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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石钟山记

  幼时读苏东坡《石钟山记》,爱其文章奇诡,绘声绘色,大为钦佩,爱不释手,往复诵读,至今犹能背诵,只字不遗。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敢梦想,自己能够亲履其地。今天竟能于无意中来到这里,真正像做梦一般,用金圣叹的笔调来表达,就是“岂不快哉”!

  石钟山海拔只有五十多米,摆在巍峨的庐山旁边,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但是,山上建筑却很有特点,在非常有限的地面上,“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今天又修饰得金碧辉煌,美轮美奂。从山下向上爬,显得十分复杂。从怀苏亭起,步步高升,层楼重阁,小院回廊,花圃清池,佛殿明堂,绿树奇花,翠竹修篁,通幽曲径,花木禅房,处处逸致可掬,令人难忘。

  这里的碑刻特别多,几乎所有的石头上都镌刻着大小不同字体不同的字。苏轼、黄庭坚、郑板桥、彭玉麟等等,还有不知多少书法家或非名家都在这里留下手迹。名人的题咏更是多得惊人,从南北朝至清代,名人咏石钟山之诗多达七百多首。从陶渊明、谢灵运起直至孟浩然、李白、钱起、白居易、王安石、苏轼、黄庭坚、文天祥、朱元璋、刘基、王守仁、王渔洋、袁子才、蒋士铨、彭玉麟等等都有题咏。到了此地,回忆起将近二千年来的文人学士,在此流连忘返,流风余韵,真想发思古之幽情。

  此地据鄱阳湖与长江的汇流处,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在中国历史上几次激烈鏖兵。一晃眼,仿佛就能看到舳舻蔽天,烟尘匝地的情景。然而如今战火久熄,只余下山色湖光辉耀祖国大地了。

  我站在临水的绝壁上,下临不测,碧波茫茫。抬眼能够看到赣、皖、鄂三个省份,云山迷蒙,一片锦绣山河。低头能够看到江湖汇流,扬子江之黄与鄱阳湖之绿,泾渭分明,界线清晰,并肩齐流,一泻无余,各自保持着自己的颜色,决不相混,长达数十里。“楚江万顷庭阶下,庐阜诸峰几席间”,难道不能算是宇宙奇迹?我于此时此地极目楚天,心旷神怡,仿佛能与天地共长久,与宇宙共呼吸。不由得心潮澎湃,浮想不已。我想到自己的祖国,想到自己的民族。我们的祖先在这里勤奋劳动,繁殖生息,如今创造了这样的锦绣山河万里。不管我们目前还有多少困难与问题,终究会一一解决,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真有点手舞足蹈,不知老之将至了。这一段经历我将永远记忆。

  我游石钟山时,根本没想写什么东西。有东坡传流千古的名篇在,我是何人,敢在江边卖水,圣人门前卖字!但是在游览过程中,心情激动,不能自己,必欲一吐为快,就顺手写了这一篇东西。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我没有能在这里住上一夜,像苏东坡那样,在月明之际,亲乘一叶扁舟,到万丈绝壁下,亲眼看一看“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的大石,亲耳听一听“噌吆如钟鼓不绝”的声音。我就是抱着这种遗憾的心情,一步三回首,离开了石钟山。我嘴里低低地念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我心中吟成的两句诗:“待到髦耋日,再来拜名山。”我看到石钟山的影子渐小渐淡,终于隐没在江湖混茫的雾气中。

  登庐山

  苍松翠柏,层层叠叠,从山麓向上猛奔,气势磅礴,压山欲倒,整个宇宙仿佛沉浸在一片浓绿之中。原来这就是庐山啊!

  汽车沿着盘山公路,在万绿丛中盘旋而上。我一边仿佛为这神奇的绿色所制服,一边嘴里哼着苏东坡那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很后悔,在年轻读中小学的时候,学习马虎,对岭与峰的细微区别没有弄清楚。到了此时,悔之晚矣。无论横看,还是侧看,我都弄不明白苏东坡用意之所在。我只觉得,苏东坡没有搔着痒处,没有真正抓住庐山的神韵,没有抓住庐山的灵魂,空留下这一首传诵古今的名篇。

  到了我们的住处以后,天色已近黄昏。窗外松涛澎湃,山风猎猎,鸟鸣在耳,蝉声响彻,九奇峰朦胧耸立,天上有一弯新月。我耳朵里听到的是松声,眼睛仿佛看到了绿色。我在庐山的第一夜,做了一个绿色的梦。

  中国的名山胜境,我游得不多。五十年前,我在大学毕业后,改行当了高中的国文教员。虽然为人师表,却只有二十三岁。在学生眼中,我大概只能算是一个大孩子。有一个学生含笑对我说:“我比你还大五岁哩!老师!”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当时童心未泯,颇好游玩。曾同几个同事登泰山,没费吹灰之力就登上了南天门。在一个鸡毛小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凌晨攀登玉皇顶,想看日出。适逢浮云蔽天,等看到太阳时,它已经升得老高了。我们从后山黑龙潭下山,一路饱览山色,颇有一点“一览众山小”的情趣。泰山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从审美的角度上来评断,我想用两个字来概括泰山,这就是:雄伟。

  六年以前,我游了黄山。从前山温泉向上攀,经过了许多名胜古迹,什么一线天、蓬莱三岛等,下午3时到了玉屏楼。回望天都峰鲫鱼背,如悬天半。在玉屏楼住了一夜,第二天再向北海前进。一路上又饱览了数不清的名胜古迹。在北海住了两夜,看到了著名的黄山云海和奇峰怪石。世之论者认为黄山以古松胜,以云海胜,以奇峰胜,以怪石胜。古人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这是非常有见地的话。从审美的角度来评断,我也想用这两个字来概括黄山,这就是:诡奇。

  那一次陪我游黄山的是小泓,我们祖孙两人始终走在一起。他很善于记黄山那一些稀奇古怪的名胜的名字,我则老朽昏庸,转眼就忘,时时需要他的提醒和纠正。当时日子过得似乎平平常常,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妙之处,有什么值得怀念之处。但是,前几年我到安徽合肥去开会,又有游黄山的机会,我原本想再去黄山的。可是,我忽然怀念起小泓来,他已在千山万水浩渺大洋之外了。我顿时觉得,那一次游黄山,日子过得不细致,有点马马虎虎,颇有一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味道。如今回忆起来,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哪怕是极小的生活细节,也无一不温馨可爱,到了今天,宛如一梦,那些情景永远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觉得,再游黄山,谁也代替不了小泓。经过了反复地考虑,我决意不再到黄山去了。

  今天我来到了庐山,陪我来的是二泓。在离开北京的时候,我曾下定决心,在庐山,日子一定要仔仔细细地过,认真在意地过,把每一个细微末节,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要仔细玩味,决不能马马虎虎,免得再像游黄山那样,日后追悔不及。我也确实这样做了。正像小泓一样,二泓也是跟我形影不离。几天以来,我们几乎游遍整个庐山。茂林修竹,大陵深涧,岩洞石穴,飞瀑名泉。他扶着我,有时候简直是扛着我,到处游观。我觉得,这一次确实是仔仔细细地过日子了,一点也没有敢疏忽大意。对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变幻莫测的白云,流动不息的飞瀑,我都全心全意地把整个灵魂都放在上面。我只希望,到得庐山之游成为回忆时,我不再追悔。是否真正能做到这一步,我眼前还不敢夸下海口,只有等将来的事实来验证了。

  庐山千姿百态,很难用一个字或几个字来概括。但是,总起来说,庐山给我的印象同泰山和黄山迥乎不同。在这里,不管是远山,还是近岭,无不长满了松柏。杉树更是特别郁郁葱葱,尖尖的树顶直刺云天。目光所到之处,总是绿,绿,绿,几乎看不到任何别的颜色,是一片浓绿的天地,一片浓绿的大洋。从审美的角度来看,我也想用两个字来概括庐山,这就是:秀润。

  我觉得,绿是庐山的精神,绿是庐山的灵魂,没有绿就没有庐山。绿是有层次的。有时候蓦地白云从谷中升起,把苍松翠柏都笼罩起来,笼罩得迷蒙一片,此时浓绿就转成了青色,更给人以秀润之感,可惜东坡翁当年没能抓住庐山这个特点,因而没有能认识庐山的真面目,成为千古憾事。我曾在含鄱口远眺时信口写一七绝:

  近浓远淡绿重重,

  峰横岭斜青濛濛。

  识得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自谓抓住了庐山的精神,抓住了庐山的灵魂。庐山有灵,不知以为然否?

  法门寺

  法门寺,多么熟悉的名字啊!京剧有一出戏,就叫做“法门寺”。其中有两个角色,让人永远忘记不了:一个是太监刘瑾,一个是他的随从贾桂。刘瑾气焰万丈,炙手可热。他那种小人得志的情态,在戏剧中表现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是京剧中最著名的人物之一。贾桂则是奴颜婢膝,一副小人阿谀奉承的奴才相。他的“知名度”甚至高过刘瑾,几乎是妇孺皆知。“贾桂思想”这个词儿至今流传。

  我曾多次看“法门寺”这一出戏,我非常欣赏演员们的表演艺术。但是,我从来也没想研究究竟有没有法门寺这样一个地方?它坐落在何州何县?这样的问题好像跟我风马牛不相及,根本不存在似的。

  然而,我何曾料到,自己今天竟然来到了法门寺,而且还同一件极其重要的考古发现联系在一起了。

  这一座寺院距离陕西扶风县有八九里路,处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农村中。我们来的时候,正落着濛濛细雨。据说这雨已经下了几天。快要收割的麦子湿漉漉的,流露出一种垂头丧气的神情。但是在中国比较稀见的大棵大朵的月季花却开得五颜六色,绚丽多姿,告诉我们春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夏天刚刚来临。寺院还在修葺,大殿已经修好,彩绘一新,鲜艳夺目。但是整个寺院却还是一片断壁残垣,显得破破烂烂。地上全是泥泞,根本没法走路。工人们搬来了宝塔倒掉留下来的巨大的砖头,硬是在泥水中垫出一条路来。我们这一群从北京来的秀才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踏着砖头,左歪右斜地走到了一个原来有一座十三层的宝塔而今完全倒掉的地方。

  这样一个地方有什么可看的呢?千里迢迢从北京赶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看这一座破庙吗?事情当然不会这样简单。这一座法门寺在唐代真是大大地有名,它是皇家烧香礼佛的地方。这一座宝塔建自唐代,中间屡经修葺。但是在一千多年的漫长的时间内,年深日久,自然的破坏力是无法抗御的,终于在前几年倒塌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倒塌后的样子。

  倒塌本身按理说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但是,倒塌以后,下面就露出了地宫。打开地宫,一方面似乎是出人意料,另一方面又似乎是在意料之内,在这里发现了大量异常珍贵的古代遗物。遗物真可以说是丰富多彩,琳琅满目,其中有金银器皿、玻璃器皿、茶碾子、丝织品。据说,地宫初启时,一千多年以前的金器,金光闪闪,光辉夺目,参加发掘的人为之吃惊,为之振奋。最引人瞩目的是秘色瓷,实物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另外根据刻在石碑上的账簿,丝织品中有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皇武则天的裙子。因为丝织品都粘在一起,还没有能打开看一看,这一条简直是充满了神话色彩的裙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是,真正引起轰动的还是如来佛释迦牟尼的真身舍利。世界上已经发现的舍利为数极多,我国也有不少。但是,那些舍利都是如来佛遗体焚化后留下来的。这一个如来佛指骨舍利却出自他的肉身,在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我不是佛教信徒,不想去探索考证。但是,这个指骨舍利在十三层宝塔下面已经埋藏了一千多年,只是它这一把子年纪不就能让我们肃然起敬吗?何况它还同中国历史上和文学史上的一段公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呢!唐朝大文学家韩愈有一篇著名的文章:《论佛骨表》。千百年来,读过这篇文章的人恐怕有千百万。我自己年幼时也曾读过,至今尚能背诵。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唐宪宗“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的佛骨竟然还存在于宇宙间,而且现在就在我们眼前,我原以为是神话的东西就保存在我们现在来看的地宫里,虚无缥缈的神话一下子变为现实。它将在全世界引起多么大的轰动,目前还无法预料。这一阵“佛骨旋风”会以雷霆万钧之力扫过佛教世界,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了。

  我曾多次来过西安,我也曾多次感觉到过,而且说出来过:西安是一块宝地。在这里,中国古代文化仿佛阳光空气一般,弥漫城中。唐代著名诗人的那些名篇名句,很多都与西安有牵连。谁看到灞桥、渭水等等的名字不会立即神往盛唐呢?谁走过丈八沟、乐游原这样的地方不会立即想到杜甫、李商隐的名篇呢?这里到处是诗,美妙的诗;这里到处是梦,神奇的梦;这里是一个诗和梦的世界。如今又出现了如来真身舍利,它将给这个诗和梦的世界涂上一层神光,使它同西天净土,三千大千世界联系在一起,生为西安人,生为陕西人,生为中国人有福了。

  从神话回到现实。我们这一群北京秀才们是应邀来鉴定新出土的奇宝的。对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说,如来真身舍利渺矣茫矣。对每一个中国人来说,古代灿烂的文化遗物却是活生生的现实。即使对于神话不感兴趣的普通老百姓,对现实却是感兴趣的。现在法门寺已经严密封锁,一般人不容易进来。但是,老百姓却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价值观。我曾在大街上和飞机场上碰到过一些好奇的老百姓。在大街上,两位中年人满面堆笑,走了过来:

  “你是从北京来的吗?”

  “是的。”

  “你是来鉴定如来佛的舍利吗?”

  “是的。”

  “听说你们挖出了一地窖金子?!”

  对这样的“热心人”,我能回答些什么呢?

  在飞机上,五六个年轻人一下子拥了上来:

  “你们不是从北京来的吗?”

  “是的。”

  “听说,你们看到的那几段佛骨,价钱可以顶得上三个香港?!”

  多么奇妙的联想,又是多么天真的想法。让我关在屋子里想一辈子也想不出来。无论如何,这表示,西安的老百姓已经普遍地注意到如来真身舍利的出现这一件事,街头巷尾,高谈阔论,沸沸扬扬,满城都说佛舍利了。

  外国朋友怎样呢?他们的好奇心,他们的轰动,决不亚于中国的老百姓。在新闻发布会上,一位日本什么报的记者抢过扩音器,发出了连珠炮似的问题:“这个指骨舍利是如来佛哪一只手上的呢?是左手,还是右手?是哪一个指头上的呢?是拇指,还是小指?”我们这一些“答辩者”,谁也回答不出来。其他外国记者都争着想提问,但是这一位日本朋友却抓紧了扩音器,死不放手。我决不敢认为,他的问题提得幼稚、可笑。对一个信仰佛教又是记者的人来说,他提问题是非常认真严肃的,又是十分虔诚的。据我了解到的,现在世界上许多国家,特别是日本、印度,以及南亚和东南亚佛教国家,都纷纷议论西安的真身舍利。这个消息像燎原的大火一样,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了,行将见“西安热”又将热遍全球了。

  就这样,我在细雨霏霏中,一边参观法门寺,一边心潮起伏,浮想联翩。多年来没有背诵的《论佛骨表》硬是从遗忘中挤了出来,我不由地一字一句暗暗背诵。同时我还背诵着: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

  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因谏迎佛骨,遭到贬逐,他的侄孙韩湘来看他,他写了这一首诗。我没有到过秦岭,更没有见过蓝关,我却仿佛看到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忠君遭贬,我不禁感到一阵凄凉。此时月季花在雨中别具风韵,法门寺的红墙另有异彩。我幻想,再过三五年,等到法门寺修复完毕,十三级宝塔重新矗立之时,此时冷落僻远的法门寺前,将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与秦俑馆媲美了。

  逛鬼城

  豪华旅游轮“峨眉号”靠了岸。细雨霏霏,轻雾漫江,令人顿有荒寒之感。但一听到要逛鬼城丰都,船上的人,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和韩国人;不管是老还是少,不管是男还是女,无不兴奋愉快,个个怀着惊喜又有点紧张的心情,鱼贯上了岸。

  为什么对鬼城这样感兴趣呢?道理是不难明白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要进鬼城游览,难道还有比这更富有刺激性的事情吗?

  至于我自己,我在小学时就读过一本名叫《玉历至宝钞》的讲阴司地狱的书,粉纸石印,质量极差,大概是所谓“善书”之类;但对于我却有极大的吸引力。你想一想,书中图文并茂,什么十殿阎罗王,什么牛头、马面,什么生无常、死有分,什么刀山、油锅,等等。鲁迅所描绘的手持芭蕉扇、头戴高帽子的鬼卒,也俨然在内。这样一本有趣的书,以一个小孩子来说,比起那些言语乏味的教科书来,其吸收力之强真有若天壤了。

  这样一本书,我在昏黄的油灯下,不知道翻看过多少遍。我对地狱里的情况真可以说是了若指掌。对那里的法规条文、工作程序也背得滚瓜烂熟。如果我到了那里,不用请律师,就能在阎王爷跟前为自己辩护,阎王爷对我一定毫无办法。至于在阴司里走后门,托人情,我也悟出了一点门道。因此,即使真进阴司,我也坦然,怡然,总有办法证明自己是一个好人,无所畏惧。

  后来,我读西洋文学,读过但丁的《神曲》。再后一点,我又研究佛教,读了不少佛经,里面描绘阴司地狱的地方,颇为不少。我知道了,中国的阴司原来是印度的翻版,在印度原有的基础上,又加以去粗取精,深化改革,加以中国化,《玉历至宝钞》中的地狱描绘就是这样来的。尽管我对于自己的学识,从来不敢翘尾巴;但是对自己的地狱学却颇感自傲。而且对西方的地狱,正像但丁描绘的那样,极为卑视,觉得那太简单了,同东方地狱之博大精深相比,真如小巫见大巫。由此我曾萌发一个念头,想创立一门崭新的学科:比较地狱学。我深信,如果此学建成,我一定能蜚声国际士林,说不定就能成为诺贝尔奖金的候选人哩。

  就这样,在即将进入鬼城的时候,我心里胡思乱想,几十年来对地狱的一些想法,一时逗上心头。在江雨霏霏中,神驰于三峡之外,仿佛已经走进地狱了。

  多少年来,久闻丰都城的大名。我原以为丰都城会是在地下一个什么大洞中,哪能把阴司地狱摆在人世间繁华的闹市中呢?事实上,四川丰都的鬼城却确实是在繁华的闹市中。要到那里去,不是越走越深,而是拾级而上,越爬越高,地狱原来是在山顶上。山门牌坊上写着“鬼城”和“天下名山”六个大字。一进山门,就一路拾级而上,到达山顶,据说共有六百一十六级,从台阶数目上来看,恐怕要超过泰山南天门了。

  山门内山明水秀,树木葱笼。时届深秋,浓绿中尚有红色和黄色的小花闪出异样的光彩,耀人眼睛。石阶砌得整整齐齐,花坛修得端端正正,毫无阴森凛冽之气。不信阴司地狱的外国旅游者当然不会有什么恐怖之感,连有些信阴司地狱的中国人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跟着我们走的导游小姐,是一个十七八岁的苗条秀丽的中学毕业生。她讲解得生动有趣,连印度神话中的阎摩(Yama)和阎弥(Yami)她都讲得头头是道。我搭讪着跟她聊天——

  “你天天在阴司地狱里走,不害怕吗?”

  “不害怕,只觉得很好玩。”

  “你信不信阴司地狱?”

  “不信。我的婆婆(奶奶)有点信的。”

  “你为什么干这个工作?”

  “我中学毕业后,上过训练班。有一门课,专门讲有关地狱的知识。”

  “这鬼城里的老百姓不觉得阴森可怕吗?”

  “一点也不,惯了。他们根本不想这里是鬼城!”

  “你看过《玉历至宝钞》吗?”

  “没有。”

  我于是把书名告诉她,希望她能扩大关于地狱的知识面,把导游工作做得更丰富、更生动、更有趣。

  同小女孩谈话以后,我原来那一点紧张别扭的心情一扫而光。还是专心一志地逛鬼城吧!我心里想。

  山越爬越高,楼阁台榭等等建筑越来越多。真个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我没有见过阿房宫,我不知道,阿房宫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反正这里的楼台殿阁真够繁复,真够宏伟。大概《玉历至宝钞》中所提到的楼阁,这里都有,而且还多出来了许多那里不见的宫殿。粗粗地数一下,就我记忆所及,就有下面的这些殿:报恩殿、寥阳殿、星辰殿、玉皇殿、曜灵殿,等等。报恩殿里塑着如来佛大弟子大目连的像,来自印度的“目连救母”的故事,在中国民间广泛流传。玉皇殿里供的当然就是天老爷。让我惊奇的是两边的众神像中,竟赫然有孙膑站在那里。孙膑同天老爷有什么瓜葛呢?这道理我还没有弄明白。

  至于有名的鬼门关、奈何桥等等,这里当然不会缺少。有趣的是奈何桥,确实是一座石桥,也并不威武雄壮。可是导游小姐却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谁要是能三步跨过这一座桥,就会有什么什么好处。大家一听,兴致猛涨,都想登桥尝试一下。我努了努力,用四步跨了过去。有的个儿矮的人,用五六步才能跨过。而身高一米九二、鹤立鸡群的冯骥才,只用了一步半,就跨过了奈何桥。大家一起起哄,说冯得到的好处最多。我自己虽然是落了第,恐怕得不到多少好处了,但我也不后悔。一个人如果真正到了奈河桥上,人世间的好处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即使是诺贝尔、奥斯卡,不也等于镜花水月了吗?

  在另一个地方,好像是一座大殿的前面或者后面,在一个牌楼前,有一个石砌的四方形的栏杆,中间有一个球形的东西嵌在地面上,是铜?是铁?看不清楚,反正是非常光滑,闪着白光。导游小姐说,谁要是用一只脚,男左女右,在球上站上两秒钟,眼睛看着前面什么地方的四个字,他又会得到什么什么好处。干这种玩意儿,我决不后人。我走上去,站在球上,大概连半秒钟都没有,脚就滑了下来。我当然又不能得到那些好处了。我毫不在意。我那阿Q思想又抬了头:阴间的玩意儿实在非凡地平庸,即使能站上两秒钟,又待如何呢?

  又到了一个什么殿,看到了地狱里的人事部长,手持生死簿,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导游小姐高声问:“有姓孙的没有?有属猴的没有?”我们团里的孙车民碰巧没有在,也没有什么人自报属猴。导游小姐说:“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跑到阴司地狱里来,一手抢过生死簿,把自己的名字一笔勾掉,从此姓孙的和属猴的就都簿中无名,阎王爷没有办法召唤他们了。”我突然想到,阴司地狱里的管理工作真也应该加以改革,必须现代化了。如果把生死簿中的名字输入电脑,孙猴子本领再大,也无法把自己的名字勾掉了。岂不猗欤休哉!

  在北京的时候,我曾多次说过,到八宝山去,要按年龄顺序排一个队,大家鱼贯而进,威仪俨然,谁也不要躐级抢先,反正我自己决不会像买稀罕的物品一样,匆匆挤上前去夹塞。我们走,要走得从容不迫,表现出高度的修养。现在到了鬼城,方知道自己既不姓孙,也不属猴,是生死簿上有名的,是阎王老爷子耀武扬威欺凌的对象。心里颇有点愤愤不平。我胆子最小,平生奉公守法,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是此时我却忽然一反常态,决心对阎王爷加以抵抗。不管催命鬼的帽子戴得多高,也不管“你也来了”四个字写得多大,我硬是不走,我想成为一个我生平最讨厌的钉子户。对阴司的律条我是精通的,同阎王爷辩论,我决不会输给他。

  也许有人会问:“你这样干,不怕阎王老子那些刀山、油锅吗?”是的,刀山、油锅当然令人害怕。但是,当我们走到填满了阴司地狱里酷刑雕塑的房间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我们只是隔着玻璃窗子,影影绰绰地匆匆忙忙地看到了一点刀山、油锅的影子,并没有怎样感到恐怖。有人说,有心脏病的人千万不要来逛鬼城,怕受不住刀山、油锅的惊吓。我看,这些话确实夸大了。我也是戴着冠心病帽子的老人,但是我看完了刀山、油锅,依然故我,兴致盎然,健步如飞,走下山来。

  我性子急,上山走在最前面,下山也走在最前面。别人还没有下来,我就坐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头栏杆上休息了。陆续有人下来了,见了我都说:“季老!你做得对!山你是上不去的,坐在这里休息该多好呀!”当他们知道我已经上过山时,都多少有点吃惊。此时有人问那个活泼可爱的导游小姐,让她猜一猜我的年龄。她像在拍卖行里一样,由六十岁起价。别人说“太低”,她就逐渐提高。由六十岁经过几个步骤猜到七十岁。她迟迟疑疑,不愿意再提高,想一锤定音。经许多旁边的人多方启发、帮助,她又往上提高,几乎是一岁一步,到了八十,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提了。尽管大家嚷着说:“不行,还要高!”小女孩瞪大了眼睛,不再说话了。在惊愕之余,巧笑倩兮。

  这一小小的插曲颇为有趣,它结束了我的鬼城之游。

  我们辞别了鬼城,辞别了导游小姐,回到船上,立即整装,参加总结酒会。接着是大宴会,觥筹交错,笑语连声,灯光闪耀,有如白日。仅在半点钟前的鬼城之游,早已成为回忆中的一点影子。如果此时站在鬼城上下望我们的游轮,这一艘正在漫漫的长江中徐徐开动的游轮,一定像一团炤炤焜耀的光辉。

  游小三峡

  愧我孤陋寡闻,虽然已届耄耋之年,而且1955年还畅游过一次三峡;但是,直到不久以前,我还只知有大三峡,小三峡则未之见也。

  最近几年来,风闻“小三峡”这个名词,我也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地认为,这只不过是在葛洲坝修建以后,长江上游水涨,因而形成了这个所谓“小三峡”而已。我并没有什么渴望想去游历一番。

  然而,世界事有大出人意料者。今年9、10月之交,中国的《人民日报》与日本的《朝日新闻》联合举办“展望二十一世纪的亚洲——国际讨论会”,租了一艘长江上的豪华游轮“峨眉号”,边游三峡,边开会。我应邀参加。日程表上安排有游小三峡一项。直至此时,也还没有能引起我的注意和兴趣,我只不过觉得游一游也不错而已。

  游轮驶过了闻名世界的神女峰等等景观,在巫山县停泊。在这里换小艇进入大宁河,所谓小三峡就在这里。我此时才如梦初醒,原来还真有一个小三峡呀!

