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霜霖在一个小村子里停了下来。那是一个小小的羽族村庄,居民很和善,见她有点受伤,便给了她一间树屋休养。但羽人个性孤傲,没有人对她这样一个外来者有兴趣。她得以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
一路走来,秋叶京没有太大的动静,她略微松了一口气。她去秋叶京中窃取月见石,现在看来是南辕北辙了。那个东西在什么地方并不重要,毕竟她的精神里面,也嵌入了一块属于“它”的碎片,和它的联系怎样也不会中断。只不过最初无论她做什么,那片寰化之海都没有什么回应,她才不得不铤而走险,想要找到月见石一探究竟。但在知道它发生的变化之后,这一切就不重要了。
她有了更多的信心和那个人取得联系,虽然她始终对此感到恐惧。但是别无他法,老师已经死了二十年,却依然不断提醒她身为一个魅的宿命,她逃不掉的。
她给自己配了几味草药,以帮助精神与身体分离。然后她把自己的身体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开始了“旅程”。
月见石本身有一种强大的引力,无关距离,无关区域,只要月晓者分离出自己的精神,掌握特定的方法,便能感受到那片寰化之海的召唤。个体的精神在星脉的威力下显得那么渺小,只如一尾随波逐流的鱼,向旋涡的核心漂移。
但尚未触及核心,她就过不去了。她的精神在寰化的空间边缘停留了很久,但所有精神所及,始终只能触达一片混沌。对一个魅来说,这是很危险的。魅的精神更容易与身体脱节。耗得久了,她开始犹豫要不要暂时放弃。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极致的光亮撕开了黑暗。天光乍现,纯白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忍不住伸手挡在眼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有了身躯。
世界不再是虚无的了。她眼前出现了一个山涧,潺潺流水冲刷着溪石,不知奔向何方。这个景象让她心中一震。这是多么久远的画面了,对她来说,远得就像前世的记忆——这就是她刚刚凝聚成功的时候,所在的那个地方。
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好办,那个人一上来就抛出这个场景,是想给她个下马威吧。她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一切都是幻象,勿为所动。
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她小心翼翼地沿着溪边走,小心翼翼地观察。溪石湿滑,山路狭长,她不得不感叹,这个幻境实在太逼真了。作为一个对寰化之道颇有造诣的人,普通的密罗幻境在她看来总是漏洞百出。可是这个地方,要不是她知道是自己闯进来的,否则真的要沉沦其中、难辨真假了。
她顿住了脚步。
前面不远处,有个孩子正在玩水。
他眉清目秀,肤色白净如同冰雪。在这晴朗的日光下,都叫人担心会不会化掉。
那是一张纯真无邪的脸。当然,每个七八岁大的孩子都是这样透明的。可是玉霜霖却打了个寒战。她不禁握紧了自己的裙裾。
“玉姑姑,你来了。”那孩子转过头来,对她灿烂地一笑,就像她是时常串门的一个朋友。
“咏泽……殿下?”玉霜霖极力笑得轻松,“你在做什么?”雪咏泽像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似的向她招手:“你来看看呀。”玉霜霖走近前去,俯身一看,在水波里看到了一张脸。不是她自己的脸,而是一张男人的脸。
她的心狂跳起来,霍然站起,回身,那孩子已经不在边上,须臾之间退到了很远的地方。www.chuanyue1.com
“你怎么这么淘气?”她还想保持镇定,但声音抖得厉害,“给我看这个做什么?”那汪溪水中映的是她的老师章青含的脸。她的牙齿在打战。
“难道玉姑姑来,不是为了找章先生吗?”雪咏泽向她扮了个鬼脸,伸手一指,“你看,章先生在那边呢。”章青含果然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带着一名魅族秘术师特有的缥缈而神秘的气度。
玉霜霖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在心里拼命地告诉自己,是假的,是假的,可是没有用,她就像失去了对自己躯体的控制,无法自控地向着那边奔过去。
然而她终究触不到那个男人。她知道那孩子的手在随意揉捏着这个世界,但她却没办法想那么多了。她向着那个人极力伸出手去,却看见他的皮肤开始崩裂。
“不!”她惨烈地叫了一声。这个画面和记忆深处的某个场景重合,让她头痛发狂。
章青含的形体慢慢碎裂,像被扯破的布皮一般,散成了千片万片。他的皮肤、血肉、发丝都在她眼前消解,她叫着:“不,不!”“不什么呢?”孩子温柔而又冷漠的声音响起,“他就是这样死掉的,你忘了吗?”玉霜霖紧咬着牙,眼睁睁地看着章青含的身体被看不见的东西飞快地蚕食,终于变成了一具骷髅。仿佛是她记忆中掩埋已久的那片阴影具象化了,她最恐惧的情景就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太天真了。在这个地方,这个寰化之境,她左右不了任何事情。而那孩子操控一切,甚至轻易便捏住她最大的软肋。
少年悬浮在骷髅的上方,像一个冷酷的神:“他的精神就是这样分崩离析的,然后你杀了他,你忘了吗?”“我是为了救他。不……是他求我杀了他的!”玉霜霖克制不住颤抖地说,“那时候他太痛苦,太痛苦了……”“是啊。作为一个魅,精神体被一点点地割裂,一点点地蚕食,当然是很痛苦的。”雪咏泽天真地笑着,像在回忆,“但你毁了他的肉身,其实也不能减轻他的痛苦呢。他本来想要寻求的,就是精神的永生,皮囊早已被抛弃了,你说是不是?”“你看见过他?”玉霜霖不可思议地说,“他的精神……确实完整地来到过这里?”“来过又怎样?”雪咏泽的面色忽然冷下来,眼中有着一丝恨意,“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是。
