穿书吧 > 言情小说 > 呼叫空港 > Chapter 4 唉,她有一点点迷人
  Chapter4

  唉,她有一点点迷人

  周清野被她的笑闪花了眼,隐隐约约看到了她的虎牙,顿时来劲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临近年关,暴雪仍在全国范围内大肆扩张,从各地区救助打捞局传来的抢险灾情铺天盖地,被困者被寒冬摧折成摇摇欲坠的小树苗,风往哪边吹,树苗就往哪边倒,幸与不幸,成了赌桌上的牌面,任由命运随意拿捏。

  沈岐从中义陵园出来,上车取了花,又往旁边的私人墓园走去。许心宜坐在车里等她,浑身都被冻僵了,挨着暖气出风口搓了搓手,好一会儿才渐渐暖和,她掏出手机给秦栩回了一条信息。

  秦栩秒回:阿岐又是一个人?

  许心宜:嗯,不让我跟。

  之前大伙一起去祭拜老机长,沈岐和许心宜两人缺席,其他人也没多嘴,都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对沈岐而言很特殊。

  许心宜掉头从后车窗看了一眼,沈岐已经快走到路的尽头了,变成一团黑影,像冰天雪地里浓得化不开的墨汁。

  她和秦栩又聊了几句,秦栩今天值班,后来也不知是不是有事儿就没回了。许心宜一无聊,心思就容易活泛。她点开江石玉的对话框,想聊些什么,又不知哪个开场白好,写写删删磨蹭半天,最后拍了张雪景发过去。

  中义陵园连接私人墓园之间是一条长达两公里的林荫道,道路两旁种满了冬青,一簇簇一团团,肩挨着肩顶着厚厚一层雪,悄无声息的,衬得整片陵园寂静安详。

  江石玉五分钟后回复过来:你在安山墓园?

  许心宜:你看出来了?

  江石玉:安山地标建筑很显眼。

  许心宜拍照时根本没有注意,这才点开图片看了看,背景里果真有安山墓园直入云霄的汉白玉石柱,不过只拍到一角,不仔细看是很难发现的。

  许心宜:你真细心,嘿嘿,不过我不在安山,在旁边的中义,过来祭拜前中队长。

  江石玉:是之前队里的人一块儿去祭拜的那位?

  许心宜:嗯,前中队长是救人牺牲的,在职时为队里做过许多贡献,所以组织上替他申报了烈士。你要是早一些进队的话,说不定会被分配到他手下。我跟你说,他可爱和人唠家常了,指不定怎么问候你的家人朋友高中同学幼儿园邻居呢。不过话说回来呀,你现在单身吗?

  ……

  江石玉的对话框里“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许心宜内心忐忑不安,害怕话题就此终结,手指上下翻飞。

  许心宜:我是不是太八卦了?

  江石玉:没有,师姐你很可爱,另外我是单身。

  许心宜握住手机疯叫几声,往上一蹿撞到车顶,嗷嗷直叫地捂着头缩了回来,看着手机笑成傻子。

  许心宜:好巧,我也是。

  许心宜:我也是单身。

  许心宜:嗯,我就是有点无聊,在等人。

  江石玉:好巧,我也是。

  江石玉:我也在等人。

  沈岐走得慢,她属于寒性体质,从中义陵园出来时手已经冻僵了,走到安山墓园时脚也快冻成冰棍,往里走还有两分钟的路程才到父亲的墓。

  她站在高处举目四望,深山暮雪,寂静沉沉。

  选在这一天来看中队长,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这一天恰好是父亲的忌日,这种地方她总觉得来一次就够了。

  她的父亲叫蒋中,是个船员,经常出海,每次一出去都是三五个月,甚至长达半年,在家的时间少得可怜,所以她对父亲的记忆并不多,零零星星剩下的也都是他的好。他做菜很好吃,笑起来像弥勒佛,大家都说他和气,他很有耐心,沈扬批评她功课做得不好时,他都会在旁边打马虎眼,每次出海回来,总会给她带许多各式各样的礼物,贝壳、海星星、小鱼、石头……

  父亲是很爱她的,如果没有那场在寒夜里突然降临的暴风雪,如果“星渔号”没有翻沉,他给她的爱应该会更多,多到她此时此刻哪怕没有挚爱相伴,也会时常感恩命运的馈赠,不至于让她每到寒冬都这样难过,难过于她身边总是生离死别多过温情。

  她把花放下,墓碑前已然有另一束花,里外也打扫过,应该是沈扬。沈岐没有多留,只是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就往回走了。

  也许是觉得压抑,她的步子比来的时候快了许多。

  穿过这片占地七公顷的墓园时,她临时决定换一条捷径,结果好半天也没走到门口。回看整座被群山树木包围的墓园,她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彻底失去了方向。

  沈岐缓慢地叹了口气,打开手机导航判断现在身处的位置,竟然已经到了墓园最深处。她看了好几遍,总算找准了出口方向。

  继续往回走,穿过一片小茶梅园,园子中心是一块私人墓地。沈岐无意冒犯,但她要走出去就必须穿过这片茶梅园,迟疑了半分钟,她还是走了进去,脚步放慢,放轻。

  转过弯,她看到大片盛放的茶梅,红色的花骨朵都调皮地从旁枝中冒出头来,一片热闹样,与此同时她听见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男音,低沉,冷静,她下意识的反应。

  再往前走,她愣住了,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在念诗: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老周,我来看你了,想我没?”

  周清野取下脖子上灰色粗毛线织的围巾,垫在屁股下面坐下,身子斜靠在墓碑旁。

  “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一些,路上不太好走,会不会生气我来晚了?嗳,你不用说,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小时候不管我做错什么,你都不会骂我。我还记得有一次带里恩出去买冰棍,天太热了,我走到一半就去有空调的游戏室玩了,结果把里恩弄丢了,回去后你什么重话也没说,倒是把徐舒气得差点嗝屁。不过现在一想,你当时也真是心大,就真的不怕再也找不着里恩吗?”