  在这里,我立即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长江水由于上游水土流失极端严重,原来的清水已经变成了黄水,同黄河差不多了,而大宁河水则尚清澈。两股水汇流处,一清一黄,大有泾渭分明之概。我的耳目为之一新,精神为之一振了。我们在大三峡中已经航行了不短的距离,大自然的瑰丽奇伟的风光,已经领略了不少。我现在虽然承认了,世上真还有一个小三峡。但是,在我下意识中又萌生了一个念头:小三峡的风光决不会超过大三峡。如果真正超过了的话,那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然而,这一回我又错了。小艇转入小三峡以后不久,我就不断地吃惊起来。这里的水势诚然比不上长江的混茫浩瀚,没有杜甫所说的那样“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气势。然而水平如镜,清澈见底。两岸耸立的青山也与大三峡有所不同。在那里,岸边的悬崖绝壁,葱茏绿树,只能远观;有时还被罩在迷蒙的云雾中,不露峥嵘。在这里却就在我们身边,有时简直就像悬在我们头顶上,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峭壁千仞,我原以为不过是一句套话。这里的峭壁真有千仞,而且是拔地而起,笔直上升。其威势之大,简直让我目瞪口呆,胆战心寒,不由得你不叹宇宙之神奇。至于碧树,真是绿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这碧绿,仿佛凝结成液体,“滴翠”二字决不是夸张。我坐在小艇上,好像真感觉到这碧绿滴了下来,滴到了我的头上,滴到了别人头上,滴到了小艇中,滴到了清水中,与水的碧绿混在一起,幻成了一个碧绿的宇宙。

  同是碧绿,并不单调。河回路转,岸上景色一时一变,大有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概。导游小姐口若悬河,把两岸山上的著名景观说得活灵活现。同别的名胜一样,这些景观大都同中国的珍奇动物,同民间流行的神话传说联系起来,什么熊猫洞,什么猴子捞月,什么水帘洞,什么观音坐莲台,等等,等等。如果她不说,你或许不会想到。但是,经她一指点则就越看越像,不得不佩服当地老百姓幻想之丰富了。

  两岸山上,也有不是幻想的东西,确确实实是人工造成的东西。比如栈道。在悬崖峭壁上,我看到一排相隔一二尺的小方洞,是人工凿成的。方洞中插上木板,当年拉纤的奴隶就赤足走在上面。据说这样的栈道竟长达四百里。我们很容易想象出,这玩意儿有多么危险。还比如悬棺,也同样是凿在悬崖峭壁上的洞,这个洞当然要大得多,大得能容下一口棺材。我们今天很难想象,这棺材是怎样抬上去的。在中国的西南一带,有悬棺的地方颇为不少。这可能是当地民族的一种特殊的风习。

  正当大家聆听导游小姐生动的讲解,欣赏两岸高山的名胜古迹时,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猴子!猴子!”

  全艇的人立刻活跃起来。我虽然老眼昏花,此时也仿佛得到了神力,似乎能明察秋毫了。我抬头向右岸的山崖上绿树丛中望过去,果然看到几只猴子,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灰黄色的皮毛衬上了树的碧绿,仿佛凸出来似的,异常清晰明显。

  艇上的中日人士都熟悉唐代大诗人李白的那一首著名的诗: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是多么美妙无比的情景啊!可惜的是,三峡的猿声早已消逝,很久以来就没有能听到了。我曾担心,我们的子子孙孙永远再也没有可能欣赏李白诗中的意境了。然而,眼前,就在这小三峡中,猴子居然又露了面,为小三峡增加美妙,为人类增添欢乐,我们艇上这一群人的兴奋和喜悦,还能用言语来表达吗?

  全艇的人兴会淋漓,谈笑风生。本来已经够美妙绝伦的山水,仿佛更增添了几分妩媚,山仿佛更青,水仿佛更秀,连小艇也仿佛更轻,飞速地驶在绿琉璃似的水面上,撞碎了天空中白云的倒影,撞碎青峦翠峰的倒影,我们此时真仿佛离开了人间,飘飘然驶入仙境了。

  由于时间关系,我们无法走到小三峡的尽头,也就是大宁河能通航的一百二十公里。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我们的小艇就转回头来,走上归程。

  沿岸的风光我们已经看过一遍,用不着再讲解、翻译。活泼的导游小姐也坐下来休息了。又因为此时已是顺水行舟,艇速极快。艇上的人也多半坐在那里,自由交谈,甚至有人在闭目养神。一切都比较清静,没有来时那样的兴奋和激动了。

  然而日本学者却突然又兴奋活跃起来。他们站起身来,又是招手,又是欢笑。原来他们在一艘逆水而上的游艇上看到了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他也来游小三峡了。这真是一次意想不到的事情。两艘游艇,一只上水,一只下水,擦肩而过,只在一瞬间。可艇中的宁静的气氛再也保持不下去了。中日双方的学者们,还有专程陪我们游览的县委书记和随从们,精神又都抖擞起来,小艇又载满了欢声笑语了。

  我在这里顺便插上几句话。回到北京以后,我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了林林同志翻译的中曾根的徘句《小三峡舟行》:

  一泓秋水分山脉,波光何碧绿。

  伴赤壁凝立,望澄澈之秋空。

  可见此时不是政治家而是诗人的中曾根康弘先生是多么陶醉于中国的山水中而诗兴淋漓了。

  回头再说我们小艇中的情景。大家看到了日本的首相来游中国的小三峡,可见小三峡吸引力之大。大家把话题一转,自然而然就转到了中日山水的比较上。日本全国山青水秀,几乎可以说,全国就是一个大花园。日本人爱美之心和洁癖,扬名世界。每一个家庭,门前总有一个小花园。哪怕只有一丈见方,也必然栽上一棵松树,种上一些花草,看上去美妙无比,真令人赏心悦目。天然景色也并不缺少,像富士山、箱根等等著名的风景胜地,更真正能拴住了游者的心。但是,日本毕竟是一个岛国,地方是有限的,像中国的大、小三峡,在日本是无法想象的。即使造物主想对日本垂青,他也无法把大、小三峡安放在日本列岛上。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大家七嘴八舌,畅谈不休。日本朋友看上去也非常兴奋,兴致很高。他们心里怎么想,我当然不得而知。然而在这气象恢弘,鬼斧神工般的小三峡中,大自然景观的威力压在每一个人头上,令人目眩神怡,谁也无法否认摆在眼前的这个事实了。

  对我个人来讲,过去不知道有多少次了,我目击祖国的名山大川,常常感慨万端。过去我朦朦胧胧不甚了了的小三峡,现在又摆在我的眼前,我说不出话来。自然的伟大和威力,我这一支拙笔是描绘不出来的。我虔心默祝,感谢大自然独垂青于我中华,独钟爱我们的赤县神州。我感到骄傲,感到光荣,觉得我们这一片土地真是非常可爱的。这种感觉或者感情,将永远保留在我内心深处。

  大觉寺

  我为什么对大觉寺情有独钟呢?这问题提得很自然,但又显得颇为突兀。我似乎能答复,又似乎还不能。

  将近七十年前,当我在清华园读书的时候,北京的古寺名刹,我都是知道的,什么潭柘寺、戒台寺、碧云寺、卧佛寺等等,我都清楚。当时既无公共汽车,连自行车都极少见,我曾同一些伙伴“细雨骑驴登香山”。雨中山青水秀,除了密林深处间或有小鸟的啁啾声外,几乎是万籁俱寂。我决非像陆放翁那样的诗人,但是,此时此地心中却溢满了诗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是,大觉寺这个古刹,我却是没有听说过的。它对我完全是陌生的。原因大概是,这一座千年古刹在当时已经凋零颓败,再没有参观旅游的价值,被人们弃若敝屣了。

  时间一下子跳过了五十年,我已届古稀之年,可以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人了,可是我偏一点老的感觉都没有,有时候还会忽发少年狂。此时,大觉寺已经名传遐迩,那一棵有三百年树龄的“玉兰之王”就生长在大觉寺中,每年春天花发时总会吸引众多的游人前去观赏。80年代初的一个春天,听说玉兰之王正在繁花怒放,我于是同大泓和二泓骑自行车,长驱三四十公里,到大觉寺去随喜。走在半路上,想停车休息一会儿,我的双腿已经麻木,几乎下不了车。幸亏了有两个孩子的扶掖,才勉强再登上了车,鼓起余勇,一鼓作气,终于到达了大觉寺。

  人们,其中包括一些学者们,常说:第一个印象是最准确、最清晰,因而也就是最符合实际情况、最可靠的印象。我对大觉寺的第一个印象怎样呢?山门虽不新,但也没有给人以寥落颓败之感,想必是在过去五十年中修缮过一次,所以才有现在这个情况。这一天来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到处人声喧阗,古寺的沉寂完全被打破。好不容易挤进了寺门,只见殿阁庄严,花木葳蕤。丁香、藤萝已经开过,只剩下绿叶肥大。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几棵千年古松柏,树身如苍龙盘曲,尖顶直刺入蔚蓝的晴空,使人看了,精神立刻为之一振。我们先看了北玉兰院的几棵玉兰,花开得正茂密。最后转到南玉兰院,看那一棵玉兰之王。躯干极粗,但是主干已锯掉,只剩下旁枝,至少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但是比起三百余年的主干,仍然如小巫见大巫。此时玉兰花正在怒放,花开得茂密压枝,与之相对的是一棵树龄比较小一点的紫玉兰。两棵树一白一紫,相映成趣。大地的无限活力仿佛都随着花朵喷涌出来。无论谁看了,都会感到生命力的无穷无尽;都会感到人间的可爱,人间净土就在眼前;都会油然产生凌云的壮志。我们也都兴会淋漓,又走上后山,看了水泉。然后出寺野餐,又骑上自行车,回到了燕园,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时间又一下子跳了将近二十年,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垂垂老矣。两年前,我忽然接到一份请柬,要我到大觉寺去为明慧茶院开院典礼剪彩。这使我有点惊愕:大觉寺怎么会同什么明慧茶院联系到一起呢?我准时去了,这是我第三次进大觉寺。此时此地,如果在江南正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季节,现在这里却只有杂花,而无群莺。寺内外已加修缮,特别是从南玉兰院一直到后面上面水泉楼一路几层院落,修饰得美轮美奂、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熠熠闪光。简直是换了人间,大非昔比了。可惜丁香、玉兰已经开过花,只有那一架古藤萝仍然是繁花满枝,引得蜜蜂团团飞舞。

  明慧茶院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生欧阳旭先生弃学从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下了海”。欧阳英年岐嶷,经营有方,过了没有多久,经营就有可观的规模。但他毕竟是文化人,发财不忘文化。在众多经营之余,在海淀创办了国林风书店,其规模之大,可与风入松书店并驾齐驱。其藏书之精,又与万圣、风入松鼎足而三,为首都文化中心海淀增一异彩。据欧阳旭亲口告诉我,几年前,他同几个伙伴秋游,到了傍晚,在西山乱山丛中迷了路。“黄昏到寺蝙蝠飞”,他们碰巧走进了一座古寺,回不了城,就借住在那里,这就是大觉寺。夜里,他同管理寺庙的人剪烛夜话,偶然心血来潮,想在这座幽静僻远的古刹中创办点什么。三谈两谈,竟然谈妥,于是就出现了明慧茶院。难道这不就是佛家所说的因缘,俗语所说的机遇,哲学家所说的偶然性吗?

  可是我心中有一个谜,至今仍处在解决与未解决之间。在宝刹大觉寺中可以兴办的事业是很多很多的,为什么欧阳旭独独钟情于茶呢?中国是茶的原产地,茶文化是中华文化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中国饮茶的历史至少已有一两千年,而且茶文化传遍了世界,在日本独为繁荣,形成了闻名世界的日本茶道,也是日本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欧洲,最著名的饮茶国家,喝的是红茶;在北非和中东,阿拉伯国家也喜欢饮茶,喝的是龙井,是绿茶。根据最近的世界饮料新动向,茶叶大有取代咖啡和可可之势,行将见中国的茶文化传遍世界,为人类造福,为中华添彩,发扬光大之日,就在眼前了。

  谈到饮茶,必须有两个绝不可缺少的条件:一个是茶,一个是水。北方不产茶,至少是北京不能产茶,这是天意,谁也无力回天。至于水,北京是有的。但是山中有水,在北方实如凤毛麟角。有水斯有寺,有寺斯有名,这是北京独特规律。山泉与普通河水迥乎不同,它来自高山深处,毫无污染,而且还含有许多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入口甘甜,如饮醍醐。再加上名茶一泡,天造地设,相得益彰。大觉寺就以泉水著称,一千余年前的辽代之所以在这里建寺,主要就是这里有甘泉。不管天多么旱,泉水总是从寺后最高处潺湲流出,永不衰竭。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条件。甘泉再佐以佳茗,则两美俱矣。这个好像摆在眼前现成的想法,为什么别人就从未想到过,只有等到20世纪末来了一个年轻小伙子欧阳旭才想到了,而且立即付诸实施建立了明慧茶院呢?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十分深奥难测的奥义吗?

  不管怎样,明慧茶院建立起来了。开幕的那一天,虽然没有能看到玉兰开花,但是,到的名人颇为不少,学术界和艺术界的一些著名人物,如欧阳中石、范曾等等,都光临了。大家在憩云轩观赏禅茶表演。几个被派到南方专门学习禅茶表演的年轻的女孩子,在挂在门上的绣有一个大大的“禅”字的帷幕前,在一张精心布置的桌子上,认真表演茶艺,伴奏的是佛乐,庄严肃穆,乐声低沉而清越。唐明皇当年听到了仙乐,“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轻飘处处闻。”此时我们听到的是佛乐,乐声回荡在憩云轩前苍松翠柏之间,回荡到下面玉兰之王所住的明德轩小院中,回荡到上面山泉流出处的楼阁间,佛乐弥漫了整个大觉寺,仿佛这里就是人间净土,地上桃源。我因为坐在第一张桌子旁,得天独厚,得以喝到第一杯禅茶,味道确同平常的不同,其余的嘉宾也都听了佛乐,喝了名茶,大家颇有点流连忘返之意。

  从此北京西山增添了一个景点。

  而我心中则增添了一个亮点。

  我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就想到大觉寺,神驰那里的苍松翠柏、玉兰、藤萝。第二年,正当玉兰花开花的时候,我急不可待地第四次到了大觉寺。那时许多棵玉兰都在奋勇怒放。那一棵玉兰之王开得更是邪乎,满树繁花,累累垂垂,把树干树枝完全盖满,只见白花,不见青枝,全树几千朵花仿佛开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白色大花,照亮了明德轩小院,照亮了整个大觉寺,照亮了宇宙。逼得旁边那一棵有名的鼠李寄柏干瘪无光,连同玉兰之王对生的那一棵紫玉兰也失去了光彩。我失去了描绘的能力,思想和语言都一样,嘴里只能连声赞叹:奈何!奈何!

  过了不过个把月,我又一次来到了大觉寺,这次同来的有侯仁之、汤一介、乐黛云、李玉洁等人,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过夜。侯仁之和我两个老头儿,被欧阳旭安排在明德轩所谓“总统套房”中。既曰“总统”,必然华贵。我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人,平生不想追求华贵。我曾在印度总统府里住过。在一间像篮球场那样大的房间里,一个卧榻端端正正摆在正中央。我躺在上面,四顾茫然,宛如孤舟大洋,海天渺茫,我一夜没有睡着。今天又要住总统套房,心里真有点嘀咕。此时玉兰已经绿叶满枝,不见花影,而对面的一棵太平花则正在疯狂怒放,照得满院生辉。晚饭后,我们几个人围坐在太平花下,上天下地,闲聊一番。寂静的古寺更加寂静,仿佛宇宙间只有我们几个人遗世而独立,身心愉快,毕生所无。走进总统套房,居然一夜酣睡,真如羲皇上人矣。

  第二天,我照例4点起床,走出明德轩。此时晨曦未露,夜气犹存,微风不起,松涛无声。太平花似乎还没有睡醒,玉兰之王的绿叶也在凝定不动。古寺中一片寂静。只有屋脊上狂窜乱跳的小松鼠,跑来跑去,络绎不绝,令人感到宇宙还在活着,并未寂灭。我一个人独立中庭,享受了生平第一个恬谧甜蜜的早晨,让我永世难忘。

  从此以后,我心中的那个亮点更加明亮了。我常常想到大觉寺,只要有机会,我就到大觉寺来。能够谈得来的一些朋友,我也想方设法请他们到大觉寺来品茗,最好是能住上一夜,领略一下这一座古寺的静夜幽趣。连从台湾不远千里而来的台湾大学图书馆馆长林光美女士,尽管是戎马倥偬,南北奔波,我也请她到大觉寺来住了一夜。她是品茗专家,是内行,她对大觉寺泉水和名茶的赞扬,其意义应该说是与众不同的,现在她已经回到了台北,我相信,她带回去的一定是对大觉寺美好的回忆。

  至于我自己为什么这样向往大觉寺呢?这要同我目前的生活情况谈起。近几年来,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一片虚名,套在了我的头上,成了一圈光环,给我招惹来了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这个会长,那个主编,这个顾问,那个理事,纷至沓来,究竟有多少这样的纸冠,我自己实在无法弄清,恐怕只有上帝知道了。我成了采访的对象,这个电台,那个电视台,这家报纸,那家杂志,又是采访录像,又是电话采访。一遇到什么庆典或什么纪念,我就成了药方中的甘草,万不能缺。还有无穷无尽的会议,个个都自称意义重大,非参加不行。每天下午,我就成了专家门诊的专家,客厅里招待一拨客人,另外一拨或多拨候诊者只好在别的屋里等候。采访者照相成了应有之义,作道具照相,我已习惯;但是,照相者几乎每次必高呼:“笑一笑!”试问我一肚乱絮般的思绪,我能笑得起来吗?即使勉强一笑,脸上成什么模样,我自己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校系两级领导,关心我的健康,在我门上贴上了谢绝会客的通知。然而知书识字的来访者却熟视无睹,依然想方设法闯进门来。听说北京某大学某一位名人,大概遇到了同我一样的遭遇,自己在门上大书:某某死了!但是,死了也不行,他们仍然闯进门来,要向遗体告别。

  十年浩劫期间,我忽发牛劲,以卵击石,要同北大那位“老佛爷”决斗,结果全军覆没,被抄家,被批斗,被送进牛棚,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小命,却成了“不可接触者”。几年之内,我没接到一封来信,没有一个客人。走在校内,没有哪个人敢同我说上一句话。我自己知趣,凡上路,必茫然向前看,决不左顾右盼,也决不敢踩别人的影子,以免把灾殃传给别人。你说,这样心里能痛快吗?当然不能。有时候我一个人困居斗室,感前途之无望,悲未来之渺茫,只觉得凄凉,孤独,寂寞,无助,此中滋味,非同病者实难相怜也。

  然而,物换斗移,时异世迁,我从一个不可接触者一变而为极可接触者,宛如从十八层地狱一下子跃上三十三天。最初有一阵喜悦,自是人之常情。然而,时隔不久,这喜悦就逐渐淡漠下来,代之而起的是无名的苦恼。“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我不想争名。我的收人足以维持我那水平不高的生活,我不想夺秋。我现在要求最迫切的是还我清静,“不可接触者”是最容易得到清静的。然而如今谁有这个本领能发动亿万群众,共同上演一出空前残暴的悲剧呢?他年于无意中得之的“不可接触者”的地位,如今却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我现在希望得到的是一片人间净土,一个世外桃源。万没想到,我又于无意中得到了净土和桃源,这就是欧阳旭在大觉寺创办的明慧茶院。我每次从燕园驱车往大觉寺来,胸中的烦躁都与车行的距离适成反比,距离愈拉长,我的烦躁愈减少,等到一进大觉寺的山门,我的烦躁情绪一扫而光,四大皆空了。在这里,我看到了我的苍松、翠柏、丁香、藤萝、梨花、紫荆,特别是我的玉兰和太平花,它们都好像是对我合十致敬。还有屋脊上蹿跳的小松鼠,也好像对我微笑。我想到我前不久写的那一副对联:

  屋眷狂窜小松鼠

  满院开满太平花

  不禁心旷神怡,虽古代桃花源中人,也不得不羡慕我了。

  大概从人类有了较大的城市之日起,城市就与大自然形成了对立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连一千多年前的陶渊明都曾高唱:“久在樊笼里,复得反自然。”欢悦之情,跃然纸上。清代末年,德国汉学家福兰阁任德国驻清朝的外交官,经常“上山”。我从他儿子傅吾康嘴里经常听到“上山”这个词儿。上哪个山呢?我从来没有问过,反正他每次来北京,总有一半时间“上山”。最近我才知道,他们父子俩上的山就是大觉寺,德国人毕竟是热爱自然的民族。到了今天,城市越来越大,越来越热闹,红尘万丈,喧嚣无度,虽然不能每个人都有像我那样的烦躁,但烦躁总会有的,只不过程度高低不同而已。大家都会渴望拥抱大自然,都在不同程度上想找一个人间净土,世外桃源。可每一个并不能都找得到,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

  我是有福的,我找到了大觉寺明慧茶院,而且帮助我的朋友们认识这是一块人间净土,世外桃源,我的朋友们也都有福了。

  我心中的那一个亮点将会愈来愈亮,愈亮。

  富春江边瑶琳仙境

  几年以前,我写过一篇散文:《富春江上》,抒发我在富春江上乘船畅游时的一些感受。我在最后说:吴均《与宋元思书》中讲到“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可是我们只到了富阳就转回杭州,把奇山异水都丢在后面了,这真是天大的憾事。“然而,这一件憾事也自有它绝妙之处,妙在含蓄。”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其中有自我欺骗的味道。我自己也知道,重游富春江的机会相当渺茫了。但是我又确实爱上了这一条神奇的澄江,依恋之情,溢满心头。因此故作含蓄语,不过聊以自慰而已。

  然而事竟有出人意料者,仅仅隔了三年,我现在又来到了杭州,来到富春江边了。遗憾的是,也许庆幸的是,我这次不是乘船,而是乘车,不是仅仅到了富阳,而是直抵桐庐,真正到了吴均描绘的天下独绝的山水的终点,我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这个人间仙境终于亲身来到了。遗憾的是,也许庆幸的是,我这一次看到的不是吴均描绘的景色,而是它的背后,也许连吴均都没有看到过的背后。

  我就在这个背后乘车走了“一百许里”。

  车子过了六和塔,钱塘江波平浪静,晴光满江,微风不起,浮天潋滟,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照亮了上下四方,背后衬托着几点黛螺似的越山,显得姣丽肃穆。这一片江水在车旁一晃而过,此后就一直再没有见到钱塘江和富春江。蜿蜒的群山把它们隔住了。车子经过的地方,山清水绿,平畴如画。朝阳在山上的松林顶上涂上了一条条的阴影;向阳处,金光闪耀;背阴处,浓绿深黑。阳光就跳跃在这明暗相间的阴影上。外国崇拜太阳的信徒们看到这样的阳光不知道作何感想。我这个喜爱但不崇拜太阳的俗人,看到这样的情景,脑筋蓦地一闪,天启真仿佛临到我的心头,我的灵魂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与阳光融而为一了。

  这是我眼前看到的实实在在的情景,这一幅迷人的图景是我在陆路上汽车中吸入眼底的。但是,不管这一幅图景是多么迷人,我的心并没有被它完全拴住,而是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我背诵着吴均的文章: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

  我的眼睛仿佛得到了天眼通的神力,穿透了巍峨的高山,看到富春江上。我的耳朵仿佛得到了天耳通的神力,听到富春江上。缥碧的江水,流在我眼前。竞上的寒树,绿在我眼前。泠泠的泉水,响在我耳边。嘤嘤的好鸟,唱在我耳边。中间混合上猿猴的哀鸣,寒蝉的啭声,汇成了钧天大乐;再衬上青山绿水,辉耀震荡着整个宇宙。我自己现在仿佛不是坐在车上,而是坐在船上;我仿佛化成了另外一个自我了。昔者庄子化为蝴蝶,不知谁化为谁。我现在化出了第二个我,我也不知道,究竟坐在车上的是我呢?还是坐在船上的是我?在到达瑶琳仙境之前,我已经化入太虚幻境了。

  但是,现实毕竟是现实,眼前的东西看起来毕竟真切。车子在飞驶,眼前的景象在飞快地变化。“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放翁诗中描绘的大概也就是同这一带相似的地方的景色。区别只在于,他当时漫游,不外是步行、骑驴或者坐轿,速度都是很慢的。眼前风物的变化,节奏也慢。一片树林,一个山坡,一块草地,一方池塘,看上半天,也换不了镜头。今天我们乘的是汽车,风驰电掣,转瞬数里,眼前的景色瞬息万变。马路旁的稻田,稻田边上高视阔步的水牛,远处山麓下的白色小楼,田地里劳动的农民,小镇子里熙熙攘攘的男女老少,都像风车一般,还没等看清楚,已经飞也似的向后退去,什么东西都是转眼就变。小河中白云青山的倒影,紧紧地拼命似的跟着我们的汽车跑。一转弯,小河一消失,白云青山的倒影立刻也就杳无踪影,只有倒影的残痕还留在我们的脑海中。此景此情,陆放翁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今人幸福胜古人,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了。

  眼前的幸福确实带给我了极大的愉快。但是我刚才自己制造的那一个太虚幻境无论如何也不想从我眼前离开。分成两半的那一个我始终也没有完全合拢起来。一半留在眼前的车上,一半钻透高山,飞到富春江畔。后一半似乎比前一半还有更大的自由,还更活跃。它完全不受眼前现实的束缚,甚至不受吴均的束缚,它海阔天空,任意驰骋,任意发挥,任意创造。它创造的富春江比现实的要美,比吴均的富春江也要美,而且要美妙到不知多少倍。这里是一个完全自由的王国,一个真正的太虚幻境……。

  “瑶琳仙境到了!”

  “我们到了太虚幻境了!”

