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一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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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的FantasyinBMin.[《B小调幻想曲》]记得五三年前就跟你提过。罗曼·罗兰极推崇此作,认为他的痛苦的经历都在这作品中流露了,流露的深度便是韦伯与贝多芬也未必超过。罗曼·罗兰的两本名著:(1)MusciansofthePast[《古代音乐家》],(2)MusciansofToday[《当代音乐家》]英文中均有译本,不妨买来细读。其中论莫扎特、贝辽士、特皮西各篇非常精彩。名家的音乐论著,可以帮助我们更准确地了解以往的大师,也可以纠正我们太主观的看法。我觉得艺术家不但需要在本门艺术中勤修苦练,也得博览群书,也得常常作meditation[冥想],防止自己的偏向和钻牛角尖。感情强烈的人不怕别的,就怕不够客观;防止之道在于多多借鉴,从别人的镜子里检验自己的看法和感受。其次磁带录音机为你学习的必需品——也是另一面自己的镜子。我过去常常提醒你理财之道,就是要你能有购买此种必需品的财力。Kabos太太那儿是否还去?十二月轮空,有没有利用机会去请教她?学问上艺术上的师友必须经常接触、交流,只顾关着门练琴也有流弊。
近来除日课外,每天抓紧时间看一些书。国外研究巴尔扎克的有分量的书,二次战前战后出了不少,只嫌没时间,来不及补课。好些研究虽不以马列主义自命,实际做的就是马列主义工作:比如搜罗十九世纪前五十年的报刊著作、回忆录,去跟《人间喜剧》中写的政治、经济、法律、文化对证,看看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究竟有多少真实性。好些书店重印巴尔扎克的作品,或全集,或零本,都请专家作详尽的考据注释。老实说,从最近一年起,我才开始从翻译巴尔扎克,进一步做了些研究,不过仅仅开了头,五年十年以后是否做得出一些成绩来也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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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信写好,打算过几天发出,免得你们尚未回去,又要向左!
多多休息!工作勿过度!多与大自然接触!
一九六四年三月一日
亲爱的孩子:
弥拉的信比你从加拿大发的早到四天。我们听到喜讯,都说不出地快乐,妈妈更是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兴奋几日。她母性强,抱孙心切,已经盼望很久了,常说:怎么聪还没有孩子呢?每次长时期不接弥拉来信,总疑心她有了喜不舒服。我却是担心加重你的负担,也怕你们俩不得自由:总之,同样地爱儿女,不过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有责任感的人遇到这等大事都不免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可是结婚的时候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也不必临时慌张。回想三十年前你初出世的一刹那,在医院的产妇科外听见你妈妈呻吟,有一种说不出的“肃然”的感觉,仿佛从那时起才真正体会到做母亲的艰苦与伟大,同时感到自己在人生中又迈了一大步。一个人的成长往往是不自觉的,但你母亲生你的时节,我对自己的成长却是清清楚楚意识到的,至今忘不了。相信你和弥拉到时也都会有类似的经验。
有了孩子,父母双方为了爱孩子,难免不生出许多零星琐碎的争执,应当事先彼此谈谈,让你们俩都有个思想准备:既不要在小地方固执,也不必为了难免的小争执而闹脾气。还有母性特强的妻子,往往会引起丈夫的妒嫉,似乎一有孩子,自己在妻子心中的地位缩小了很多——这一点不能不先提醒你。因为大多数的西方女子,母性比东方女子表现得更强——我说“表现”,因为东方人的母爱,正如别的感情一样,不像西方女子那么显著地形诸于外。但过分地形诸于外,就容易惹动丈夫的妒意。