  身上凉津津的,周清野整个身体缩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只露出脑袋,鼻尖和耳朵都冻红了。他抽抽鼻子,笑了起来:“你心里应该很怕的吧?那天里恩被找回来后,你就发了通火,狠狠地抽了我俩一顿。说实话,我当时心里特别高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真的,老周你对我们兄弟可真是一视同仁。”

  “老周啊,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周清野抹开眼角的雪,雪已化成水,他蜷起腿抖了抖,从身后的袋子里掏出一架直升机模型,摆在墓前方,与过去这些年带来的模型一起都摆成一排。

  “陆航部队的新家伙直-20,国产10吨级,大航程突击运输直升机,还能适应恶劣天候,高原也能上,算是吃透老美‘黑鹰’系列战机的核心技术了,你开心吧?你一定特开心。要是你还活着,这玩意儿得你亲自来改装吧?”

  周清野说:“可惜你不在了。”他拍拍身上的雪,起身朝旁边走去,“不打扰你了,去和你的新玩具培养感情吧,我……去看看里恩。”

  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声音越来越近,沈岐来不及躲闪,就看到周清野的身影。他从左侧死角位置走出来,停留在一簇茶梅中间,面向一块墓碑。

  墓碑上面刻着“周里恩”三个字,照片里的男孩看起来非常稚嫩,像是小学生。

  周清野从聒噪忽然变得安静,他凝视着周遭的一切,沉默如同失语的孩童。他几次尝试张开嘴,却最终与幽深的树林一般挺直了腰杆,被某种使命深深地打动,是那样浩然宁静的使命。

  要不是沈岐的电话忽然响起,也许这片宁静还将持续一个世纪。

  周清野仓皇转头,沈岐手忙脚乱地挂断电话,想着给许心宜回一个消息,又觉得不太合适,纠结了几秒钟,还是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抬头恰好与周清野四目相对。

  她往前走了两步,不再靠近,解释说:“我迷路了,不是故意的。”

  周清野敛起眉眼,不说话。沈岐以为他要继续保持沉默,正在犹豫着是不是先离开时,他却忽然开口:“我弟弟,长得好看吗?”

  沈岐坦白地说:“很秀气。”

  “他走的时候才刚满十岁。”

  “抱歉。”

  她想到里恩集团、里恩货运,包括他的英文名Lien,似乎都是化用的弟弟的名字,在长久的沉默中,她感受到周清野此刻深负着某种难以言状的沉重。

  “你和弟弟感情很好?”她脱口问。

  周清野笑了一下,露出白净的牙齿,沈岐才猛地发现他今天很不一样,除了一张脸是白的,浑身上下都被浓郁的黑包裹,连一贯张扬的金发也变得乌黑浓密,被雪地映出柔软的光泽,软得不像样。

  他这个笑容,饱含着十足的心酸。

  “有13年了吧?他要没走的话,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

  周清野扬起头,视线越过茶梅丛,落到不远处。“喏,那是我爸,和里恩同一天走的。我妈呢,侥幸捡回一条命,但是残了,只有我……”

  他看着沈岐说:“只有我还好好地活着。”

  沈岐忽然想起刚才的诗,他念的诗,他说:“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最普通的生活。

  虽然先前已经猜到他的家人死于空难,但甫一听到,她还是感到唏嘘,十几年前的海上救援技术是有限的,不管是航空器性能还是救助体系,都还没有完善。有许多在目前科学领域完全能够克服的难题,在当时来说,只能束手无策。

  沈岐不懂得如何安慰一个人,她在周清野身上感受到的很多东西都是瞬息万变的,以至于她根本想不起来,刚刚的那一场对话她是以何立场展开的,接下来她又该以怎样的身份去完成“感性上的想安慰”。

  “你……想不想听我讲讲直-20?”

  “不想,我有病吗?听你讲这玩意儿。”

  “那……黑鹰怎么样?”

  周清野瞪眼:“沈岐,你是猴子派来故意来气我的吗?”

  “那我还是简单讲一下吧,根据陆续曝光的最新照片显示,黑鹰已经有部分换成了美式的墨绿涂装,接近于完美的丛林作战色。黑鹰在国内已经有三十年的发展史了,一开始是在1984年,我们向美国引进了24架黑鹰,到90年代后期开始进行改装,逐渐加了美制外挂式副油箱系统、红外诱饵和机枪等,专用于中印边境巡逻……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把我收集的视频资料发给你。”

  周清野差点被气笑了:“你安慰人的方式还挺特别的,哪里看出来我会喜欢这些玩意儿?”

  沈岐脸颊微热,瞟了一眼不远处最新的直-20模型机。

  “我也有。”她默默补充。

  周清野这回真的笑了,上下打量她一圈,像是认命般闭了闭眼,转身朝外走。没走几步,他忽然问道:“你喜欢哪个型号?”

  沈岐愣了下,回道:“我比较偏爱国产直-9系列。”

  周清野猛一停顿,沈岐差点撞上他的背。

  “怎么了?”

  “偏爱直-9?”

  “嗯。”

  周清野望向远方,声音忽然低沉:“老周,我爸,就是中国首批航空器工程师,他参与过直-9系列机型的测试和改装。”

  那真是太可惜了,他没能看到直-9的未来,沈岐在心里说。

  直-9系列机在整个新中国的发展阶段是绝对的股肱之臣,它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在近三十年里,它一直身处于科技发展的洪流之中,领头往前冲。

  沈岐对直-9的爱实在太深太深,无法用语言赘述,与此同时,她也是真的为老周感到可惜,为周清野感到遗憾。

  “你送他这些航空器模型,他会很高兴。”

  “这你也知道?你们军事发烧友之间还能有这种特异功能?”周清野眯起眼睛,“他现在高不高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活着的时候,整天钻研那些玩意儿,别提有多高兴了。”

  雪花稀稀拉拉地飘着,周清野和沈岐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墓园出口。

  周清野想起一周前离开时的邀约,但转念看她的装扮,再考虑到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巧合性,也许今天不是约会的好时机,于是到嘴边的话又被他咽回去了,只是提醒她别忘了还欠他三张饭票。

  沈岐点点头,这一次没有拒绝。和车里的江石玉简单打过招呼后,她朝中义陵园走去。

  周清野拉开了车门却迟迟没有进去,江石玉敲敲方向盘:“不冷吗?”