  同车的人高声喧嚷起来,我仿佛从梦中被惊醒一般,那两个我终于合成了一个。我探头车外,许多小店铺标着瑶琳仙境的名字,旅游的汽车排成了长龙,中外游人成团成堆——瑶琳仙境果然到了。

  我随着众多的游人挤进洞中。这一个洞穴确实很大,按照天然长成的样子,分为六个“厅”,各厅自成格局,但又有路可通。洞中大小石室,无法统计;亿万年点滴形成的钟乳石,五颜六色,纷烂夺目。有的像玉石,有的像玛瑙,有的像金刚,有的像翡翠。样式更是千姿百态。珠帘玉幕,瑶台灵山,连云飞瀑,高峰崇岭,丛莽竹林,层楼叠阁,说不尽的奇迹,数不清的异相。低头忽然发现下有深沟。邈邃宽敞,正在戒惧惶恐,以为是下临无地;突然水光一闪,原来是洞中小溪,深不逾尺,不禁会心一笑。女解说员正在起劲地讲解,她口若悬河,眉飞色舞,绘形绘色,极尽幻想之能事。其实只要我们自己肯动脑筋,给自己的幻想插上翅膀,让它无拘无束地自由飞翔,对着眼前那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我们能够起上成百上千的诡奇美妙的名字。你给它起上什么名字,它肯定就像什么。如果有人幻想力比你更强,给它换上一个名字,你仔细端详,必然是越看越像。最后让你眼花缭乱,幻想也疲于奔命,好像在这个洞中宇宙间万事万物,包括古人和神仙在内,无所不有;而一转瞬间又是什么都无所有,自己也陷入迷离的梦中了。这种经验我平生已经有过几次:一次是在黄山山上,一次是桂林洞中、漓江岸边。现在是第三次了。如果有人问我:你对瑶琳仙境总的印象如何?我会坦率地回答:有点失望,有点不满足。我本来期望,这里能给我一点新东西,高出于桂林诸洞的东西。但是实际上没有,两者是差不多的。也许是我们伟大祖国这样神妙的地方太多了,把我们都惯坏了,把我们的眼眶子都惯得太高了,以致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其实,宇宙奇迹达到瑶琳仙境这样的程度,算是已经到了顶,再想要更高的、更神妙的东西,只有到阆苑天宫里去找了。

  走出了瑶琳仙境,我们立刻就走上了归途。此时太阳已经越过了中天,渐渐向西方倾斜。青山绿水另有一番景象。西斜的太阳把暗淡下来的光辉洒上碧林,洒上山麓,不像早晨那样金光闪闪,却仍然保留着充沛的活力,把村落、小溪、稻田、池塘,清清楚楚地端在我们眼前。可惜现在节令早了一些,林中的树叶子还没有变红。不然的话,如果现在是层林尽染的季节,“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那样令人神往的景象我就可以亲身领略了。

  同往常一样,在归途上,兴会难免有点阑珊。我现在确已有点倦意,懒得再像早晨那样兴会淋漓地仔细欣赏车窗外的自然景色了。

  但是,我的眼睛一闪,一个人的影子蓦地又浮现了出来。早晨来的时候,这个影子已经浮现出来过。我们的车子刚刚驶过六和塔下,一看到明镜般的钱塘江,这影子就在波光水影中冉冉地浮现起来。从那时开始,它一直跟着我们的车子飞驰,时大时小,时近时远,时停时走,时隐时显;飘浮在青山顶上,逍遥在绿水岸边;恰似白云,宛若轻烟;瞻之在后,忽焉在前;充塞宇宙之内,弥漫天地之间。这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影子呀!车子驶在小溪的边上,绿树白云,倒影水中,这影子也在水中出现。到了小溪尽头,一切倒影沓然消逝。但是这个影子却仿佛从水中一跃而出,仍然跟着车子飞奔,而且一直陪着我进入瑶琳仙境,充塞了整个石洞。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仙境,走上了归途,正当意兴阑珊时,青山绿水已经对我不再有多大的吸引力了,它却又突然浮现出来,时而微笑,时而点头,时而颦眉,时而闭目,在我心中激起了剧烈的波动,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扉,我想呼喊,我想招手,我想把它牢牢地抓住。但是,定睛看时,却只见山清水秀。我明白了,只有这山清水秀的地方才能产生这样的面影。它是天地的精英,山川灵气之所钟。想用赤手空拳把它抓住,那只是痴心妄想。我要把它保留在我灵魂深处,我相信,它也会乐意呆在那里的。我想到这里,心旷神怡。抬眼再看,那面影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宛似一条神龙。它就这样陪着我,在暮色朦胧中,到了万家灯火的杭州。

  兰州颂

  来到兰州,只有短短的几天。然而我却感到,我已经经历了平生两大喜事。第一件就是来到兰州这件事实本身。久仰兰州大名,知道甘肃是我国文化宝库之一。敦煌的大名久已蜚声国际,用不着再细加叙述。至于另一个宝库拉卜楞寺,则国内国际知者甚少,还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实际上那里收藏的大量藏文文献,不但是我们的国宝,而且是世界之宝。我希望,甘肃的同志们关心拉卜楞寺的建设与文物保护,使拉卜楞寺同敦煌一样放射出辉煌的光芒。

  第二件就是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的成立与全国第一次敦煌学术讨论会的胜利召开。敦煌吐鲁番再加上古代藏文文献的研究,已经成为当今世界上的显学。几十年来,我们在这方面的研究工作确有成绩,但是同我们国家的地位比较起来,还有相当大的差距。全国各地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学者都有热切的愿望,要求组织起来,加强这方面的研究,团结协作,振兴中华。这个愿望现在在中宣部、教育部、文化部以及全国有关学者、有关单位,特别是甘肃省党政领导、兰州大学领导的大力支持下,终于实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一百多位学者简直可以说是群情振奋,几乎人人都欢欣鼓舞,同声赞扬,认为完成了一件国内学术界的大事。我相信,这样的心情一定会化成极大的力量,我国的敦煌吐鲁番的研究一定会在不远的将来取得巨大的成功,为我们祖国争取更大的光荣。

  最后,我还想谈一点我对兰州的印象。研究心理学的人都知道,一个人如果久处一地,对本地许多情况容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初到一地的人,反而心明眼亮,会看到本地人看不到的东西。我作为一个初到兰州来的人,对兰州所见虽然还不够多,然而印象是新鲜的,又是深刻的。那天下午参观了甘肃省博物馆,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许多艺术珍品望之简直令人目瞪口呆。参观者同声称赞,认为是中国第一,应该大大宣扬。晚上又看了甘肃省艺术学校的敦煌舞(女子)基本训练课汇报。我虽然在欧洲看了十年芭蕾舞,又多次在印度看到印度各派舞蹈,然而却依然是个“舞盲”。尽管如此,艺校的汇报表演却给了我极大的艺术享受,使我感到敦煌壁画的发展与应用有无限广阔的前途,心情十分兴奋。总之,我对兰州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兰州是一个很美丽的城市,一个十分有文化的城市。我们从前有一句古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改动一下:“上有乐园,下有皋兰。”我想同志们也会同意的吧。

  登黄山记

  早就听人说过:“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又经常遇到去过黄山的人讲述那里的奇景,还看到画家画的黄山,摄影家摄的黄山,黄山在我的心中就占了一个地位。我也曾根据那些绘画和摄影,再掺上点传闻,给自己描绘了一幅黄山图,挂在我的心头。我带着这样一幅黄山图曾周游国内,颇看了一些名山大川。五岳之尊的泰山,我曾凌绝顶,观日出。在国外,我也颇游览了一些国家,徜徉于日内瓦的莱茫湖畔,攀登了雪线以上的阿尔卑斯山,尽管下面烈日炎炎,顶上却永远积雪皑皑。所有这一切都是永世难忘的。但是我心中的那一幅黄山图,尽管随着游览的深广而多少有所修正,但毕竟还是非常美的,非常迷人的。

  今天我就带着我心中的那一幅黄山图,到真正的黄山来了。

  汽车从泾县驶出,直奔黄山。一路上,汽车蜿蜒绕行于万山丛中。我的幻想也跟着蜿蜒起来。眼前是千山万岭,绵延不绝;但是山峰的形象从远处看上去都差不多。远处出现了一个耸入晴空的高峰,“那就是黄山了吧!”我心里想。但是一转眼,另一个更高的山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只好打消了刚才的想法。如此周而复始,不知循环了多少遍。还有一个问题一直萦回在我的脑际:在这千山万岭中,是谁首先发现黄山这一个天造地设的人间仙境呢?是否还有另一个更美的什么山没有被发现呢?我的幻想一下子又扯到徐霞客身上。今天我们乘坐汽车来到这里,还感到有些疲惫不堪。当年徐霞客是怎样来的呢?他只能自己背着行李,至多雇上一个农民替他背着,自己手执藤杖,风餐露宿,踽踽独行于崇山峻岭中,夜里靠松明引路,在虎狼的嗥叫声中,慢慢地爬上去。对比起来,我们今天确实是幸福多了。……

  就这样,汽车一边飞快地行驶,我一边在飞快地幻想。我心里思潮腾涌,绵绵不断,就像那车窗外的绵延的万山一样。

  汽车终于来到了黄山大门外。

  一走进黄山大门,天都峰就像一团无限巨大的黑色云层,黑呼呼的像泰山压顶一般对着我的头顶压了下来,好像就要倒在我的头上。我一愣:这哪里是我心中的那个黄山呢?然而这毕竟是真实的黄山,我几十年蕴藏在心中的那一幅黄山图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我心中怅然若有所失;但是我并不惋惜。应该消逝的让它消逝吧!我现在已经来到了真实的黄山。

  从此以后,真实的黄山就像一幅古代的画卷一样,一幅一幅地、慢慢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出宾馆右行,经疗养院右转进山,山势一下子就陡了起来。我曾经听别人说过,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是多少多少华里。在导游书上,我也看到了这样的记载。我原以为几华里几华里都是在平面上的,因此我对黄山就有了一些不正确的理解。现在,接触了实际,才知道这基本上是按立体计算的。在这里走上一华里,同平地上不大一样,费的劲儿要大得多。就是向上走上一尺,也要费上一点力气。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喘气流汗了。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右手使劲地拄着竹杖,一步一步地向上爬行。我眼睛里看到的只是台阶、台阶、台阶。有时候,我心里还数着台阶的数目爬呀,数呀,数呀,爬呀,以为已经很高了。但是抬眼一看,更高、更陡、更多的台阶还在前面哩。想当年登泰山的时候,那里还有一个“快活三里”。这里却连一个快活三步都没有,但是,既来之,则安之,爬就是一切。

  我到黄山来,当然并不是专为来走路的。我还是要看一看的。但是,在黄山,想看也并不容易。有经验的人说:“走路不看山,看山不走路。”这确实是至理名言。这有点像鱼与熊掌的关系,不可得而兼之。谁要想“兼之”,那就有失足坠下万丈深涧的危险。我只在爬到了一定的阶段时,才停下脚步,小心地抬头向身后和左右看上一看,但见峭壁千仞,高岭入云,幽篁参天,苍松夹道,鸟鸣相和,蝉声四起。而且每看一次,眼前的情景都不一样,扑朔迷离,变幻万端。就连同一个地方,从不同的角度去看,都能看出不同的形象。从慈光阁看朱砂峰,看到天都峰上的金鸡叫天门。但是登上龙蟠坡,再抬头一看,金鸡叫天门就变成了五老上天都。在什么地方才能看到黄山真面目呢?我想,在什么地方也是看不到的。我很想改一改苏东坡的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黄山真面目,即使身在此山中。”

  我有时候也有新的发现,我简直觉得其中闪现着“天才的火花”,解人难得,我只有自己拍手(这里没有案)叫绝。比如,我看远山上的竹石树木,最初只觉得一片蓊郁。但细看却又有明暗之别。有的浓绿,有的淡绿。经过我再三研究揣摩,我才发现,明的是竹,暗的是松,所谓“苍松翠竹”,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又想改陆游的两句诗:“山穷水复疑无路,松暗竹明又一山。”

  一想到陆游,我又想到了徐霞客。我们且看看他登上慈光寺以后是怎样看黄山的:

  由此而入,绝巘危崖,尽皆怪松悬结;高者不盈丈,低仅数寸,平顶短鬣,盘根虬干,愈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

  他看到了奇山,又看到了奇松。他看到的山同我们今天看到的几乎完全一样,这毫无可怪之处。但是他看到的松,有多少是我们今天还能看到的呢?“愈短愈老,愈小愈奇”,难道在这几百年的漫长时间内,它们就一点也没有长吗?就是起徐霞客于地下,我这样的问题恐怕也无法回答了。

  我就是这样一边爬,一边看,一边改着古人的诗,一边想到徐霞客,手、脚、眼、耳、心,无不在紧张地活动着,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天都峰脚下。这是一个关键的地方,向右一拐,走不多远,就可以登上台阶,向着天都峰爬上去。天都峰是黄山的主峰。不到天都非好汉,何况那天险鲫鱼背我已经久仰大名,现在站在天都峰下,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上面有蚂蚁似的人影在晃动,真是有说不出的诱惑力啊!但是一看到那一条直上直下的登山盘道,像一根白而粗的线绳一样悬在那里,要爬上去,还真需要有一把子力气呢。我知道,倘若给我半天的时间,登上去也是没问题的。可惜现在早已经过了中午,到我们今天的住宿的地方玉屏楼还有一段路要走。我再三斟酌,只好丢掉登天都峰的念头,这好汉看来当不成了。我一步三回头地向左一拐,拾级而上,一直爬到了一线天的门口。这时我们坐了下来,背对一线天口,脸朝前望,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蓬莱三岛。所谓蓬莱三岛只是三个石笋似的小山峰,上面长着几棵松树。下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山谷。据说,白云弥漫时,衬着下面的云海,它们确确实实像蓬莱三岛。但现在却是赤日当空,万里无云,我只能用想象力来弥补天公的不作美了。

  一线天真正是名副其实。在两个峭壁中,只有一条缝隙,仅容人体,抬眼一看,只见高处露出一线光明,上面是蓝蓝的天,这一团光明就召唤着我们,奋勇前进。我们也就真的一个个精神抖擞,鼓足了余勇,爬了上去。低头从我们两条腿中间向后看去,还可以看到悬挂在天都峰上的那一条白练似的磴道。

  过了一线天,再向右一拐就走上了玉屏楼,这里是从温泉到北海去的必由之路。一般人都是在这里过夜的。徐霞客时代,这里叫玉屏风。他在《游记》里写道:“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山绝胜处。”可见徐霞客对此处评价之高。原来这里有一座庙,叫做文殊院。古人曾说过:“不到文殊院,没见黄山面。”这同徐霞客的意见是一致的。

  这里有什么特点呢?这里是万山丛中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好像天造地设,就是一个理想的中途休息的地方。一转过山角,就能看到峭壁上长着一棵松树。提起此松,真是大大地有名。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大概都经常能看到它的形象。挂在人民大会堂里的那一幅叫做“迎客松”的照片,就是它。这棵松树的大名就叫做“迎客松”。许多来访的外国领导人,以及名人、学者会见中国领导人时,就在那个照片下面照相。你看它伸出双臂,其实是不知道多少臂,仿佛想同来游的人握手、拥抱,它那青翠的枝头仿佛能说出欢迎的语言,它仿佛就是黄山好客的象征,不,它实际上成了中国人民好客的象征。你若问它的高寿,那就很难说。它干并不粗,也不特别高,看样子它至多也不过几十年至百年,然而据人说,它挺立在这里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这里山高风劲,夏有酷暑,冬有寒冰,然而它却至今巍然屹立,俊秀挺拔,苍翠欲滴,枝头笼烟,仿佛正当妙龄青春。我在这里祝它长寿!

  至于玉屏楼本身,可看的东西并不多。只是因为此地处万山之中,抬眼四顾,前有大谷深壑,下临无地,上面有参天云峰,耸然并立。同前一段的地无三尺平的情况比较起来,当然显得空阔辽廓,快人心目。当白云弥漫时,云海苍茫,必然另有一番景色。可惜我们没有这个福气,只看到了一片干涸了的大海。在玉屏楼的右边,就是那一棵在名声上稍逊一筹的送客松。它也像迎客松一样,伸出了它那许多胳臂,好像向游客告别,祝他们身强体健,过一些时候再来黄山。我也祝它长寿!

  我们就是在住宿一夜之后,怀着还要再回来的心情走过这一棵松树向黄山深处前进的。一走过送客松,山路就好像一反昨天上山时的规律,陡然下降,下降,下降,再下降,一直降到涧底。这一段路走起来非常舒服,似乎还要超过泰山的“快活三里”。我们虽低头走路,仍可以抬头望山。走过望客松,蒲团松,右边可以看到指路石,回头则见牛鼻峰上的犀牛望月。下到深涧涧底以后,一泓清泉,就在道旁,清澈见底,冷冽可饮。拿做文章来比,我们走这一段山路,好像是在作“承”的那一段,“起”得突兀,“承”得和缓,我们过了一段舒服的时光。

  但是,再拿做文章来比,“承”过以后,就来了“转”,这一“转”,可真不得了。到了涧底,抬眼一看,前面是八百级的莲花沟。这八百级仿佛是直上直下,令人看了真有点发憷。实际上,往上攀登的时候,比在下面仰望时更令人感到可怕。我们面前好像只有这一条窄窄的石阶,只能向上,不能回转,“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马”,不管流多少汗,喘多少气,到此也只有奋勇攀登,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爬上了八百石阶,一转就到了莲花峰脚下。这一座莲花峰也是黄山主峰之一。从它的脚下上山好像比从天都峰脚下攀登天都峰要容易得多,只需往右一转,爬上几个台阶就可以达到峰顶。然而,正唯其觉得容易,也就失掉了吸引力。同时,我们今天的目标是到北海。我于是只在莲花峰下少坐片刻,抬头看到不远的峰顶上游人多如过江之鲫,然后左转走上前去。要说到黄山的险境,仿佛现在才算是开始。身右峭壁凌空,左边却是悬崖无地。山路是整修过的,在最危险的地方加了石头栏杆或铁链。但栏外就是危险境地,好像泰山上的阴阳界一样。走在这样的地方,连昨天奉行的“看山不走路,走路不看山”的箴言都无法奉行,无已,只有一心一意埋头苦走而已。这里就是鼎鼎大名的万丈云梯。真可以说是名不虚传。但是,大自然最憎恨的是单调,它决不会让百步云梯成为千步云梯、万步云梯。过了百步云梯,又是一段比较平直的山路。此时我仿佛已经过了险关,大有闲情逸致,观赏山景。蓦抬头,在远处的山崖上,忽然看到“万绿丛中一点红”。此时正是盛夏,早过了春暖花开的时节,这一点红是哪里来的呢?我无法攀上悬崖去看,无从探索与研究。我只有沉入幻想中,幻想暮春四五月间,黄山漫山遍野开满了杜鹃花的情况。我眼前的黄山一下子变了样,‘日出山花红胜火”,红色的火焰仿佛燃遍了全山,直凌太空,形成了一幅红透宇宙的奇景。

  就这样,一路幻想下去。平路走尽,又上山路,穿过鳌鱼洞,就到了天海。这一段路更平了,仿佛已经离开黄山,到了平地上。一路树木蓊郁,翠竹夹道,两旁蝉声啼不住,轻身已到北海边。

  北海真是个好地方。人们已经看过了天都峰和莲花峰,奇景险境,久已身履,大概总会觉得黄山胜境已经探过,到了北海已经成为尾声了。

  然而实则不然。

  我先讲一个口头传说。距北海不远有一个山峰,叫做始信峰。什么叫始信峰呢?这里熟于掌故的人说,就是“开始相信”,意思就是,到了这里才开始相信黄山之美。不管这个解释是否正确,是否就是原意,我确确实实是相信的。我到了北海以后,才知道,北海决不是黄山之游的尾声,而是高峰,是顶端。上文曾引过一句古语:“不到文殊院,没见黄山面。”我想改一改:“走不到北海,黄山没有来。”再拿写文章作比,如果过了玉屏楼算是“转”,那么,到了北海就算是“合”。一篇精巧的文章写到这里,才算是达到精妙的顶点,黄山乃山中之奇山,北海是众奇并备,万巧同臻。游黄山到此,真可以说是叹观止矣。

  然而究竟“合”出一些什么东西来呢?

  三言两语是说不完的。以北海为中心,三五华里的半径内,景色万千,名目繁多。大则崇山峻岭,小至一石一树,无不奇绝人寰。从宾馆右转,走不多远,在深山绝谷的边缘上,出现了散花精舍,前面不远就是梦笔生花、笔架峰、骆驼石、上升峰和老翁钓鱼,再往前走就是始信峰。登上始信峰顶,下临无地,隔着深涧远处可见仙女峰、石笋矼,石笋壁立千仞,真仿佛天上有一个顶天立地的金刚巨无霸从上面把石笋栽在那里,成为宇宙奇观。我们只是从远处看石笋矼的,徐霞客是亲身到过。他在《游记》里写道:“趋石笋矼,至向年所登尖峰上,倚松而坐,瞰坞中峰石回攒,藻绘满眼,如觉匡庐、石门,或具一体,或缺一面,不若此之闳博富丽也。”

  “闳博富丽”当然还不仅限于石笋矼。北海附近这一些名胜,无不“闳博富丽”、“藻绘满眼”。比如清凉台、曙光亭,都各有奇妙之处。出宾馆左折西行,可以到西海。沿路青松参天,翠竹匝地。有很多有名的奇景。走到尽头,同别的地方一样,眼前又是峭壁千仞,深涧万寻。从这里的排云亭上,可以看到丹霞峰、松林峰、石床峰,各各刺入青天,令人神往。据说这地方是看落照的好地方,可惜我们来的时候,不是黄昏,我们只有怅望西天,幻想一番日落西山、红霞满天的情景而已。

  是不是北海就只“合”出了这样一些东西来呢?

  也还不是的。黄山有所谓四大奇景:奇松、怪石、云海、温泉。温泉一进山就可以看到,上面已经说过,这里不再提了。其他三奇,除了云海以外,一进山也都陆续可以看到。从慈光阁开始,只要你注意,奇松、怪石,到处可见。简直是让你一步一吃惊,一步一感叹。到了北海算是达到了顶峰,所谓集大成者就是。

  那么,人们也许要问,奇松奇在什么地方呢?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初次听说奇松时,心里也泛起过这个问题。我游遍了黄山,到了北海,要想答复这个问题,也还感到非常困难,简直可以说是回答不出。我常常想,世间一切松树无不是奇的,奇就奇在它同其他一切树都不一样。其他树木的枝子一般都是往上长的,但是松树的枝干却偏平行长着或者甚至往下长。其他树木从远处看上去都能给人一个轮廓,虽然茂密,但却杂乱;然而松树给人的轮廓却是挺拔、秀丽,如飞龙,如翔凤,秩序井然,线条分明。松柏是常常并称的。如果它们站在一起,人们从远处看,立刻就能够分清哪是松,哪是柏。总之一句话,我们脑中一切关于树的规律,松树无不违反。此之所谓奇也。

  但是,黄山上的松树比其他地方更奇,是奇中之奇。你只要看一看黄山上有名字的名松,你就可以知道:蒲团松、连理松、扇子松、黑虎松、团结松、迎客松、送客松、飞虎松、双龙松、龙爪松、接引松,此外还不知道有多少松。连那些不知名的大松、小松、古松、新松,长在悬崖上的松,长在峭壁上的松,长在任何人都不能想象的地方的松,千姿百态,石破天惊,更是违反了一切树木生长的规律。别的地方的松树长上一千多年,恐怕早已老态龙钟了,在这里却偏偏俊秀如少女,枝干也并不很粗。在别的地方,松树只能生长在土中;在这里却偏偏生长在光溜溜的石头上。在别的地方,松树的根总是要埋在土里的;在这里却偏偏就把大根、小根、粗根、细根,一股脑地、毫不隐瞒地、赤裸裸地摆在石头上,让你看了以后,心里不禁替它担起忧来。黄山松奇就奇在这里。看松而看到黄山松,真可以说是达到顶峰了。

  谈到怪石,也真是够怪的。那么这些石头怪又怪在何处呢?在别的名山胜地中,也有一些有名有姓的山峰,也有一些有名有姓的石头。但是在黄山,这种山峰和石头却多得出奇:虎头岩、郑公钓鱼台、莺谷石、碰头石、鲫鱼背、羊子过江、仙人飘海、仙桃石、蓬莱三岛、鹦哥石、飞鱼石、采莲船、孔雀戏莲花、象石、金龟望月、仙鼠跳天都、仙人下轿、仙人把洞门、姜太公钓鱼、犀牛望月、指路石、金龟探海、老僧入定、老僧观海、仙人绣花、鳌鱼吃螺蛳、容成朝轩辕、鳌背驮金鱼、仙人下棋、仙人背包、飞来钟、老翁钓鱼、梦笔生花、猪八戒吃西瓜、书箱峰、达摩面壁、仙人晒靴、老虎驮羊、天鹅孵蛋、关公挡曹、仙人铺路、太白醉酒、五老荡船、天狗望月、双猫捕鼠、苏武牧羊、老僧采药、仙人指路、喜鹊登梅、猴子捧桃,等等,等等。名目确实够繁多的了。名目之所以这样繁多,决定因素就是因为这里石头长得怪。如果不怪的话,就决不会有这样多的名目。你以为这些五花八门的名目已经把黄山的怪石都数尽了吗?不,还差得很远。如果你有时间,静坐在黄山的某一个地方,面对眼前的奇峰怪石,让自己的幻想展翅驰骋,你还可以想出一大批新鲜动人的名目。比如我们几个人在西海排云亭附近面对深涧对面的山,我看出了一座“国际饭店”。这个名字一提出,你就越看越像,像得不能再像了,我们都为这个天才的发现而狂欢。假我以时日,我们可以巧立名目,为黄山创立一大批新鲜、别致,不但神似而且形似的名目,再为黄山增添光彩。

  在怪石中最怪的,当然要数飞来石。顾名思义,人们认为这块大石头是从天外飞来的。我们从玉屏楼到北海的路上,快到北海的时候,已经从远处看到了它。它是在一座小山峰的顶上,孑然耸立在那里。上粗下细,同山峰接触的地方只是一个点,在山风中好像是摇摇欲坠,让人不禁替它捏一把汗。后来我们从北海到西海,在回去的路上,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峰顶上,同黄山别的山头一样,小小的一个峰顶,下临万丈深涧。看到飞来石,我们都大吃一惊:原来同峰顶连接的地方有一条缝。这样一块巨石,上粗下细,又不固定在峰顶上,怎能巍然屹立在那里,而且还不知已经屹立了多少年呢?在这漫长的时间内,谁知道它已经经历了多少狂风暴雨,山崩地震呢?而它到今天仍然是岿然不动,简直违反了物理的定律。我们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能说它是奇中之奇了。

  至于黄山的云海,更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座大山竟然有北海、西海、天海、前海、后海,这样许多海,初听时难道不真是让人不解吗?原来这些海都是云海。我从小读王维的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觉得这个境界真是奇妙,心向往之久矣。可是活了六十多岁,也从来没能看到云起究竟是什么样子。一天。我们正在北海的一个山头上,猛回头,看到隔山的深涧忽然冒起白色的浓烟。我直觉地认为这是炊烟。但是继而一想,炊烟哪能有这样的势头呢?我才恍然:这就是云起。升起来的云彩,初时还成丝成缕,慢慢地转成一片一团,颜色由淡白转浓,最初群山的影子还隐约可见,转瞬就成了一片云海,所有的山影都被遮住,云气翻滚,宛若海涛。然而又一转瞬,被隐藏起来的山峰的影子又逐渐清晰,终于又由浓转淡,直到山峰露出了真面目,云气全消,依然青山滴翠,红日皓皓。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几分钟内。这算不算是云海呢?旁边有人说:“还不能算是真正的云海。那要大雨之后。”我只好相信他的话。但是,“慰情聊胜无”,不是比没有看到这种近似云海的景象要好得多吗?

