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夜桥上已经闻不到血腥味,但还可以看到流华厅那边善后的人在进进出出。外头的冷风一吹,之前电光石火间的抉择和搏杀像是都遥远了。一个年轻的生命悄然逝去,除去一刻清洗血迹的匆忙之外,没有给这个夜晚带来任何波澜。
之后还有一些需要查明的事情,雪吟殊向自小与他一起长大的侍卫云辰交代了一番,云辰领命而去。雪吟殊望着远方,口中淡淡说道:“最后百里胜的那一剑,是你使出去的?”汤子期在他身后的阴影里静静地答:“是,这么做,不就是殿下的意思吗?”雪吟殊猛地回头,向她逼近一步:“如果你错了呢?”“本来我也不能肯定,”汤子期没有被他的气势震慑住,而是不卑不亢地对视,“至少在百里胜舞剑的时候并没有把握。但后来,殿下如果不是这样想的,那告诉我想杀你的人并不是百里氏,是为什么?你既已认为百里氏并非幕后主谋,言辞中又故意挑起他们和刺客的关系,是为什么?你说了这么多,又有意放开了鲛人,再不能领会,岂不是我愚顽至极?”雪吟殊的目光在这夜色中如同一道亮光,要看穿她的内心。她极力不露出半点紧张,只是默默等待。终于,雪吟殊收起咄咄逼人的神色,竟道:“多谢!”汤子期略松一口气。她再天真,也不会认为在自己示警之后,他叫她去宴上侍酒,是为了保护他的性命。他必然有着诸般权衡,但时间紧迫,无法进行妥善的安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一时无言,雪吟殊不再看她,只是说道:“你是月见阁的人?”“是。又怎样?”他看起来倒是不愿意继续试探,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谢的不是你给的消息,你可明白?”“当然。”汤子期叹了口气。这位太子殿下,纵然不说耳目遍及天下,至少在这秋叶京,也是明暗消息尽皆通达。有人入宫行刺,他没听到半点风声,她的示警却如此准确,普天之下也只有月见阁一个可能。
“他……老师他既要如此,那便如此好了。”他说了这样一句,意兴萧索,“他还嘱咐了你什么?”汤子期无端端被他的反应逗笑,不禁调皮道:“吟殊殿下,我可是月见阁安放在您身边的眼目,就算我已经泄露身份,您也别这么理所当然地问及汤大人的授意吧?”“泄露身份,难道不是因为你根本没想隐瞒?”雪吟殊一直冷肃的面上终于也透出一点笑意,“你既然想要的是开诚布公,如果我多加掩藏,不是反而负了你一片诚心?”她与他真正相识,不过几个对时。这期间因着那样一场预知了的谋杀,彼此的神经都像绷紧了的弓弦。直到此刻,她才看到他眼底真正流露出的心性,明月之下,一扫此间的阴霾。
他们本该是针锋相对、字字心机的。他对月见阁积怨已深,而她是月见阁出于防患未然而放在他身边的一枚棋子。她把自己由暗子变成明子,要的不就是他说的这些?
她老老实实地说:“是。是我太懒,胆子又小,不敢也不愿与殿下在机谋算计上周旋。我为的是月见阁,月见阁效忠于陛下,同样也是九州之上可为殿下所驱使的力量之一。因此,我无须向殿下隐瞒,也才可以将鲛女一事,明明白白地知会殿下。”雪吟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她要杀我——只是因为我是皇族,是最有可能享用到上等鲛珠之人吗?”“如果她临死所言是真的话。”“可是我从来没有佩过鲛珠。这宫里也已经多年没有新进过鲛珠了。她却还是要杀我。”他说着,似乎有一点点不甘,但立刻又冷漠下来,“不过不要紧,这世上想杀我的人,也不止她一个。”汤子期还想说什么,几名内侍朝桥上跑来,为首的向雪吟殊道:“殿下,殿下您没事吧?御医已经候着……”“没事。”雪吟殊摆摆手,“有件事我倒想问问。”“殿下请说。”他看了一眼汤子期,说道:“原来给我梳头的那个侍女哪里去了?今天新换来的这位,扯断了我好几根头发。”内侍看了看汤子期,忙道:“这个是小的安排进来的,要是她做得不好,立刻换一个伺候您。”雪吟殊看着一旁睁大了眼睛的汤子期,显得十分愉快:“那扯断了头发的,就罚她去霜木园种树吧。”“后来……太子殿下道:‘百里公子护驾有功,大大有赏。’接着便赏了他许多金银良帛,还封他做了光华使。”“光华使?这是什么奇怪的官职?”“回公子,听说是每月满月之夜祈颂月神的官位,职位挺高。”温泉池里的白皙男子听了这话,一下笑了出来:“这个雪吟殊,简直太不厚道。”头天晚上皇宫里发生的事,已经半点不落地传进位于秋叶京东南一隅的碧氏宅院中。碧府倚山而建,占地甚广,还圈有温泉活水,哪怕在澜州这样半年飘雪的地方,也是四季如春,暖意融融。温泉中的男子缓缓起身,迈出池子,待擦干水珠,一旁的温九忙为他披上长袍。穿书吧