在经济方面,与其为了孩子将临而忧虑,不如切实想办法,好好安排一下。衣、食、住、行的固定开支,每月要多少,零用要多少,以量入为出的原则全面做一个计划,然后严格执行。大多数人的经验,总是零用不易掌握,最需要克制功夫。遇到每一笔非生活必需开支,都得冷静地想一想,是否确实必不可少。我平时看到书画、文物、小玩意儿(连价钱稍昂的图书在内),从不敢当场就买,总是左思右想,横考虑竖考虑,还要和妈妈商量再决定;很多就此打消了。凡是小玩意儿一类,过了十天八天,欲望自然会淡下来的。即使与你研究学问有关的东西,也得考虑一下是否必需,例如唱片,少买几张也未必妨碍你艺术上的进步。只有每一次掏出钱去的时候,都经过一番客观的思索,才能贯彻预算,做到收支平衡而还能有些小小的储蓄。我们在最困难的时候,曾经把每月的每一笔开支,分别装在信封内,写明“伙食”“水电”“图书”等等;一个信封内的钱用完了,决不挪用别的信封内的钱,更不提前用下个月的钱。现在查看账目,便是那几年花费最少。我们此刻还经常检查账目,看上个月哪几样用途是可用不可用的,使我们在本月和以后的几个月内注意节约。我不是要你如法炮制,而是举实例给你看,我们是用什么方法控制开销的。夶风小说
“理财”,若作为“生财”解,固是一件难事,作为“不亏空而略有储蓄”解,却也容易做到。只要有意志,有决心,不跟自己妥协,有狠心压制自己的fancy[一时兴起]!老话说得好:开源不如节流。我们的欲望无穷,所谓“欲壑难填”,若一手来一手去,有多少用多少,即使日进斗金也不会觉得宽裕的。既然要保持清白,保持人格独立,又要养家活口,防旦夕祸福,更只有自己紧缩,将“出口”的关口牢牢把住。“入口”操在人家手中,你不能也不愿奴颜婢膝地乞求;“出口”却完全操诸我手,由我做主。你该记得中国古代的所谓清流,有傲骨的人,都是自甘淡泊的清贫之士。“清贫”二字为何连在一起,值得我们深思。我的理解是,清则贫,亦唯贫而后能清!我不是要你“贫”,仅仅是约制自己的欲望,做到量入为出,不能说要求太高吧!这些道理你全明白,无须我啰嗦,问题是在于实践。你在艺术上想得到,做得到,所以成功;倘在人生大小事务上也能说能行,只要及到你艺术方面的一半,你的生活烦虑也就十分中去了八分。古往今来,艺术家多半不会生活,这不是他们的光荣,而是他们的失败。失败的原因并非真的对现实生活太笨拙,而是不去注意,不下决心。因为我所谓“会生活”不是指发财、剥削人或是啬刻,做守财奴,而是指生活有条理,收支相抵而略有剩余。要做到这两点,只消把对付艺术的注意力和决心拿出一小部分来应用一下就绰乎有余了!
我们朋友中颇有收入很少而生活并不太坏的,对外也不显得鄙吝或寒酸:你周围想必也有这种人,你观察观察学学他们,岂不是好?而且他们除了处处多讲理性,善于克制以外,也并无别的诀窍。
记得六〇年你们初婚时,我就和你们俩提过这些,如今你为了孩子而担心到经济,我不能不旧话重提,希望你别以为我老悖而烦琐!——就算烦琐,也为了爱你,是不是?
假如我知道你五年来收支的大项目,一定还能具体地提出意见,你也会恍然大悟。如果我早知道一两年你的实际情况,早一两年和你提意见,你今日也可多一些积蓄。当然,我们从六一年以来也花掉你不少(有七百二十镑),心中很不安,要是早知道你手头不宽,也可以少开口几次,省掉你一部分钱。
为了配合你今后“节流”的计划,我打算实行两点:一、今后不要你再寄香港的款子,那就一年省了五十镑。目前食油供应靠侨汇(即你两个月一次的一百元人民币)照顾,及高级知识分子照顾,两方面合起来,大概可以应付,不必再从香港寄来——事实上已停寄了八个月。烟丝不抽,只抽纸烟,也无所谓。我烟瘾不大,近年来且更有减少之势。每三百克烟丝,付税二十四元余,也是浪费,对我来说也不应该;我也早有停止从香港寄烟丝的意思。(附带提一句:一年来无论何物从何处来,一律都要上税;而烟税要抽百分之四百。)二、你每两月寄一次的人民币可以改为每三个月一次,那么一年也好省你二十九镑(本来每年汇六次,今改四次,合如上数)。因为我要你寄法国的买书费,对你是额外负担,可以拿少汇回国内两次的钱抵充——说到书费,不知你除了第一次给巴黎大学Etiemble[埃蒂昂勃勒]先生汇了十五镑以后有没有再汇十镑?我预算除了以上的十五镑及十镑之外,今年恐怕还要你再汇十至十五镑给他,时间看你方便,不急。
话说回来,五年中间你的家(屋子顶费到底多少钱?),你的琴,你的结婚费,蜜月旅行,假期旅行,多多少少的开支,全是你赤手空拳,清清白白挣来的;靠你的真本领,不依靠任何人,能有这样的成绩,不是可以安慰了吗?我们最艰苦的两年,也得了你帮助,你也尽了为子的责任。再从数目上看,你五年的一应开支,一定为数可观,可见你经济上的收获并不太小。问题只是随来随去,没有积蓄——我当然知道你们不是挥霍浪费,生活也谈不上奢侈,仅仅是没有计划。为了对得起你的辛勤劳动,预防群众的喜爱无常,我觉得你应当正视这个计划性的用钱问题。(好好地同弥拉商量,冷静地、耐性地商量!要像解决一个客观的问题,千万不能闹意气!)
