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言情小说 > 烟雨遥 > 捌 无端良匠画形容
  西餐厅里,玉山雄川与陆鹏举把酒言欢,相谈正浓。

  富丽堂皇的包间里,美人美酒,不失为良辰好景。玉静一娴熟地将罐焖牛肉切好,分到各自盘子里,两个男人兀自高谈阔论,她只管静静饮食,置若罔闻。一旁喇叭花留声机里放着时下正兴的曲调,金粉浮华,靡靡将醉。

  “九霄,算起来咱们相识也有十年了!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玉山雄川举起水晶的高脚杯,豪情顿起,“这一杯,我敬你,敬你我的同窗之谊,兄弟之情!”

  “好,玉山兄不愧是陆某的千古知音!”陆鹏举也壮怀激越,举杯相和,“敬咱们这些年的三十功名,八千里路,来,干了!”

  两杯相碰,鸣声悦耳。

  这时有侍者敲门而入,将起士林一应名菜全都呈到席上。

  奶油烤鱼归、奶油烤蟹盖、红菜汤、面包,及各色冷食。这家餐厅与津门的起士林大饭店一脉相承,其西式大菜融合了德、俄、法、英、意五国风味,师傅手艺又委实正宗,故而很受那些留洋回来的人欢迎。

  陆鹏举最爱搞大排场,便是只有三个人吃饭,他也毫不皱眉地点了一桌子,旁人见了无不“赞”一句陆大公子好做派。

  待侍者都退出去了,玉山雄川才看向陆鹏举,正色起来:“九霄,你我虽未同宗同源,却情同手足。你既然称呼我一声兄长,那做大哥的就不得不为弟弟考虑一二,更何况我与玉妹亦有结义之情,你们夫妻都是我的自家人,那我就不说两家话了!”

  正色危言,一旁的玉静一听罢都停住了手中的刀叉:“大哥何出此言,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那声音清澈动听婉转无限,娇中带柔柔中含媚,虽无丝竹,却似弦歌轻启,听得人异常舒服。

  玉山雄川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陆鹏举,面色越发严肃:“贤弟,算来那陆冲一过世一晃也七年了,你身为家里的嫡传长子,陆司令却迟迟不令你承权,愚兄实在替你不甘!前些年我只当令尊是为了磨炼你才有意不重用,现在看来,恐怕我们都大错特错了!”

  “玉川兄的意思是……”陆鹏举眼睛转了几转,脸上的表情也凝重很多。

  “不错,我已得到确切消息,令尊有意招杨汝盛做乘龙快婿,只怕过不了多久,他就要从前线回来迎娶府上六小姐了!”

  话音未落,包间里已寂无人声,唯有那留声机里犹自咿咿呀呀,搅动人心。

  陆鹏举脸色白了白,半晌说不出话来,玉山雄川只当没看见,继续说:“陆司令当真老谋深算,杨汝盛原本是个只会握笔的文人,却教他火眼金睛识出了将帅之才,几年前就放他去军中有意历练。到如今,军心威望他都有了,又不曾娶妻,令尊的用心良苦,可见一斑。”

  “哼,一个外人,也敢打这江南的主意,他做梦!”陆鹏举满面赭红,咬牙切齿起来,“有我在一天,他就别痴心妄想!”

  玉山雄川击掌赞叹:“说得好,愚兄生平最敬佩贤弟这份胸襟气魄!只要贤弟信得过愚兄,我玉山雄川就算肝脑涂地,也定然鼎力相助,帮贤弟把那些环伺陆家的豺狼猛虎赶尽杀绝!”

  陆鹏举蓦地喜上眉梢:“我和玉山兄十年知己,你的为人我岂会不知?鹏举也在此承诺兄长,有朝一日,若小弟得以大权在握江山在御,我必与兄长共当天下,以报答襄助之恩。”

  “这话就严重了。”玉山雄川不为所动,满面淡然,“我不过去是不忍明珠投暗,九霄莫非不知我?江山权势,与愚兄有何关系?只要有美酒美人,我心愿足矣。”

  陆鹏举闻言一时落寞许多,他轻轻揽过身侧的玉静一,微微叹气:“可惜这位倾世美人被小弟捷足先登了,不过玉山兄放心,但凡有机会,我必然为你再找一位美人相伴!”