我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虚魅,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精神体。但我至少可以击溃外来的入侵者!只可惜的是,等我睁开眼睛学会去看,他只剩下这样的残骸了。”“所以,”玉霜霖咬牙切齿地说,“是你在浑噩中杀了他?”“是他自寻死路。”雪咏泽的面容冷漠如霜。
他不屑地用脚踢了踢下面的骷髅,骷髅一下子散了架。玉霜霖想要扑上去,却无法动弹分毫,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在渐渐地融化。她看见自己的手指在零落成尘,然后消散在阴暗的空间里。穿书吧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反正在这儿,一切都只是虚像,她早就有准备。但她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人根本不用什么幻象来攻击她,而是直接侵入了她的精神。她感到有一排细细的牙齿,不紧不慢地啮咬着她。
他杀了她的老师,然而,濒死的绝望稀释了仇恨和愤怒。已经过去的事情,终究影响不了现在。她此刻所能做的,只是极力集中注意力,不让自己的精神涣散。她抛下杂念,飞快地说:“不管他怎么样了,我这次来,是来帮你的!”虚空中的攻击频率降低了,几乎停滞。她听见雪咏泽说:“就凭你?你想帮我什么?又能怎么帮我?”那声音里充满不屑,像一个猎人逗弄着他的猎物。玉霜霖知道,自己得趁着这猎人还有闲情逸致的时候,赶紧把话说完:“你难道不想离开这儿吗?我可以带你离开!”少年微微蹙着眉,像在思考。过了片刻,他微微地笑了,他过来在她的身前俯下身:“章青含失败了,他已经证明了完整的精神核只要进入这个世界就无法离开。你还觉得,你能吗?”“他的失败源自于你。而你和他不同!”玉霜霖一鼓作气地说下去,“咏泽殿下,你知道你缺少的是什么吗?你只是缺少一个很简单的东西,那就是——更多更多的星辰力!”“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雪咏泽审视着,片刻后才道:“你还知道些什么?”玉霜霖勉力站起来,极力凑近那孩子,望着他的眼睛:“我想,你并不是没有尝试过逃离这里吧?你一定也让汤罗配合操作过。你知道你为什么失败吗?那是因为月见石的寰化星力来自于星脉,直接连通了寰化星!要怎么从这么强大的力量中逃脱,你应该无时无刻都在想吧?
你心里清楚,此事人力不可为。是的,人力不可为,只有星辰才可以对抗星辰!这九州大地上,存在着不止一处星脉,你需要……”“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玉霜霖激昂的言辞戛然而止,像兜头被浇下一盆冷水,她一下子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你不过是随章青含做了点浅显的研究,就以为能解开让魅族重生的秘密?就以为能救我离开这鬼地方?”雪咏泽冷冷道,心里涌起失望,看来他还是高估她了,“我告诉你,你能知道的,我又何尝不清楚?不要用这种幼稚的法子来蒙蔽我,别以为你了解月见石!”他的怒意直往她的精神深处刺入,让她发出强烈的战栗。她这时才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最大的逆鳞是什么——月见石,一个他无法逃脱的囚牢,一个他恣意放纵的世界。它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关于它,他不许任何人置喙。
玉霜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她说服他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该触及这根隐刺。她想挽回,然而似乎是来不及了。绵密的攻击再次笼罩了她的精神,让她难以抵御。
雪咏泽不再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是让满腔的愤怒倾泻而出,像洪水一般向玉霜霖席卷过去。
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就连愤怒也无法让他感受到一点点热度。他只是把自己博大而又冰凉的精神力,向着那个魅强压过去。
“等一等!”玉霜霖发出了一声尖叫。
雪咏泽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体已经在地上痛苦地扭成一团。她的精神体正遭受攻击,他以为她无法再操控这具身体了,何况这躯体本也是虚无的,没想到她竟还能说话。
他悲悯似的看了看她。要想毁了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因此也不急于一时。他耐心地问:“你还想说什么?”玉霜霖略略缓过劲来。他以为她会抓着自己的裤脚,哀求自己放她一条生路。但是她没有。
那女人以与他一样冰冷的声音说:“雪咏泽,我知道,你能看到所有用授语之术看见的东西。
可你难道以为,那就是全部?你以为你知道九州世界中的所有秘密?雪咏泽,不知道该说你是自负还是愚蠢。”雪咏泽握紧了拳,面容变得愈加可怕。
前一刻几乎被摧毁的玉霜霖竟再次站了起来。她的眼圈深陷,却紧紧地盯住他。“你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月见石已经把你驯化成一只笼子里的兽。你以为自己还有爪牙,是不是?你以为靠着那姑娘,就可以改变外面那个世界里的人和事?你以为她真是属于你的?”“哈,你实在太多话了。”雪咏泽挥手,整个世界黯然失色。玉霜霖眼中的景物只剩下一片灰白的轮廓。
也许她是应该软言相求,迂回说服,但她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如果不一举击穿雪咏泽的软肋,即使他这一次放过了她,她也不过成为另一个傀儡。那不是她想要的。她只能孤注一掷。
“你知道坐忘阁中发生过什么吗?你知道溯洄海中发生过什么吗?你知道雪吟殊做过什么吗?