  除了上面谈的四大奇景之外,我还有一点意外的收获,那就是我在黄山看了日出。日出并没有列入黄山四奇之内,但仍然可以说是一奇。北海的曙光亭,顾名思义,就是看日出的最好的地方。几十年前,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曾登泰山看日出,在薄暗中,鹄候在玉皇顶上,结果除了看到一团红红的云彩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只有暗自背诵姚鼐的《登泰山记》,聊以自慰。

  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祖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戊申晦五鼓,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时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蒲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

  这一次来到黄山北海,早晨天还没有亮,就有人跑着、吵着去看日出。我一骨碌爬起来,在凌晨的薄暗中摸索着爬上曙光亭,那里已经是黑压压的一团人。我挤在后面,同大家一样向着东方翘首仰望。天是晴的,但在东方的日出处,却有一线烟云。最初只显得比别处稍亮一点而已。须臾,彩云渐红,朝日露出了月牙似的一点;一转眼间,它就涌了出来,顶端是深紫色,中间一段深红,下端一大段深黄。然而立刻就霞光万道,白云为霞光所照,成了金色,宛如万朵金莲飘悬空中。

  就这样,黄山的三奇,奇松、怪石、云海,还加上一个奇:日出,我在黄山,特别是在北海,都领略过了。再拿做文章来打个比方,起、承、转、合,这几大股都已作完,文章应该结束了。

  然而不然,从我的感情和印象说起来,合还没有合完,文章也就不能结束。从我的激情来看,这仿佛刚才达到高潮,文章更不能就此结束了。我们原来并不想在北海住这样久,但是越住越想住,越住越不想走。三天之内,我们天天出去,天天有新的发现,大有流连忘返之意。我们最后怀着惜别的心情,离开了北海的时候,我的内心如潮涌,如云起,一步三回头。我们绕过黑虎松走上后山的道路,向着云谷寺的方向走去。一路之上,流水潺潺,山风习习,蝉声相送,鸟鸣应和,苍松翠竹,映带左右。我们又像走到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了。但是我们走到幽篁中,闻鸟声却不见鸟,我们笑着开玩笑说,这是留客鸟,它们也惋惜我们即将离去,大有依依不舍之意呢。

  此时周围清幽阒静,好像宇宙间只有我们几个人似的。但是我的内心里却又像来黄山的路上那样如波涛汹涌,遐想联翩,我想到过去游览过国内外的名山大川。我一时想到泰山,一时又想到石林。这都是天下奇秀,有口皆碑。但是我觉得,同黄山比起来,泰山有其雄伟,而无其秀丽;石林有其幽峭,而无其雄健。黄山是大则气势磅礴,神笼宇宙,小则剔透玲珑,耐人寻味。如果拿美学名词来比附的话,我们就可以说,黄山既有阳刚之美,又有阴柔之美。可谓刚柔兼,二难并,求诸天下名山,可谓超超玄箸了。

  我一下子又想到中国的山水画,远山一般都只用淡墨渲染,近山则用各种的皴法。对远山的那种处理,只要在有山的地方,看到过远山的人,都会同意的,都会知道,那实际上是把自然景物,再加上点画家个人的幻想与创造,搬到了纸上来的。这不同于自然主义,这是形似而又神似。但是对近山的那些不同的皴法,则生长在北方高山不多的地方的人,有时就不大容易理解,认为这不过是画家的传统手法,没有多大意思的。特别是对大涤子这样的画家,更不容易理解。今天我到了黄山,据说大涤子在这里住过,积年疑团,顿时冰释。我站在任何一个悬崖峭壁的下面,抬头仰望,注意凝视,观之既久,俨然是一幅大涤子的山水画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我也俨然成了画中人了。但见这一幅画,笔墨恣纵,元气淋漓,皴法新颖,巨细无遗。倘若我们请天上匠作大神,来到人间,盖上一座万丈高的大厦,把这一幅大画挂在里面,不知会产生什么效果,恐怕观赏的人都会目瞪口呆、惊愕万状吧!此时,只在此时,我才真正理解中国古代山水画家,其中也包括像大涤子这样有天才、有独创性,能独辟蹊径,开一代风气的画家,都是在仔细观察自然山色,简练揣摩,融会贯通之后,然后才下笔的。他们决不是专门抄袭古人,拾古人牙慧的。

  我一下子又想到,天下名山多矣,中外皆然。但是像黄山这样的名山,却真如凤毛麟角。为什么中国竟会有黄山这样的山呢?这个问题似乎非常幼稚,实际上却是发自我内心深处的一个问题。我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幼稚、可笑。古人会说,这是灵气所钟。什么又是灵气呢?灵气这东西摸不着,看不到,实在是玄妙得很。但是依我看,它又确实是存在着的。我们一到黄山,第一天晚上,坐在宾馆外深涧岸边,细听涧中水声,无意中捉到了一个萤火虫,发现它比别的地方的都大而肥壮。后来我们又发现这里的知了也比别的地方的大而肥壮,就连苍蝇也和别的地方不同,大得、壮得惊人,而在海拔近两千尺的天都峰顶,天风猎猎,人站在那里都摇摇欲坠,然而却能见到苍蝇,而且都有点气魄,飞驶迅速,呼啸而过。这实在使我吃惊不小。不用灵气所钟,又怎样解释呢?世界各国都有它们灵气所钟的地方,对于这些地方,只要我能走到、看到,我都喜爱、欣赏,一视同仁,决不会有任何偏心。但是,有黄山这样灵气所钟的地方,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感到无比地骄傲与幸福。我因此更热爱我们这一块土地,我更热爱我们这一个国家。我们也并不想把黄山秘而不宣,独自享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我也但愿世界永存,黄山永在,永远以它那无比美妙的山色,为我们提供无比美妙的怡悦。

  我一下子又想到,古人说,人生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又说太史公司马迁周览名山大川,故其文疏宕有奇气。还有人说,唐代大书法家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因而书法大进。我现在游览了黄山,将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我一非文豪,二非书法家,这影响究竟要产生在什么地方呢?不管怎样,影响终归会有的,我且拭目以待。

  我就是这样一边走,一边想,一边还欣赏四周奇丽景色,不知不觉地就回到了温泉。等到我从北海返回温泉的时候,我仿佛成了一个阿丽丝,我漫游了一个奇而又奇的奇境。过去一周的游踪,历历呈现在我心中。我的黄山梦于今实现了。但我并不满足于实现了梦境,而是梦得更加厉害起来。我仿佛还并没有到过真正的黄山,不,黄山对我来说,比原来还要陌生,还要奇妙,我直觉地感到,真正的黄山我还没有看到。我从北海归来,只看了黄山的皮毛。黄山的名胜真如五光十色,扑朔迷离,在那“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中似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有待于我,有待于其他人去发现,去欣赏,去惊叹。古时候有一首关于黄山的诗:

  踏遍峨嵋与九嶷,

  无兹殊胜幻迷离,

  任他五岳归来客,

  一见天都也叫奇。

  我还没有历游五岳,也还没有到过峨嵋与九嶷。我对黄山、对天都叫奇,完全是很自然的。我相信,即使我有朝一日真的遍游五岳,登峨嵋,探九嶷,我再到黄山来,仍然会叫奇不绝的。

  我来的时候,心里带来了一个假的黄山图,它一遇到真黄山就破碎消失了。我现在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幅真正的黄山图,虽然我还不能相信,这一幅图就是黄山的真相。但是这幅黄山图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经过了一段时间酝酿思忖,我现在写出了我心目中的黄山。但写的过程中,我时时怀疑我这一支拙笔会玷污了黄山。古人诗说:“美人意态画不出,当时枉杀毛延寿。”我现在真觉得,“黄山意态写不出,枉费不眠数夜间”。《世说新语》任诞第三十三说:

  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这里指的是,桓子野每闻清歌,辄情动乎中。我现在面对着黄山,心中有一美妙的黄山,笔下的黄山却并不那么美妙,我也只能学一学桓子野,徒唤奈何。

  洛阳牡丹

  “洛阳牡丹甲天下”这一句在中国流行了千百年的话,我是相信的,我是承认的。但是,我以前从没有意识到,这一句话的真正含义,自己并没有完全了解。

  牡丹,我看得多了。在我的故乡,我看到过;在北京的许多地方,特别是法源寺和颐和园,我也看到过。牡丹花朵之大、之美,花色品种之多,确实使我惊诧不已。我觉得,唐人咏牡丹的名句“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约略可以概括。牡丹被尊为花中之王,是当之无愧的。

  但是,什么叫“国色”?什么又叫“天香”,我的理解介乎明暗之间。

  今年4月中旬,应洛阳北京大学校友会的邀请,我第一次到了洛阳这座“牡丹之城”。此时正是洛阳牡丹花会举行期间。今年因为气候偏冷,我们初到的第一天,连大马路旁开得最早的“洛阳红”,都没有全开放。焉知天公作美,到了第二天竟然晴空万里,阳光普照。仿佛那一位大名鼎鼎的金轮圣神皇帝武则天又突然降临人间,下诏牡丹在一夜之间必须开放,不但“洛阳红”开得火红火红,连公园里那些比较名贵的品种也都从梦中醒来一般,打起精神,迎着朝阳,一一开放。

  我们当然都不禁狂喜。在感谢天公之余,在忙着参观白马寺、少林寺、中岳庙和龙门石窟之余,挤出了早晨的时间,来到了牡丹最集中的地方王城公园,欣赏“甲天下的”洛阳牡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洛阳牡丹原来是这个样子呀!光看花名,就是几十上百种,个个美妙非凡,诗意盎然,我记也记不住。花的形体和颜色也各不相同,直看得我眼花缭乱,目迷五色。我想到神话里面的百花仙子,我想到《聊斋志异》里面的变成美女的牡丹花神,一时搔首无言,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昨天夜里,我想到今天要来看牡丹,想了半天,把我脑海里积累了几十年的辞藻宝库,翻箱倒柜,穷搜苦索,想今天面对洛阳牡丹大展文才,把牡丹好好地描绘一番。我真希望我的笔能够生花,产生奇迹,写出一篇名文,使天下震惊。然而,到了此时此地,面对着迎风怒放的牡丹,却一点词儿也没有了,我的“才”耗尽了,一点也挤不出来了。我想,坐对这样的牡丹,对画家来说,名花的意态是画不出来的;对摄影家来说,是照不出来的;对作家来说,是写不出来的。我什么家都不是,更是手足无所措了。

  《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有一段话:

  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我对牡丹花真是一往情深。我觉得,值此时机最好的办法就是喊上几声:“奈何!奈何!”

  洛阳人民有福了,中国人民有福了。在林林总总全世界的无数民族中,造物主——假如真有这么一个玩意儿的话——独独垂青于我们中华民族,把牡丹这一种奇特而无与伦比的名花创造在神州大地上,洛阳人和全中国的人难道不应该感到骄傲、感到幸福吗?在王城公园里拥拥挤挤围观牡丹的千万人中,有中国人,其中包括洛阳人,也有外国人,个个脸上都流露出兴奋幸福的神情,看来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既是民族的,又是全人类的。牡丹也是如此。在洛阳,在中国的洛阳,坐对迎风怒放的牡丹,我不应该只说:洛阳人民有福了,中国人民有福了,而应该说,全世界人民都有福了。

  我觉得,我现在方才了解了“洛阳牡丹甲天下”这一句话的真正含义。

  赞西安

  三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西安。坦白地说,西安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并不美妙的。街道脏而乱,到处是土。我费尽力量,也很难看到马路上的白线。车轮一过,尘土飞扬。大街上总似乎是雾气重重,令人呼吸都感到困难。车辆行人,也不大遵守交通规则。当时我对这里的司机非常同情。我曾对人说过:“谁要是能在西安开车,走遍天下都可以开车了。”其次就是天气干燥。连灞桥附近那几棵可怜的杨柳都似乎是奄奄一息。有一位朋友对我说:“西安大概是已经开始沙漠化了。”我对他这句话从内心里起着共鸣。

  西安是我国的文明古都,像兵马俑、始皇墓、华清池等等名闻全世界的古迹,遍布全境,每天吸引着大量的外国朋友。然而市容竟是这个样子,我真有点不胜惋惜了。

  仅仅相隔两三年,我今天又来到西安。一下火车,耳目就为之一新。车站外面,有人认真维持秩序。马路上干干净净,白线赫然在目。车辆行人也似乎都遵守交通规则,秩序井然。我不禁大为惊奇,大为欣慰。“西安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自己心里想。

  我住在丈八沟陕西宾馆里面。此地有茂林修竹,绿草如茵,湖泊连绵,曲径通幽。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时届深秋,红叶已经满园,但月季花还在迎霜怒放。古人诗说:“霜叶红于二月花。”这里却是霜叶与红花竞美,令人分不清是春是秋。阆苑仙境大概也不外就是这样子吧,特别是那一片片的竹林,更引人入胜,绿竹与紫竹并茂,为他处所少见。北京有一个著名的紫竹院,却连一根紫竹也没有。在别处这种竹子也不多见。因此,我一提到紫竹,不但北方同志要求我指给他们什么是紫竹,连竹乡四川来的同志也提出同样的要求。我乐于带他们到竹林子里去,给他们指点哪是绿竹,哪是紫竹。

  这竹林子真迷人极了。我从前读唐代诗人王维的名诗: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我真喜欢这种意境。上次来时,这种地方我没有找到。我想,唐代的西安,天气大概比今天潮湿,比今天暖,所以才有那样多的竹子,今天可是不行了。

  然而,今天在陕西宾馆,在我眼前,就不知道有多少片竹林。在任何一片竹林子里,王维都可以唱出那样美妙的诗句。我在竹林子里还能听到鸟的鸣声。虽然我看到的只有一种灰色的喜鹊;但这毕竟也是一种鸟,目前在北京连麻雀都很少见了。如果你有那么一点闲情逸致,你一定会能领略到“鸟鸣山更幽”的意境。

  西安并没有沙漠化,并没有干燥化,并没有寒冷化。西安是在绿化,美化,年轻化。

  我要搜索最美好的词句来赞扬西安。

  我相信,等到我下一次再来到西安的时候,我会看到一个更加美丽,更加年轻的西安。

  观秦兵马俑

  好像从地下涌出来一样,千军万马的兵马俑一个个英姿勃发地突然站立在大地上。说是千军万马,决不是夸大之词。仅就已知的俑的数目来看,足足够编成一个现代化的师。有待于发现的还没有计算在内。

  你说这是一个奇迹吗?我同意。这几乎是全世界到中国来参观兵马俑的外国朋友的一致的意见,他们中间有的人甚至说,秦兵马俑这一个奇迹超过了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但是,同时我也可以不同意。我们伟大的祖国是文明古国,在现在的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十亿人口正在从事于万马奔腾的社会主义现代化的伟大建设工作。这是地面上的奇迹,是明明白白地摆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是人们都能够看到的。但是在地下呢?谁也说不清楚,究竟还有多少像秦兵马俑这样的奇迹暂时还埋藏在那里。就连邻近兵马俑的地带,地下情况我们也还不很清楚,何况是这样辽阔的大地呢?

  在兵马俑没有涌出来以前,想来地面上也不过是一片青青的庄稼,或者一片荒烟蔓草。这一块土地,同另外任何一块土地完全是一模一样的。两千多年以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脚踩过这一块土地,也许在上面种过庄稼,种过菜,栽过树,养过花;也许在上面盖过房子,修过花园。谁也不会想到,就在自己的脚下,竟埋藏着这样多这样神奇的国宝。中国古人有一句现成的话说:“地不爱宝。”现在也许是大地忽然不再爱这些宝贝了,于是兵马俑这样的国宝就一下子涌到地面上来。

  今天我们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无非是想看一看这些国宝,这些奇迹。一路之上,从西安城一直到这里,看到的当然都是地面上的东西。车过秦始皇陵,看到一个高高的土丘,上面郁郁葱葱,长满了石榴树。因为天气不好,骊山只剩下一片影子,黑魆魆地扑人眉宇。田地里长满了青青的蔬菜,间或也能看到麦苗。麦苗长得还很矮小,但却青翠茁壮。在骊山的阴影压迫之下,这麦苗显得更加青翠,逗人喜爱。

  但是在西安引人注意的却不是这些青翠茁壮的麦苗,西安是一个最容易让人发思古之幽情的地方。只要一看到秦始皇陵和骊山,人们的思潮就会冲决这两个地方,向外扩散。我现在正是这样。我的心思仿佛长上了翅膀,连绵起伏,奔腾流泻。看到半坡,我自然就想到了蒙昧远古的祖先。接着想到的是我们汉族公认的始祖轩辕黄帝,他的陵墓距离西安不算太远。骊山当然让我想到周幽王和骊姬。始皇陵里埋着妇孺皆知的秦始皇。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墓。这一位雄才大略的大皇帝把自己的大将和大臣都埋葬在身边,霍去病和卫青的墓都在茂陵附近。这两个杰出的年轻的大将军在死后还在赤胆忠心地保卫着自己的主子。

  至于唐代,那遗迹更是到处可见。很多地方都与中国文学史上一些非常显赫的诗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抬头一看,低头一想,无一不让你想到唐代诗歌的黄金时代,想到一些脍炙人口的诗句。这里简直是诗歌的王国,是幻想的天堂,是天上彩虹的故乡,是人间真情的宝库。走过灞桥,我怎能会不想到当年折柳赠别的那一些名句和那种依依不舍的友情呢?看到蓝田这个地名,我自然就想到了王维的辋川别墅,想到那些意境幽远的短诗。终南山抬头就能够见到,一看到终南山:“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吟咏这首诗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车子驰过城西北的那一些原,我不由自主地低吟:“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走过咸阳桥,杜甫的名句:“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自然就在我耳边响起。我仿佛看到在滚滚的黄尘中唐代出征军人的身影,他们的父母妻子把臂牵袂,痛哭相送。一走过渭水,“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这样的诗句马上把我带到了长安的深秋中,身上感到一阵阵的凉意。一想到秋天,我马上就想到春天。“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这样春雨中的情景立刻就把千树万树枝头滴着红雨的杏花带到我眼前来,我身上感到一阵阵的湿意。从帝城我联想到大明宫:“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我仿佛亲眼看到当年世界的首都长安的情景,大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在黄皮肤的人群中夹杂着不少皮肤或白或黑,衣着怪异、语言奇特的外国学者、商人、僧侣、外交官。

  总之,在我乘车驶向秦俑馆的路上,我眼前幻影迷离,心头忆念零乱,耳旁响着吟诗声,嘴里念着美妙的诗句,纵横八百里,上下数千年,浮想联翩,心潮腾涌。我以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过这样复杂的感情,我是既愉快,又怅惆;既兴奋,又冷静,中间还掺杂上一点似乎是骄傲的意味。

  就这样,转眼之间,我们已经到了秦兵马俑馆。

  所谓兵马俑馆,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大厅,目测至少有几个足球场大。在进入大厅之前,我们先参观了大厅旁边的一间小厅,中间陈列着正在修复中的一辆铜车、四匹铜马。四匹铜马神采奕奕,仿佛正在努力拉着铜车奔驰。一个铜军官坐在车上,驾驭着这四匹马。看到这样精致绝伦的艺术国宝,我们每个人都不禁啧啧称叹:想不到宇宙间竟有这样神奇的珍品,我心中那一点骄傲的意味不由地更加浓烈起来了。

  走进了大厅,站在栏杆旁边向下面的大坑里望去,看到一排排的坑道,坑道中,前排的兵俑和马俑都成排成行地站在那里。将军俑、铠甲武士俑、骑马俑等等,好像都聚精会神地站在那里,静候命令,一个个秩序井然,纪律严明,身体笔直,一动也不动。兵俑中间间杂着一些马俑,也都严肃整齐,伫立待命。我原以为,这些兵俑都是一个模子里塑制出来的,千篇一律,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是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的面部表情几乎每一个都不相同:有的像是在微笑,有的像是在说话,有的光着下颔,有的留着胡子,个个栩栩如生,而又神态各异,没有发现一个愁眉苦脸的。他们好像都是衷心喜悦地为大皇帝站岗放哨。他们的“物质待遇”好像是很不错,否则怎么能个个都心满意足呢?我简直难以想象,当年的艺术家是怎样塑制这些兵马俑的。数以万计的兵马俑竟都能这样精致生动,不叫它是宇宙间一大奇迹又叫它什么呢?

  我的思潮又腾涌起来,眼前幻象浮动,心头波浪翻滚。蓦地一转眼,我仿佛看到坑里的兵俑和马俑一齐跳动起来。兵俑跑在前面,在将军俑的率领下,奋勇前进。马俑紧紧地跟在后面。有的兵俑骑上马俑,放松缰绳,任马驰骋。后排坑道里那些还没有被完全挖出来的兵俑和马俑,有的只露出了头,有的露出了半身,有的直着身子,有的歪着身子,也都在那里活动起来。在这里,地面高高低低,坎坷不平。它在我眼中忽然变成了海浪,汹涌澎湃,气象万千。兵俑和马俑正从海浪中挣扎出来。有脑袋的奋勇向前。连那些没有脑袋的也顺手抓起一个脑袋,安在脖子上,骑上马俑,向前奔去;想追上前面那些成行成排的俑,一齐飞出大厅。那四匹铜马拉着铜车四马当先,所向无前。连乾陵的那两匹带翅膀的飞马也从远处赶了来,参加到飞腾的队伍中去。它们一飞出大厅,看到今天祖国已经换了人间,都大为惊诧与兴奋。它们大声互相说着话:“我们一睡就是几千年,今天醒来,看到河山火地花团锦簇,人民群众意气风发。我们虽然都有了一把子年纪,但是身子骨还很硬朗。我们休息了这么多年,正有用不完的劲。我们也一定要尽上一份力量,决不能后人。现在是大显身手的好时候了,干呀!干呀!”边说边飞,浩浩荡荡,飞向天空,飞向骊山:

  骊山高处入青云。

  仙乐风飘处处闻。

  现在我耳边响起的不是缓歌慢奏的仙乐,而是兵马杂沓,金鼓齐鸣,这些声音汇成了三界大乐,直干青云,跟随着兵俑和马俑,把我的心也夹在了中间,飞驰掠过八百里秦川。

  这八百里秦川可真是一块宝地啊!在若干千年中,我们的先民在这里胼手胝足,辛勤耕耘,才收拾出来了现在这样的锦绣河山。就拿西安这一个地方来说吧。在汉唐时期,以它那光辉灿烂的文化,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外国朋友,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或学习、或贸易、或当外交官。西安俨然成了当时世界的中心。城中盛况,依稀可以想象。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到。今天,又发现了数目这样多、塑制又这样精美,能同世界奇迹长城媲美的兵马俑,锦上添花,又招引来了全国各地的人士和世界各国的朋友,云集此处,都瞪大了眼睛,惊叹不置。在我们来的路上,外国朋友乘坐的车子,络绎不绝。现在在秦俑馆内,外国朋友,男女老幼,穿着五光十色的衣服,说着稀奇古怪的语言,其数目远远超过国内人民。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一个中国人,人们会想些什么呢?别人的心思我无法揣度,我说不出;但是我自己的心思我是清楚的。我在来的路上的那一点淡淡的骄矜之意、幸福之感,现在浓烈起来了。为生为一个中国人而感到骄矜与幸福,难道不是我们共同的感觉吗?

  我就是怀着这样的骄矜之意与幸福之感,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秦俑馆的。此时天色已经渐渐地晚了下来,骊山山顶隐入一层薄薄的暮霭中。浩浩荡荡的兵俑和马俑的队伍大概已经飞越了骊山,只留下一片寂静,伴随着我驰过八百里秦川。

  春城忆广田

  昆明素有春城之称,这个称号真正是名副其实的。哪一个从外地来到这里的人,一下飞机,一下火车,不立刻就感到这里是春意盎然,春光无限呢?我们读旧小说,常常遇到“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之类的句子。我从前总以为,这是小说家言,不足信的;这只是用来描绘他们心目中的阆苑仙境的。然而,到了昆明以后,才知道,这并非幻想,而是事实。如果人世间真有阆苑仙境的话,那么昆明就是一个。

  我对昆明并不陌生,我来到这里已经有五六次之多了。二十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到昆明的时候,我立刻就惊诧于这座城市风光之美丽,民风之淳朴。但是,我当时觉得,这里的街道还是比较狭窄的,铺的全是石头;街旁的建筑物也比较古老,都是用木头建成的。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边城”两个字,虽然我对于什么叫“边城”也并不是十分清楚的。

  但是,这里的自然风光之美毕竟是非常可爱的。谈到这里的自然风光,那真可以说是有口皆碑。五百里滇池当然是名闻天下的。即如西山的巍峨,龙门的险峻,圆通山的花潮,曹溪寺的元梅,黑龙潭的清幽,华亭寺的堂皇,筇竹寺的五百罗汉和孔雀杉,金殿的铜瓦铜柱的大殿,大观楼的长联,省图书馆的收藏,所有这一切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屡见于古往今来文人骚客的文章中,蔚为天下奇观。再谈到昆明以及云南各处的茶花,那真可以说是天下无二。我们平常见到的花,雄奇的很多,秀丽的也不少。但兼有两者之长的,却绝无仅有。“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秀丽固秀丽矣,但雄奇则有所不足。高树顶上的槐花,雄奇固雄奇矣,秀丽则大为欠缺。兼有两者的,在印度我见到的有木棉花,在中国则是茶花。试想在高大的树上开着碗口大的五颜六色的花朵,秀色夺人眼目,姿态快人胸怀,绚丽多彩,宛如天空中一朵朵云霞,我们这些生长在北国的只见过雄奇而不秀丽,或只秀丽而不雄奇的花朵的人,看到这一些,难道能不为之惊叹不置吗?www.chuanyue1.com

  倘若我们再登上龙门远眺,我们那惊叹不置的程度决不会下于看到茶花。这里真称得上是天下奇景。试闭目想一想,在壁立千仞的悬岩峭壁上,硬是用人力一斧一凿,凿出了一条曲径、几座庙宇、许许多多的对联、无数尊的神像,难道不感到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吗?这些对联决不是空话俗套,而是描写了眼前的景色,抒发了人们登临的感受。“一径起细雨,千林散绿阴”,情景宛在眼前。“仰笑宛离天尺五,凭临恰在水中央”,把山高水长的景色描绘得具体生动。这只能用到龙门,决不能移用到别处。所谓“水中央”当然是指的滇池。我们站在龙门最高处,俯瞰滇池,下临无地,五百里滇池尽收眼底。风帆点点,烟水茫茫,稻田青青,堤岸长长。古人诗云:“气吞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我们站在这里,大有“波撼昆明城”之感。甚至在水天渺茫中,我们仿佛还感到我们所在的龙门,都在随着水波的滚翻而轻轻地震摇。这就不仅是“波撼昆明城”,而是“波撼龙门巅”了。这还只是眼前的景色。这里还有许多优美的神话传说。比如对孝牛泉的传说等等。最优美的还是关于龙门最高处那一个奎星像的传说。这一座奎星像也是同其他宙宇神像一样是完全用石头雕成的。据说一个石匠用了毕生精力,雕凿这一座神像。雕到最后,只剩下奎星手中拿着的那一支笔了。也许是因为耗尽了精力,竟然失手把笔凿断。他一时怒恨交加,纵身投下悬崖,以身殉艺。不管这传说是真是假,不是对我们都很有启发吗?