  倒是玉静一听了双眸流转,半嗔半怨看着陆鹏举,言辞切切又不失温婉:“大少这是什么话?静一的媸颜陋质,怎么配得起倾世二字呢?若说美,恐怕只有江北大帅那位故去的发妻,还有您家的七小姐才称得起美冠当世,不负倾国之色。”

  “我竟把七妹忘了,你可真是朵解语花!”陆鹏举如醍醐灌顶,有意捏了把玉静一下巴,转而看向玉山雄川,“哥哥放心,别说我家七妹尚且云英未嫁,就是真许配了人家,我这长兄也做得主!等过了这几天,我就接她出来,到时定安排机会让我那妹子与玉川兄持觞敬酒。”

  玉山雄川即刻喜笑颜开,自带一番名士风流,道:“善哉善哉,求之不得!”

  陆鹏举又忽想到之前的事:“我当时按照玉川兄所说,亲近七妹,为她求情。就是不知,我七妹外家是否真有传说中的那么了得,日后能

  在大业上助我一臂之力。玉山兄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我自然相信,就怕是那金家人刻意拉大旗作虎皮。”

  “九霄多虑了!”玉山雄川鞭辟入里地为他释疑,“七小姐当年离家出走,便是为了寻找外家的亲戚。早先满洲国皇帝的胞弟娶了我们东洲的贵女,而十四格格权倾朝野,更是兼连两国友谊。七小姐外家现今的势力你是知道的,新京的朋友前两日已经向我传了可靠消息,去年满洲皇帝追封了她母亲和硕格格。她这次回江南,意在扶灵回去风光大葬,陆司令是当年推翻清廷的中流砥柱,这事上必定不会令七小姐如愿。唯有到了你这个长兄手里还有转圜余地。你帮七小姐得偿所愿,又何愁她不能投桃报李?江南与满洲国相距甚远,我国天皇陛下愿助你一臂之力,让江南与满洲里凭借甥舅之情遥相呼应,届时过江一战,均分江北也倚马可待!”

  玉山雄川说得舌绽莲花,足可乱真,由不得陆鹏举不信。

  “好好好!”陆鹏举连说三声,笑容里溢满了青云之志,“难得兄长如此为鹏举着想,兄长放心,于公于私,我都当力促你与我七妹的秦晋之好!”

  两人说到尽兴,又是一阵觥筹交错。

  大抵是白天淋了雨之故,陆姝颜回到寿阳轩,晚上就有些不好受。开始她还强忍着,不想翌日竟发起了烧。

  坠子忙去喊西厢的吴嫂和柳嫂,两人不敢怠慢,一个帮着坠子给陆姝颜穿衣净面,一个忙小跑着往芝露斋去。

  黄氏因着之前的事稍有些不耐,却因为陆鹏举昨晚竟破天荒地回来歇息一宿,早上走时又特叮嘱,因此也不敢马虎。

  见柳嫂火烧眉毛似的跑来禀报,黄氏慢条斯理地饮完燕窝,将盅子

  交给翠弯,才道:“慌慌张张的成什么体统?不过是淋些雨沾了风寒,什么大不了的,怎的你就这么十万火急?”

  有小丫头捧了护甲盒子来给黄氏戴,柳嫂被晾在那里,只觉度日如年。如此又消磨了一炷香的功夫,黄氏总算收拾停当,正正身子对一旁的婆子道:“还不去请尹先生进府瞧病?咱们府里的姑娘都是金尊玉贵,等闲耽误不得!”

  本以为只是平常的风寒,却不想又烧又咳辗转反复,陆姝颜这一病就是数日,等她将将好转能下床时,已然暮春时节,红粉暗随流水去,小园幽径,尘香零落一番狼藉。

  这天终于放了晴,纱窗日落暮云合璧,陆姝颜倒在院角的秋千椅上沉思往事,不禁惦记起了儿子。

  又重了吧?不知那些人待他好不好。自打当日骨肉分别,她又有哪一刻不曾不想念?有时午夜梦回,真想再凭着一腔孤勇跑将出去。可这一江南北,何曾真正有她母子的容身之处?那便再等等吧!一时偷安。

  满天风雨就,静待下西楼。

  柳嫂不知何时过来的,轻轻为她裹了裹身上的斗篷,低声道:“姑娘若是乏了就回去睡,这里容易着凉,病才将好呢!”

  听见有人说话,陆姝颜蓦地醒转,怔了几瞬才坐起身子:“我只道这些天吃药吃的头昏脑涨,说来院子里吹吹风清醒些,不想又睡着了。”边说边披紧了斗篷往书房里走。

  柳嫂跟在身后:“这些日子姑娘病着,那天是厉大管家亲自陪尹大夫过来的。后面大奶奶差人送了两回补品来,蕙风筑的红姐也过来探望了,还留下了西洋参。西边朱嬴圃的五太太也让她屋里的人捧来几盏金丝燕,说给姑娘补身子用。”

  “五太太?”陆姝颜进了书房,昏黄的灯光笼在她身上,素净极了,“她是怎样的为人,你们清楚吗?”

