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温玄在上面等了许久,终于有了动静,上来的却只有胖大海一个人。他急了,一把抓住胖大海的衣领:“殿下呢?”“殿下没事!快跑、大山、猫眼、碎石,你们快下去抬人!”胖大海一路上在心里敲定了人选,一边劝慰,“公子先别担心,殿下他一定平安无事。”“什么叫一定?”碧温玄下了力气,几乎把胖大海拎了起来,“下面究竟什么情况?”胖大海迅速把乌鸦嘴说的话与雪吟殊的决定说了一遍。碧温玄虽然觉得这是大大的乱来,但也无可奈何。很快,就听见下面传来一声震颤的闷响。

  “三声之后,立即下去!”胖大海吩咐着已经在入口处待命的四个人。

  接下去的时间,碧温玄便死死盯住这出入口。陆续地,受伤的人都被抬了上来。一个又一个,第七人后面钻出一个河络满头是灰的脑袋,在这个河络之后,汤子期与雪吟殊才一前一后跃了出来。他俩虽也是刚从翻滚着岩土的井坑跳出,衣服上沾染了尘土,但仍旧带着羽族特有的风雅高华。

  碧温玄总算放心了,走过去就捶了雪吟殊一拳:“害我白白担心,回头去登云楼吃饭,可要你请客了啊。”旁边的乌鸦嘴则撇嘴道:“要闲聊待会儿也来得及。这儿就快塌了,你们不走,我可要走了。”他说完便纵身向远处跑去。其余人恍然大悟,赶紧撤离。一时间,人、羽、河络竞相赛跑似的,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当然也没落下伤患。快跑和大山抬着一个受了伤的河络,跑在了所有人的前头。

  待大家都到了安全处,果然,“山中歇”那边再次传来沉闷的巨响和震动。这次比之前的几次持续时间都长,还有数次余震。可知之前他们待过的那个地下空间已经全部崩毁了。

  听着闷雷般的轰轰声响,碧温玄远远眺望,一向轻忽的眼神中浮现出一丝凝沉之色。

  毁了一个施工中的地下客栈,这点损失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朝中局势复杂,任何事情都不会那么简单,这令他隐隐有些不安。

  雪吟殊来到他身后,淡淡地道:“留心那河络。”碧温玄微微低头,心领神会道:“我明白。”不远处,那个被喊作乌鸦嘴的河络也望着山中歇的方向,喃喃自语着:“这是真神的旨意啊。”“什么是真神的旨意?”竟然有人接话,他转头一看,是那个羽族女子,她正微笑地看着他。

  “不得真神的允许就在地下大兴土木,才会引起这样的灾祸。”“所以,真神一不高兴就天塌地陷,造成多少死伤也无所谓吗?”“你这是什么意思!”乌鸦嘴跳了起来。对于河络的主流教义来说,任何质疑真神的想法都是不允许的,“你竟敢侮辱真神,是要与我们河络为敌吗?”汤子期道:“你真的认为,这场灾祸是出于真神的意志吗?很多事情,归根结底的缘由都不是神,而是‘人’啊……”乌鸦嘴微微张开嘴,眼里闪出一丝惊异。但他很快将自己的目光收回,低头不再说话。

  汤子期也不管他,去到碧温玄那边。这个一贯的甩手掌柜已经忙得一句话都没有空说了。

  还好,清点人数之后,之前被困的七人中,只有一人伤重。最早的爆炸则造成两人死亡。清理现场,安排伤者,抚恤死者……他有太多事要处理。他有意将这一天安排成踏青郊游,结果却是这样事与愿违。

  “阿玄很忙,阿执接下去要乖乖的哦。”汤子期未雨绸缪,替他扫除后顾之忧。

  “嗯!”少女一向还是很乖的。

  雪吟殊看着碧温玄,也微微地笑道:“大概是老天嫌他过得太懒太闲了吧。”汤子期撇了撇嘴:“和你比,谁都会显得很闲吧。”待他们驱车返回宫中,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马车中,雪吟殊双目微合,似乎有些疲倦。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所获知的东西,也是那样至关重要又奇诡莫测,他需要沉下心来去梳理和思考。

  汤子期却什么也没有想,而是专心看他。

  他算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有着棱角分明的轮廓、深邃的眉眼、挺拔的鼻梁和削薄的唇,在羽人极致的优雅之中,隐隐透出一丝权者的冷峻气场。但哪怕他不再有这样的面容,只要如此刻一般平平静静地坐着,这种气场也不会消失。

  因为那是一种坚定和强韧。

  这段日子的观察,她感受到的就是这样的坚决和宁定。和她熟悉的另一个人完全不同。那么这种不同,足以促使她选择将来的路吗?