  这样的自然风光固然非常迷人,这里的淳朴的民风迷人的程度决不下于自然风光。外地到过昆明的人都会异口同声表示同感。我常常跟朋友开玩笑说,我不但迷信相面,而且还迷信相声(不是那个曲艺的相声)。我相信,从一个人的方言的声调中可以听出他的性格来。昆明的方言的声调透露出什么样的性格来呢?透露的是:淳朴、正直、热情、忠厚。当我第一次到昆明来的时候,从本地人说话的声调中,我就得了这样一个印象。以后我多次到过昆明,同本地人接触越来越多,就充分证实了我的印象。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越来越证明我的看法颇有一些道理。前几天我在宾馆里同一位老同志开玩笑,说到我的迷信。他经过仔细地品味和考虑,竟然同意了我的看法。这就使我颇有点沾沾自喜了。真的,到过昆明的人,同本地人一接触,谁会不为他们那种诚悫淳朴的言谈举动所感动呢?谁会不感到来到这座春城就像处在盎然的春意中而怡然自得呢?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就越来越喜欢昆明,越来越爱昆明人了。

  昆明风光之美丽,民风之淳朴,确实都是值得赞美的,值得怀念的。但是昆明,也像全国各地一样,曾经经受过一番剧烈的凄风苦雨。在风雨交加中,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有时候,特别是在失掉自由的时候,也胡思乱想,想到自己平生美好的际遇,想到所见所闻给我印象最深的人物和地方,其中当然也有昆明。一想到昆明的风光和民风,脑海里立刻就横七竖八地插上了一些茶花的影子、龙门的影子。耳边也仿佛响起了昆明人说话淳朴的声音。但是紧接着想到的就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与自己无缘了。自己今生大概再也不会重新见到昆明了。我是多么想念昆明啊!

  但是,出我意料之外地快,凄风苦雨终于过去了,我没有敢期望再见到的东西又见到了。对我来讲,简直像是一个奇迹:我现在又来到了昆明。我的那种边城之感,在前几次来的时候已经消逝无踪。现在看到的昆明是一座充满了阳光、花朵、诗情、画意的春城。同全国各地一样,昆明在经过了一番磨练之后,现在不是磨倒,而是磨练得更美丽、更明朗、更生动、更清新。我感到在这里太阳特别明亮,天空特别蔚蓝,空气特别新鲜,微风特别宜人,树木特别浓绿,花朵特别红艳。到了春城,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唐代诗人韩翃的一首著名的诗《寒食》:

  春城无处不飞花,

  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

  轻烟散入五侯家。

  又是出我的意料,我在到昆明的当天下午带一位年轻的同志游翠湖的时候,竟在那里举办的一个花展和画展上看到有人用酣畅的书法书写的这一首诗。可见昆明人也是把这座春城同这一首名诗联系在一起的。我心里窃窃自喜。从此我又想到,昆明是一座有文化的城,这里的人是有高度文化的人。你只要看一看那些花盆上雕刻的字和画,甚至蒸鸡用的汽锅上的画和字,就能够知道,这里文化水平是多么高了。

  我来到这里,当然不仅仅是欣赏花盆上和汽锅上的诗与画。我又到处去走了走。昆明的名胜古迹很多,我前几次来时,都已游遍,而且游了不止一次。但是这些地方都是百看不厌的,我这次当然不会放过重游的机会。我又游了龙门、华亭寺、太华寺、筇竹寺、曹溪寺、圆通寺、珍珠泉、温泉等地,在所谓“天下第一汤”的泉水洗了澡,而且还长途跋涉重游了石林,到处风光如旧而胜于旧。我到处重温旧梦,颇多感慨。在风雨飘摇中,这些古迹基本上没有遭到破坏,这是十分令人宽慰的。特别是游圆通寺的时候,我的感慨更是特别多。上一次来游时,大殿神像,完整无缺,回廊清池,一片肃穆气象,颇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感。这次重游,寺院正在修缮,到处零乱地堆砖石,许多塑像都已不见。我一方面慨叹那种罪恶的破坏,使我憎恨过去的那一些蠢事。但是,在另一方面,看到重新油漆彩绘的殿堂,我眼前好像是乌云消尽,阳光普照,又对当前和将来,充满了希望。我们伟大的祖国,我们伟大祖国的未来,毕竟是蒸蒸日上,光辉无量的,不是任何人可以破坏得了的。我能不兴会淋漓逸兴湍飞吗?

  特别令我忆念难忘的是著名京剧演员关肃霜同志,她主演了全本《铁弓缘》。我虽然看了几十年京剧,但对京剧却完全是一个外行。不过外行也有外行的优点,他没有框框,不懂得清规戒律,他能看出一般内行人因囿于习惯而看不出来的东西。我自命就是这样一个外行。我真是惊诧于她那技巧的纯熟,功力的深厚,文武双全,唱做俱佳。在全国京剧演员中,像她这样的人才,恐怕已如凤毛麟角绝无仅有了。以半百之年,而且在饱经风霜之后,竟然还能达到这样炉火纯青的水平,我们所有观看她演出的人们无不啧啧称扬,赞不绝口,难道是偶然的吗?当我们上台感谢她的演出时,她再三强调,自己演得不好。这种虚怀若谷的精神,更使我们非常感动。我上面再三讲到昆明人情之美。据我了解,关肃霜同志不是昆明人,但在昆明已经住了几十年,我现在把她也当作昆明人的代表,我想昆明人和她自己大概都不会出来反对吧!

  总之,所有这一些风光之美,人情之美,这一次重游昆明,我都已经充分地享受到了。我真是感到无限的喜悦,无限的兴奋。在昆明短暂的停留,日子过得简直像在天堂里一般。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总感到好像缺少点什么,我感到有点不足,有点惘然,有点寂寞,有点凄凉,有点惆怅,有点悲哀。古人的诗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我想改一改:“冠盖满昆明,斯人独已逝。”昆明就缺少了一个人,这一个人在我前几次来昆明时,总是要见一面的。尽管时间极短,但是情谊很深。我之所以常常怀念昆明,同他也是不无关联的。然而,这一次重来,他却到哪里去了呢?我是多么怀念这个人啊!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李广田同志。

  他原名曦晨,不知从什么时候改名广田。我们在中学并不是同学,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现在也回忆不清了。不知怎么一来,我们就认识了。在北京读书的时候,他在北大,我在清华。距离虽然很远,但也时常见面。他有时候从城内长途跋涉,到清华园去看我。相聚的时间不长,我却是非常喜欢他的。他的为人,正如他的诗文一样,恳切真挚,朴素无华,真正是文如其人,或者人如其文。后来,我离开祖国,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去呆了十多年。因为当时我们国家和世界上都正是多事之秋,我们没有能够通信。我回国以后,到了北京,他不久也到了北京。碰巧我们俩都担任了北京一个中学的校董。开会时又常常见面,一面叙旧,一面谈心,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又过了不久,他调到昆明在云南大学担任领导职务。我那时还没有到过昆明,只是从书本上和人们的口中知道昆明的情况,是所谓“四时无寒暑,一雨便成冬”的容易引起人们幻想的地方。曦晨这样一个人,到昆明这样一个地方来,我觉得真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我为他祝贺,也为昆明祝贺。他调来昆明的第三年,我第一次到了昆明,同曦晨见了面。一别三年,他乡音无改,衣着如旧,站在我面前的还是那一个恳切真挚,朴素无华的我多年见惯了的曦晨。我们都没有想到我们竟在万里之外见了面,我心里真是非常的高兴。以后,我几次到过或经过昆明,又同曦晨见过几面,都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愉快。有时候在报刊杂志上读到他写的诗文,也都感到异常的亲切。

  然而,好景不久,上面已经提到的那一阵凄风苦雨突然飞袭过来。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我同曦晨都失掉了自由。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我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想,当然也不会想到曦晨。不知怎么一来,我竟然活了下来,又恢复了自由。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他的噩耗。我当时并不怎样悲哀:那种事情我已经听惯了,不以为怪了。我的心灵已经麻木了。

  今天我又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到了这一座我梦寐以求的春城。我重游了许多地方,重温了旧梦。自然风光之美和人情之美越使我高兴,我就越惘然若有所失,时时处处不禁悲从中来。那一个在我的记忆中同这一座春城总是联系在一起的人哪里去了呢?大街上,我看到熙熙攘攘的行人。这些人都是好人,都有愉快地自由地生存的权利,都有为祖国献身的权利,都有享受这一座春城的权利。然而我怀念的那一个人就没有这权利吗?在林林总总的人群中为什么独独竟少了那一个人呢?他同我岁数差不多,他是能够活下来的。他热爱新中国,热爱新中国的教育事业;他热爱生活,热爱这一座春城。他有一颗热忱的心,能够为祖国的教育事业贡献力量。他手里有一支生花的妙笔,他能够鼓吹升平,歌唱我们这一个太平盛世。他曾经高歌:

  春光似海,

  盛世如花。

  他是多么热爱这似海的春光、如花的盛世啊!然而,这样一个人到哪里去了呢?我也是热爱这似海的春光、如花的盛世的,但我只觉得茫茫大地,独缺此人。我心灵里的空虚是无论如何也填补不起来的。我感到寂寞,感到凄凉;为了他,我将永远感到寂寞,感到凄凉。

  我本来就是热爱这春城昆明的,现在又增加了一个促使我爱的因素。这里是广田生活过的地方,工作过的地方,他的遗骨又埋在这里。这就会使我的记忆的丝缕永远萦绕在一座美丽的春城周围。我将永远怀念广田,永远爱这座春城。

  延边行

  小引

  今年夏天,应延边大学副校长郑判龙教授之邀,冒酷暑,不远数千里,飞赴延吉,参观访问。如果学一点时髦的话也可以说是“讲学”吧。我极不喜欢用这个词儿。因为我知道有不少的“学者”,外国话不会说半句,本来是出国旅游的,却偏偏说是应邀“讲学”。我真难理解这个“学”是怎样“讲”的。难道外国人都一下子获得了佛家所说的“天耳通”,竟能无师自通地听懂了中国话吗?出国旅游,并非坏事,讲出实话,实不丢人。又何必一定要在自己脸上贴金呢?我这个人生性偏急,喜爱逆反。即使是真讲学,我也偏偏不用。这一次想来一个例外。我毕竟真是在延边大学讲了一次。所以一反常规,也给自己脸上贴一点金。

  我在延边只呆了六天,时间应该说是非常短的。但是,我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吃所未吃,感所未感,大开眼界,大开口界。我国的朝鲜族是异常好客的,简直可以说是好客成性。住在这里的汉族,本来也是好客的,又受到了朝族的熏陶,更增加了好客的程度。我们时时刻刻沉浸在友谊的海洋之中,友谊之浪,情好之波,铺天盖地,弥漫一切;我们仿佛生活在人类世界之上的另一个世界里,我们的感觉决不能用感激二字来表达,这是远远不够的。我年届耄耋,有生之年,永远不会忘记了。

  我舞笔弄墨,成癖成性,在思绪感情奔腾澎湃之余,不禁又拿起笔来。但限于时间,只能表达所闻所见于万一,聊志个人的雪泥鸿爪而已。

  美人松

  我看过黄山松,我看过泰山松,我也看过华山松。自以为天下之松尽收眼中矣。现在到了延边,却忽然从地里冒出来了一个美人松。

  我年虽老迈,而见识实短。根据我学习过的美学概念,松树雄奇伟岸,刚劲粗犷,铁根盘地,虬枝撑天,应该归入阳刚之美。而美人则娇柔妩媚,婀娜多姿,应该归入阴柔之美。顾名思义,美人松是把这两种美结合起来的。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竟能结合在一起,这将是一种什么样子呢?

  我就这样怀着满腹疑团,登上了驶往长白山去的汽车。一路之上,我急不可待,频频向本地的朋友发问:什么是美人松呀?美人松是什么样子呀?路旁的哪一棵树是美人松呀?我好像已经返老还童,倒转回去了七十年,成了一个充满了好奇心的顽童。

  汽车驶出了延吉已经一百七十多公里,我们停下休息,在此午餐。这个地方叫二道白河,是一个不大的小镇。完全出我意料,在我们的餐馆对面,只隔着一条马路,有一小片树林,四周用铁栏围住,足见身份特异。我一打听,司机师傅漫应之曰:“这就是美人松林,是全国,当然也就是全世界唯一的一片美人松聚族而居的地方,是全国的保护重点区。”他是“司空见惯浑无事”,而我则瞪大了眼睛,惊诧不已:原来这就是美人松呀!

  我的疲意和饿意,顿时一扫而空。我走近了铁栏杆,把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到了双眼上,原来已经昏花的老眼蓦地明亮起来,真仿佛能洞见秋毫。我看到眼前一片不大的美人松林,棵棵树的树干都是又细又长,一点也没有平常松树树干上那种鳞甲般的粗皮,有的只是柔腻细嫩的没有一点疙瘩的皮,而且颜色还是粉红色的,真有点像二八妙龄女郎的腰肢,纤细苗条,婀娜多姿。每一棵树的树干都很高,仿佛都拼着命往上猛长,直刺白云青天。可是高高耸立在半空里的树顶,叶子都是不折不扣的松树的针叶,也都像钢丝一般,坚硬挺拔。这样一来,树干与树顶的对比显然极不调和。棵棵都仿佛成了戴着钢盔,手执长矛,亭亭玉立的美女,既刚劲,又柔弱;既挺拔,又婀娜。简直是个人间奇迹,是个天上神话,是童话中的侠女,是净土乐园中的姽婳将军。……我瞪大了眼睛,失神落魄,不知瞅了多久,我瞠目结舌,似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因为我看到这些树实在都非常年轻,问了一下本地的主人。主人说:这些树有的是一二百年,有的三四百年,有的年龄更老,老到说不出年代。反正几十年来,他们看到这里的美人松总是一个样子,似乎她们真是长生多术,还童有方。他们天天坐对美人松,虽然也觉得奇怪,但毕竟习以为常。但是,对我这样初来乍到的人来说,却只有惊诧了。

  美人松既然这样神奇,极富于幻想力的当地老百姓中,就流传起来了一段民间传说:当年,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杨靖宇将军率领着抗日联军,与顽敌周旋在长白山深山密林中。在一次战略转移中,一位女护士背着一个伤病员,来到了一片苍秀挺拔的松树林中,不幸与敌人遭遇。敌我人数悬殊,护士急中生智,把伤病员藏在一个杂树荫蔽的石洞中,自己则向相反的方向跑去。敌人把她包围起来,她躲在一棵松树后面,向敌人射击。敌人一个个在她的神枪之下倒地身亡。最后她的子弹打光了,她自己也受伤流血。她倚在一棵高耸笔直的松树后面,流尽了自己最后一滴血。从此以后,血染的松树树干就变成了粉红色。……

  这个传说难道不是十分壮烈又异常优美吗?难道还不能剧烈地拨动每一个人的心弦吗?

  然而对一个稍微细心的人来说,其中的矛盾却是太显而易见了。美人松的粉红色的树皮,百年,千年,万年以前,早已成为定局,哪里可能是在五六十年前才变成了红色的呢?编这一段故事的老百姓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也宁愿相信这一个民间传说。但是,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一个不大不小的矛盾,实在是太明显了;即使相信了,心也难安,而理也难得。

  我苦思苦想,排解不开,在恍惚迷离中,时间忽然倒转回去了数千年,数万年,说不清多少年。我进入了一场幻觉,看到了长白山下百里松海的大大小小的、老老少少的松树们聚集在一起开会。一棵万年古松当了主席,议题只有一个,就是向长白山土地抗议:为什么他们这一批顶撑青天碧染宇宙的松树,只能在长白山脚下生长,连半山都不允许去呢?这未免太不公平,太不合理了。于是悻悻然,愤愤然,群情激昂,决议立即上山。数百万棵松树,形成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所向无前之威,棵棵奋勇登山,一时喧声直达三十三天。此时山神土地勃然大怒,咒起了狂风暴雨,打向松树大军。大军不敌,顷刻溃败,弃甲曳兵,逃回山下。从此乐天知命,安居乐业,莽莽苍苍,百里松海,一直绿到今天。

  众松中的美人松,除了登山泄愤的目的以外,还有一点个人的打算。她们同天池龙宫的三太子据说是有宿缘的。她们乘此机会,奋勇登山,想一结秦晋之好,实现万年宿缘。然而,众松溃退,她们哪里有力量只身挺住呢?于是紧随众松,退到山下,有几棵跑得慢的,就留在了长白山下百里松海之中,错杂地住在那里。树数不多但却占全部美人松大部分的,一气跑了下去,跑到了离开了长白山已经一百多公里的二道白河,煞住了脚,住在这里。她们又急,又气,又惭,又怒,身子一下子就变成了粉红色……

  我正处在幻觉中,猛然有一阵清风拂过美人松林,簌簌作响,我立即惊醒过来。睁眼望着这一些真正把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融合得天衣无缝的秀丽苗条的美人松,不知道应该作何感想。美人松在风中点着头,仿佛对我微笑。

  后记

  写这一篇短文,实出于延边大学王文宏女士之启示。如果没有她的启示,我也许根本不会写的。如果不写这一篇,《延边行》的其余四篇也许根本写不出来。谨记于此以志心感。

  延吉风情

  延吉是一个好地方,好到难以想象,但又是一个怪地方,怪到不易理解。

  天好,地好,人好,一切都好,难道还不是一个好地方吗?这个一说,大家就懂。

  但是为什么又怪呢?这必须多啰嗦几句,否则别人会觉得,不是地方怪,而是我这人有点怪了。

  延吉是一个非常小的城市,人口只有三十万,远远赶不上我所住的北京的海淀区。但是这里的出租汽车却有一千二百辆,在所有的马路上,风驰电掣,一辆接一辆,多似过江之鲫,人均占有量占全国第一。这难道还不算怪吗?但是怪劲还没有完。你站在马路旁一秒钟,最多一分钟,不用思索,随意一招手,必然会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你眼前。二话甭说,开门上车,不管路远路近,只要不出市区,一律五元。路近,司机(其中有不少是妙龄女郎)当然不会厌烦;路远,司机也处之泰然,不说半句怨言,连眼都不会眨一眨。司机从来不问是到什么地方去。一上车,坐客指挥,司机遵命,一言不发。一下车,五元钞票一递,各走各的路,仍然是一言不发,皆大欢喜,天下太平。

  说到乘出租汽车,我也可以说是一个老行家了。在许多城市,我都乘坐过出租车。香港是规规矩矩的,无可指摘。在深圳、在广州、在北京,你有急事,站在马路旁边,“望尽千车皆不是,市声喧腾单车流”。偶尔有空车驶过,如果司机先生想回家吃饭,或有别的公干,或者兴致不高,你再拼命招手,他仍置若罔见,掉首不顾,一溜烟驶了过去。忽然有车停下,你正心花怒放,在深圳和广州,有的司机可能问你是付人民币还是付港币。如果是前者,他仍然是一溜烟驶走。有的司机先问到哪里去,太近不行,太远也不行。不远不近,得乎中庸,勉强成交,心中狂喜。如果你真有急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适逢非中庸之道,或者时间不合适,则你无论怎样向司机恳求,也是无济于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车风历乱飞”,司机都成了参禅的大师。勉强上了车,有计程器,偏又不用,到了目的地,狠狠地敲你一下竹杠。老百姓的口头语说:“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售货员。”都是惹不起的人物,难道其中就没有一点道理吗?

  反观延吉的出租汽车,你能说他们的道德水平不高吗?可是,在“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氛围中,你能说他们不“怪”吗?

  但是,我凭空替他们担起心来。人口这样少,而汽车又这样多,他们会不会赔钱呢?我怀着疑虑的心情,悄悄地问过一个出租汽车司机,每个月能挣多少钱。他回答说:“三四千元。”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说不定还打了点埋伏。

  接着又来了问题:一千二百个出租汽车司机,每人每月挣三四千元,加起来是个相当庞大的数目。延吉人能出得起这么多钱吗?延吉朋友告诉我,这里工业并不发达,农业也非上乘,按理说延吉人不应该太富。可是,你别慌,这个朋友一转口又告诉我,延吉人几乎口袋里都有钞票。这就够了。若问此钱何处来?据说都是正当途径。详情就用不着我们多管了,反正延吉人口袋里有钱,这是事实。

  他们有钱,还表现在另一个方面。三十万人口的一个小城,竟有卡拉OK一百二十家,还有二十家在筹建中,另有人告诉我,城中类似卡拉OK的茶馆、咖啡馆之类,有四百家。不管怎么说,延吉在这方面又占全国第一了。朝鲜族十分重视文化教育,文化水平可能列全国榜首。他们能歌善舞,名闻华夏神州。他们据说又善于花钱。不是有人提倡过能挣会花吗?我认为,延吉人算是做到了。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延吉卡拉OK人均数在全国拿了金牌,不是很自然的吗?

  与上面说到的两件事有联系的,延吉人还有一个全国第一,这就是喝啤酒。喝啤酒原是欧风东渐的结果。啤酒这玩意儿大概真是有不可思议的魔力,一传到中国——世界其他地方也一样——立即以排山倒海之势独占酒类鳌头,人们饮之如琼浆玉液。全国皆然,非独延吉。然而别的地方喝,论杯,论“扎”,至多论瓶。在这里则是非杯,非“扎”,非瓶,而是论箱,每箱二十四瓶。看了这情况,即使是酒鬼的外乡人,也必然退避三舍,甘拜下风,而非酒鬼如我者竟至舌翘不下,眼睁不闭,吓得魂儿快要出窍了。我在世界啤酒之乡德国呆过十年,那里的啤酒不比水贵多少,人们喝起来皆比喝水多得多。我自以为天下之最盖在此矣。这次到了延吉,才知道自己竟是一只井蛙。

  我们在天山宾馆吃晚饭时,邻近有一桌客人,男的六七个,女的三四个,说中国话,并非老外。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们已吃喝起来。我们吃完走时,他们还在吃喝。喝啤酒时真是“饮如长鲸吸百川”,气势磅礴。桌上酒瓶林立,桌旁空箱两只。喝到什么时候,地上空箱摞起多高,只有天知道了。我做了一夜啤酒梦。

  我在上面讲了延吉的三个全国第一,你能说这不怪吗?

  但是,“怪”字是一个中性词,决不等于“坏”字。在延吉,我毋宁说,这里怪得可爱,怪得可钦可敬。有的地方怪得简直像是小说中的君子国。我觉得,这三怪的背后隐藏着一种非常深刻的意义,它们是与我开头说的“好”字紧密相联的。这里的人热情豪爽,肝胆相照。我走过全国不少的少数民族地区,在那里,汉族成了少数民族。尽管一般说起来,汉族同当地人相处得还不错。有的好一点,有的差一点。可是达到水乳交融水平的,毕竟极为稀见。一到延边,我就向几个朝鲜族朋友问起这个问题,他们说毫无问题,汉朝两族毫无芥蒂。我又向几个汉族朋友问起这个问题,他们也说毫无问题,朝汉两族亲如兄弟。尽管语言不同,绝大多数的人都使用两种语言。彼此共事,民族界限早已泯灭,他们只感到同是中华民族,而不感到是朝族或汉族。

  我们此行虽然短促,但确实交了许多朋友。在我的潜意识里,只有朋友,而没有什么汉族朋友,什么朝族朋友之分。延吉这个地方,我永远不会忘记。延吉的朋友们,我永远不会忘记。我遥望东天,为他们虔诚祝福!

  我开头说,延吉是个好地方。谁还会怀疑我这句话的真实性呢?

  我在延吉吃的第一顿饭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整整八十一年了。按天数算,共是二万九千五百六十五天。平均每天吃三顿饭,共吃了八万八千六百九十五顿饭。顿数多得不可谓不惊人了。而且我还吃遍了世界上三十个国家的饭。多么好吃的,多么难吃的,多么奇怪的,多么正常的,我都吃过,而且都吃得下去。我自谓饭学已极精通,可以达到国际特级大师的标准了。对吃饭之事圆融自在,已臻化境。只要有饭可吃,我便吃之。吃饭真成了俗话说的“家常便饭”了。

  到了延吉,刚一下飞机,到机场迎接我们的延边大学郑判龙副校长、卢东文人事处长、王文宏女士和金宽雄博士,随随便便一说:“我们到朝鲜冷面馆去吃个便饭吧!”客随主便,我就随随便便地答应了。数千里劳顿之余,随便吃一点便饭,难道还不是世间最惬意的事吗?

  我们好像是随便走入一家饭馆,坐在桌旁,我万万没有想到,不远千里来避暑的延吉,热得竟超过了北京。在挥汗如雨之余,菜逐渐上桌了。除了有点朝族风味以外,菜都是平平常常的,一点也没有引起我的特别注意。只有肚子确实有点空了,于是就大吃起来。好在主人几乎都是老朋友,他们不特别讲求礼仪,强客人之所难;我们也就脱落形迹,不故作虚伪,任性之所好,随随便便地大吃起来。此时好像酷暑骤退,满座生春,我真有点怡然自得,“不知何处是家乡”了。

  然而,正在此时,厨师却端上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鳞鱼来,鱼摇着尾巴,口一张一合,双鳍摆动,每一个鳞片都闪出了耀眼珍珠似的白光。我立即大吃一惊,把眼睛瞪得圆而且大,眼里面的白内障还有什么结膜炎,仿佛一扫而空,又能洞见纤微,视芥子如须弥山了。我真不知道,我们这一群可敬可爱的延吉的老朋友主人,葫芦里想卖什么药。我的心忐忑直跳,不知如何是好。我以为还会有火锅之类的东西端上桌来,说不定厨师还会亲临前线,表演一下杀煮活鱼的神奇手段,好像古代匠人的运斤成风,或者从制钱的小眼里把香油灌入瓶中。我屏住了呼吸,虔心以待。

  可是主人却拿起了筷子,连声说:“请!请!”他是要我们下筷子吃鱼了。他似乎看出了我们的困惑,首先用筷子尖一扒拉,仿佛是一个魔术师似的,一整块连着鱼肉的鱼鳞被掀了起来,露出了鱼肉,粉红色的肉上横贯着一条深红的线。再一细看,鱼肉并非一个整体,而是已经被切成了鱼片。只需用筷子一拨,再一夹,一片生嫩——用广东话来说,应该是生猛吧——的鱼片就能纳入口中了。

  我怎么办呢?我的心直跳,眼直瞪,手直颤,唇直抖。我行年八十,生平面临的考验,多如牛毛,而且五花八门,种类繁多,但是,今天这样的考验,我却还没有面临过,而且连梦想也没有想到过。我鼓足了勇气,拿起了筷子,手哆里哆嗦地,把筷子伸向鱼身,拨出了一片鱼肉,正想往嘴里放时,鱼忽然把尾巴摇了摇,双鳍摆了摆,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这一切好像都是对着我来的。我的心跳动得更厉害了,我不能也不敢再把鱼片放回原处。眼睛一闭,狠心一下,硬是把鱼片塞进嘴内。鱼片究竟是什么滋味,大家可以自己想象了。

  可是好客的主人却偏偏要遵照当地人民的习惯,一定要把盛鱼的瓷盘改动位置,一定要让鱼头对准座上的主宾,就今天来说,当然就是我了。这真是火上加油,“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我心情迷离,神志恍惚,怵然、悚然、怆然、怂然、悻然、惘然,无所措手足,一下子沉入梦幻之中……

  我听到这一条仅仅剩下头和尾巴的鱼最初是慢声细气地开口对我说话了:“你可知道,你们人是从鱼变来的吗?我们鱼类,本领也是异常惊人的。我们一条鱼一下子就能够下子成千上万;如果没有什么东西遏制我们,用不了多少时间,我们鱼就能够把世界上的江、河、湖、海统统填满。你们人有什么本领呢?不知道是你们走了什么后门,让造化小儿把你们变成了人,我们则是千百万年以来,毫不进化,仍然留在水里,当我们的鱼类。我们并没有闹情绪,找领导,闹而优则人。我们是正派的、正直的,乐天知命的。既然命定为鱼,我们就顺顺从从,任人宰割。我们自我感觉良好,从无非分之想,我们本来是鱼嘛!”

