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碧海,波涛万顷。如果你是一条鱼,深深地下潜,就会看到与陆上截然不同的旖旎风景。有随着潮汐壮丽翻涌的白浪,有色彩斑斓亮丽如朝霞的鱼群,当然还有深不见底的巨大沟壑、陡峭如悬崖的峭壁以及生物与生物间的捕食与厮杀。
大鱼吞食着小鱼,上演无情的杀戮。也有势均力敌的战斗,两败俱伤,泛起一汪血水。但那样的血腥气转瞬即逝,因为无边无际的水流会冲淡甚至带走一切。
深深地下潜,不要停息,最终你将在幽蓝的水潮之下,看见一座流金的城。
作为碧国的王都,揽瑚城已有数百年历史了。对于随洋流迁徙的鲛族来说,几代定居在一个地方是不可思议的事,但碧氏做到了这一点。揽瑚城的建成得益于“比灵珊瑚虫”,它是一种只生长在近海的独特的珊瑚虫群。鲛族以秘术操控它们的行动,让它们凝出自己需要的结构。比灵的骨骼结晶坚固而永不腐坏,呈淡淡的金色。于是揽瑚城便成了幽海之下的一颗明珠。
这座城市无视洋流变化,四季温度适宜,水流平衡,是鲛族的温柔乡。
鲛族的城与人、羽的都不同,是真正的立体城市。悬浮的珊瑚屋宇,水藻结成的飘摇栈道,上下互易的结构,置身其中,外来者瞬间便会迷失。万幸的是,设计者在这里放置了一个永恒的路标,那就是仰头可见的流华贝。
流华贝是一个巨大的白色贝壳,位于揽瑚城的最高处。只有远在数里之外,才可以看清它完整的轮廓,慢慢靠近,宽大的白玉墙就会遮蔽整个视线。白玉墙之内便是掌国者碧氏的居所,又称盛华宫。此刻,一名高大的鲛族青年正在正殿之中徘徊,他的鲛尾不时拍打着身下的珊瑚石,像在等待着什么人。
“国主,”终于有侍从匆匆进来,轻声道,“陆上的人来了。”碧国国主碧温衡听到禀报后面色一凝:“让他进来。”一个奇怪的东西游了进来,那东西像是一只海马,但又绝不是。它的外表是个坚硬的壳,脊背两侧生出薄薄的蹼,拍打着水面,状若翅膀。头部没有五官,只横亘着一只大而狭长的眼睛。看上去既凶狠,又有些滑稽。
“海马”接近了碧温衡,让他觉得不舒服。他不得不微微浮起,才能平视它。“海马”的眼睛其实是一个透明的窗口。此刻窗口中摇晃着一个大脑袋,像是这海马头颅里的一个婴儿。
那是一个河络。而他所乘坐的,是河络一族特有的“将风”。那是一种半生物半机械的造物,以动物骨骼配合秘术培养附着于其上的苔藓状的“息”,养成后与河络自身融为一体,河络可用自己的精神去控制它,将其用于劳作或战斗,是河络非凡工艺的象征之一。m.chuanyue1.com
但河络向来很少入水,眼前这将风可深潜入海,可见是特制之物。而能用这种方式访问深海的国度,普通的河络工匠大概是做不到的。
“尊敬的碧国国主,你准备好了吗?”河络通过传声器扩散到水中的声波,令鲛人感到很不习惯。
“当然。但是,我不能把东西给你们。”河络似乎有些意外:“国主,如果你不信任我们,恐怕我们的合作难以进行下去。”碧温衡摇了摇头:“并非不信任,而是我想亲眼去看看,顺便带去你们需要的东西。”河络想了想,对此也无可无不可:“那就由我们陪同国主前去吧。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现在。”碧温衡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他们出了盛华宫。一枚硕大的海螺悬停在盛华宫外,可见对于此行碧温衡已经早有准备。除了原先的河络,另外两名河络也操控着将风向碧温衡点头致意。
鲛族远行,这些年流行使用的交通工具叫作“鹦螺潜”。那是一个巨大的螺壳,其上宝光珠玉点缀,在幽暗的海下仍然耀人眼目。鹦螺天生生有旋桨状的尾部,运转起来速度很快,从涩海到溯洄海,跟随特定的洋流前行,只需短短几日。乘坐在其中,也没有水流急涌的颠簸,相当安稳舒适。
碧温衡来到入口前,自有人为他打开了厣门。他直游而入,在鹦螺腹中的软榻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软榻上铺了陆上弄来的绒皮,做了特殊处理,浸在海水中也不会腐坏。而且它太软了,简直比水流还要温柔。陆地上的人真是会享受。
这些年越来越多陆地上的东西来到了这海中,被鲛人们争相享用。为了不引起他人的猜测,碧温衡从善如流地使用着这些陆上得来的奢侈品,心头却不时掠过一丝嫌恶。
此番出行,他没有知会太多人,只带了几名心腹。当然,同行的还有这几个乘着将风的河络。