至于弥拉,记得你结婚以前有过培养她的意思,即使结果与你的理想仍有距离(哪个人的理想能与现实一致呢?)也不能说三年来没有成绩。首先,你近两年来信中不止一次地提到,你和她的感情融洽多了;证明你们互相的了解是在增进,不是停滞。这便是夫妇之爱的最重要的基础。其次,她对我们的感情,即使在海外娶的中国媳妇,也未必及得上她。很多朋友的儿子在外结婚多年,媳妇(还是中国人)仍像外人一般,也难得写信,哪像弥拉和我们这么亲切!最后,她对孩子的教育(最近已和我们谈了),明明是接受了你的理想。她本人也想学中文,不论将来效果如何,总是“其志可嘉”。对中国文化的仰慕爱好,间接表示她对你的赏识。固然她很多孩子气,许多地方还不成熟,但孩子气的优点是天真无邪。她对你的艺术的理解与感受,恐怕在西方女子中也不一定很多。她至少不是冒充风雅的时髦女子,她对艺术的态度是真诚的。五九年八月以前的弥拉和六四年一月的弥拉,有多少差别,只有你衡量得出。我相信你对她做的工作并没有白费。就算是她走得慢一些,至少在跟着你前进。
再说,做一个艺术家的妻子,本来很难,做你的妻子,尤其不容易。一般的艺术家都少不了仆仆风尘。可不见得像你我这样喜欢闭户不出,过修院生活。这是西方女子很难适应的。而经常奔波,视家庭如传舍(即驿站、逆旅)的方式,也需要Penelope[珀涅罗珀]对待Ulysses[尤利西斯]那样坚贞的耐性才行——要是在这些方面,弥拉多少已经习惯,便是很大的成功,值得你高兴的了。我们还得有自知之明:你脾气和我一样不好,即使略好,也不过五十步与百步。想到这个,夫妇之间的小小争执,也许责任是一半一半,也许我这方面还要多担一些责任——我国虽然有过五四运动,新女性运动(一九二〇年前后),夫权还是比西方重,西方妇女可不容易接受这一点。我特别提出,希望你注意。至于持家之道,你也不能以身作则地训练人家;你自己行事就很难做到有规律有条理,经常旅行也使你有很大困难。只能两人同时学习,多多商量。我相信你们俩在相忍相让上面已有不少成就。只是艺术家的心情容易波动,常有些莫名其妙的骚扰、烦闷、苦恼,影响家庭生活。平时不妨多冷静地想到这些,免得为了小龃龉而动摇根本。你信中的话,我们并不太当真。两个年轻人相处,本来要摸索多年。我以上的话,你思想中大半都有,我不过像在舞台上做一番“提示”工作。特别想提醒你的是信念,对两人的前途的信念。若存了“将来讲究如何,不得而知”的心,对方早晚体会得到,那就动了根本,一切不好办了。往往会无事变小事,小事变大事;反之,信念坚定,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再过一二十年,你们回顾三十岁前后的生活,想起两人之间的无数小争执,定会哑然失笑。你不是说你已经会把事情推远去看吗?这便是一个实例。预先体会十年二十年以后的感想,往往能够使人把眼前的艰苦看淡。
总之,你的生活艺术固然不及你的音乐艺术,可也不是没有进步,没有收获。安德烈·莫洛阿说过:夫妇之间往往是智力较差,意志较弱的一个把较高较强的一个往下拉,很少较高较强的一个能把较差较弱的对方往上提。三年来你至少是把她往上提,这也足以使你感到安慰了。
弥拉要学中文,最好先进“东方语言学校”之类开蒙。我即将寄一本《汉英合璧》给她,其中注音字母,你可以先教她。这是外国传教士编的,很不错。ChinaInlandMission中文名叫“内地会”,解放后当然没有了。当年在牯岭,有许多房子便是那个团体的。他们做学问确实下了一番苦功。教弥拉要非常耐性,西方人学东方语言,比东方人学西方语言难得多。先是西方语言是分析的,东方语言是综合的、暗示的、含蓄的。并且我们从小有学西方语言的环境。你对弥拉要多鼓励,少批评,否则很容易使她知难而退。一切慢慢来,不要急。记住盖叫天的话:慢就是快!你也得告诉她这个道理。开头根基打得扎实,以后就好办。