  “能不冷吗?我都快冻成冰棍了。”周清野钻进车里,一巴掌推开江石玉凑近的笑脸,“想说什么?”

  “你怎么和阿岐一块出来?”

  周清野眉毛一竖:“你叫她什么?阿岐?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江石玉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队里的人都这么叫,我就入乡随俗了。阿岐也没有什么队长架子,人很随和。”

  “随和?我看你是没见过随和的人。我问你,我随和吗?”不等江石玉回答,他拨了拨湿漉漉的刘海,“我简直不能再随和了,全天下有哪个总裁能像我这么随和,嗯?”

  江石玉不懂他吃的哪门子醋,但很显然已经见惯他随时随地一秒入戏,并没有配合。过了会儿,他说:“阿岐今天也是来祭拜她父亲的。”

  周清野手一抖,游戏里的自己被杀死了。

  “这么巧吗,她爸?”

  “海难,也是意外。”

  周清野将手机一扔:“放狗屁!去他的意外,我那能是意外吗?你给我停车,江石玉,放我下去,老子不想坐你的车了!”

  江石玉没理他,他闹了一阵,脾气渐渐消了,弯腰从座椅下面把手机捞了出来,一看屏幕碎了,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把破手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末了像死尸一样瘫在副驾驶上。

  “我再说一遍,那场空难不是意外,是人为!是那个飞行员一手造成的!”

  周清野强忍着一腔怒火,打开车窗,吹了阵冷风后逐渐冷静下来。

  “我一定会找到那家伙的,一定。”

  江石玉瞥了他一眼,每年这一天之前,周清野都会出去一周。去做什么用不着周清野说,他也能猜出来,一定是寻仇去了。不过空难之后,那个飞行员就失踪了,所以周清野至今也没有找到“仇人”的下落。

  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周清野就这样笃定,那个人还活着?他这样无边无际地寻找,究竟意义何在?

  他从没说过,江石玉也从没问过。

  好朋友之间也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再往前走,揭了对方的伤疤,他未必能承受,对方也未必能回到从前。

  江石玉想了想,探过身摸摸周清野的脑袋:“以后就这样吧,还是黑头发看着比较顺眼。”说罢揉了揉,硬是将他一头软毛捣成了鸡窝。

  周清野哼声:“别打了人一巴掌再给个枣尝尝甜头,我不吃这一套。你以后要再敢给我洗脑,我一定打得你亲妈都不认识!不信你就试试!”

  “最近阿岐教了我几招近身格斗,要不要试试?”

  “都说了不许叫她阿岐。”

  “那叫什么?”

  ……

  “算了,就叫阿岐吧。”

  这样,是不是就只有他一个人喊她“沈岐”了?

  眼看着还有一周就要过年了,全国人民都在回家的路上,这个时候还坚守在一线岗位上的几乎就剩服务行业了。

  救助飞行队更是如此,每一年只有少得可怜的休假名额给飞行部门的员工,今年轮到两年没有回家过年的副机长大峰和一个家里刚走了老人的救生员,剩余的全都加班,一个也不敢休息,一刻也不敢松懈,就在十分钟前,气象台刚刚发布了新一轮暴风预警,所有人都进入十级警备状态。

  沈岐刚带江石玉做完一组飞行训练,常规检查完毕后,她教江石玉做任务记录,要求所有细节包括发布每一条指令时的原因、过程中变化的高度、直升机不适感等都必须录入,越详细越好。

  “比如刚刚在飞过游乐园上空时,高度要比正常飞行时高了至少三百尺,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石玉说:“因为游乐园晚上会有烟火表演。”

  沈岐微微一笑:“对,你很聪明,技术也没问题。了解清楚每一个航道和地区的独特性,有利于你在救援过程中做出更加正确有效的判断。”

  “我明白了,谢谢。”

  “不用这么客套,我只是带你做训练,又不是你的考核教员。”

  “那可不一定哦。”许心宜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挤到沈岐旁边,冲她挤眉弄眼,“之前秦栩在主任那里看到教员申请表了,上面有你的名字哦,明年春上应该就会有考核吧?肯定比江师弟考机长要早哦。”

  沈岐一听,脸立马沉了下去。

  按照队里的制度要求,其实她根本还达不到申请教员的资格,一定是沈扬又在背后给秦荣施加了压力。想到这里,沈岐越发觉得对秦荣有愧,又有点难堪。

  许心宜拍拍她的肩:“没事啦,你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啊,再说这事也不是秦主任一个人能决定的,放心吧。”

  沈岐点点头:“还没出通告,先别说出去。”

  许心宜比了个封嘴的手势,江石玉就在旁边,自然都听见了,也跟着比了个封嘴的手势。沈岐看他俩这样,挤出一丝笑容:“先吃饭去吧。”

  在食堂,许心宜挨着江石玉坐,秦栩来得晚,就坐在沈岐旁边,四个人边吃边聊,不过多半都是许心宜在八卦,江石玉好脾气地有一回一。一顿饭吃下来,许心宜只差没问他的情史了,连家庭状况都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

  江石玉家在江苏,家里有企业,不过父母比较开明,一向不太过问他的私生活,给他空间,又很尊重他的想法,江石玉教养很好,性格尤其温和。他和周清野初中就认识了,一开始是飞行论坛的网友,机缘巧合聊到一起,之后就没有断过联系。毕业后二人合开了一家健身会所,现在还一起住合租公寓。

  许心宜本来很高兴,但聊完之后心情有点微妙,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你们关系还真好。”

  “是不是觉得两个男人合租公寓很奇怪?”

  “那倒也不是,我们飞行队的员工宿舍里一群男人。”许心宜挠挠头,“就是觉得你好像对周总挺好的。”

  “我比小野大一些,他心情好的时候会追着喊我哥,偶尔很黏人。我们住在一起,对他而言其实也就图个心理踏实,他不喜欢一个人住。”

  “怕无聊吗?”