男子暗红色的长发披散在肩,长袍随意地拢着,洒脱不羁。深邃的眉眼外,显露的却是一种散漫的神情,令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种慵懒的气息。他随意地走了几步,鲛绡丝袍里露出小腿以下苍白的肌肤。若仔细去看,可以看到肌肤上有着极淡的青色花纹,环绕蜿蜒,一直延伸到脚趾,如同浅墨画就,也如微微透明的血管。
那是尚未褪尽的鳞片的痕迹。
碧温玄年幼时是一名鲛人——然而只是过去而已。时至今日,除了足腿上浅淡的印迹外,他的外表已完全与人族无异。
可以用双腿行走,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也不会死,再也发不出鲸歌一般高亢的嗓音,甚至无法在水中生活……浩瀚海洋已经抛弃了他,使他无法再说自己是一名鲛人。
然而就是他这样一个“不伦不类”之人,却因为是近海碧国国主的堂弟,仍有公子之名,身份显赫。这不能不说是个莫大的嘲讽。
古有碧氏,为七海鲛族所尊,建立碧国,受到九州各族的认可。十六年前,碧氏兄弟二人因夺位之争操戈相向。对于碧温玄来说,父亲失败丧命的过程,已经一片模糊。他只记得,母亲匆匆而来,抱起他说:“玄儿,你的尾部会分开,趾膜会消失,你再也不能回到海中。这个过程很痛苦,但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死,你愿不愿意?”他又急又怕,泪眼蒙胧中抽抽噎噎地说:“母亲,我不想死。”母亲是一名高明的秘术师。她与另外两人一起,用了数种艰深的秘术,让他几乎完全脱去了鲛族特征——一个不能再在海中生活的鲛人,是永远都无法觊觎鲛族国主之位的。就这样,叔父放了他一条生路。
他被送到秋叶京,得到羽族皇后的照料。过不了几年,叔父去世,碧国新主碧温衡差人送来一顶珠铭宝冠,赐了封号给他,曰隐梁公子。
碧温玄一直觉得此事极其可笑。一名被驱逐出海的鲛人,连返回故国的机会都永不再有,却有这样一个身份,简直是让他连忘却前尘,当个普通人都做不到。
碧温衡的意思,他当然明白。梁者,桥也。内陆的鲛人越来越多,也有不少居于内海内河,碧国对于陆上事务的掌控,前所未有的紧要。他自然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他年长后开始经营秋叶京的各项产业,并渐渐扩张到整个澜州甚至是中州,成为鲛族在陆上一个非官方的重要枢纽。这期间碧国确实给了不少助力。他曾得羽族皇后庇护,与当朝太子雪吟殊又是自幼至交,一切当然都顺风顺水。
“哎呀,雪吟殊这么一来,又让我欠了他好大一份人情。温九,”他坐在了池边的石凳上,有些苦恼似的说,“这样好了,把那坛子五十年的杏杨蜜酿送到宫里去吧。”“啊?这事里有什么人情在?”温九却摸不着头脑。
“他暗中布置,保护了鲛人性命,我难道不该承情?”“可是那个行刺的鲛女已经死了呀!”温九疑惑道,“她是当场死在太子面前的。”“她当然不能不死。可是她的亲族呢?”碧温玄瞥了温九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道,“她行刺当朝太子,如果牵连起来,九族都难逃一死。而且她看起来与夏阳鲛奴羁绊极深,鲛奴与百里氏有死契,要是在他们中间查,那是死是活,碧国也无法干涉。她这样败坏百里家的好事,百里家怎么会善罢甘休?他们为了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干,必然要在珠泪台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又或者随便杀几个鲛奴以证清白。”“所以……所以太子他……”“他让百里胜舞剑,就是要看看这事情背后是不是百里氏的授意。如果百里胜知情,那他绝不会在席间触及兵刃,以免自己被卷进去。