孩子的教育,眼前不必多想。将来看形势再商量。我们没有不愿意帮你们解决的。名字待我慢慢想,也需要inspiration。弥拉怀孕期间,更要让她神经安静,心情愉快。定期检查等等,你们有的是医生,不必我们多说。她说胃口不好,胖得likeacow[像头母牛],这倒要小心,劝她克制一些。母体太胖,婴儿也跟着太胖,分娩的时候,大人和小孩都要吃苦的!故有孕时不宜过分劳动,却也不宜太不劳动。
六二年四月二日寄你信中(LTC-36)附有日程表三纸,包括六一年七月起六二年二月底为止的你的音乐会,要你校正后寄回,快要两年了,始终不得回音。你平日想必有记事册,陆续有预约的演出,陆续记下;只消你用这本小册子跟我的表核对一下,大不了一刻钟二十分钟就能办了,为何延迟如此之久呢?为此,你从六二年二月以后的日程表,我也不敢再寄你校对。节目单既不再寄回,演出日程我至少要替你在国内留一份记录。你该知道你在国内处境特殊,我有特殊理由要为你做这个工作。如果六二年四月的三张纸条丢失了,可来信告知,我再补抄一份给你。可千万勿只字不提!
在美出版的两张唱片拿到没有?舒伯特从来没听你弹过,急于想听。Westminster[威斯特敏斯特]其他的片子有希望继续印出吗?所谓landler[兰德勒舞曲]和圆舞曲相似,连题目都不知道,他的小品只晓得Impromptu[《即兴曲》]和MomentsMusicaux[《音乐瞬间》]。
此信每天抽空写一些,前后花了五六天时间。好在你要三月二十左右回英,信总比你先到伦敦。像我们这种人,从来不以恋爱为至上,不以家庭为至上,而是把艺术、学问放在第一位,作为人生目标的人,对物质方面的烦恼还是容易摆脱的,可是为了免得后顾之忧,更好地从事艺术与学问,也不能不好好地安排物质生活;光是瞧不起金钱,一切取消极态度,早晚要影响你的人生最高目标——艺术的!希望克日下决心,在这方面采取行动!一切保重!
一九六四年四月十二日
亲爱的孩子:
你从北美回来后还没来过信,不知心情如何?写信的确要有适当的心情,我也常有此感。弥拉去迈阿密后,你一日三餐如何解决?生怕你练琴出了神,又怕出门麻烦,只吃咖啡面包了事,那可不是日常生活之道。尤其你工作消耗多,切勿饮食太随便,营养(有规律进食)毕竟是要紧的。你行踪无定,即使在伦敦,琴声不断;房间又隔音,挂号信送上门,打铃很可能听不见,故此信由你岳父家转,免得第三次退回。瑞士的tour[巡回演出]想必满意,地方既好,气候也好,乐队又是老搭档,瑞士人也喜爱莫扎特,效果一定不坏吧?六月南美之行,必有巴西在内;近来那边时局突变,是否有问题,出发前务须考虑周到,多问问新闻界的朋友,同伦敦的代理人多商量商量,不要临时找麻烦,切记切记!三月十五日前后欧美大风雪,我们看到新闻也代你担忧,幸而那时不是你飞渡大西洋的时候。此间连续几星期春寒春雨,从早到晚,阴沉沉的,我老眼昏花,只能常在灯下工作,天气如此,人也特别闷塞,别说郊外踏青,便是跑跑书店古董店也不成。即使风和日暖,也舍不得离开书桌。要做的事,要读的书实在太多了,不能怪我吝惜光阴。从二十五岁至四十岁,我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日!