  “应该是习惯吧,从高中开始他就在念寄宿学校,上大学更是如此,这么些年,他的生活里一直闹哄哄的,就没缺少过人。里恩号沉没的事,我也有所了解,之前他要是有什么做得过分的地方,我替他和你们说声抱歉,其实他……”

  江石玉话说到一半,看向沈岐:“家庭背景,童年经历,心理创伤,许多东西都是潜移默化的,却很大程度奠定了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但我一直觉得他活得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沈岐总觉得这句话像是特意说给她听的,忽然觉得有点气闷,她赶紧转移视线,喝了口水。

  许心宜笑嘻嘻地说:“这样啊,你都说他好了,那肯定差不到哪里去。里恩号沉没,损失惨重,他一定是太着急了才会那样。而且啊,我也觉得周总有时候还挺可爱的。”

  秦栩撂下筷子:“呵,墙头草。”

  “你闭嘴!”

  许心宜从桌下踢秦栩一脚,秦栩又回踹一脚。两人像是上了发条,一个不让一个,两人的交战瞬间从桌下转移到桌上,许心宜连日来在江石玉面前苦心经营的淑女形象也跟着粉身碎骨。

  打完之后,许心宜看着一桌的残羹冷炙快哭出声来:“阿岐,看看我那碎了一地的节操,还能拼起来吗?”

  一群人都笑了,然而不等他们笑完,警铃就响了起来。

  来不及收拾餐盘,他们拿上东西便赶往控制大厅。情况紧急,机库内S-76系列直升机仅剩一架,其他的都在外执行任务,且短时间内无法赶往事发海域,沈岐不得不带着尚在培训阶段的江石玉一齐出动。

  每次执行任务,机员都必须有两个,预防在最坏情况下当其中一名机长身体不受控制时,至少还有另外一名替补机长。

  这次照例还是沈岐担当主控。

  和平时一样,飞到事故海域上空进行绞吊救人,之后将受伤人员送往医院,途中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状况,可就在他们开始返程不久后,控制中心忽然发来紧急防风暴预警。

  沈岐听完气象台的实时播报,果断决定返回医院顶楼,等待风暴过去。

  当时他们所处的位置离医院较近,离基地较远,但实际相差距离并不太多,如果咬一咬牙,也许能赶在风暴来临之前返回基地,可沈岐不敢冒险。

  她无法表述,但就是有那样一种直觉,让她通过风声、气味和视觉观察后,最终还是决定返回医院。果不其然,直升机在医院顶楼尚未完全停稳,暴风雪就突然降临。

  天地骤变,黑云摧城,纯白的雪花都被卷进无边无际的风暴中心。

  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雾天禁飞,他们只能在临时停机坪上等待,有时候一个小时,有时候两个小时,有时候一整天雾都散不了,需要自己坐车回去。

  许心宜倒是乐得开心,能和江石玉在一个封闭空间里,她的色胆早就蠢蠢欲动,拼命给沈岐和秦栩使眼色。秦栩纵然再不乐意,也不得不在沈岐借口去方便之后,也跟着从机舱内出来。

  不能走太远,只能在医院上个厕所,买瓶水喝。沈岐找了个可以看电视的公共区坐下,盯着电视右下角的天气预报。

  过了一个小时,秦栩过来冲她摇摇头。还要继续等待,沈岐便换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望着窗外。有人在旁边坐下时,她还以为是秦栩,头也没抬就说道:“估计得到天黑才能回去了。”

  “你这结论的根据来自于哪里?”

  沈岐听声音不对,身子一直,猛地转身:“周总,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说你们飞行队都有发短信报平安的习惯,入乡随俗嘛,江石玉在这边也没什么可以报告的对象,我就只能勉强当一阵子他爹了。”

  周清野跷着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他今天穿深蓝色西装大衣,搭配牛仔衬衫,戴着细边框眼镜,看起来有几分斯文。当然,前提是得忽略掉他那一头不蓝不紫叫不出颜色的头发。

  “他刚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好也在附近,干脆就过来给儿子送温暖了。”周清野一本正经地说。www.chuanyue1.com

  “那你,送完了?”

  “嗯。”周清野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热豆奶,以扔烫手山芋的姿势抛入沈岐手中,“顺带的,其他人也都有,不用太感动。对了,我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沈岐抱着豆奶暖手,盯着周清野鞋底没有完全化开的雪,有一种上前擦一擦的冲动。

  “没有依据,我是猜的。”

  “哦?瞎猜也能这么准,你刚刚就没想过直接回基地吗?”

  “想过。”

  沈岐仔细地回忆了下做决定瞬间时仪表盘各项数据,风向、油耗、阻力等等,虽然很快,但都是经过精密仪器计算的。

  “在救上伤员送往医院的途中,我已经能够感受到风向在进行螺旋式的变化,只是当时变化还不算太明显,不过右翼……”

  “好了,我又不是你的领导,你不用这么详细地解释给我听。”

  沈岐迅速地看他一眼:“我以为你又在质疑我的专业判断。”

  周清野乐了:“我质疑,你就解释?其他事情上面你怎么就爱答不理的?是想让我对飞行员改观?别做梦了,哼……我不过就是随便问问,打发时间而已。”

  周清野抖了抖跷着的二郎腿,见沈岐抱着豆奶也不喝,他蹙眉:“你要抱到它结冰吗?”

  沈岐不应声,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又继续抱着。周清野戏瘾上身,双手环胸像只老牛哼哧哼哧闷号了几声,总算引得沈岐侧目,可她眼睛里清清浅浅的,干净柔和,什么东西也没有,平静似一条长河。

  周清野顿时气馁,转过脸瞪着她。

  “我辛辛苦苦跑来一趟送温暖,你连句谢谢也没有?”

  沈岐由衷地说了声“谢谢”,周清野里外都觉得不痛快,赌气似的嚷嚷:“你别这么闷了,跟我说说话。”

  “你想听什么?”

  “不会又是和我讲黑鹰吧?”

  沈岐舔舔唇,笑了一下:“你爸爸是做直-9研发的,我可以和你讲直-9系列机。”

  周清野被她的笑闪花了眼,隐隐约约看到了她的虎牙,顿时来劲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你就只剩这个招数了吗?”

  “不是。”

  “嗯?”

  “我只会这个。”

  周清野被逗笑了:“你还真挺耿直的,算了,还是听我说吧。我想想,你有什么爱好吗?嗳,不用回答了,爱好直-9,对不对?沈岐,你除了身体是女孩子的构造,还有什么其他地方像女孩吗?”