  我毛骨悚然,屁股下面发热,有点坐不住了。我以为鱼已经把话说完了呢。然而不然。鱼摇了两下尾巴,张了张嘴,又说了起来:“可你们人真也太损了,你们的花样真也太多了。你们在勾心斗角之余,把心思全用在吃上。德国人心眼稍微好一点,他们的法律不允许把活着的鱼带回家去。日本人吃生鱼片,已经可以说花样翻新了。可是你们中国人呢,以这样一个聪明伟大的民族,早年奋发图强,对世界文化作出过卓越的贡献。后来就渐渐地劲头不够了,专门讲究吃喝,还美其名曰饮食文化。这也罢了。可你们把闹派系的本领也用到了饮食上来,全国分成了京、鲁、川、粤、湘、苏等等不知道多少菜系。这也罢了。可你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劲,专跟我们鱼类干上了。哪一个菜系也不放过我们,而且还是煎、炸、煮、炒、涮、烹、腌、烤,弄得我们狼狈不堪,魂不守舍。最可怕的是四川的干烧,浑身是辣椒,辣得我们的魂儿都喘不过气来。这一些你都知道吗?”

  我喘了一口气,以为鱼的训话已经结束。正当我伸出筷子想夹住最后一片鱼片的时候,鱼的嘴张得更大了,声音也更提高了,又说了下去:“在延吉这里,你们这些人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这样一股邪劲,非要让我们完全活着,神志完全清醒,把我们的鳞皮揭开,把我们身上正面反面的肉都切成了一片一片的,再把鳞皮盖上,宛然是一条活而整的鱼,端到饭桌上来。先让你们这些外地来的乡巴佬,瞪大了眼睛,大大地吃上一惊,然后再怀着胆怯、兴奋、好奇而又愉快的心情,在主人的请,请,请的催促下,一齐伸出了筷子,我瞪着眼睛,摇着尾巴,摆动双鳍,以示抗议,可我发不出声音。难道只有看到我眼瞪、尾摇、嘴巴张,你们咀嚼着我的肉才觉得香吗?你们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呀!你要告诉我!否则,即使你把我的残骸做成了酸辣汤,我也是不能瞑目的!”

  听着,听着,我完全吓呆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别人正吃风甚健。然而这一条鱼却不给我留一点情面,它穷追不舍,它喝道:

  “你可是说话呀!”

  “你可是说话呀!”

  “你可是说话呀!”

  我浑身觳觫,脸上流汗,双腿发抖,心里打鼓,茫然,惘然,不知所措。我只有低头沉思,潜心默祷,又陷入了梦幻中:“鱼呀!你今生舍身饲人,广积阴德。迁化之后,走入六道轮回,来生决不会再托生成鱼,而定是转生成人。‘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等我庆祝百岁诞辰时,一定再来延吉,那时,我请你吃饭,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把你前生的同类活蹦乱跳地端到桌子上来了。呜呼!今生休矣,来生可卜。阿门!拜拜!你安息吧!”

  沉思完毕,心情怡悦,一下子走出了梦幻,跟着延吉的主人,走出饭店,汇入花花世界的人间,兴致盎然,欣赏我毕生八十一年从未见过的延吉风情。

  观天池

  长白山天池真可谓“大名垂宇宙”矣。我们此次冒酷暑,不远数千里,飞来延吉,如果说有一个确定不移的目的的话,那就是天池。

  我们早晨从延吉出发,长驱二百三十公里。马不停蹄,下午到了长白山下的天池宾馆。我们下车,想先定好房间,然后上山。但是,宾馆的主人却催我们赶快上山,因为此时天气颇为理想,稍纵即逝,缓慢不得,房间他会给我们保留下来的。

  宾馆老板的话是非常有道理的。长白山主峰海拔二千六百九十一米,较五岳之尊雄踞齐鲁大地的泰山还高一千多米。而天池又正在山巅,气候变化无常。延边大学的校长昨天告诉我,山顶气候一天二十四变。换句话说,也就是一个小时变一次。而实际情况还要比这个快,往往十几分钟就能变一次。原来是丽日悬天,转眼就会白云缭绕,阴霾蔽空。此时晶蓝浩瀚的天池就会隐入云雾之中,多么锐利的眼睛也不会看见了。据说一个什么人,不远万里,来到天池,适逢云雾,在山巅等了三个小时,最终也没能见天池一面,悻悻然而去之,成为终生憾事。

  我们听了宾馆主人的话,立即鼓足余勇,驱车登山。开始时在山下看到的是一大片原始森林。据说清代的康熙皇帝认为长白山是满洲龙兴之地,下诏封山,几百年没有开放,因此这一片原始森林得到了最妥善的保护。不但不许砍伐树木,连树木自己倒下,烂掉,也不许人动它一动。到了今天,虽然开放了,树木仍然长得下踞大地,上撑青天,而且是拥拥挤挤,树挨着树,仿佛要长到一起,长成一个树身,说是连兔子都钻不进去,决非夸大之词。里面阔叶、针叶树都有,而以松树为主,挺拔耸峭,葱茏蓊郁,百里林海,无边天际,碧绿之色仿佛染绿了宇宙。

  汽车开足了马力,沿着新近修成的盘山公路,勇往直上。在江西庐山是“跃上葱茏四百旋”,但是庐山比起长白山来直如小丘。在这里汽车究竟转了多少弯,至今好像还没有人统计过。我们当然更没有闲心再去数多少弯,但见在相当长的行驶时间内是针阔混交的树林。到了大约一千一百米以上,变成了针叶林带。到了一千八百米至二千米的地方,属于针叶的长白松突然消逝,路旁一棵挺起身子的高树都见不到了。一片岳桦林躬着腰背,歪曲扭折,仿佛要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尖劲的山风,千万年来,把它们已经制得服服帖帖,趴在地上,勉强苟延残喘,口中好像是自称“奴才”,拜倒在山风脚下连呼“万岁”了。

  此时,我们已经升到海拔二千米以上,比泰山的玉皇顶还要高出五六百米。以“爬山虎”著称的北京吉普车,也已累得喘起了粗气。再一看路旁,连跪在地上的岳桦林也一律不见。看到的只有死死抓住石头的青草,还是一片翠绿。但是它们也没有一棵敢向高处长的,都是又矮又粗,低头奋力伏在石头上。看来长白山狂猛的山风连小草也不放过。小草为了活命,也只有听从山风的命令了。看样子,即使小草这样俯首帖耳,忍辱负重,也还是不行的。再往上不久,石头上光秃秃的,连一根小草的影子再也不见。大概山风给小草规定下的生命地界已经到了极限。过此往上,一切青色的东西全皆不见。此处是山风独霸的天下,在宇宙间只允许自己在这里狂暴肆虐,耀武扬威了。

  既然山上已一无可看,我们就往山下看看吧。近处是壁立万仞,下临无地,看了令人不由得目眩股栗,赶快把眼光投向远方。大概我们宾主五人都积了善有了余庆,我们都交了好运,天气是无比的晴朗。千里松海,尽收眼底,令人逸兴遄飞,心旷神怡。回望背后群山,山背阴处,盛夏犹有积雪。长白山真不愧“长白”之名。

  可是,真出我们意想之外,汽车出了毛病,发动机忽然停止工作了,火再也打不着。司机连忙下车,搬来大石块,把车后轮垫牢。否则车一滑坡,必然坠入万丈深谷,则我们和车岂不就成了粉齑了吗?我确实有点慌了起来;但司机却说汽车患了“高山反应症”,神态自若。我真有点摸不清,他说的究竟是真话,不是笑话?但见他从容不迫,把车上的机关胡鼓捣一阵,忽然“砰”的一声,汽车又发动起来了。我的心才又回到腔子里。汽车盘旋上山,皆大欢喜。

  真正到了山顶了,我急不可待,立即开门想下车。别人想拦住我,但没有拦得住,连忙给我把制服上衣穿上,车门刚开了一个小缝,一股刺骨的寒风立即狂袭过来。原来山下气温是摄氏三十二三度,而在这里,由于没有寒暑表,不敢乱说,根据我的感觉,恐怕是在十度以下。我原以为是个累赘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毛衣,这时却成了至宝。我忙忙乱乱地把它穿在制服外面,别人又在我身上蒙上了一件风雨衣。这样一来,上半身勉强对付;但是我头顶上的真正的纱帽却不行了,下面的裤子也陡然薄得如纸。现在能有一件皮袄多好呀!我浑身哆哆嗦嗦,被三个年轻人架住双臂,推着背后,踉踉跄跄,向前迈步。山风迅猛,刺入骨髓。别提我有多么狼狈了。有人拍了一张照片,我自己还没有看到。我想,那将是我一生最为可笑的一张照片了。

  但是,我的苦难历程还没有完结。我虽然已经站在我渴望已久的天池边上,却还看不到天池,一座不高不低的沙堆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此时实在已经是筋疲力尽,想躺倒在地,不再动弹。但是,渴望了几十年,又冒酷暑不远数千里而来,难道竟能打退堂鼓功亏一篑吗?当然不行!我收集了我的剩勇,在三个年轻人的连推带拉之下,喘着粗气,终于爬上了沙丘。此时,天空虽然黑云未退,蓝色的天池却朗朗然呈现在我的眼前。

  啊,天池!毕生梦寐以求,今天终于见到你了。

  天池实际水面高程为二千一百九十四米,最大水深三百七十三米,是我国最高最深的淡水湖。有诗写道:“周迥八十里,峭壁立池边。水满疑无地,云低别有天。”池周围屹立着十六座高峰,峰巅互刺青天,恐怕离天连三尺三都不到。时虽盛夏,险峰积雪仍然倒影池面。白雪碧波,相映成趣。山风猎猎,池面为群山所包围,水波不兴,碧平如镜。真是千真万确的大好风光,我真是不虚此行了。

  但是,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盛名播传四海的天池水怪。在平静的碧波下面,他们此时在干些什么呢?是在操持家务呢?还是在开会?是在制造伪劣商品呢?还是在倒买倒卖?是在打高尔夫球呢?还是在收听奥运会的广播?是在品尝粤菜的生猛海鲜呢?还是在吃我们昨天在延吉吃的生鱼片?……问题一个个像连成串的珍珠,剪不断,理还乱。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蓦然醒了过来,觉得自己真仿佛是走了神,入了魔,想入非非,已经非非到可笑的程度了。我擦了擦昏花的老眼:眼前天池如镜,群峰似剑。山风更加猛烈,是应该下山的时候了。

  我们辞别了天池,上了车,好像驾云一般,没有多少时间,就回到了山下。顺路参观了著名的长白瀑布,品尝了在温泉水中煮熟的鸡蛋,在暮霭四合中,回到了天池宾馆。

  吃过晚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在蒙蒙眬眬中,我仿佛走出了宾馆。不知道怎么一来,就到了长白山巅,天池旁边。此时群山如影,万籁俱寂。天池水怪纷纷走出了水面,成堆成堆地游乐嬉戏,或舞蹈,或唱歌,或戏水,或跳跃,一时闹声喧腾,意气飞扬。我听到他们大声讲话:

  “你看这人类多么可笑!在普天之下,五湖四海,争名夺利,勾心斗角,胜利了或者失败了,想出来散散心,不远千里,不远万里,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我们这里,瞪大贪婪罪恶的眼睛,看着天池;其实是想看一眼被他们称为‘天池怪兽’的我们。我们偏偏不露面,白天伏在深水里,一动也不动。看到他们那失望的目光,我们真开心极了!”

  “我们真开心极了!”

  “我们真开心极了!”

  “万岁!”

  “乌拉!”

  此时闹声更喧腾了,气氛更热烈了。

  “还有人居然想给我们拍照哩!”

  “听说已经有人把照片登在报纸上了!”

  “这两天又风风火火地谣传:一家电视台悬赏万金,要拍我们的照片哩!”

  “真是活见鬼!”

  “真是活见鬼!”

  “谁要是让他拍了照,我们决定开除他的怪籍,谁说情也不行!”

  “万岁!万岁!”

  “乌拉!乌拉!”

  此时喧声震天,波涛汹涌。我吓得浑身发抖,不知所措。赶快撒腿就跑,一下子跑到了宾馆的床上。定一定神,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在晨光熹微中离开了天池宾馆。临行前,我曾同李铮到原始森林的边缘上去散了散步,稍稍领略了一下原始森林的情趣。抬头望着长白山顶,向天池告别。我相信,我还会回来的。但是,我向天池中的怪兽们宣誓:我决不会给他们拍照。

  下瀛洲

  我仿佛正飞向一个古老又充满了神话的世界,心里有点激动,又有点好奇。但我又知道,这是一个崭新的完完全全现实的世界;我的心情又平静下来……

  我就是怀着这样复杂多变的心情,平静地坐在机舱内。飞机正飞行在万米高空。我觉得,仿佛是自己生上了翅膀,“排空驭气奔如电”,飞行的是我自己,而不是飞机。下面是茫茫云海。大地上的东西,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从时间上来推算,我大体上能知道,下面是什么地方。两个多小时以后,茫茫云海并没有改变。但是我明确地知道,下面是大海。又过了一些时候,飞行速度似乎在下降。不久,凭机窗俯望,就看到海岸像一抹绿痕:日本到了。

  我是第一次到日本来。但是我从小就读了大量关于日本的书籍,什么瀛洲,什么蓬莱三岛。虽然我不大懂这些东西,“山在虚无缥缈间”,可是日本对我并不陌生。今天我竟然来到了这里。对来过的人说来,也许是司空见惯的事。对我说来,却是满怀新奇之感。机舱中那种复杂的心情,又向我袭来。我不禁有点兴奋起来了。

  同行的一位青年教师说:“来到日本,似乎是出了国,又似乎没有出。”短短几句话很形象地道出了一个中国人初到日本的心情。事情确实是这样。时间只相隔两三个小时,短到让我们决不会想到自己已经远适异域,东京大街上的招牌、匾额,甚至连警察厅的许多通告和条例,基本上都是汉字,我们一看就能明白。街上接踵联袂的行人,面孔又同我们差不多。说是已经身在异国,似乎是不大可信的。从前一位中国诗人到了法国巴黎,写了两句有名的诗:“对月略能推汉历,看花苦为译秦名。”在东京,也同在巴黎一样,是在国外;但是我们却决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月是故乡明”,在日本也同样地明了,至于花,好多花的名字,中日文是一致的。倘若我们不仔细留意,我们决不会感到,我们已经是在离开祖国几千里外的异域了。

  但是,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表面上的东西,而是日本人民的心。近两三年来,我在北京大学接待过几十个日本代表团。其中有重要的政治家,有著名的学者和作家,有年高德劭的大和尚,有声名远扬的亲台派,有老人,有青年,有男子,有妇女。他们的职业和经历都是完全不同的,政治见解也是五花八门。但是,他们几乎都有一颗对中国人民诚挚的心。他们对于中国过去的文化曾经帮助过日本这一件事,表示由衷地感谢;对于极少数军国主义者给中国人民造成的灾难,又表示真诚地内疚。我曾多次为这样一颗颗的心而感动。我感到,从我们嘴里说出的和我们耳朵里听到的“中日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这一句话,表示了我们两国人民的真诚愿望,决不是一句空洞的话。ωWW.chuanyue1.coΜ

  就在不久以前,我招待一个日本大学校长代表团。团长是一位学自然科学的大学校长。他纯朴热情,诚挚忠厚,真正是一位学者。看样子,他并不擅长词令,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句句能激动人心。在一次宴会上,喝了几杯茅台之后,他脸上泛起了一点红潮,样子已经有几分酒意了。他站起来讲话,又讲到日中文化关系,讲到日本军国主义者对中国人民的骚扰。这些话并没有新的内容,我已经听过许多遍,毫不陌生了。但是,现在从这样一位学者口中说出来,却似乎有异常的力量,让我永远难忘。

  今天我自己来到了日本,接触到许多日本学者,接触到广大的日本人民。尽管我不能同所有的日本人民都谈话;但是,从一粒沙中可以看到宇宙,从少数日本朋友的谈话中,我仿佛听到了广大日本人民的声音。我在国内从日本代表团那里得到的印象,今天都完全得到了证实。

  日本这个国家,整个就是一座大花园,到处树木蓊郁,绿草芊芊,很难找到一块不干净的地方。如果你想丢掉一团用不着的废纸什么的,那还真不容易,你简直找不到一块可以丢废纸的地方。家家户户,不管庭院有多么小,总要栽上一点花木。最常见的是一种矮而肥的绿松,枝干挺拔,绿意逼人。衬托着后面的小楼,看上去令人怡情悦目。

  至于住在这里的人,都彬彬有礼,“谢谢!”“对不起!”经常挂在嘴上。日本人民九十度的鞠躬是闻名全世界的。

  但是,彬彬有礼并不等于慢慢腾腾。初到日本的人,大概都会感到,日本人走路、办事,都是急急忙忙,精神高度集中。连穿着高跟鞋走路的女士们,也都像赶路似的,脊背挺直,精神抖擞,得、得、得一溜小跑。好像前面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后面有什么东西追赶着。日本人重视工作,重视工作效率,重视时间,决不肯浪费一点时间的。有的外国人把日本人描绘为“只知道工作的蜜蜂”、“工作中毒”等等。这些说法,我觉得丝毫没有讽刺的意思,而是充满了敬佩与赞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日本战败了,国破家亡,疮痍满目,过了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一直到今天,年纪大一点的人,谈起来还心有余悸。然而在短短的一二十年中,他们又勇敢地站了起来,创造了让全世界都瞠目结舌的奇迹。这似乎难以理解,实际上却非常自然。联想到我上面说到的日本人民的那种精神,创造些了奇迹,又有什么可以吃惊的呢?

  我今天来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国家:既陌生,又熟悉;既有神话,又有现实;既属于历史,又属于当前;既显得很远,又显得很近;既令人惊诧难解,又令人感到顺理成章。像这样一个国家和人民,我们有许多东西是可以学习的。如果说从前的蓬莱、瀛洲都隐在一团虚无缥缈的神话的迷雾中,那么今天的日本却明明白白、毫不含糊地摆在我的眼前。我就这样怀着好奇而又激动的矛盾心情,开始了对日本的访问。

  游唐大招提寺

  多么凑巧的事情,又是多么可喜的事情!唐大和尚鉴真回国探亲,我们在北京刚见过面;他回到日本不久,我们又来探望参拜他了。

  一走进唐大招提寺,我们仿佛回到了祖国。此地的一草一木,一梁一柱,无不让我们感到亲切可爱。连踏在脚下的砂粒,似乎也与别处不同。我们的心情又兴奋,又宁静;又肃穆,又虔诚。我们明确地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这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这是中日两国人民悠久的传统友谊结晶的地方,决不能等闲视之。

  我们现在看到的当然是历历在目的大殿、经堂、佛像、神龛。但是我的心却一下子回到了一千多年以前的历史上去,回到鉴真生活的时代中去。这样的经历我从前曾经有过一次,那是在印度瞻谒玄奘遗迹的时候。我当时曾看到玄奘的身影无所不在。今天,印度换成了日本,玄奘换成鉴真了。同玄奘一样,鉴真的面貌我们都是熟悉的。我现在在这一座古寺里到处看到的就是鉴真的慈祥肃穆的面容。我仿佛看到他慈眉善目,庞眉铺目,到处烧香礼佛。看到他盘腿坐在莲花座上,讲经说法,为天皇、皇太子、贵族、平民传法授戒。他在整个寺院里让人搀扶着来来往往地行走。我不但能看到他的身影,而且能听到他的声音,虽然我并说不出,他的声音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们今天满怀虔敬之心踏在这一座古寺的土地上。我们知道,这一座古寺的每一寸土地都留有鉴真的足迹。我们脚下踏着的就是鉴真当年留下的足迹。因此,我们的步履轻而又轻,谨慎而又谨慎。特别是当我们走过一座重门深锁的院落的时候,我们的步子更轻了,我们仿佛在临深履薄,戒慎恐惧。这院落“庭院深深深几许”,在望之如云端仙境的重楼上,鉴真的漆像就作为国宝保存在那里。这门是经常锁着的。我们不由得面向楼阁深处,合十致敬。

  鉴真爱不爱日本人民呢?他当然是爱的。他怀着满腔炽热的感情爱日本,爱日本人民。他同中国人民一样,深深地体会到中日两国人民的亲密关系,决心为日本人民牺牲自己的一切,把他认为能济世度人的佛法传到日本去。为了日本人民的幸福,他毅然决然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在当时想到日本去,简直难于上青天。今天讲一衣带水,形容两国邻近,非常轻松,非常惬意。然而海中波涛滚滚,龙蛇飞舞,用木头造的船横渡,其艰险决非今日所能想象。鉴真尝试过几次,都失败了,最后终于九死一生,到了日本。如果对日本人民不抱有最深沉的爱,能做到这一步吗?他到日本时,双目已完全失明,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但是,我相信,他能够看到一切。他看到的日本、日本人民、日本的自然风光,决不比任何人少,而且会比任何人都更多,更深刻。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看到了日本人民的心。他的心同日本人民的心共同跳动,“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心心相印。就凭着这一点,虽然他不懂日本语言——我猜想,他初到日本时是不懂当地的语言的——他却完全能同日本各阶层的人民交流思想,沟通感情。日本人民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的喜怒哀乐。他同日本人民浑然一体。“海为龙世界,天是鸟家乡”,日本就成了他的海,成了他的天了。

  鉴真会不会怀念祖国呢?当然会的。他同样也是怀着满腔炽热的感情爱着自己的伟大的祖国,否则他决不会在离开祖国一千多年以后,又不远千里不顾年老体衰仆仆风尘回国探亲。不但探望了扬州,而且还探望了他离开祖国时还不存在的首都北京。他是一位高僧,不会有什么尘世俗念。但是爱国之情是人们最基本的感情,高僧也不能例外。遥想他当年远离祖国,寄身异邦,每天在礼佛讲经之余,一灯荧然,焚香静坐,殿外的春花秋月、夏雨冬雪,难免逗起一腔怀乡之情。檐边铁马的叮咚不会让他想到扬州古寺中的铁马吗?日本古代大俳句家松尾芭蕉非常了解鉴真的心情。他有一首著名的俳句,前有小引:“唐招提寺开山祖鉴真和尚来日时,于船中遇难七十余次。其间,因海风侵袭双目,终成盲圣。今日拜谒尊像,得诗一首。”诗云:

  新叶滴翠,

  摘来拂拭尊师泪。

  (林林译文)

  像鉴真这样的高僧,断七情,绝六欲,眼中的泪珠从何而来呢?除了因怀念祖国而流泪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大诗人芭蕉不愧是真正的诗人,他能深切体会鉴真的心情,发而为诗,才写出这样感人的诗句,使我们今天的人,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读到它,还为之感动不已。

  我们中国人,不管读没读过芭蕉的名句,好像都能体会鉴真爱国思乡的心情。因此,当他这次回国探亲时,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扬州也好,北京也好,他都受到热烈地欢迎。今天他看到的祖国同他当年的祖国相比,已经完完全全变了样子;但是,祖国的人民、祖国人民的心,特别是对他那一片赤诚之心,则是一点也没有变的。我想,鉴真是完全擦干了眼泪带着微笑回到他的第二祖国日本去的吧!即使在日本再呆上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他内心里也感到欣慰吧!

  中国人民对鉴真的敬爱还表现在另外一个方面。今天,凡是到日本来的中国人,只要有可能,没有不到唐大招提寺来参谒的。我们几个人现在就来到了这里。我走在这一座清净肃穆的大寺院里,花木扶疏,竹石掩映,到处干干净净,宛然一处人间仙境。但是我心中却是思潮腾涌,片刻不停,上下数千年,纵横数千里,遍照三世,神驰四极,对眼前的景物有时候视而不见。连自己走过的道路也有时候清楚,有时候不清楚。在不知不觉中,我们终于来到了鉴真的墓塔跟前。这一座墓塔并不特别高大巍峨,同中国常见的高僧墓塔样子和大小都差不多。这里就是鉴真永远安息的地方。我亲眼看到,日本人民男女老少成群结队,怀着极端虔敬的心情,到这里来参谒墓塔。走近墓塔的时候,他们面容严肃,脚步迈得轻轻的,唯恐惊扰了墓中的高僧。鉴真活着的时候,为日本人民的利益而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到了今天,他圆寂已经一千多年了,他仍然活在日本人民心中,他好像仍然生活在日本人民中间,天天受到他们的礼敬。鉴真死而有知,他一定感到莫大的欣慰吧!

  墓塔的周围,茂树参天,绿竹挺秀,更显得特别清幽阒静。离开墓塔不远,有一片荷塘。此时正是夏天,塘里荷花盛开。这里的荷花很有点特色,花瓣全是白的,只有顶上有一抹鲜红,闪出红彤彤的光,宛如富士山雪峰顶上照上一片红霞。我在中国许多地方,世界上许多地方,都看到过荷花;在荷花的故乡印度也看到过荷花。白荷花、红荷花,甚至蓝荷花、黄荷花,都看到过。但是像鉴真墓旁这样的荷花却从来没有见过。难道是富士山之灵钟于荷花上面了吗?难道是鉴真的神灵飞附到这荷花瓣上来了吗?