近几月老是研究巴尔扎克,他的一部分哲学味特别浓的小说,在西方公认为极重要,我却花了很大的劲才勉强读完,也花了很大的耐性读了几部研究这些作品的论著。总觉得神秘气息玄学气息不容易接受,至多是了解而已,谈不上欣赏和共鸣。中国人不是不讲形而上学,但不像西方人抽象,而往往用诗化的意境把形而上学的理论说得很空灵,真正的意义固然不易捉摸,却不至于像西方形而上学那么枯燥,也没那种刻舟求剑的宗教味儿叫人厌烦。西方人对万有的本原,无论如何要归结到一个神,所谓God[神],似乎除了God,不能解释宇宙,不能说明人生,所以非肯定一个造物主不可。好在谁也提不出证明God是没有的,只好由他们去说;可是他们的正面论证也牵强得很,没有说服力。他们首先肯定人生必有意义,灵魂必然不死,从此推论下去,就归纳出一个有计划有意志的神!可是为什么人生必有意义呢?灵魂必然不死呢?他们认为这是不辩自明之理,我认为欧洲人比我们更骄傲,更狂妄,更ambitious[有野心],把人这个生物看作天下第一,所以千方百计要造出一套哲学和形而上学来,证明这个“人为万物之灵”的看法,仿佛我们真是负有神的使命,执行神的意志一般。在我个人看来,这都是vanity[虚荣]作祟。东方的哲学家玄学家要比他们谦虚得多。除了程朱一派理学家dogmatic[武断]很厉害之外,别人就是讲什么阴阳太极,也不像西方人讲God那么绝对,凿凿有据,咄咄逼人,也许骨子里我们多少是怀疑派,接受不了太强的insist[坚持],太过分的certainty[确信]。
前天偶尔想起,你们要是生女孩子的话,外文名字不妨叫Gracia[格蕾西亚],此字来历想你一定记得。意大利字读音好听,grace[优雅]一字的意义也可爱。弥拉不喜欢名字太普通,大概可以合乎她的条件。阴历今年是甲辰,辰年出生的人肖龙,龙从云,风从虎,我们提议女孩子叫“凌云”(LinYunn),男孩子叫“凌霄”(LinSio)。你看如何?男孩的外文名没有inspiration,或者你们决定,或者我想到了以后再告。这些我都另外去信讲给弥拉听了。(凌云=totowerovertheclouds,凌霄=totoweroverthesky,我和Mira[弥拉]就是这样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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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
有人四月十四日听到你在BBC远东华语节目中讲话,因是辗转传达,内容语焉不详,但知你提到家庭教育、祖国,以及中国音乐问题。我们的音乐不发达的原因,我想过数十年,不得结论。从表面看,似乎很简单:科学不发达是主要因素,没有记谱的方法也是一个大障碍。可是进一步问问:为什么我们科学不发达呢?就不容易解答了。早在战国时期,我们就有墨子、公输般等的科学家和工程师,汉代的张衡不仅是个大文豪,也是了不起的天文历算的学者。为何后继无人,一千六百年间,就停滞不前了呢?为何西方从文艺复兴以后反而突飞猛进呢?希腊的早期科学,七世纪前后的阿拉伯科学,不是也经过长期中断的么?怎么他们的中世纪不曾把科学的根苗完全斩断呢?西方的记谱也只是十世纪以后才开始,而近代的记谱方法更不过是几百年中发展的,为什么我们始终不曾在这方面发展?要说中国人头脑不够抽象,明代的朱载堉(《乐律全书》的作者)偏偏把音乐当作算术一般讨论,不是抽象得很吗?为何没有人以这些抽象的理论付诸实践呢?西洋的复调音乐也近乎数学,为何法兰德斯乐派、意大利乐派,以至巴赫、亨德尔,都会用创作来做实验呢?是不是一个民族的艺术天赋并不在各个艺术部门中平均发展的,希腊人的建筑、雕塑、诗歌、戏剧,在公元前四世纪时登峰造极,可是以后两千多年间就默默无闻,毫无建树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艺术也只是昙花一现。