  沈岐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我小时候留过长发,穿过裙子,特别无聊的时候也喜欢看电影,嗯……文艺片。”

  周清野挑眉:“最后一条勉强算女性特征吧,是像《色·戒》那样的文艺片吗?”

  沈岐脸羞得通红,周清野目睹了变化全过程,笑得停不下来。他笑起来,偶尔很孩子气,是真的笑,从面容到眼底深处像一幅展开的油画,笑得很漂亮。

  她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

  凑巧,在这样短暂的对视里,她看到他时常佩戴的假面,周清野也捕捉到她藏得很深的小虎牙。

  她忽然问:“你上次念的是什么诗?”

  “穆旦的《冥想》,这是他晚年时期写的,沉重又虚妄,他到那时才清楚理想早已破碎,开始面对生活,追求生命里本就为数不多、到了那个年纪又少得可怜的温情。”

  幸运的是最终得到过,不幸的是得到时太晚,人总是这样矛盾,在得到和失去之间被自己打得头破血流,醒悟时往往伴着终生遗憾。

  沈岐看到他掩于眼底的复杂,笑容就这样消失了,她沉默了一阵,问:“你喜欢读诗?”

  “我就随便看看,有个老朋友倒是挺喜欢的,研究也深。”

  “怎样的老朋友?”

  “嗯,五十几岁的人,声音像割稻机粗重沙哑。不过能和他深聊的机会不多,要看运气。”

  沈岐打开豆奶,喝了几口:“为什么?”

  “哦,他在疯人院,不常清醒。”

  沈岐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豆奶咽下去,周清野看她傻得像个鹌鹑,顿时又乐了:“骗你的。”

  他起身靠近沈岐,摸摸她的脑袋,嗓音忽然如微风般柔和:“你傻不傻?”

  沈岐豆奶都忘了拿,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周清野秉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将她剩下的半瓶豆奶喝得一点也没剩,末了擦擦嘴,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医院。到车库时才猛一拍屁股,忘记正事了。对着江石玉之前发给他的值班表,给沈岐发了一条短信,让她在大年二十八中午履行第一张饭票的约定。

  沈岐一直到晚上七点才回复,只有一个字“好”,连标点都没有。

  周清野看看墙壁上的钟,还真是又被她猜准了,连暴风雪什么时候停止都能预计,也太神了。他自顾自地嗨了一会儿,突然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对沈岐好像有点儿怪怪的感觉。

  说不出具体哪里奇怪,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每回看见她,都有一种狗见到肉骨头硬往上面贴的黏呼劲儿。虽然有时候硌牙,但他似乎啃得还挺欢快的。

  “靠,我难不成是被下了降头?”

  周清野整个人都疯癫了,立马开启了周式演绎,在音响环绕的客厅里奔来跑去,一人分饰N角……

  另一边的沈岐,也有同样的感觉,隐隐约约的烦躁盘踞在心头,始终无法平静。距离大年二十八只剩两天了,她却好似度日如年,把每一分钟都拆下来过了。

  到大年二十七的晚上,他们小组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组任务,可以下班回家了,明天都放假一天。

  漫长的暴风雪也在当天早上停止了对海岸的袭击,到中午时变得异常温柔起来。从空旷的停机坪望过去,天空一碧如洗,大地变得澄净清透,救助飞行队众人久悬的心总算能落到实处,可以安心地放个假。

  恰好这一天是秦栩的生日,虽然平常许心宜和他对着干,但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她早早地订好了常去的饭店,一群人下班便杀过去海吃了一顿,随后转战到秦栩姑姑开的会所唱歌。姑姑热情,送了他们一大堆零食、饮料,外加一箱啤酒。

  累了这么多天,难得放松,一个个如狼似虎,逮着啤酒直接对瓶干。沈岐担心飞行队会发生突发状况,所以不敢喝酒,开了一罐凉茶降火气。她这几天一直黑白颠倒,有点上火,嘴巴里长了泡,吃饭都困难。

  坐了一会儿,实在不堪忍受魔音的折磨,她起身去洗手间。

  这一晚,里恩集团也在开年会。

  里恩货运0908的船长徐奉,一个从没念过书的大老粗,手写一千字年终总结,在台上念得磕磕巴巴,最后还潸然泪下。

  里恩号沉没,损失巨大,他作为船长责无旁贷,但是周清野并没有逼他豁出老命来赔偿,也没有采纳他跑船出海抵债的建议,而是考虑到他老来得子,在公司加工车间给他安排了一个岗位,工资照拿,只要每年赔偿一部分里恩号的损失,分二十年还完即可。

  徐奉老实,有良心,腆着老脸也要在年会上哭一回,以报答周清野对他的再造之恩。周清野不知道这稿子是不是有人帮他写的,他听到后面竟然意外地沉默下去,然后便被漫无边际的失落侵扰。

  里恩集团,员工的价值观一致,工作氛围良好,周清野出手阔绰,福利待遇年终奖均高出同行,场面是一年比一年热闹,一年比一年感人。

  周清野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头也不回就往外走。

  一直到他坐在人声鼎沸的会所吧台时,那种强烈的被这个世界排挤在外的失落感才稍微平复。他要了一杯橙汁,咬着吸管有一搭无一搭地和调酒师鬼扯。

  有美女上前搭讪,他头也不抬,直接说了两个字“滚蛋”。美女大气地笑笑,送他三个字“神经病”。

  调酒师笑得浑身发颤,问:“你每次来都这样,有意思吗?”

  “嗯?”

  “也不喝酒,就点一杯橙汁,坐着不和任何人说话,不请美女喝酒,一个人来,一个人走,都被人骂多少回穷鬼、白痴,脑子有病了?”

  周清野说:“有意思啊。”

  “说说?”

  周清野转身背靠吧台,指着舞池里忘我纵情的人群,眼睛里全是笑:“你看那里,热闹吧?”