而其实百里氏是没有理由杀他的。确认了这点之后,他要做的便是把手刃刺客的功劳,安到百里胜头上去。”“公子是说,那名鲛族女子,不是百里胜杀的?”碧温玄笑了一下,把玩着石桌上的茶盏:“百里胜刚入京的时候,咱们不是见过他?他那个样子,像是个能挺身而出杀死刺客的人吗?而且据你所说,当时刺客已被制住,边上那么多羽族侍卫,她对太子更全无威胁,百里胜突然把她杀了,你会想到什么?”“这……杀人灭口?”温九眼前一亮,“要是百里公子看上去像是杀人灭口,那百里家也就无法置身事外了。”“不,是他们只能置身事外。”碧温玄看着院子里快要凋谢的一树残梅,心中思绪万千,“百里家只要不是傻子,就会知道自己处在怎样的嫌疑中。偏偏他们无法分辩,更无法自证。他们可以恳请翊朝彻查,却不能够再主导对鲛奴的调查和处置,否则只会让自己在这浑水中越陷越深。”“属下明白了。”温九高兴地道,“是太子深谋远虑,才使夏阳鲛奴的生死危机化于无形。咱们这杏杨蜜酿,送得不亏。”深谋远虑吗?碧温玄站起身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只有在掌握的力量还远远不够时,才需要对某些事情费尽心机去周旋。堂堂执政太子,对于一个沿海的财阀世家,竟然要用这种手腕来应对,这不能不说是种悲哀。夶风小说
虽然翊朝已经立国二十七年,各大郡、城名义上归帝国所有,但实为各自执政,羽族真正落到实处的权力不过限于宁、澜两州而已。甚至,宁、澜各城也都多多少少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羽族的帝国看似光辉灿烂,内里却空空如也,那个人要做的每一件事,都举步维艰。
不但推行军政上多受掣肘,就连财政上也捉襟见肘,再加上各地多发的莫名天灾……他不得已要对百里氏这样取财不仁的人族世家生起笼络之心。
只是那鲛女如果憎恨的是产珠业,目标应该是百里氏才对。她跟在百里胜身边,千里迢迢地来到秋叶京刺杀一个对鲛珠并没有流露出特别喜好的太子……如果不是她太蠢,就是有人太精明。
碧温玄抬头看了看天色。灰青的云层压在半空,正是将雨未雨时。
一名仆人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叫:“公子,公子您快去看看……”“怎么了?”“姑娘又爬到树上不肯下来……”一个“又”字,让碧温玄嘴角一抽。他匆匆来到头进的院子,看到的是坐在槐树枝丫上的一个女孩儿,她两条腿垂下轻轻晃着,一派天真,在渐起的风雨下,轻盈得如同一个风一吹就会飞走的影子。
碧温玄心里常常这样担心。魅是缥缈如幻,是捉摸不定,总让人觉得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失去。
而这个女孩儿,对他而言又是这样重要。
他匆匆走到树下,站定了,换上笑脸道:“阿执,下来。快下雨了,咱们回屋去。”“鸟儿被雨淋。”少女看见碧温玄,像是有了依靠似的,更加气鼓鼓,说着,往旁边一指。碧温玄这才发现她还撑着一把伞,伞下是一个鸟巢。
她前段日子发现了一窝雏鸟。不知是什么原因,成鸟一直没有回来。她不肯把雏鸟搬离它们的家,就每日送吃食上去喂养。但时间逝去,雏鸟虽还活着,却个个无精打采。
“阿执最乖了,那么心疼鸟儿。可是阿执在上面,也不能为鸟儿遮雨,对不对?只有伞才可以保护鸟儿不受雨淋。”少女咬着唇,似乎在思考他说得对不对。碧温玄又说了好半天,终于哄得她把伞留在树顶,自己跳了下来。他挽了她的手,她却挣开,自己开心地在渐落的微雨中蹦跳着。
魅在凝聚的时候难免会出点岔子,不管是躯体还是精神上的。阿执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了,她的外表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女,心智上却完全没有长大。碧温玄常常想,要是她能一直这么天真无邪地过下去,也未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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