有些民族尽管在文学上到过最高峰,在造型艺术和音乐艺术中便相形见绌,例如英国;有的民族在文学、音乐上有杰出的成就,但是绘画便赶不上,例如德国。可见无论在同一民族内一种艺术的盛衰,还是各种不同的艺术在各个不同的民族中的发展,都不容易解释。我们的书法只有两晋、六朝、隋、唐是如日中天,以后从来没有第二个高潮。我们的绘画艺术也始终没有超过宋、元。便是音乐,也只有开元、天宝,唐玄宗的时代盛极一时,可是也只限于“一时”。现在有人企图用社会制度、阶级成分,来说明文艺的兴亡。可是奴隶制度在世界上许多民族都曾经历,为什么独独在埃及和古希腊会有那么灿烂的艺术成就?而同样的奴隶制度,为何埃及和希腊的艺术精神、风格,如此之不同?如果说统治阶级的提倡大有关系,那么英国十八、十九世纪王室的提倡音乐,并不比十五世纪意大利的教皇和诸侯(如梅提契家族)差劲,为何英国自己就产生不了第一流的音乐家呢?再从另一些更具体更小的角度来说,我们的音乐不发达,是否同音乐被戏剧侵占有关呢?我们所有的音乐材料,几乎全部在各种不同的戏剧中。所谓纯粹的音乐,只有一些没有谱的琴曲(琴曲谱只记手法,不记音符,故不能称为真正的乐谱)。其他如笛、箫、二胡、琵琶等等,不是简单之至,便是外来的东西。被戏剧侵占而不得独立的艺术,还有舞蹈。因为我们不像西方人迷信,也不像他们有那么强的宗教情绪,便是敬神的节目也变了职业性的居多,群众自动参加的较少。如果说中国民族根本不大喜欢音乐,那又不合乎事实。我小时在乡,听见舟子,赶水车的,常常哼小调,所谓“山歌”。(古诗中[汉魏]有许多“歌行”“歌谣”;从白乐天到苏、辛都是高吟低唱的,不仅仅是写在纸上的作品。)
总而言之,不发达的原因归纳起来只是一大堆问题,谁也不曾彻底研究过,当然没有人能解答了。近来我们竭力提倡民族音乐,当然是大好事。不过纯粹用土法恐怕不会有多大发展的前途。科学是国际性的、世界性的,进步硬是进步,落后硬是落后。一定要把土乐器提高,和钢琴、提琴竞争,岂不劳而无功?抗战前(一九三七年前)丁西林就在研究改良中国笛子,那时我就认为浪费。工具与内容,乐器与民族特性,固然关系极大;但是进步的工具,科学性极高的现代乐器,绝不怕表达不出我们的民族特性和我们特殊的审美感。倒是原始工具和简陋的乐器,赛过牙齿七零八落、声带构造大有缺陷的人,尽管有多丰富的思想感情,也无从表达。乐曲的形式亦然如此。光是把民间曲调记录下来,略加整理,用一些变奏曲的办法扩充一下,绝对创造不出新的民族音乐。我们连“音乐文法”还没有,想要在音乐上雄辩滔滔,怎么可能呢?西方最新乐派(当然不是指电子音乐一类的ultramodern[超现代化]的东西)的理论,其实是尺寸最宽、最便于创造民族音乐的人利用的;无奈大家害了形式主义的恐怖病,提也不敢提,更不用说研究了。俄罗斯五大家——从特比西到巴托克,事实俱在,只有从新的理论和技巧中才能摸出一条民族乐派的新路来。问题是不能闭关自守,闭门造车,而是要掌握西方最高最新的技巧,化为我有,为我所用。然后才谈得上把我们新社会的思想感情用我们的音乐来表现。这一类的问题,想谈的太多了,一时也谈不完。
我三月三日信中说到减少抽烟,慢慢戒掉,不仅是为了避免浪费,也是生理上自然趋向。近一年来不知不觉抽烟的需要大大减少,这是实情,不是和你客气。父子间还有什么虚文吗?不料你误会了,以为我只是为了省你花费才减烟,以至于想戒烟的,害你路远迢迢航空寄了十三小罐来。真是,原想把我自然少抽的趋势和少花你的钱结合为一,谁知反而使你多花了钱!你的好心孝心,我完全领受。可是还是得讲实际,以后即使要烟,仍由香港寄,千万勿从伦敦寄。同样牌子同样的烟,英国售价比港岛高一倍多。一样是花你的钱,一样的东西,何必多花呢?香港是自由港,烟酒都免税(其他商品亦然),故价廉。再说,此刻我存烟尚多,足够七八个月的量。其次萧伯母处尚有剩余的钱,也不消你寄款去。将来需要时会老实告诉你的。
最记挂的倒是你的唱片!怎么,你自己去了一次美国,还没拿到你的舒伯特和斯卡拉蒂唱片吗?我们最快乐的是两件事:第一是你们俩的信,第二便是你灌的唱片。
你三月二十日回伦敦后还没来过信,不知唱片究竟是怎么回事,办的交涉有何结果?