  调酒师仿佛醍醐灌顶,和他相视一笑。

  “我是来收集热闹的。”

  他想要热闹,又讨厌热闹,他渴望温情,又惧怕温情,他习惯了在喧嚣中看哑剧,在安静中演独角戏。他是周清野,周清野是他。

  他眼眶湿热,起身去洗手间。调酒师心领神会,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将剩下的橙汁倒掉,擦干玻璃杯。

  周清野用冷水洗了脸,从洗手间出来时看见一抹背影,觉得有点熟悉,想追上去时对方已经到走廊尽头,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他抵着墙在原地抽了根烟,循着走廊摸索过去。没有太难,一转过弯他便听见中气十足的女声在唱《凉凉》,冷不丁笑了。

  许心宜一首歌还没唱完就被人以“不堪受辱”强行切了,闹着要出去买冰淇淋。一开门见周清野杵在走廊,左右望了望没有其他人,她缓缓地笑了:“战衣君,哦不,周总,你怎么在这儿?”

  周清野前一秒刚准备走,这会儿转过身,余光瞥向包厢。

  沈岐坐在角落里,江石玉和她有说有笑地聊着天。周清野轻哼一声,问:“江石玉在吗?我找他有点事。”

  “在,我帮你喊他。是很要紧的事吗?如果不太着急,就一块儿进来玩呗,今天我们有同事过生日。”

  许心宜心里燃烧着一团“不择手段攻克江石玉”的烈火,已经全无立场,不等周清野答应直接把他拽向包厢。一进门就是扑面而来的酒气,周清野环视一圈,见沙发上、茶几上、地上到处都是啤酒瓶,立着倒着散乱一团,旁边的纸箱里已经空了。

  他脸色一沉。

  江石玉见是他,赶紧迎上前:“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开年会吗?”

  “你紧张什么?年会散了,我出来消遣消遣。”周清野绕过他,目光扫视一圈后落在沈岐身上,在瞥见她手边摆了一罐凉茶后,神色有所松缓,但是很快,就被她脚边藏在暗光下的啤酒瓶刺得双眼通红。

  他大步上前,一屁股坐在沈岐旁边。

  许心宜问:“周总你喝什么?”

  周清野说:“给我来瓶啤酒吧。”

  “好咧。”

  江石玉眉头一皱,压低声音说:“你来什么劲儿?能喝酒吗?”

  “呵,你也太小看我了,小孩喝的玩意儿。”周清野接过许心宜递来的酒,不动声色地闻了闻,套着瓶口尝了一下,随后喝了一大口,又问:“你们刚刚在玩什么?”

  “掷骰子,你会玩吗?”

  周清野围拢过去:“就是比大小吗?”

  “是,周总一块儿玩?”

  周清野睨向沈岐:“你玩吗?”

  “阿岐不会,她从来不玩这些。”

  “哦,真无趣。”周清野捏着骰子看了看,“有规则吗?”

  许心宜讲解了一下他们的玩法,周清野听完后沉吟了片刻,说:“没意思,要我看就直接三个骰子相加比大小,输的一方直接喝酒怎么样?谁先撑不下去了就换人。”

  秦栩板着脸问:“喝多少?”

  周清野不在意地笑笑:“一瓶酒呗。”

  “一瓶?”许心宜说,“会不会有点太多了?”

  “你不行?”

  “不是,就我们……”

  “你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看不出来他在挑衅啊?”秦栩将许心宜往身后一扯,“一瓶就一瓶,还能怕你?我先来。”

  第一局周清野喝了一瓶,秦栩喝了两瓶,许心宜出去又搬了箱啤酒进来。第二局秦栩喝了一瓶,周清野了两瓶,谁也没有先下场,到第三局周清野手气又意外好得过分,秦栩连喝三瓶,被许心宜强行赶了下去,换她上。

  后来许心宜又下场,换另外一个绞车手上。

  玩骰子,周清野是行家,这里面没人能比过他。里恩集团创业之初曾遇到过资金链断裂的情况,公司面临破产,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做好失业的打算,周清野却背上所有家当去了一趟拉斯维加斯,回来后里恩集团奇迹般复活。

  这件事一度成为当年商业圈十大未解之谜其一。

  别的不说,至少在掷骰子方面,周清野是高手中的高手。他要想赢,就不会输,但他却有意无意地让自己输,一瓶瓶的酒往下灌,江石玉就知道一定会出事,他拦了几次。沈岐也发现了不对劲,在她的队员相继被换下之后,她也上前拦着。m.chuanyue1.com

  秦栩喝大了,嚷嚷着再搬几箱酒过来。周清野冷笑了声,从江石玉的怀里挣脱出来,一下子跳到沙发上,拎起酒瓶往下一摔,大喊道:“喝!你再喝,你喝得过老子吗?”

  瓶子碎了一地,玻璃碴直往其他人身上飞溅。

  秦栩早就看他不爽,扬起头冲过去:“周清野,你有病吗?”

  “你才有病,你们都有病!”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还怕你吗?说就说,你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都有病!全不是好东西!”

  秦栩二话不说一脚踹飞茶几桌,许心宜也怒了,撩起袖子加入混战之中,哭着喊着:“你竟然这么说我,说我的阿岐!我和你拼了!”

  沈岐见状,立即上前拦着秦栩和其他人,江石玉一边把周清野往后拽,一边挡在前面安慰许心宜,可光靠他们俩实在杯水车薪,补东墙漏西墙,没一会儿场面就失控了,所有人全都扭打在一起。

  周清野价值连城的红色战衣被踩在地上,皱巴巴的全是脚印。看不到包围圈中被群殴的他,但却依旧能听见他洪亮的叫骂声。

  “好呀,你们一个个特警出身,空军部队出身的欺负老百姓是不是?练过格斗了不起啊?来啊,有本事冲我的脸踹啊!”

  “就你这样能弄死谁?踹你就踹你,还用得着挑日子?”

  “你还真踹脸?”

  “现在怕了?刚刚谁那么狂?”

  “怕?我周清野的字典里就从来没出现过这个字,我没什么好怕的!我怕过谁?老子无所畏惧!”

  周清野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凶狠地瞪大眼睛:“你们……倒是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喝,我让你们喝,多少人在等着你们救命,你们居然还在这喝酒!好啊,来啊!”