  “你一直在看我,”雪吟殊突然开口,“你在看什么?”汤子期一笑,“我在看,你是不是一棵好树。”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他的眼神,她才知道自己之前的判断错了。他哪里有半分疲倦之色,眼里仍是那样熠熠生辉。也对,要是今天这样的情形就让他流露倦意的话,他就不是这帝国翻手为云的人了。

  他淡淡道:“我不是一棵树。”“良禽择木而栖,背靠大树好乘凉,你是不是一棵好树,对我可很重要呢。”雪吟殊双眼微微一动,道:“我还有一事不明。”汤子期望着他,目光不避不让:“什么?”他迎着她的目光很久,甚至在一瞬间露出一丝隐忍的焦狂,最后却转过头,掀起了车窗上的帘子。

  夜幕中的秋叶京很美。宽阔笔直的街道两旁,点点灯火汇聚成河,前行的马车便似在其中缓缓徜徉。灯火之后的建筑已模糊成影子,看不出究竟是人族还是羽族的屋宇。作为最繁华的人羽混居的城市,也是少见的容纳六族平等相处的城市,博大而丰富的胸怀、包罗万象的历史,都给它的夜色平添一种迷人。

  这是他的城市。

  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夜色令人无酒自醺,他的神情放松了许多,转回头看向她:“你是谁?”他这话说得过于轻描淡写,令人难以相信,之前深深对视中的犹豫与纠结,是为了这样一句话。但这句话恰恰令她难以回答。她能做的只是故作轻松地一笑:“这些日子,你还没有查出来我是谁吗?”“你是宛州人。你的祖父叫汤赫,曾在中州之役的联军中担任千翼领,却不幸战死。你的父亲叫汤升云,在十六年前的南宛事变中被俘,你与母亲也一起受缚。两年后,翊朝虽然收复南宛,但被俘军士却大多受害,其家人也往往受尽凌辱。你的母亲就是那时候死的,那一年,你才四岁。”他当然调查过,还查得十分深入。这样的字句因沉积的时光而褪去了鲜血与苦难,说起来倒也宛如平常。可是这一切,真的是造就了眼前这个她的关键所在吗?夶风小说【穿】 【书】 【吧】

  “那时候的事,好多都记不清了啊。”听他说得这么清楚,汤子期反倒有些惘然。

  “你虽然姓汤,但已是汤氏旁支的旁支,与杉右汤氏嫡系出身的汤罗并没有什么关系。你幼年一直在宛州流浪,直到十一岁时被汤罗收养。但他没有把你带在身边,而是对你严厉有加,请了三位老师,分别教你剑术、政史和军事。看起来,让人不得不想到,他要选你接掌月见阁。”“你只说对了一半,”汤子期道,“来日我是要接掌月见阁的,可我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这个。”雪吟殊笑了笑:“你知道我刚才一直在想什么吗?”“你在想,今天我和玉霜霖讲的故事,究竟有几分是真的。”“不对。我不会把脑子花在这样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他这么说,她倒有些意外。她和玉霜霖所说之事,过于匪夷所思,虽然听上去合乎情理,但细细想去却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验证。他听且听着,不会完全相信,这点她是有心理准备的。

  但是他竟然丝毫不为此困扰,一句“没有意义”就撇在一旁。

  “或者你在想,怎样利用月见石毁去月见阁?”汤子期猜道,“毕竟月见阁的存在必须依附于这件秘术造物,摧毁了它,月见阁自然不复存在。寻常人会这样想也是难免的,只是我劝你不要动这心思,因为月见石所连接的是星脉的力量,它自身并不……”“不!”他打断了她的话,目光灼灼,“难道在你心中,我为了裁撤月见阁,就会什么也不顾吗?”汤子期顿时悚然一惊。在她的心里,他始终是铁腕深谋的帝君,达到目的才是最重要的,并没有多想其他。