  柳嫂目视陆姝颜,一五一十答道:“五太太是个美人胚子哩,没进府时便好多人知道她是校花,有的还守到学校门口专门为看她呢!可惜家里不好,摊上一个烂赌的哥哥,听说是娘家人该了府里租子还不上,才拿她抵债的。有次我到朱嬴圃去修花,五太太可和善了,笑起来真好看,还叫她跟前的小大姐发点心。唉,不知怎的,朱嬴圃里竟一直没喜信传出……”

  说到这里,柳嫂不由得叹口气,又道:“说起来,五太太进府也三年多了,年纪轻轻,为人又好,老爷又疼,要是没生养的话,后头日子只怕难过……”

  柳嫂话到一半,突然意识到面前女子尚是未出阁的姑娘,顿知失言,连忙收了口低头赔罪:“瞧我这张嘴,净胡说,怎的在姑娘面前讲道这些!”

  陆姝颜抿唇不语,半晌才摆摆手:“好了,不怪你,去忙吧!”

  她净手焚了香饼,坐在窗前犹自沉思:这位五太太倒是很会做人。不过年纪轻轻,未失宠却无所出,不知是她自己不想生呢,还是别人不准生?

  “姑娘,我回来了!”坠子抓药回来,欢喜的声音蓦地将陆姝颜的思绪打乱。

  陆姝颜不由失笑,嗔道:“让你去抓个药这么久才回来,又野到哪儿去了?”

  坠子冲她眨眨眼,一阵风似的跑去厨房,将药交给吴嫂,才进来阖上书房的门:“姑娘猜我在街上碰到谁了?”

  见她神秘兮兮的,陆姝颜忍俊不禁:“死丫头,学会卖乖了,见到谁了?”

  “你认识的那个大哥。”坠子压低了声音,四下环顾着。

  “大哥……”陆姝颜一头雾水,愣了愣才浑身一震,有意向窗外看了一阵才悄声问,“你说的可是在清塘旅馆那个大高个?”

  “对,就是那个长胡子的人。”坠子近到跟前,几乎要贴到耳朵上说了,“他这次剃了胡子呢,穿的可斯文了,跟一个先生在后门胡同外的大柳树下算命。我叫他也不理,只说了奇奇怪怪的两句话,什么坤卦为地,自强不息,小奶猫长势喜人哩……哎呀,我看这个人虽然五大三粗的,可脑袋却不太好……”

  坠子后面说的什么,陆姝颜并没听清楚。何老大等人在南安,那么儿子是否也来了呢?母子相逢,她心心念念,却又不敢。

  “姑娘,你怎么魔怔了?”半天坠子嘟起嘴来,房门早又重新打开,坠子的声音高了些,“小武哥传了大爷的话,明天上午请姑娘去云顶别墅散心,还带了玉小姐的帖子呢!”

  说话间,那丫头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只红木小盒。里面一枚和月梨花式样的胸针,细细密密的钻石嵌在珍珠摆就的满月娇花间,璀璨夺目。

  下面压着一张桃红香笺:久闻芳名,但求一见。

  落款处,是工工整整的簪花小楷:玉静一。

  云顶别墅在南安城西,因建在半山上,恰好可以俯瞰不远处的云萝山庄,故而有了云顶之名。这里原本也是郭氏的地基,却因这些年他家将一门荣辱都系在了陆家大房身上,一来二去,就将这座兴建不久的豪宅也归到了陆鹏举名下。

  汽车转了几道盘山路,终于到了别墅前,刚开进院子,便见一丽人领着几名女仆迎了出来。

  对方着一身西式连衣长裙,步履轻盈,婀娜绰约。

  玉静一姿态温婉,双手放在膝上欠身施礼:“见过七小姐,您能纡尊降贵来这里,静一真是受宠若惊!”

  她的声音很好听,一开口便如晴鸽试铃风力软,雏莺弄舌春寒薄。陆姝颜敛眉浅笑,也福身还了一礼:“玉小姐客气了,何必这么见外?”说着,正起身子细细打量玉静一。

  丹唇皓齿,明眸善睐,翠眉红脸小腰身,碧玉衣裳白玉人。这一番娴静典雅之姿,全然是朝丽贵女做派,完全与《万国画报》上媚态横流妖冶绝伦的玉美人判若两者,若不说破谁又能猜到她就是红极一时的歌女?