  他敲碎酒瓶,闭着眼睛往前扔,“哐当”一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沈岐捂着额头,血从她的指缝渗出,很快染红了半张脸。这边几个人都缓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检查伤口,张罗着去医院,风风火火往外走,包厢一下子就空了,谁也没顾得上疯劲过去后瘫坐在地的周清野。

  伤口不是很大,沈岐没打算去医院,只是想快点出来透气。她站在路边叫车,江石玉追了过来,几次三番想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沈岐看他一眼,又低下头说道:“你快回去照顾他吧,我先送他们回家。”

  “阿岐,他不是故意的,他……”

  “别说了,我……我也不想知道。”

  沈岐朝江石玉点头告别,然后钻进出租车里。到这两天路上车流量仍未减,司机开得很稳,其他几个一上车倒头就睡着了,沈岐看着年味十足的街道,忽然抹了抹眼睛。

  整座城市就像钢筋水泥打造的巨人,永远不知疲惫,用热闹接载一个个路途中人……

  沈岐忐忑地熬到年二十八,一大早就醒了,先是查询天气预报,接着看完群里的简报,然后刷牙洗脸,梳好头发,换了件白色羽绒服,干坐在客厅看着墙壁上的钟,预备掐好时间点出门。

  许心宜在迷迷糊糊中穿过客厅上了一次厕所,回头时才看到她坐在沙发上,吓得踢飞了拖鞋,同时还问道:“阿岐你怎么悄无声息的?”

  见她没出声,一直抱着手机发呆,许心宜贼兮兮地扑过来:“在想香港的那个长腿叔叔呢?”

  沈岐猛然一惊,墙壁的挂钟已经十点多了。

  顾不上许心宜的八卦,她拿起手提袋跑出门。袋子里是一些关于直-9研发改装的专业书,还有两张朋友帮她刻录的军事光盘。一般情况下她是舍不得送人的,但为了能抵消掉剩余的两张饭票,她只好忍痛割爱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路上一直很堵车,她紧赶慢赶,到约定的餐厅时还是迟到了。她着急地往里走,服务员却告诉她原先订的位置取消了。

  取消了?

  ……

  沈岐忽然惊醒,抓着床单出了一手心的汗。

  取消了,哦对,应该取消的,不可能在发生过那样的冲突之后第二天还若无其事地一起吃饭,虽然只是在做梦。

  她抓起手机看时间,才七点不到。生物钟准时得可怕,沈岐没再睡回笼觉,起床去厨房煮了一锅粥,像梦里那样有条不紊地刷牙洗脸,然后把纸袋里准备好的直-9书籍和光盘都放回了书架。

  要不是额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沈岐几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她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脑子一直乱哄哄的,无法集中精力看书。又坚持了片刻,她把粥调节成保温模式,换上运动服出去跑步了。

  同一时间,周清野打电话去餐厅取消了中午的预约。

  江石玉听见声响推开门,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关掉音乐,拉开窗帘,把醒酒汤和胃药摆在床头柜上。周清野抬手挡阳光,小声嘟囔了几句,见江石玉没搭腔,他捂着肚子从地毯上挣扎起身,缓慢地往床上爬。

  江石玉又盛了碗小米粥进来,随后丢给他一沓纸。

  周清野有气无力地问:“这是什么?”

  “通海救助飞行队的管理条例,除机员第二天要上班,飞行前8小时不能喝酒以外,救生员绞车手都没有硬性规定。他们虽然是人民公仆,但说到底都是吃五谷杂粮的普通人,别说今天难得放假前一天出去放松下,就算他们通宵玩一夜又能怎么样?”

  江石玉口气有点重,周清野缩了缩脑袋:“你生气了?”

  “没,我只是想让你清醒点。”

  “我还不够清醒吗?”

  “是,明知自己一喝酒就会胃痛,还非要那么闹,你很清醒。明知掷骰子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却非要挨个把他们都放倒,你很清醒。明知不是他们的对手,还非要挑衅,你很清醒。小野,你就是太清醒了,才会这样。现在好了,你把沈岐打了,够不清醒了吗?”

  周清野没应声,静静地与江石玉对视。他胃痛了一整夜,没睡过半分钟,双眼布满红血丝,更衬得他脸色苍白。

  “你今年回家过年吗?”

  江石玉转开视线,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回,待会儿就走,初三回来,你……”

  “路上注意安全,再见。替我关上门,谢谢。”

  周清野说完一头钻进被子里,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看样子是拒绝任何形式的进一步沟通。直到听见门合上的声音,他屏住的呼吸才缓慢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小声说:“没事没事,就一个星期,习惯就好了。我才不怕,不就是过个年吗?这算个啥,算个啥!”

  到大年三十下午,救助飞行队的留守青年们攻占了整个食堂,热火朝天地包起了饺子。期间沈扬来了一趟,给大伙送了许多年货,还帮着他们一起包饺子,煮饺子。

  和沈岐单独聊了一会儿,母女俩就在办公室的小格子间里提前把大年夜过了。

  到晚上,家离得近、平常也能回去的人都聚在控制大厅里吃瓜子聊天,家在远方的就躲在角落里打视频电话。沈岐、许心宜和秦栩都是本地人,自然加入了吃瓜子大军。

  许心宜见沈岐三心二意,抓着手机不放,用肩膀拱了拱她:“哎,在想长腿叔叔?”

  “别瞎说。”

  “小样儿,在我面前还装,我可看到过的,他在你微信里面一直都是置顶的。而且我还听说年后香港飞行队要调来个一星洋紫荆机师,任期两年哦。也不知道是谁,你那位长腿叔叔有没有透露什么?”

  “一星洋紫荆?”沈岐一惊,“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就……有时候一不小心偷瞄到的咯。”

  “我不是说这个。”

  许心宜赶紧意会:“你是说机师哦,怎么?长腿叔叔也是洋紫荆级别?高级机师吗?我也不是听说啦,就时不时地从秦主任门口晃一下,瞄一下。”

  “哦,眼睛真亮。”

  “嘿嘿,那是,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每回在海面搜寻被困者时都能一找一个准呢,我这对可是火眼金睛,比雷达还准的。”

  秦栩哼笑一声:“夸你两句还喘上了,信不信我告诉我爸?”

  “你敢!”

  沈岐没听香港教员说过调职的事,心想应该是别人,笑了笑问许心宜:“那你呢?你微信置顶那个怎么样了?”