  不管我是多么依恋唐大招提寺,多么依恋鉴真的墓塔,多么依恋池塘里的荷花,我们的活动是有时间限制的。经过了两三个小时的漫游,我们终于必须离开了。我们怀着依依难舍的心情,一步三回首,慢慢地踱出了这一座举世闻名的古寺。登上汽车以后,仍然从车窗里回望那些巍峨的大殿楼阁,直至车子转弯,它的影子完全消失为止。这些影子在眼前消失了,然而却落入我的心灵深处,将永远留在那里。

  敬爱的鉴真大和尚!我们暂时告别了。倘若有朝一日我还能来到日本,我一定再来参谒你。我会从祖国最神圣的地方,最神圣的一棵树上,采下一片最神圣的嫩叶,来拂拭你眼中的泪珠。

  国际大学

  我怎样来描绘国际大学留给我的印象呢?这个名字是紧密地同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而我又是在学生时代见到过泰戈尔的一个人。因此谈一谈国际大学,对我来说好像就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了。

  1951年,我第一次访问印度,曾在圣地尼克坦国际大学住了两夜,就住在泰戈尔的故居叫做北楼的一座古旧的房子里。第二天一大早,我起来到楼外去散步。楼外是旭日乍升,天光明朗,同楼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参天的榕树,低矮的灌木,都葱葱郁郁,绿成一团。里面掺杂着奇花异草,姹紫嫣红。我就在这红绿交映中,到处溜达,到处流连。最引起我的注意的是泰戈尔生前做木匠活的一些工具,如斧头、刨、锯之类。眼前一亮,我瞥见在我身后小水池子里,正开着一朵红而大的水浮莲,好像要同朝阳争鲜比艳。

  又过了二十多年,我又带着对那一朵水浮莲的回忆到国际大学来访问了。

  在路上,我饱览了西孟加拉的农村景色。马路两旁长着古老的榕树,中间间杂着高大的木棉树。大朵的红花开满枝头,树下落英缤纷,成了红红的一堆。我忽然想起了王渔洋的诗句:“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买鲈鱼。”我知道,这里说的红树是指的经霜的枫树,与木棉毫不相干。但是,两者都是名副其实的红树,两者都是我所喜欢的,因而就把它们联想在一起了。我喜欢我心中的红树。

  猛然间从路旁的稻田和莱田里惊起了一群海鸥似的白色的鸟,在绿地毯似的稻田上盘旋了几圈以后,一下子翻身飞了上去,排成一列长队,飞向遥远的碧空,越飞越小,最后只剩下几星白点,没入浩渺的云气中。我立刻又想到杜甫的诗句:“江湖多白鸟,天地有青蝇。”我并不知道,杜甫所说的白鸟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我眼前看到的确实是白鸟,我因而又把它们联想在一起了。我喜欢我心中的白鸟。

  快到圣地尼克坦的时候,汽车正要穿过一个十字路口,突然从两旁跑出来了一大群人,人人手持红旗,高呼口号。这是等候着拦路欢迎我们的印度朋友。我们下车,同他们握手、周旋,又上车前进。但是,走了很短一段路,路两旁又跑出来了一大群人。又是人人手执红旗,高呼口号。我们又下车,同他们握手、周旋,然后上车前进。就这样,当我们的旅程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突然从大自然回到了人间,感受到印度人民的友情。

  圣地尼克坦到了。这时候,大学副校长、教员和学员、中国学院的教员和学员,已经站在炎阳下,列队欢迎我们,据说已经等了很长的时间。接着来的是热情的招待会和茶会;热情的握手和交谈。西孟政府的一位部长特地从加尔各答赶了来,在一个中学里为我们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紧跟着是参观中国学院。我万没有想到,在万里之外,竟会看到我们敬爱的周总理的手迹。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心里热乎乎的。我们匆匆吃过晚饭,又到大草坪去参加全校的欢迎大会,会后又欣赏印度舞蹈,到副校长家去拜访。总之,整个下午和整个晚上,一刻也没有停,忙得不可开交。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到室外散步。我念念不忘,想寻觅那一朵水浮莲。不但水浮莲看不到,连那一个小水池子也无影无踪了。我怅望着参天的榕树和低矮的灌木,心里惘然。我们参观了学生上朝会和在大榕树下面席地上课以后,就去参观泰戈尔展览馆。展览馆是一座新建的漂亮的楼房。有人告诉我,这地址就是以前的北楼,我的心一跳,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去。我仿佛看到老诗人穿着他那身别具风格的长袍,白须飘拂,两眼炯炯有神,漫步走在楼梯上、房间中、草地上、树荫下,他嘴里曼声吟咏着新作成的诗篇。我仿佛听到老诗人在五十多年前访问中国时对中国人民讲的话:“印度认为你们是兄弟,她把她的爱情送给了你们。”“在亚洲,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不是通过机械的组织的办法,而是通过真诚同情的精神。”“现在仍然持续着的这个时代,必须被描绘成为人类文明中最黑暗的时代。但是,我并不失望,有如早晨的鸟,甚至当黎明还处在朦胧中时,它就高唱,宣布朝阳的升起,我的心也宣布伟大的未来将要来临,它已经来到我们身旁。我们必须准备去迎接这个新时代。”

  老诗人离开我们已经很久很久了。但是他在印度人民心中,特别是在孟加拉人民心中的影响还是存在的。他对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已经在别人的心中生了根,发了芽。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我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访问印度时一位年轻的孟加拉诗人那歌唱新中国的热情奔放的诗句:

  而现在铃声响了,

  它为我而响。

  它把我的热爱之歌响给你们听,

  中国,我的中国。

  它唱着你那和平幸福的新生活,

  中国,我的中国。

  它响在人类解放的黎明中,

  从许多世纪古老的奴役中解放出来,

  中国,我的中国。

  而现在这铃声把我的敬礼传给你,

  中国,我的中国。

  如果我现在就借用这样的诗句来描绘国际大学和泰戈尔给我的印象,难道说不是很恰当的吗?加尔各答是我们这次访问的最后一站,就让这些洋溢着无量热情的诗句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吧!

  深圳掠影

  对我来说,深圳并不陌生。我在过去三十几年内,出国去来经过这里至少已有五六次之多了。1951年秋天第一次经过这里,只觉得这是一个破烂简陋的小车站。让我忆念难忘的只有一个罗湖桥。因为从国外归来,过了罗湖桥,就算是走进了祖国的怀抱。我曾几次在这里激动得流下眼泪,恨不能跪在地上吻一下祖国的土地。以后几次经过这里,每次都有一点变化。1978年最后一次走过,只觉得车站贵宾室相当富丽堂皇。至于镇内,则所见不多了,不敢臆猜。总之,深圳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两个星期前,我因为开一个会,又来到了深圳。这是唯一的一次不是因出国而到这里来的。我们从广州乘汽车来到这里,本来是想到蛇口附近的深圳大学去的,可是因为迷了路,车子一直开进了市内。只见到处高楼林立,凌云摩天,而正在建筑的高楼则更是比比皆是。柏油马路,四通八达。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这是我所久已熟识的深圳吗?我有点怀疑起来。但是明确的事实是,这就是深圳。我熟悉的深圳已经大大地变了样子了。

  仅就我们借住的深圳大学来说,新鲜事物就说也说不尽的。在这个学校里,流行全国的根深蒂固的铁饭碗已经被打个粉碎。系、处领导对校长签合同,为期两年,到期视工作成绩,合则续聘,不合则炒鱿鱼(卷铺盖也),教职员对系处领导签合同,为期也是两年,到期照上述规定办理。被炒了鱿鱼的另外自谋出路。没有什么客气,没有什么面子。铁饭碗一打破,则人人精神抖擞,不敢懈怠。至于工人,则全校几乎完全没有,所有的服务工作,食堂服务,打扫卫生,会场和教室清扫管理,无一不是用勤工俭学的办法,由学生来承担,学校根据情况,付与报酬。学生还自办书店,自办小卖部,甚至自办银行,自任经理。内地大学一些独生子女的娇气,在这里一扫而光。连娇气也无立锥之地了。这不但提高了工作效率,还教育了青年学生。那种不爱护公物,随便乱丢脏东西,不知稼啬之艰难,张口吃饭,伸手穿衣的公子小姐根本绝迹。这要比空口进行政治伦理教育,效果要好得多。提高效率,教育青年,真可谓一举两得了。

  我也曾到著名的沙头角去参观过一次。汽车从深圳开出。现在时令在北方虽然已是在严冬,但是在这里却沿途树木蓊郁,繁花似锦,使我们这些从冰天雪地的北国来的人大为诧异。快到目的地的时候,青山连绵。马路的右边沿着山麓架上了长城似的铁丝网,网的那面就是香港。汽车在山路上弯曲盘旋而下,下到海边的时候,就到了沙头角。这是一个极小的镇子。只有一条街,叫做中英街。从里面走出去,街的右边属于香港,左边属于中国,虽然都是中国领土,但是在英国占领下,街中心实际上成了国界。街宽不过几米,长不到百米,谁也不知道这一条国界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两边全是商店,鳞次栉比,一个紧挨着一个,货物塞得满满的,抬头一看,只见到处都是货物,汇成了一个货物的海洋。街上的人也挤得满满的,几乎都是来买东西的。拥拥挤挤,吵吵嚷嚷,一派繁荣兴盛的气象。我感兴趣的不是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品,而是这一个十分奇怪、十分有趣的地方。街中间在中国大陆一面长着一棵老树,看样子年岁可能已有几百年了,它歪着身子,头顶歪到香港一面去,国境线大概就在它身上穿过。它大概亲自经历了英国殖民主义者霸占香港那样艰苦的岁月,它也将会经历香港回归祖国那样普天同庆的日子。树而有知,不知作何感想?到了那时,整个身子都能处在中国领土之内,它大概也会由衷地高兴吧!

  此外,我还参观了蛇口特区、西丽湖度假村、银湖度假村、深圳湖游乐园、香密湖度假村,以及全国最高建筑五十三层的国商大厦,印象虽然扑朔迷离,但是用一个“新”字可以概括。

  我每天晚上打开窗子,面对着在黑暗弥漫下的茫茫的大海,看到远处一串珍珠似的灯光——这是中国大陆同香港的边界,心潮起伏,思绪万端。我想的最多的是人们的思想必须赶上形势的发展。人的思想最容易保守。许多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观念、想法,往往被认为是真理准绳,正确无误,甚至神圣不可侵犯,用不着改变,也改变不了。然而我们伟大祖国和世界的情况却是日新月异。大家都承认,现在是“知识爆炸”的时代,知识更新的周期越来越缩短,每隔几年,知识就必须更新,否则就会落后。现在新生事物层出不穷。被英国统治了许多年的香港经过中英两国长期谈判,确定了归还日期,英国的首相不远万里亲自来到北京签字,这难道不是新鲜事物中最新鲜的事物吗?就拿眼前的珍珠串似的灯光来说,1997年以后,它还能像现在这样闪闪发光吗?一个很简单明了的道理摆在我们眼前:我们必须改变旧观念、旧想法,接受新概念、新想法。深圳掠影给我的教训也就这一点,而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最有意义的一点。

  火车上观日出

  在晨光熹微中,我走出了卧铺车厢,走到了列车的走廊上。猛一抬头,我的全身连我的内心立刻激烈地震动了一下:东方正有一抹胭脂似的像月牙一般的红彤彤的东西腾涌出来。这是即将升起的朝阳,我心里想。

  我年逾古稀,平生看日出多矣。有的是我有意去寻求的,比如泰山观日。整整五十年前,当时我还是一个青年小伙子,正在济南一个中学里教书。在旧历八月中秋,我约了两个朋友,从济南乘火车到泰安。当天下午我们就上了山。我只有二十三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我大跨步走过斗姆宫、快活三里、五大夫松,一气登上了南天门,丝毫也没有感到什么吃力,什么惊险。此时正是暮色四垂,阴影布上群山的时候,四顾寂无一人,万古的沉寂压在我们身上。在一个鸡毛小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摸黑起来,披上店里的棉被,登上玉皇顶。此时东天逐渐苍白。我瞪大了眼睛,连眨眼都不敢,盼望奇迹的出现。可是左等右等,我等待的奇迹太阳只是不露面。等到东天布满了一片红霞时,再仔细一看,朝阳已经像一个红色的血球,徘徊于片片的白云中,原来太阳早已经出来了。

  从那以后,过了四十多年,到了80年代初,我第一次登上了“归来不看岳”的黄山。在北海住了三天。我曾同小泓摸黑起床,赶到一座小山顶上,那里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我们好不容易挤了上去,在人堆里争取了一块容身之地,静下心来,翘首东望,恭候日出。东天原来是灰蒙蒙一片,只是比西方、南方、北方稍微显得白了亮了一点。但是,一转瞬间,亮度逐渐增高,由淡白转成了淡红,再由淡红转成了浓红,一片霞光照亮东天。再一转瞬,一牙红痕突然涌出,红痕慢慢向上扩大,由一点到一线,由一线到一片,一轮又圆又红的球终于跳出来了。

  就这样,我在泰山和黄山这两个在全中国甚至全世界都以能观日出而声名远扬的名山上,看到了日出。是我自己处心积虑一意追求而得来的。

  我现在是在火车上,既非泰山,也非黄山。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同观赏日出联系起来,我一点寻求的意思也没有。然而,仿佛眼前出现了奇迹:摆在我眼前的是不折不扣的日出。我内心的震惊不是完全很自然的吗?

  这样的日出,从来没有听人说观赏过,连听人谈到过都没有。它同以前处心积虑一意追求看到的不一样,完完全全地不一样。不管在泰山,还是在黄山,我都是静止不动的。太阳虽然动,也只是在一个地方动,她安详自在,慢条斯理,威严端重,不慌不忙。她在我眼中是崇高的化身,是威仪的重现。正像印度大诗人泰戈尔每天早晨对着朝阳沉思默祷那样,太阳在我眼中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然而现在却是另一番景象。火车风驰电掣,顷刻数里,一刻也不停。而太阳也是一刻也不停,穷追不舍。她仿佛是率领着白云、朝霞、沧海、苍穹,仿佛率领着她那些如云的随从,追赶着火车,追赶着车上的我,过山、过水、过森林、过小村。有时候我甚至看到她鬓云凌乱,衣冠不整。原来的端庄威严,安详自在,一点影子都没有了。是她在处心积虑,一意追求,追求着火车上的我,一定要我观看她的出现。此时我的心情简直是用任何言语也形容不出来了。

  太阳一方面穷追不舍,一方面自己在不停地变幻。最初我只看到在淡红色的云堆中慢慢地涌出了一点红色月牙似的东西。月牙逐渐扩大、扩大、扩大,最初的颜色像是朱砂,眼睛能够直视。但是,随着体积的逐渐扩大,朱砂逐渐变为黄金,光芒越来越亮,到了最后,辉光焜耀,谁要是再想看她,她的光芒就要刺他眼睛了。等到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她在天空里俯视大地,俯视火车,俯视火车中的我,她又恢复了她那端庄威严,安详自在的神态,虽然是仍然跟着火车走,却再也没有那种仓促急忙的样子了。

  这短短的车上观日出的经历,对我来说,简直像是一次神秘的天启。它让我暂时离开了尘世,离开了火车,甚至离开了我自己。我体会到变中有不变,不变中又有变;我体会到变化与速度的交互融合,交互影响。这种体会,我是无法说清楚的。等我回到车厢内的时候,人们还在熟睡未醒。我仿佛怀着独得之秘,静静地坐在那里,回想刚才的一切,余味犹甘。一团焜耀的光辉还留在我的心中。

  上海菜市场

  上海尽有看不够数不清的高楼大厦,跑不完走不尽的大街小巷,满目琳琅的玻璃橱窗,车水马龙的繁华闹市;但是,我们的许多外国朋友却偏要去看一看早晨的菜市场。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们刚到上海的时候不是也想到菜市上去看一看吗?

  那还是几年前的一个早晨,在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踏着熹微的晨光,到一个离开旅馆不远的菜市场去。

  到了邻近菜市场的地方,市场的气氛就逐渐浓了起来。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背,来来往往。许多老大娘的菜篮子里装满了蔬菜海味鸡鸭鱼肉。有的篮子里活鱼在摇摆着尾巴,肥鸡在咯咯地叫着。老大娘带着一脸笑意,满怀愉快,走回家去。

  一走进菜市场,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这里面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但是,仔细一看,所有的东西却又都摆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菜摊子、肉摊子、鱼虾摊子、水果摊子,还有其他的许许多多的摊子,分门别类,秩序井然,又各有特点,互相辉映。你就看那蔬菜摊子吧。这里有各种不同的颜色:紫色的茄子、白色的萝卜、红色的西红柿、绿色的小白菜,纷然杂陈,交光互影。这里又有各种不同的线条:大冬瓜又圆又粗,豆荚又细又长,白菜的叶子又扁又宽。就这样,不同的颜色,不同的线条,紧密地摆在一起,于纷杂中见统一。我的眼一花,我觉得,眼前不是什么菜摊子,而是一幅出自名家手笔的彩色绚丽、线条鲜明的油画或水彩画。

  不只菜摊子是这样,其他的摊子也莫不如此。卖鱼的摊子上,活鱼在水里游泳,十几斤重的大鲤鱼躺在案板上。卖鸡鸭的摊子上,鸡鸭在笼子里互相召唤。卖肉的摊子上,整片的猪肉、牛肉和羊肉挂在那里,还为穆斯林设了卖牛羊肉的专柜。在其他的摊子上,鸡蛋和鸭蛋堆得像小山,一个个闪着耀眼的白光。咸肉和板鸭成排挂在架子上,肥得仿佛就要滴下油来。水果摊子更是琳琅满目。肥大的水蜜桃、大个儿的西瓜、又黄又圆的香瓜、白嫩的鲜藕,摆在一起,竞妍斗艳。我眼前仿佛看到葳蕤的果子园,十里荷香的池塘,翠叶离离的瓜地,难道这不是一幅美妙无比的图画吗?

  说是图画,这只是一时的幻象。说真的,任何图画也比不上这一些摊子。图画里面的东西是死的、不能动的,这里的东西却随时在流动。原来摆在架子上的东西,一转眼已经到了老大娘的菜篮子里。她们站在摊子前面,眯细了眼睛,左挑右拣,直到选中了自己想买的东西为止。至于价钱,她们是不发愁的;因为东西都不贵。结果是皆大欢喜,在一片闹闹嚷嚷的声中,大家都买到了中意的东西。她们原来的空篮子不久就满了起来。当她们转回家去的时候,她们手中的篮子也像是一幅幅美丽的图画了。

  我们的外国朋友是住在旅馆里的,什么东西都不缺少。但是他们看到这些美丽诱人的东西,一方面啧啧称赞,一方面又跃跃欲试,也都想买点什么。有人买了几个大香瓜,有人买了几斤西红柿,还有人买了一些豆腐干。这样就会使本来已经很丰富的餐桌更加丰富多彩。我们的外国朋友也皆大欢喜了。

  汉城忆燕园

  自己年事已高,最近几年,立下宏愿大誓:除非万分必要,不再出国。这个想法应该说是合情合理的,然而却难以贯彻。最近承蒙老友金俊烨博士推毂,韩国国际交流财团邀请,终于又一次来到了美丽的汉城,情不可却也,然而我却是高兴的。

  距上次访问,时间已有四年。我虽年迈,尚未昏聩。上次访问的记忆,不用粉刷,依然如新,情景巨细,历历如在目前。韩国经济腾飞之迅猛,工业技术之先进,农村田畴之整齐,山川草木之葳蕤,在在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仅以汉城而论,摩天高楼耸入蓝天,马路上车水马龙,日夜不息。深夜灯火光照夜空,简直能够同东京有名的银座相比。更令人难忘的是韩国人民之彬彬有礼,韩国友人之惓惓情深。总之,上一次的短暂访问是毕生难忘的。

  可是为什么我这样一个喜欢舞笔弄墨的人竟一篇文章也没有写出来呢?对于这一点我自己都有点惊奇。然而理由是很明显的。我的情感越是激动,越是充沛,我越难以动笔,越是不想动笔。我想把这种感情蕴藏在自己腔子里,自己玩味,仿佛一动笔就亵渎了它,就泄露了天机。现在又来到了汉城,旧地重游,旧友重逢,又增添了新的朋友;而汉城本身也似乎更美丽了,更繁华了。我的感情仿佛也增加了新的激动。自己暗暗下定决心:这是泄露天机的时候了,文章非写不行了。然而实在真是大大地出我意料:我在构思时,眼前的汉城依然辉煌,我的心灵深处涌出来的却是怀乡思家之情,其势汹涌澎湃,不可抗御。身在汉城,心怀燕园。古人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离开燕园不过几天,却似乎是已有几年了。

  我是在想家吗?决不是的,实际上,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家。我一个人就是家,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挨饿。我正像一个蜗牛,家就驮在自己背上,我走到哪里,家也就带到哪里。要说想家,只想一想自己就够了。

  然而我确实还是想家。我现在觉得,全世界我最爱的国家是中国;在中国我最爱的城市是北京;在北京我最爱的地方是燕园;在燕园我最爱的地方是我的家。什么叫我的家呢?一座最平常不过的楼房的底层,两个单元,房屋六间,大厅两个。前临荷塘,左傍小山。我离开时,虽已深秋,塘中荷叶,依然浓绿,秋风乍起,与水中的倒影共同摇摆。塘畔垂柳,依然烟笼一里堤。小山上黄栌尚未变红,而丰华月季,却真名副其实,红艳怒放,胜于二月春花。刚离开几天,我用不着问:“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可我现在却怀念这些山水花木。

  我那六间房子,决不豪华,也不宽敞。然而几乎每间都堆满了书,我坐拥书城,十分得意。然而也有烦恼。书已经多到无地可容,连阳台和对面房子里的厨房和大厅都已堆满,而且都达到了天花板。然而天天仍然是“不尽书潮滚滚来”。我现在怀念这些不会说话又似乎能对我说话的书。

  同书比较起来,更与我亲如手足的是我那十几箍铁柜中收藏的我的手稿和我手抄的资料。由于我是个“杂家”,所以资料的范围极广,数量极大。六七十年来,我养成了“随便翻翻”(鲁迅语)的习惯,什么书到手,我先翻翻。只要与我的研究或兴趣有关的资料,我都随手抄下。手头有什么,就用什么抄。纸张大小不一,中外兼备。连信封、请柬和无用的来信的背面,都抄满了资料。积之既久,由几张而盈寸,由盈寸而盈尺,由盈尺而盈丈。我没有仔细量过,但盈丈决非虚语。人们常说“著作等身”,我的所谓“著作”等多少,先不去说它,资料等身,甚至超过等身,却是确确实实的事实。多少年来,我天天泡在这些资料和手稿里。现在竟几天不见,我的资料和手稿如果有灵,也会感到惊诧的。我现在怀念我这些亲密的朋友资料和手稿。这些东西,在别人眼中,形同垃圾,在我眼中,却如同珍宝。倘若一不小心丢上一张半页,写文章时可能正是关键的资料。这些东西有时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们身上凝结着我的心血,凝结着我兀兀穷年溽暑酷寒的心血。我现在深深地怀念这些资料和手稿。

  上面说的都是些没有生命的山水花木和资料手稿。这些东西比较起来,更重要的当然还是人。近一年多以来,我陡然变成了“孤家寡人”。我这个老态龙钟的髦耋老人,虽然还并没有丧失照顾自己的能力,但是需要别人照顾的地方却比比皆是。属于我孙女一辈的小萧和小张,对我的起居生活,交际杂务,做了无微不至的充满了热情的工作,大大地减少了我的后顾之优。我们晨夕相聚,感情融洽。在这里,我不想再用“宛如家人父子”一类现成的词句,那不符合我的实际。加紧的词儿我一时也想不出来,请大家自己去意会吧。除了她俩,还有天天帮我整理书籍的、比萧和张又年轻十多岁的方方和小李。我身处几万册书包围之中,睥睨一切,颇有王者气象。可我偏偏指挥无方,群书什么阵也排不出来。我要用哪一本,肯定找不到哪一本。“只在此室中,书深不知处。”等到不用时,这一本就在眼前。我极以为苦。我曾开玩笑似的说过:“我简直想自杀!”然而来了救星。玉洁率领着方方和小李,杀入我的书阵中。她运筹帷幄,决胜斗室,指挥若定。伯仲伊吕,大将军八面威风,宛如风卷残云一般,几周之内,把我那些杂乱无章、不听调遣的书们,整治得规规矩矩,有条有理。虽然我对她们摆的书阵还有待于熟悉;可是,现在一走进书房,窗明几净,豁然开朗。我顾而乐之,怡然自得,不复再有“轻生”之念。我原来想:就让它乱几年吧,等到我的生命画句号的时候,自然就一了百了了,哪里会想到今天这个样子!此外,在我这种孤苦伶仃、举目无亲的生活环境中,向我伸出友谊之手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我的学生忠新夫妇、保胜、邦维夫妇,我的助手李铮夫妇,等等,等等。我心头常常涌出一句诗:“此时无亲胜有亲”,可见我心情之一斑。现在虽然相距数千里,可他们的声音笑貌,宛在身边眼前。我现在真是深深怀念这一些可敬可爱的朋友们。当然我也怀念我眼前仅有的不在一起住的亲属颐华和孝廉。

  我上面写了那么多怀念,但是,怀念还没有完。有一晚,我在汉城希尔顿饭店一间豪华的客厅里参加晚宴。对面大镜子里忽然有一团白光一闪。我猛一吃惊:难道我的小猫咪跟我来了吗?定一定神,才知道这是桌子上白色餐巾的影子。我的心迷离恍惚,一下子飞回了燕园。我现在家里有两只小猫,都是洁白如雪的波斯猫。小的一只,我颁赐嘉名曰“毛毛四世”,因为在它之前我已经丢了三只眼睛一黄一绿的波斯猫,它排行第四,故有“四世”之名。几世几世是秦始皇发明的。我以之为猫命名,似有亵读之意,实则我是诚恳的,不过聊以逗乐子而已。祝愿始皇在天之灵原谅则个!这位四世降生才不过一百天,来自我的家乡。小小年纪,却极端调皮,简直是(无恶不作),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不需要它,它就偏在那地方、那时候蹿出,搅得人心神不安,它自己却怡然自得。这且不去谈它。咪咪二世是老猫了,它陪伴我已经六七年了。它每天夜出昼归。我一般都是早晨4点起床,无间寒暑。咪咪脑袋里似乎有一个表,早晨4点前后,只要我屋子里的灯一亮,它就在窗外窗台上用前爪抓我的纱窗,窸窣作响,好像要告诉我:“你该起床了!应该放我进去进早餐了!”我悚然而兴,飞快下床,开门一跺脚,声控的电灯一亮,只见一缕白烟从门外的黑暗中飞了进来,是咪咪二世,它先踩我的脚,蹭我的腿,好像对我道声“早安”;然后飞身入室,等我给它安排早餐。六七年来,特别是最近一两年来,几乎天天如此。我对它情有独钟,它对我一往情深。在我精神最苦恼的时候,它给了我极大的安慰。“其中有真意”,不足为外人道也。我曾写过几句俚辞:“夜阑人静,虚室凄清。万籁俱寂,独对孤灯。往事如潮,汹涌绕缭。伴我寥寥,唯有一猫。”可见我的心情之一斑。现在,我忽然离开了家。但是,我相信,咪咪仍然会每天凌晨卧在我窗外的窗台上,静静地等候室内的灯光。可是灯光却再也不亮。杜甫诗:“可怜小儿女,不解忆长安。”我现在改为:“可怜小猫咪,不解忆汉城。”我想,它必然是非常纳闷,非常寂寞,非常失望的。它必然会觉得,人世间非常奇怪:“我的主人怎么忽然不见了?”我现在真是怀念我的咪咪二世。