总之,快速行进只要三天就可以到达溯洄海流域。这样,他很快就能看到正在建的“行宫”了。
几只鹦螺潜和几个将风在深海中一刻不停地行进着。海下的地形与陆上的相同地段大相径庭,好的是漂游如同飞行,可以穿越山峦屏障,直达目的地。
如此跋涉了三天,就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碧温衡忍不住心头的激荡,把他的“宝物”又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有着繁杂花纹的贝壳。他将贝壳缓缓打开,里面悬浮着一条透明的鱼。它如同用琉璃制成,周身光波流转。这件碧国宝库中的秘宝,长久以来都没有特别引人注目。要不是他多年前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它可能就要埋没在海底了……他把四周的皮帘拉紧,这样外面的人就完全无法偷窥了——那皮子也是陆上来的,特别绵厚紧实,顷刻间整个鹦螺潜内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他的鱼在发着幽光。
他握住鱼身,手掌感到一阵灼热,鱼的眼睛睁开了。
鱼目中流泻出多彩的光华,细微的光粒像具有生命一般漂浮凝聚,在他面前形成一幅广阔的画卷。
一组雄伟的建筑浮现在这个画卷之上,它的背景是滔天的海水。尽管面前真实的空间狭小而黑暗,但在碧温衡的眼中,它又是那样的宏大壮丽。他的整个世界都被这样的景象占据,每每看到此景,他都想要顶礼膜拜。
碧温衡转动手中的鱼尾,眼前的建筑各个部分随之分离,像是拆分成了无数的部件。零件的内部结构舒展、铺陈开来,每个结构上面都呈现密密的文字。字迹有些凌乱,夹杂着人族、羽族、鲛族的表达,还有一些显然是来自异族的不明文字。但大致还是能看出,这一切都是关于这个建筑的构造信息和建造方式。看着这一切,他就有种心醉神迷的感觉。
无数个夜晚他曾痴迷地注视着这一切,而现在,它很快就要成真了。
隐龙门的人说需要这些详细的信息,他们的工程才能进行下去。所以,他亲自携带着他的“鱼”去往溯洄海。他又检视了一番这里面的内容,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他放下鱼时,鱼尾因惯性轻轻一弹。由原先建筑上分离出去的众多零件迅速回归原位,恢复原貌,并以自身的中心点为中轴转动起来。而随着贝壳慢慢合拢,他眼前的光华缓缓收敛。
巨大的海域图景暗淡下去,幻景上掀起的滔天白浪将这个鱼目中流泻而出的世界整个吞没。
海浪明明没有发出声音,却似乎带着巨大的鸣响,吞没了世界。
碧温衡压抑着自己激越的情绪,愉悦地看着这一切。
光华凝就的白浪散尽,他看见在渐渐暗淡下去的巨大图景之前,忽然飘过一只菱虾。
菱虾是海中最常见的生物之一,之于鲛族,类似于蚊蝇。碧温衡厌烦地挥手将它拂开,心中有些诧异:这几乎密闭的鹦螺之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溜进来?
他本来并没有太在意,然而一拂之下那菱虾竟在他的掌中死去了。更出乎意料的是,那不是一种正常的死法,他手中的小东西像被抽干了生命力一样,整个躯体迅速枯萎了。
碧温衡的眼皮忽然一跳,他凝神想了一想,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逐渐化作一个可怕的猜测。他低喊了一句:“月见阁?”与此同时,就像是应和着他的想法,鹦螺发生了强烈的震荡。碧温衡还没有反应过来,它就整个倾覆过来,毫无防备中他被甩了出去。他稳住自己,仰头看见几个奇怪的生物冲向了自己的鹦螺潜。碧温衡心里一紧,急忙要护住贝壳,却发现手上空空如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倾覆中松开掉落了。他心中一沉,不禁高喊:“来人!”事实上也无须他呼叫,他的随从们早已冲过来护住了他,但他喊人的目的却不是这个,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安危,而是疾速向鹦螺潜的入口冲去,高呼道:“别让他们偷走我的东西!”随着他的催促,鲛族侍卫和河络将风向着袭击他们的几个人杀了过去。碧温衡这下看清了,那是几个丑陋狡诈的人族。他顾不上许多,冲进自己的鹦螺潜,里面正有一人拿着他的鱼。
他们果然是冲着这个来的!