  许心宜捂着嘴,贴在她耳边小声说:“他回家过年了,刚刚我发信息给他时,他拍了全家人一起吃饭的小视频给我看。唉,阿岐,你说怎么办?我未来婆婆长得这么年轻、这么好看,我往她旁边一站长得跟外星人似的膀粗腰圆,是不是有点磕碜?”

  秦栩听着墙角,没忍住扑哧一笑,被许心宜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满场追着打。沈岐却停留在那一句“他回家过年”上面,忽地想起什么,有点心软。

  周清野不是一个人过年,每次只要江石玉不在,他都会驱车两个小时去郊区的一家疗养院,和那里的精神病患者一块儿过年。

  医生护工很和善,他们也会包饺子,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看春晚,比平常人家活动更多一些,他们还会边看节目边进行表演。

  毕竟在心理年龄上,满屋子都是三岁小孩儿。

  周清野坐在长条凳上,单手托腮看着面前正在跳舞的老太太,迈克尔·杰克逊式爵士舞,节奏动感,动作标准,身边一群人目光呆滞地张着嘴,时不时地傻笑两声。

  周清野跟着笑,姿态懒慢,手套、车钥匙和钱包都随便丢在身后的桌上,偶尔抓一把糖果和花生递给身边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条红棕色的条纹毛毯,区别于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她始终保持着微笑,目光温柔。周清野递来花生糖果,她就拍拍他的手背,嗔骂一句:“Lien,你又调皮。”

  “妈妈,冷不冷?”

  “不冷。”

  “好看吗?”

  “跳得挺好的。”

  周清野笑笑,徐舒把糖果又塞回他手里,说:“Lien,待会儿看完表演给你去买飞机模型,好不好?你呀,和你爸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从小就痴迷这些玩具。不过咱们说好,去买玩具要悄悄的,不能让你哥哥知道。”

  “是弟弟。”

  “哥哥。”

  “好,不让哥哥知道。”

  “Lien。”

  “嗯?”

  “Lien,妈妈很爱你。”

  周清野伸手揽过徐舒,闭上眼睛说:“妈妈,我也爱您。”

  老太太跳完舞,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一个老头紧跟着上场。他站在电视机前,拱手朝众人拜了个年,随后起了个京剧开锣的走势,用醇厚低沉的嗓音说道:“大家好,我是里尔克。”

  众人哄笑:“这次不是顾城了吗?”

  “不对,他上次说他是余光。”

  “是余光中。”

  “我……我怎么记得是个外国佬的名字,托……托马斯?”

  ……

  老头像是站在世界屋脊之上,完全不理会周遭的嘈杂,深吸一口气,便开始了他的表演——读诗。

  沉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

  全中国人民翘首以待的除夕夜,有人阖家团圆,有人妻离子散,有人喜出望外,有人悲从中来,有人笑,有人哭。老头动情地演绎着,没人为他鼓掌,只有周清野象征性地拍拍手,睁开眼时,瞳仁清亮湿润。

  徐舒睡着后,他偷偷地给老头塞了一包烟和一本诗集,老头和他躲厕所里侃了会儿大山,随后各回各的“牢笼”。

  临近春晚倒计时,救助飞行队的控制大厅还是一派祥和。许心宜忽然朝沈岐招手:“阿岐,你快过来看。”

  沈岐走到落地窗边,许心宜指着底下亮着两盏大灯的车小声嘟囔:“这是那个谁的车吧?就是……那个绿孔雀。”

  “嗯,你眼神真挺好的。”

  “是吧,视力5.3呢。”许心宜支着下巴,“好奇怪,这个时候他不和家人团聚,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是啊,除夕夜,他一个人怎么会来这里?

  “阿岐,你有没有觉得绿孔雀他有点……”

  “复杂?”

  “对,他看起来很奇怪,脾气阴晴不定的,有时候还挺有意思,有时候又很让人讨厌,不过这种日子他孤独单单地出现在这儿又挺让人糟心的。他呢,就好像笼子里的金丝雀,皇宫花园的绿孔雀,飞不出去,也翻不出高墙。”

  许心宜傻乐一声:“嘿嘿,有文化吧?我最近在小说里看到的。”

  沈岐手抄在口袋里,握住手机。就在一个小时前,有一条短信进入收件箱,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控制大厅一群人跺着脚,围在一起盯着挂钟,准备开始倒计时。

  十!

  九!

  八!

  ……

  飞不出去,翻不出高墙。

  沈岐掏出手机,迅速地发了条信息。

  周清野靠在车上,阑珊夜景万家灯火,此刻统统都成泡影,他被怒吼的寒风刺激得全身毛孔都竖了起来,只剩下阴沉晦暗的心情。但也许寒冷,也许饥饿,他头脑清醒,神志集中,望着不远处明亮的灯光,发出微弱的声音: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

  手机震动起来,周清野在巨大的礼炮声中看到三个字——新年好。仿佛一下子从漫长的黑夜走到了尽头,听到心动的声音。

  炸开花,填满了心房,无比的温暖。

  他对自己说,小野,新年好。

  他对远方说,新年好,你们新年好!全世界都新年好呀!

  小王子日记

  幼儿园中班时坐在我隔壁的小胖子特别骚,每天上学都要戴一个王冠,上课下课总有一群小屁孩围在他身边,他还给自己娶了一个王后。说实话,那丫头长得跟蔫了吧唧的黄花菜似的,白送给我都不要,搞不懂小胖子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她。

  关键是他们每天这么演来演去的,入戏还都挺深。剧情可以说是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有一天小胖子竟然被暗杀了,他们急需一个新的小王子人选。

  对,以下剧情你们肯定猜到了,他们最后决定由我来继承王位,因为哥哥我长得帅,基因好。

  本来吧,被迫成为小王子我也认了,但他们实在太过分了,竟然还要我接盘小胖子那位蔫了吧唧的王后,和她结婚。

  我心情很不好。

  为此,我又策划了一场暗杀,把我自己KO了。

  开玩笑,我的王后才不会是黄花菜那种小角色,她一定要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总有一天,她会踩着七彩祥云出现在我面前,将我治得服服帖帖。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呼叫空港更新,Chapter 4 唉,她有一点点迷人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