  临别的前夕,我的老学生现任驻韩国大使的张庭延和夫人也是我的老学生的谭静,在富丽堂皇的大使馆中,设宴招待教委和北大领导以及我这位老师。不言自明,这是我到韩国以后最美最合口味的一顿饭。庭延拿出了茅台招待我们,并且强调说,这是绝对可靠的真正的茅台,是外交部派专人到贵州茅台酒厂去购买和护送回京的。这当然更大大地增加了我们的兴致。不知道怎样一来,话头一转就转到了花生米上。庭延说:他常常以花生米佐茅台。他还说:花生米以农贸市场老农炒的五香花生米为最佳。什么美国瓶装脱皮的花生米,决不能与之相比,两者简直天渊之别。我初听时,大吃一惊,继之则以我心有戚戚焉。我自认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虽留欧十年有余,足迹遍世界上三十几个国家,虽洋气日增,而土气未减。在德国二战时的饥饿地狱中,饱受磨难。夜间做梦,常常梦见祖国的食品。但我梦见的却都并不是什么燕窝、鱼翅、海参、鲍鱼等山珍海味,而是——花生米,正是庭延所说的那种最平常最一般的炒五香花生米。我回国以后,五十年来,每天的早餐就是烤馒头片就炒花生米,佐以一杯浓茶,天天如此,从无单调厌恶之感,而且味感还越来越好。我窃以为这是我个人的怪癖。不意今天竟在汉城找到了从未遇到的花生米知己,我漫绻衣袖喜欲狂,于是我们大侃花生米哲学。庭延和谭静拿出了从祖国带来的炒花生米,仅余小小一塑料袋。我们万般珍惜,只肯一粒一粒的慢慢地吃。此时连绝对真正的茅台都更增添了香味,简直可比王母娘娘的蟠桃、镇元仙人的人参果。我们大家食而乐之,侃兴倍增。这成为我毕生难忘的一夜。

  我现在是在飞机上,正飞向北京。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再看到我那可爱的祖国,我那可爱的北京,我那可爱的燕园,我那些可爱的燕园中的山水草木,我那些可爱的书籍和手稿,我那些可爱的友人,最后还有我那可爱的两只波斯猫。汉城离开我越来越远,而我在汉城时怀念的上面说的这些东西和人,却越来越近了。我的心绪不知怎样一来陡然一转,我的怀念一下子转回到了汉城上,转回到在韩国的那些朋友身上,特别转回到了庭延和谭静身上。我的心仿佛已经留在了汉城。“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汉城夜宴时。”这是我走下飞机时心里涌出来的胡编剽窃的两句诗。

  海棠花

  早晨到研究所去的路上,抬头看到人家的园子里正开着海棠花,缤纷烂漫地开成一团。这使我想到自己故乡院子里的那两棵海棠花,现在想也正是开花的时候了。

  我虽然喜欢海棠花,但却似乎与海棠花无缘。自家院子里虽然就有两棵,枝干都非常粗大,最高的枝子竟高过房顶,秋后叶子落光了的时候,看到尖尖的顶枝直刺着蔚蓝悠远的天空,自己的幻想也仿佛跟着高爬上去,常默默地看上半天;但是要到记忆里去搜寻开花时的情景,却只能搜到很少几个断片。搬过家来以前,曾在春天到原来住在这里的亲戚家里去讨过几次折枝,当时看了那开得团团滚滚的花朵,很羡慕过一番。但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都有点渺茫了。

  家搬过来以后,自己似乎只在家里呆过一个春天。当时开花时的情景,现在已想不真切。记得有一个晚上同几个同伴在家南边一个高崖上游玩,向北看,看到一片屋顶,其中纵横穿插着一条条的空隙,是街道。虽然也可以幻想出一片海浪,但究竟单调得很。可是在这一片单调的房顶中却蓦地看到一树繁花的尖顶,绚烂得像是西天的晚霞。当时我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其中还夹杂着一点渴望,渴望自己能够走到这树下去看上一看。于是我就按着这一条条的空隙数起来,终于发现,那就是自己家里那两棵海棠树。我立刻跑下崖头,回到家里,站在海棠树下,一直站到淡红的花团渐渐消逝到黄昏里去,只朦胧留下一片淡白。

  但是这样的情景只有过一次,其余的春天我都是在北京度过的。北京是古老的都城,尽有许多机会可以作赏花的韵事,但是自己却很少有这福气。我只到中山公园去看过芍药,到颐和园去看过一次木兰。此外,就是同一个老朋友在大毒日头下面跑过许多条窄窄的灰土街道到崇效寺去看过一次牡丹;又因为去得太晚了,只看到满地残英。至于海棠,不但是很少看到,连因海棠而出名的寺院似乎也没有听说过。北京的春天是非常短的,短到几乎没有。最初还是残冬,可是接连吹上几天大风,再一看树木都长出了嫩绿的叶子,天气陡然暖了起来,已经是夏天了。

  夏天一来,我就又回到故乡去。院子里的两棵海棠已经密密层层地盖满了大叶子,很难令人回忆起这上面曾经开过团团滚滚的花。长昼无聊,我躺在铺在屋里面地上的席子上睡觉,醒来往往觉得一枕清凉,非常舒服。抬头看到窗纸上历历乱乱地布满了叶影。我间或也坐在窗前看点书,满窗浓绿,不时有一只绿色的虫子在上面慢慢地爬过去,令我幻想深山大泽中的行人。蜗牛爬过的痕迹就像是山间林中的蜿蜒的小路。就这样,自己可以看上半天。晚上吃过饭后,就搬了椅子坐在海棠树下乘凉,从叶子的空隙处看到灰色的天空,上面嵌着一颗一颗的星。结在海棠树与檐边中间的蜘蛛网,借了星星的微光,把影子投在天幕上。一切都是这样静。这时候,自己往往什么都不想,只让睡意轻轻地压上眉头。等到果真睡去半夜里再醒来的时候,往往听到海棠叶子窸窸窣窣的直响,知道外面下雨了。

  似乎这样的夏天也没有能过几个,六年前的秋天,当海棠树的叶子渐渐地转成淡黄的时候,我离开故乡,来到了德国。一转眼,在这个小城里,就住了这么久。我们天天在过日子,却往往不知道日子是怎样过的。以前在一篇什么文章里读到这样一句话:“我们从现在起要仔仔细细地过日子了。”当时颇有同感,觉得自己也应立刻从即时起仔仔细细地过日子了。但是过了一些时候,再一回想,仍然是有些捉摸不住,不知道日子是怎样过去的。到了德国,更是如此。我本来是下定了决心用苦行者的精神到德国来念书的,所以每天除了钻书本以外,很少想到别的事情。可是现实的情况又不允许我这样做。而且祖国又时来入梦,使我这万里外的游子心情不能平静。就这样,在幻想和现实之间,在祖国和异域之间,我的思想在挣扎着。不知道怎样一来,一下子就过了六年。

  哥廷根是有名的花城。来到的第一个春天,这里花之多就让我吃惊。雪刚融化,就有白色的小花从地里钻出来。以后,天气逐渐转暖,一转眼,家家园子里都挤满了花。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大大小小,五颜六色,锦似的一片,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放的。山上树林子里,更有整树的白花。我常常一个人在暮春5月到山上去散步,暖烘烘的香气飘拂在我的四周。人同香气仿佛融而为一,忘记了花,也忘记了自己,直到黄昏才慢慢回家。但是我却似乎一直没注意到这里也有海棠花。原因是,我最初只看到满眼繁花,多半是叫不出名字。“看花苦为译秦名”,我也就不译了。因而也就不分什么花什么花,只是眼花缭乱而已。

  但是,真像一个奇迹似的,今天早晨我竟在人家园子里看到盛开的海棠花。我的心一动,仿佛刚睡了一大觉醒来似的,蓦地发现,自己在这个异域的小城里住了六年了。乡思浓浓地压上心头,无法排解。

  我前面说,我同海棠花无缘。现在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说好了,乡思并不是很舒服的事情。但是在这垂尽的5月天,当自己心里填满了忧愁的时候,有这么一团十分浓烈的乡思压在心头,令人感到痛苦。同时我却又有点爱惜这一点乡思,欣赏这一点乡思。它使我想到:我是一个有故乡和祖国的人。故乡和祖国虽然远在天边,但是现在他们却近在眼前。我离开他们的时间愈远,他们却离我愈近。我的祖国正在苦难中,我是多么想看到他呀!把祖国召唤到我眼前来的,似乎就是海棠花,我应该感激它才是。

  想来想去,我自己也糊涂了。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又走过那个园子去看海棠花。它依旧同早晨一样,缤纷烂漫地开成一团,它似乎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心情。我站在树下,呆了半天,抬眼看到西天正亮着同海棠花一样红艳的晚霞。

  枸杞树

  在不经意的时候,一转眼便会有一棵苍老的枸杞树的影子飘过。这使我困惑。最先是去追忆:什么地方我曾看见这样一棵苍老的枸杞树呢?是在某处的山里么?是在另一个地方的一个花园里么?但是,都不像。最后,我想到才到北平时住的那个公寓;于是我想到这棵苍老的枸杞树。

  我现在还能很清晰地温习一些事情:我记得初次到北平时,在前门下了火车以后,这古老都市的影子,便像一个秤锤,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迷惘地上了一辆洋车,跟着木屋似的电车向北跑。远处是红的墙,黄的瓦。我是初次看到电车的;我想,“电”不是很危险吗?后面的电车上的脚铃响了;我坐的洋车仍然在前面悠然地跑着。我感到焦急,同时,我的眼仍然“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我仍然看到,红的墙,黄的瓦。终于,在焦急,又因为初踏入一个新的境地而生的迷惘的心情下,折过了不知多少满填着黑土的小胡同以后,我被拖到西城的某一个公寓里去了,我仍然非常迷惘而有点近于慌张,眼前的一切都仿佛给一层轻烟笼罩起来似的,我看不清院子里的什么东西,我甚至也没有看清我住的小屋,黑夜跟着来了,我便糊里糊涂地睡下去,做了许许多多离奇古怪的梦。

  虽然做了梦;但是却没有能睡得很熟,刚看到窗上有点发白,我就起来了。因为心比较安定了一点,我才开始看得清楚:我住的是北屋,屋前的小院里,有不算小的一缸荷花,四周错落地摆了几盆杂花。我记得很清楚:这些花里面有一棵仙人头,几天后,还开了很大的一朵白花,但是最惹我注意的,却是靠墙长着一棵枸杞树,已经长得高过了屋檐,枝干苍老钩曲像千年的古松,树皮皱着,色是黝黑的,有几处已经开了裂。幼年在故乡里的时候,常听人说,枸杞是长得非常慢的,很难成为一棵树,现在居然有这样一棵虬干的老枸杞站在我面前,真像梦;梦又掣开了轻渺的网,我这是站在公寓里么?于是,我问公寓的主人,这枸杞有多大年龄了,他也渺茫:他初次来这里开公寓时,这树就是现在这样,三十年来,没有多少变动。这更使我惊奇,我用惊奇的眼光注视着这苍老的枝干在沉默着,又注视着接连着树顶的蓝蓝的长天。

  就这样,我每天看书乏了,就总到这棵树底下徘徊。在细弱的枝条上,蜘蛛结了网,间或有一片树叶儿或苍蝇蚊子之流的尸体粘在上面。在有太阳和灯火照上去的时候,这小小的网也会反射出细弱的清光来。倘若再走近一点,你又可以看到有许多叶上都爬着长长的绿色的虫子,在爬过的叶上留了半圆缺口。就在这有着缺口的叶片上,你可以看到各样的斑驳陆离的彩痕。对了这彩痕,你可以随便想到什么东西,想到地图,想到水彩画,想到被雨水冲过的墙上的残痕,再玄妙一点,想到宇宙,想到有着各种彩色的迷离的梦影。这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在这小的叶片上呈现给你。当你想到地图的时候,你可以任意指定一个小的黑点,算作你的故乡。再大一点的黑点,算作你曾游过的湖或山,你不是也可以在你心的深处浮起点温热的感觉么?这苍老的枸杞树就是我的宇宙。不,这叶片就是我的全宇宙。我替它把长长的绿色的虫子拿下来,摔在地上,对了它,我描画给自己种种涂着彩色的幻想,我把我的童稚的幻想,拴在这苍老的枝干上。

  在雨天,牛乳色的轻雾给每件东西涂上一层淡影。这苍黑的枝干更显得黑了。雨住了的时候,有一两个蜗牛在上面悠然地爬着,散步似的从容,蜘蛛网上残留的雨滴,静静地发着光。一条虹从北屋的脊上伸展出去,像拱桥不知伸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枸杞的顶尖就正顶着这桥的中心。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阴影,渐渐地爬过了西墙,墙隅的蜘蛛网,树叶浓密的地方仿佛把这阴影捉住了一把似的,渐渐地黑起来。只剩了夕阳的余晖返照在这苍老的枸杞树的圆圆的顶上,淡红的一片,熠耀着,俨然如来佛头顶上金色的圆光。

  以后,黄昏来了,一切角隅皆为黄昏占领了。我同几个朋友出去到西单一带散步。穿过了花市,晚香玉在薄暗里发着幽香。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曾读过一句诗:“黄昏里充满了木犀花的香。”我觉得很美丽。虽然我从来没有闻到过木犀花的香,虽然我明知道现在我闻到的是晚香玉的香,但是我总觉得我到了那种缥缈的诗意的境界似的。在淡黄色的灯光下,我们摸索着转近了幽黑的小胡同,走回了公寓。这苍老的枸杞树只剩下了一团凄迷的影子,靠了北墙站着。

  跟着来的是个长长的夜。我坐在窗前读着预备考试的功课。大头尖尾的绿色小虫,在糊了白纸的玻璃窗外有所寻觅似的撞击着。不一会儿,一个从缝里挤进来了,接着又一个,又一个。成群的围着灯飞。当我听到卖“玉米面悖悖”戛长的永远带点儿寒冷的声音,从远处的小巷里越过了墙飘了过来的时候,我便捻熄了灯,睡下去。于是又开始了同蚊子和臭虫的争斗。在静静的长夜里,忽然醒了,残梦仍然压在我心头,倘若我听到又有窸窣的声音在这棵苍老的枸杞树周围,我便知道外面又落了雨。我注视着这神秘的黑暗,我描画给自己:这枸杞树的苍黑的枝干该变黑了罢;那匹蜗牛有所趋避该匆匆地在向隐僻处爬去罢;小小的圆的蜘蛛网,该又捉住雨滴了罢,这雨滴在黑夜里能不能静静地发着光呢?我做着天真的童话般的梦。我梦到了这棵苍老的枸杞树。——这枸杞树也做梦么?第二天早起来,外面真的还在下着雨。空气里充满了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清香。荷叶上顶着珠子似的雨滴,蜘蛛网上也顶着,静静地发着光。

  在如火如荼的盛夏转入初秋的澹远里去的时候,我这种诗意的又充满了稚气的生活,终于也不能继续下去。我离开这公寓,离开这苍老的枸杞树,移到清华园里来,到现在差不多四年了。这园子素来是以水木著名的。春天里,满园里怒放着红的花,远处看,红红的一片火焰。夏天里,垂柳拂着地,浓翠扑上人的眉头。红霞般爬山虎给冷清的深秋涂上一层凄艳的色彩。冬天里,白雪又把这园子安排成为一个银的世界。在这四季,又都有西山的一层轻渺的紫气,给这园子添了不少的光辉。这一切颜色:红的、翠的、白的、紫的,混合地涂上了我的心,在我心里幻成一幅绚烂的彩画。我做着红色的、翠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各样颜色的梦。论理说起来,我在西城的公寓做的童话般的梦,早该被挤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我自己也不了解,在不经意的时候,总有一棵苍老的枸杞树的影子飘过。飘过了春天的火焰似的红花;飘过了夏天的垂柳的浓翠;飘过了红霞似的爬山虎,一直到现在,是冬天,白雪正把这园子装成银的世界。混合了氤氲的西山的紫气,静定在我的心头。在一个浮动的幻影里,我仿佛看到:有夕阳的余晖返照在这棵苍老的枸杞树的圆圆的顶上,淡红的一片,熠耀着,像如来佛头顶上的金光。

  石榴花

  我喜爱石榴,但不是它的果,而是它的花。石榴花,红得锃亮,红得耀眼,同宇宙间任何红颜色,都不一样。古人诗:“五月榴花照眼明。”著一“照”字,著一“明”字,而境界全出。谁读了这样的诗句,而不兴会淋漓的呢?

  在中国,确有大片土地上栽种石榴的地方,比如陕西的秦始皇陵一带。从陵下一直到小山似的陵顶上,到处长满了一棵棵的石榴树,气势恢宏,绿意满天。可惜我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开花的季节。只见树上结满了个头极大的石榴,累累垂垂,盈树盈陵。可惜红花一朵也没有看到,实为莫大憾事。遥想旧历五月时节,花照眼明,满陵开成一片亮红,仿佛连天空都给染红了。那样的风光,现在只能意会神领了。

  在我居住最久的两座城市里,在济南和北京,石榴却不是一种常见的植物。济南南关佛山街的老宅子,是一所典型的四合院。西屋是正房,房外南北两侧,各有一棵海棠花,早已高过了屋脊,恐怕已是百年旧树。春天满树繁花,引来了成群的蜜蜂,嗡嗡成一团。北屋门前左侧有一棵石榴树。石榴树本来就长不太高的,从来没有见过参天的石榴树。我们这一棵也不过丈八高,但树龄恐怕也有几十年了。每年夏初开花时,翠叶红花,把小院子照得一片亮红。

  院子是个大杂院,我们家住北屋。南屋里住的是一家姓田的木匠。他有两个女儿,大的乳名叫小风,小的叫小华。我决不迷信,但是我相信缘分,因为它确实存在,不相信是不行的。缘分的存在,小华和我的关系就能证明。她那时还不到两岁,路走不全,话也说不全。可是独独喜欢我。每次见到我,即使是正在母亲的怀抱里,也必挣扎出母亲的怀抱,张开小手,让我来抱。按流传的办法,她应该叫我“大爷”;但是两字相连,她发不出音来,于是缩减为一个“爷”字。抱在我怀里,她满嘴“爷”、“爷”,乐不可支。

  这时正是夏初季节,石榴花开得正欢。有一天,吃过午饭,我躺在石榴树下一张躺椅上睡午觉。大概是睡得十分香甜。“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可惜,诸葛亮知道,我却不知道。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蒙眬醒来。睁眼一看,一个不满三块豆腐干高的小玩意儿,正站在我的枕旁,一声不响,大气不出,静静地等我醒来。一见我睁开惺忪的眼睛,立即活跃起来,一头扎在我的怀中,要我抱她,嘴里“爷!爷!”喊个不停。不是别人,正是小华。我又惊又喜,连忙把她抱了起来。抬头看到透过层层绿叶正开得亮红的石榴花。

  以后,我出了国。在欧洲呆了十一年以后,又回到祖国来,住在北京大学中关园第一公寓的一个单元里。我床头壁上挂着著名画家溥心畲画的一个条幅,上面画的是疏疏朗朗的一枝石榴,有一个果和一枝花,那一枝花颇能流露出石榴花特有的照眼明的神采。旁边题着两句诗:“只为归来晚,开花不及春。”多么神妙的幻想!石榴原来不是中原的植物,大约是在汉代从中亚安国等国传进来的,所以又叫“安石榴”。这情况到了诗人笔下,就被诗意化了。因为来晚了,所以没有赶得上春天开花,而是在夏历五月。等到百花都凋谢以后,石榴才一枝独秀,散发出亮红的光芒。

  我那时候很忙,难得有睡懒觉的时间。偶尔在星期天睡上一次。躺在床上,抬眼看到条幅上画的榴花,思古之幽情,不禁油然而发。并没有古到汉代,只古到了二十几年前在佛山街住的时候。当时北屋前的那一棵石榴树是确确实实的存在物,而今却杳如黄鹤早已不存在了。而眼前画中的石榴,虽不是真东西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世事真如电光石火,倏忽变化万端。我尤其忆念不忘的是当年只会喊“爷”的小华子,隔了二十多年,恐怕她早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整整四十年前,我移家燕园内的朗润园。门前有小片隙地,遂圈以篱笆,辟为小小的花园,栽种了一些花木。十几年前,一位同事送给我了一棵小石榴树。只有尺把高。我就把它栽在小花园里,绿叶滴翠,极惹人爱。我希望它第二年初夏能开出花来。但是,我失望了。又盼第三年,依然是失望。十几年下来,树已经长得很高,却仍然是只见绿叶,不见红花。我没有研究过植物学;但是听说,有的树木是有性别的。由树的性别,我忽然联想到了语言的性别。在现代语言中,法文名词有阴、阳二性;德文名词有阴、阳、中三性。古代梵文也有三性。在某些佛典中偶尔也有讲到语言的地方。一些译经的和尚把中性译为“黄的”,“黄的”者,太监也,非男非女之谓也。我惊叹这些和尚之幽默。却忽然想到,难道我们这一棵石榴树竟会是“黄的”吗?

  然而,到了今年,奇迹却出现了。一天早晨,我站在阳台上看池塘中的新荷,我的眼前忽然一亮,“万绿丛中一点红”。我连忙擦了擦昏花的老眼,发现石榴树的绿叶丛中有一个亮红的小骨朵儿。我又惊又喜,我们的石榴树有喜了,它不是黄的了。我在大喜之余,遍告诸友。有人对我说:“你要走红运了!”我对张铁嘴、王半仙之流的讲运气的话,一向不信。但是,运气,同缘分一样,却是不能不信的。说白了是运气,说文了就是机遇。你能不相信机遇吗?

  说老实话,今年确是有一些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怪事出现在我的身边。求全之毁,根本没有。不虞之誉却纷至沓来。难道我真交了好运了吗?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现在是收获得太多,而给予得太少,时有愧怍之感。我已经九十晉二,富贵于我真如浮云了。我只希望能壮壮实实地再活上一些年,再做一点对人有益的事情,以减少自己的愧怍之感。我尤其希望,在明年此时,石榴花能再照亮我的眼睛。

  神奇的丝瓜

  今年春天,孩子们在房前空地上,斩草挖土,开辟出来了一个一丈见方的小花园。周围用竹竿扎了一个篱笆,移来了一棵玉兰花树,栽上了几株月季花,又在竹篱下面随意种上了几棵扁豆和两棵丝瓜。土壤并不肥沃,虽然也铺上了一层河泥,但估计不会起很大的作用,大家不过是玩玩而已。

  过了不久,丝瓜竟然长了出来,而且日益茁壮、长大。这当然增加了我们的兴趣,但是我们也并没有过高的期望。我自己每天早晨工作疲倦了,常到屋旁的小土山上走一走,站一站,看看墙外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和亚运会招展的彩旗,顾而乐之,只不过顺便看一看丝瓜罢了。

  丝瓜是普通的植物,我也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神奇之处。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发现丝瓜秧爬出了篱笆,爬上了楼墙。以后,每天看丝瓜,总比前一天向楼上爬了一大段;最后竟从一楼爬上了二楼,又从二楼爬上了三楼。说它每天长出半尺,决非夸大之词。丝瓜的秧不过像细绳一般粗,如不注意,连它的根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这样细的一根秧竟能在一夜之间输送这样多的水分和养料,供应前方,使得上面的叶子长得又肥又绿,爬在灰白色的墙上,一片浓绿,给土墙增添了无量活力与生机。

  这当然让我感到很惊奇,我的兴趣随之大大地提高。每天早晨看丝瓜成了我的主要任务,爬小山反而成为次要的了。我往往注视着细细的瓜秧和浓绿的瓜叶,陷入沉思,想得很远,很远……

  又过了几天,丝瓜开出了黄花。再过几天,有的黄花就变成了小小的绿色的瓜。瓜越长越长,越长越大,重量当然也越来越增加,最初长出的那一个小瓜竟把瓜秧坠下来了一点,直挺挺地悬垂在空中,随风摇摆。我真是替它担心,生怕它经不住这一份重量,会整个地从楼上坠了下来落到地上。

  然而不久就证明了,我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最初长出来的瓜不再长大,仿佛得到命令停止了生长。在上面,在三楼一位一百零二岁的老太太的窗外窗台上,却长出来了两个瓜。这两个瓜后来居上,发疯似的猛长,不久就长成了小孩胳膊一般粗了。这两个瓜加起来恐怕有五六斤重,那一根细秧怎么能承担得住呢?我又担心起来。没过几天,事实又证明了我是杞人忧天。两个瓜不知从什么时候忽然弯了起来,把躯体放在老太太的窗台上,从下面看上去,活像两个粗大弯曲的绿色牛角。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忽然又发现,在两个大瓜的下面,在二三楼之间,在一根细秧的顶端,又长出来了一个瓜,垂直地悬在那里。我又犯了担心病:这个瓜上面够不到窗台,下面也是空空的;总有一天,它越长越大,会把上面的两个大瓜也坠了下来,一起坠到地上,落叶归根,同它的根部聚合在一起。

  然而今天早晨,我却看到了奇迹。同往日一样,我习惯地抬头看瓜:下面最小的那一个早已停止生长,孤零零地悬在空中,似乎一点分量都没有;上面老太太窗台上那两个大的,似乎长得更大了,威武雄壮地压在窗台上;中间的那一个却不见了。我看看地上,没有看到掉下来的瓜。等我倒退几步抬头再看时,却看到那一个我认为失踪了的瓜,平着身子躺在抗震加固时筑上的紧靠楼墙凸出的一个台子上。这真让我大吃一惊。这样一个原来垂直悬在空中的瓜怎么忽然平身躺在那里了呢?这个凸出的台子无论是从上面还是从下面都是无法上去的,决不会有人把丝瓜摆平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徘徊在丝瓜下面,像达摩老祖一样,面壁参禅。我仿佛觉得这棵丝瓜有了思想,它能考虑问题,而且还有行动,它能让无法承担重量的瓜停止生长;它能给处在有利地形的大瓜找到承担重量的地方,给这样的瓜特殊待遇,让它们疯狂地长;它能让悬垂的瓜平身躺下。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我上面谈到的现象。但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又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丝瓜用什么来思想呢?丝瓜靠什么来指导自己的行动呢?上下数千年,纵横几万里,从来也没有人说过,丝瓜会有思想。我左考虑,右考虑,越考虑越糊涂。我无法同丝瓜对话,这是一个沉默的奇迹。瓜秧仿佛成了一根神秘的绳子,绿叶上照旧浓翠扑人眉宇。我站在丝瓜下面,陷入梦幻。而丝瓜则似乎心中有数,无言静观,它怡然泰然悠然坦然,仿佛含笑面对秋阳。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汉朝大历史更新,游记(境由心生)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