…………
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四日
亲爱的孩子:
昨天才寄出一封长信,今日即收到四月十四日信,却未提及我四月十二日由你岳家转的信,不知曾否收到,挂念得很!
孤独的感觉,彼此差不多,只是程度不同,次数多少有异而已。我们并未离乡背井,生活也稳定,比绝大多数人都过得好;无奈人总是思想太多,不免常受空虚感的侵袭。唯一的安慰是骨肉之间推心置腹,所以不论你来信多么稀少,我总尽量多给你写信,但愿能消解一些你的苦闷与寂寞。只是心愿是一件事,写信的心情是另一件事:往往极想提笔而精神不平静,提不起笔来;或是勉强写了,写得十分枯燥,好像说话的声音口吻僵得很,自己听了也不痛快。
一方面狂热、执着,一方面洒脱、旷达、怀疑,甚至于消极:这个性格大概是我遗传给你的。妈妈没有这种矛盾,她从来不这么极端。……
你们夫妇关系,我们从来不真正担心过。你的精神波动,我们知之有素,千句并一句,只要基本信心不动摇,任何小争执大争执都会跟着时间淡忘的。我三月二日(No.59)信中的结论就是这话。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是一边学一边过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具备了所有的(理论上的)条件才结婚,才生儿育女的。你为了孩子而遑遑然,表示你对人生态度严肃,却也不必想得太多。一点不想是不负责任,当然不好;想得过分也徒然自苦,问题是彻底考虑一番,下决心把每个阶段的事情做好,想好办法实行就是了。
人不知而不愠是人生最高修养,自非一时所能达到。对批评家的话我过去并非不加保留,只是增加了我的警惕。既是人言籍籍,自当格外反躬自省,多征求真正内行而善意的师友的意见。你的自我批评精神,我完全信得过;可是艺术家有时会钻牛角尖而自以为走的是独创而正确的路。要避免这一点,需要经常保持冷静和客观的态度。所谓艺术上的illusion[错觉],有时会蒙蔽一个人到几年之久的。至于批评界的黑幕,我近三年译巴尔扎克的《幻灭》,得到不少知识。一世纪前尚且如此,何况今日!二月号《音乐与音乐家》杂志上有一篇Karayan[卡拉扬]的访问记,说他对于批评只认为是某先生的意见,如此而已。他对所钦佩的学者,则自会倾听,或者竟自动去请教。这个态度大致与你相仿。
…………
认真的人很少会满意自己的成绩,我的主要苦闷即在于此。所不同的,你是天天在变,能变出新体会,新境界,新表演,我则是眼光不断提高而能力始终停滞在老地方。每次听你的唱片总心上想:不知他现在弹这个曲子又是怎么一个样子了?
你老是怕对父母不尽心,我老是怕成为你的包袱,尤其从六一年以后,愈了解艺术劳动艰苦,愈不忍多花你的钱。说来说去,是大家顾着大家。……妈妈问你:冬天在家可要穿薄丝绵袄,穿着弹琴舒服些?我们可做了寄你。你家中取暖设备行不行?冬季室内有多少温度?我们毫无所知。
旧金山评论中说你的肖邦太extrovert[外放],李先生说奇怪,你的演奏正是introvert[内敛]一路,怎么批评家会如此说。我说大概他们听惯老一派的Chopin,软绵绵的,听到不sentimental的Chopin就以为不够内在了,你觉得我猜得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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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五月七日动身,此信还想赶得及。以后便怕有长时期没法和你通信了。
一切保重!