  “……冒犯了,请恕罪。”“我想知道,他还有没有离开月见石的可能。”雪吟殊闭了闭眼,“我是说,如果你说的一切是真的,他还有没有可能……离开那样一个世界,重新变回一个我们这个世界中无拘无束的羽人?”她久久地沉默了。她的确没有想过,这人会说出这一句来。等了许久,见她一言不发,他才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愿意他回来,不是为了月见阁,不是为了当下的朝局,我只是觉得……他太寂寞了。”太寂寞了。只是单纯的人与人之间的悲悯。他说得无限怅然。汤子期终于无法忍受,离开座位,伏下身,依在他的膝前。

  “他无法离开,至少现在还不能。可是,他已经学会了把一片混沌变成自己想要的世界,学会了让外界的精神体进入那个世界与他交流……他学会了很多很多原先不会的东西,也许有一天,他能够学会重新回来也说不定。”她低声说道,“但他现在想要的,也努力想去做到的,其实只是保有月见之名而已。因为……那是他用尽一生去换取的东西啊。”雪吟殊不动声色道:“就是为了这个,你才到我身边来的,是吗?”“是。”“所以你想要的,就是我放过月见阁,是吗?”“是。”“那么你觉得,我会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甚至不确定是否存在的兄长,改变我自己要做的事吗?”“不会。”雪吟殊笑了,于是他好整以暇地问:“那你要用什么方法,让我改变主意?”“你想裁撤月见阁,只是因为你觉得,它于帝国无益,却在方方面面构成隐患。”她说得非常自信,“但如果它成为一个对这个帝国大有助益的存在,你自然就不会想要毁了它。”“你能让月见阁摆脱桎梏、回归朝堂?”“不能。”“那你要怎么做?”“现在朝中最需要的,是充实军备,打造一支能够真正代表羽族君临九州的骁勇之师。”她低沉的话音中含有风起云涌的激越,“同时将力量渗透到各州各族中,笼络夸父、河络和鲛族,削弱和分割人族势力,使他们相互间不能联合呼应。这一切的一切都障碍重重,殿下不曾畏惧。而我,无论力量怎样微薄,也愿意在你身旁,与你一道倾力开创一个盛世。”他没有想到,自己心中日夜回转却无处可诉的话,会在这一刻由这样一个人说出来。他看着这个半跪在眼前的女子。车厢狭小,他们之间近在咫尺,鼻息可闻。这一瞬间他因她那激扬的神采,也有了一种冲动,想要伸手将她扶起,执手共看天下。然而他终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忍住了刹那的情绪,双手仍旧拢在袖中,一动不动:“你做的事情,无法与月见阁相抵消。若我觉得月见阁仍于社稷有妨害,并不会因你的存在而心慈手软,你可明白?”“明白。”“这样也无所谓吗?”“我会代表月见阁,我会让你觉得,月见阁是有用的。”他心中诸般念头翻涌,不禁俯身靠近了她:“你可知道帝国眼下最大的隐忧是什么?”她沉吟了一下:“瀚州铁氏臣服之后,中州人族安分了些,反倒是越州河络在蠢蠢欲动,还有海中……”她停了下来,似乎有一些没有想通透的事。雪吟殊追了一句:“海中怎样?”“我知道海中来的雪砂盐近年在沿岸泛滥成灾,殿下一心想要肃清,却牵涉甚广。按理说那些运送私盐的海盗不该那么张狂,这其中是否涉及碧国甚至羽族要臣?恕子期所知不明。如果殿下可以明示……”他仔细地看她的面容,她的眼里有着纯粹的执拗和真诚,令他相信,那个隐在暗处的症结她是真的毫不知情。其实何况是她呢,就连汤罗也未必知道那背后的来龙去脉吧。

  “好了!”雪吟殊打断她的话,逼视着她,“我们现在谈的是月见阁。我再问一遍,你真的认为月见阁有用而无害?”“我会尽我所能。”这样天真到近乎质朴的表达,实在配不上她一直表现出来的机敏。

  他心内叹了一声,面上却只是严肃:“要做我身边的手和眼睛,可是需要考试的。”她认真地看着他。

  “我马上要命你去查一件事,你觉得是什么?”“乌鸦嘴的身份、来历和目的。”车身略略一震,车子停了下来,它早已奔过了白绸一般的镶云道,停在了玉枢阁前。哪怕已经入夜,也没有人会以为他要回储宫休息,来到玉枢阁就像是自然而然,不需请问。

  他跳下车来,缓步而行。宽大的袍袖随风扬起。

  “即日起,着汤子期随侍玉枢阁,”他悠悠的声音抛落身后,散在夜风中,“赐号‘月影者’。”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月见之章·实体版更新,第13章 月影者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