碧温衡挥出自己的银矛,向那人刺去。
在海中很少有人是鲛族的对手。鲛人在水中行动更加灵活有力,而那些能下到深海的人族通常都经过秘术改造,行动不便。那人惊慌地抵挡了两下,就被碧温衡一下刺中,丢下东西跑了。
碧温衡捡起他的鱼,迅速查看一番,发现完好无损,终于放下心来。他转过身,回到鹦螺潜外,只见战局已经明晰,几名奇袭者已被鲛人与河络打倒了,剩下的正仓皇逃窜。
他们没有偷走他的鱼,可是他们看见了。这些人里面应该是有一个月晓者的,他的直觉十分确定这一点。这些无孔不入的月晓者!他愤恨地想,高声吩咐:“追!一个都不能放过!”“行宫”的选址在一丛巨大的珊瑚之上。不过那片绵延向碧水更深处的珊瑚只是一个用于支撑的平台,并不是这个宫殿的一部分。
这宫殿只是初具雏形,就已经像一只伏在珊瑚礁上栖息的巨兽。
——巨兽尚未苏醒,甚至尚未获得它的生命。
碧温衡到达这里时,已是深夜。各项工程都停止了,不管河络还是鲛人都已陷入安眠。只有负责接待他的隐龙门人,领着他逛了一圈——暂时还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模糊的轮廓中流露出来的惊人气势已让他感受到血脉的贲张。如果不是因为途中遇袭的事,想必兴致会高昂许多。
但菱虾的事情确实使他无法释怀,以至于碧温衡都没能仔细去想河络所说的一些问题,就匆匆离开了那里。
到达溯洄海的临时居所后,他开始思索这一路上发生的事。等他将想法梳理得差不多了,去追捕的人也有了消息。
“杀了两个人,但还有几人没有落网,包括那名月晓者。”“确定那里面有一名月晓者?”碧温衡还抱着一丝希望问。
“是。我们的秘术师觉察到了充沛的寰化星力,又很快消散无迹,与传闻中授语之术被惊扰后的迹象一模一样。”“为什么?月见阁近年来不是并不插手军政之事吗?”碧温衡有一瞬间的愤怒,然而他立即又冷静下来。他马上意识到,对月见阁而言,这恐怕还真不是什么“军政”上的事。那位四处寻访奇闻异物的九州之主,盯上的就是他的“鱼”……这个想法让他愈加焦躁。“你们还能追寻到他们的行踪吗?”“他们还在水中,我们在找。”对于这个结果,碧温衡并不能斥责。这里毕竟不是揽瑚城,在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那些人能探查到他的行踪,把袭击的地点选在这里,可见是有备而来。要说追捕,他带的人手并不充足,何况茫茫大海,那些人要四散隐没,并不是什么难事。
“用钩网封住附近出水的途径。”碧温衡马上道。
“回主上,属下已经这样安排下去了。”他的护卫统领这样说。
碧温衡赞赏地点点头。袭击他的那几个人是人族,要抓捕他们也并非毫无办法,潜入海底自由行动的人族,秘术效力往往难以持久,其实无须把他们抓到手,只要把他们留在水底,待秘术效力散尽,等候他们的只会是一种下场。但护卫统领又道:“主上,我们发现,公子玄的人也到了这附近。属下担忧……”“你是说那个女人?”碧温衡沉吟着,“建揽梦宫不是一件小事,碧温玄要把我的心思搞个明白,自然会在这里加派人手。但如果月晓者和她取得联系……”那样麻烦可就大了。至少目前这个阶段,揽梦宫的秘密绝不能让外人知晓。这个外人包括公子玄。月晓者他可以杀,他们本来就是不为人所知的暗子,杀了也可以假作不知。可是那个女人不一样,他这时候不能和碧温玄为敌。ωWW.chuanyue1.coΜ
“你们必须拦住他们!如果找不到那几名人族,就盯死水央。”碧温衡露出阴鸷的神色,“绝不能让他们碰面。”“属下明白。但万一他们还是联络上了,怎么办?”碧温衡久久没有说话。他心内无数的念头转过。若是他们真的要来破坏他的一切,他还能如何应对?是,他是鲛族国度的主人,可是鲛人散于三海,细究起来,他手中有的资源,不及羽人百分之一,他拿什么去抗衡?他甚至想起自己这十年走过的这条浑浊幽暗的长路……他付出了那许多,绝不能在这个时刻功亏一篑。
他停下来,喑哑地笑了一声:“湖镇,你跟着我多久了?”“回主上,十三年。”“十三年,很不短的一段时间啊。”碧温衡道,“在我继位之前,你就跟着我了。那时候我还是个世子,你才刚刚进入清远卫。如今……有太多的事,已经不能回头。”“属下只知为主上效命,不知其他。”“很好。”碧温衡忽然加快了语速,“我现在命你去做一件事。你要杀人,也可能会被杀。但无论如何,不能失败。”湖镇一向肃穆的表情并没有因为这样的使命而有所改变,只是平静地道:“请主上吩咐。”“我会给你一件信物,但这件事做不做得成,还得看你自己。”碧温衡的语气也平静下来,“做不成,你一定会死。做成了,你可能也很难活。只是凡事总得置之死地而后生!湖镇,你是如此,我也一样!”他决定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决定了。能杀了那名月晓者当然最好,但即便杀了,他也不能高枕无忧。如果帝弋还不放弃,自然有更多的其他什么人要来夺走他的东西。他明日就要把他的鱼交给负责施工的隐龙门人了。他必须得解除这个被人觊觎的隐患。
那么,不如赌上一把,获取一个可以喘息的机会。该来的总是要来,他与碧温玄虚与委蛇这么多年,到了能利用这条隐线的时候了。
湖镇默默曲下鲛尾,垂首听命。
鲛人高频的声音飞速交织,划开这片幽暗的水色。本来宁静的水流,霎时间就无故湍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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