你什么也不知道。你所掌握的,只是无数无法联系起来的碎片!就连汤子期这些日子做了什么……你也不知道吧?你怎么不去看看呢?”“够了!”雪咏泽终于被彻底激怒。玉霜霖再也没办法开口说出话来。精神上狂风骤雨般的肆掠使她发出低沉的呜咽。但很快,她连这种呜咽也不能持续,因为她在这个世界的咽喉也已快要瓦解消失了。
她要死在这里了。
她尽了力,但雪咏泽的心思终究捉摸不透。她妄图以常理揣度他,但怎么可能呢?他并非常人,也早就没有了正常人的心境吧……忽然,一切静止了。
玉霜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忽然感到一种极致的虚无。所有的攻击刹那间停止了。而这种无来由的静谧和虚无虽不是针对她,却令人更生恐惧。
玉霜霖眼前的场景重新亮了起来,整个世界狂风大作,沙石漫天,迎面打来,疼痛而令人窒息。
她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心中惊疑不定。是那人还没有玩够吗?之前他那样凶狠地想摧毁她,可是顷刻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按捺住深深的不安,思索片刻,决定往前走。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沙海,她只能奋力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多久,她在黄沙之中发现了那个孩子。
狂风似乎不受控制,他低伏着身体,深深地蜷缩在土堆之中。他原先洁白的衣袍上蒙了一层污尘,双手紧紧捂住胸口,清秀俊美的面容扭曲着,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滚烫的黄沙上,腾起一股水汽,模糊了他的眼睛。那样的眼神,像一只受伤的麋鹿。
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这个世界里,还有什么能伤害到他?玉霜霖按捺住满心的震惊。她没有觉察到外来的力量,也想不清是怎么回事,但这个人在这一刻似乎被击垮了。
她想了想,不敢轻举妄动。
“咏泽,你怎么了?”她俯下身,用最温柔的声音说。
“怎么可以这样?”他颤抖着喃喃道,“她怎么可以这样!”难道她赌对了?她心中一闪念。但她知道她的机会稍纵即逝,于是她伸出手去抱住他:“别怕,不管发生什么,玉姑姑都在这里。”她用这样的姿态去哄无论什么人,从来没有失败过。
然而雪咏泽猛地推开她。他慢慢站起来,重新回到半空中,发出大声的狂笑。
“哈哈哈,好,好。汤子期,你要践踏,我奉陪到底!”雪咏泽的声音里带着摧毁一切的恨意。
他小小的身体上满是泥尘,狼狈不堪,却有一种凛然不可方物的光芒。
“玉霜霖,你来这里,有求于我,也想相助于我,对不对?”“是。”“好。玉霜霖,你告诉我,溯洄海上发生了什么,碧温衡又想做些什么?”片刻间,雪咏泽变幻为一个高大华贵的青年,俊朗丝毫不亚于雪吟殊,令玉霜霖想起他们错综复杂千丝万缕的联系。只听他冷冷地道:“我不相信碧温衡的野心仅仅止于一座行宫!”碧国确实是真正影响九州局势的,只是他竟不问她要如何离开月见石。也许他根本不相信还能找到离开这儿的法子吧。玉霜霖的心头升起一阵带着快感的悲悯。
“他与河络、人族都来往密切。”玉霜霖沉吟着,“虽然‘风鸦号’是沉了,但我去打听的事情,应该也快有消息了。”雪咏泽遥空把她招到面前,语气不容置疑:“记住,我要你当我的手脚和眼睛,而我也会给你你想要的。除此之外,不要玩什么手腕。激怒我,对你没有好处。”玉霜霖忽然握住他的手。雪咏泽的手掌冰凉。他显然恼怒地缩了一下,但玉霜霖仍然抓紧了在这个世界生杀予夺的手,而不去管是不是会再次触怒这个喜怒不定的人。
“咏泽殿下,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其实,那又何尝不是在为你自己找一条生路呢?”青年看见眼前这个女人微微笑着,竟然从指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度。
“雪咏泽,我保证,只要我们能找到魅的永生之法,你就可以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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