一九六四年十月三十一日
亲爱的孩子:
几次三番动笔写你的信都没有写成,而几个月的保持沉默也使我魂不守舍,坐立不安[1]。我们从八月到今的心境简直无法形容。你的处境,你的为难(我猜想你采取行动之前,并没和国际公法或私法的专家商量过。其实那是必要的),你的迫不得已的苦衷,我们都深深地体会到,怎么能责怪你呢?可是再彻底的谅解也减除不了我们沉重的心情。民族自尊心受了伤害,非短时期内所能平复;因为这不是一个“小我的”,个人的荣辱得失问题。便是万事随和处处乐观的你的妈妈,也耿耿于怀,伤感不能自已。不经过这次考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感觉有这样强。五九年你最初两信中说的话,以及你对记者发表的话,自然而然地,不断地回到我们脑子里来,你想,这是多大的刺激!我们知道一切官方的文件只是一种形式,任何法律手续约束不了一个人的心——在这一点上我们始终相信你;我们也知道,文件可以单方面地取消,只是这样的一天遥远得望不见罢了。何况理性是理性,感情是感情,理性悟透的事情,不一定能叫感情接受。不知你是否理解我们几个月沉默的原因,能否想象我们这一回痛苦的深度?不论工作的时候或是休息的时候,精神上老罩着一道阴影,心坎里老压着一块石头,左一个譬解,右一个譬解,总是丢不下,放不开。我们比什么时候都更想念你,可是我和妈妈都不敢谈到你;大家都怕碰到双方的伤口,从而加剧自己的伤口。我还暗暗地提心吊胆,深怕国外的报纸、评论,以及今后的唱片说明提到你这件事……孩子出生的电报来了,我们的心情更复杂了。这样一件喜事发生在这么一个时期,我们的感觉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百感交集,乱糟糟的一团,叫我们说什么好呢,怎么表示呢?所有这一切,你岳父都不能理解,他有他的民族性,他有他民族的悲剧式的命运(这个命运,他们两千年来已经习为故常,不以为悲剧了),看法当然和我们不一样。然而我决不承认我们的看法是民族自大,是顽固,他的一套是开明是正确。他把国籍看作一个侨民对东道国应有的感激的表示,这是我绝对不同意的!……接到你岳父那样的信以后,我并不作复,为的是不愿和他争辩;可是我和他的意见分歧点应当让你知道。
孩子不足两个月,长得如此老成,足见弥拉成绩不错。大概她全部精力花在孩子身上了吧?家里是否有女工帮忙,减少一部分弥拉的劳累?做父母是人生第二大关,你们俩的性格脾气,连人生观等等恐怕都会受到影响。但愿责任加重以后,你们支配经济会更合理,更想到将来(谁敢担保你们会有几个儿女呢?),更能克制一些随心所欲的冲动,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开支。孩子初生(一星期)的模样的确像襁褓中的你。后来几次的相片,尤其七星期的一张,眼睛与鼻梁距离较大,明明有了外家的影子——弥拉也更像她父亲了。不过婴儿的变化将来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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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下旬,弥拉信中说你出门五星期,不知去了哪些地方?在欧洲巡回怎么会如此之久?共有几场演出?弹了哪些新作品?自从你南美回来以后,我们就没有你的演出日程表,可否叫弥拉抄一份来(从七月起)?一年来艺术上、技术上有无新成就?巴赫练得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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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的唱片等了一年多没消息,真丧气!不管你自己如何不满,听你的唱片还是我们最大的享受和安慰。除了唱片还有什么方法听到你的演奏呢?可恨要得到你的唱片这样不容易!若你有办法自己寄必须包装妥当,双份,用航空寄。
最后再嘱咐你一句:你一切行动都有深远的反响波及我们;以后遇到重大的事,务必三思而行,最好先同有经验的前辈(尤其懂得法律的专家,他们头脑冷静,非艺术家可比!)多多商量!一切保重!穿书吧
[1]指五月傅聪入了英国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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