  陆姝颜一时巧笑倩兮:“这里好山好景好美人,我看神仙洞府也不过如此,怪不得大哥流连忘返。”

  玉静一听她话里有话,略微低了眉眼,脸上又是一红,忙道:“别站在外头了,七小姐里面请——”仆从簇拥着二人往里走,玉静一执着陆姝颜的手不疾不徐地行着。

  这栋别墅极大,三栋颇气派的独立洋楼巍然屹立其中,宽敞的花园环绕其外,高耸的粉白院墙将内里精致与世隔绝。

  拾级而上,前庭的花圃花坛构型各异,可谓别出心裁,然而整个前庭的花草却别无二致,遍植各式晚香玉,陆姝颜已暗暗察觉出些玉静一的喜好。

  见她不时张望几眼,玉静一伸手掐了一支开得极好的花给陆姝颜:“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不知为何,静一见了七小姐就觉

  分外亲切,我生平最喜欢晚香玉,在这便借花献美人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陆姝颜笑着接过,一边走一边道,“我家的园子里原本也有一片晚香玉,听说是当年国外的使节团带过来的花种。我大娘有次夜逛花园,见这花香气扑鼻,便多坐了会儿,她本来就有肺病,那次之后病情又重了许多。后来家里就除了那花圃,好多年没见别处有种的了,今日再见,格外想念。”

  “我原道只有自己会爱晚香玉的风姿,没想到七小姐也是知音。先前就仰慕您多时,果然没教我等错人。”

  说着,已经进到客厅。有女仆端上茶水果品来,玉静一将水晶制式的鲜果盘子往陆姝颜面前推一推,挨她坐近些,“厨房里已经在准备了,这是一早采摘的新鲜果子,你快尝尝鲜。大少在后头书房跟郭家的两位舅老爷谈事情呢,许要过会儿才得空。”

  陆姝颜答应一声,随手拿了个杏咬一口:“真甜!”心里却道:不知是郭家哪两位舅老爷?

  书房里,脾气火爆的郭鸿俦只觉对牛弹琴:“大公子又怎知我等没有严词拒绝?可陆司令的态度岂是在与我们商量,他分明就是在传命!这些年来,军中遍布他余家亲信,哪有我们郭家一席之地?秀才遇着兵,唉……”

  “那舅父们就打算眼睁睁地看着?”陆鹏举见郭鸿俦吹胡子瞪眼的,也怒火中烧,“今天这事上你们若熟视无睹,等后面余氏被扶正,那陆锦颜就是堂堂正正的嫡女,到时候就等着老头子江山为嫁招杨汝盛做乘龙快婿吧!”

  “大公子这是怪我们郭家人办事不力?”郭鸿俦顿时痛心疾首,言辞愤愤,“我郭家个个都是平头百姓,还能违抗令尊不成?再者,就

  算有心抗命,仅凭我等也微不足道,谁会追随?倒是大公子你,身为陆家嫡长子,你若出来表态,还怕没人云集响应?就算司令余威尚在又如何,只要时机成熟,日月换新天也不是没可能的!”

  “十二兄!”作壁上观的郭鸿俟再也忍不住,赶快喝住他,“这江南到现在还是司令当家,万一你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以后让大公子如何自处?若他有心为难我郭家,恐怕大业未成家就散了,慎言慎言!”

  郭鸿俦冷哼一声住了嘴,郭鸿俟又冲陆鹏举抱抱拳:“论理在下是没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的,承蒙大公子不嫌弃,称我一声堂舅,那我便不说两家话了。想必大公子也有所耳闻,余氏扶正一事,司令已再三向我等传达了意思,拖到今天,已是尽力。此事非是我等袖手旁观,实在是……我们郭家已经没甚能让司令忌讳的了……”

  这话说得颇为坦率,郭鸿俦和陆鹏举听了,都不约而同地跳了跳眼皮子。

  偌大江南谁不知陆司令的心一早就偏了。

  早年为了让陆鹤鸣执掌大权,陆鹏举就被有意养成了爱鹤失众的废物。他懂事起整日浸淫的便是珍奇赏玩,声色犬从。

  再大些,章台走马偎红倚翠更是无师自通。陆擎天可以熟视无睹放任自流,郭家满门却不能。

  江南五姓,陆岳两家有权柄为恃,荣辱与共;黄家虽是商户,却富埒陶白有泼天富贵;丰州却氏跟陆家没有瓜葛,可他家每一代都没断过翰林学士,到现在却氏在政坛上说话也很有分量;唯独郭家,高不成低不就,当年若非算计了陆擎天得以把女儿嫁过去,风光恐怕早就在当年的兵荒马乱中断送没了。

  可陆擎天是什么人,他焉能不记仇?

  “十二兄方才所言不无道理啊!”郭鸿俟直视着陆鹏举,语重心长道,“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依某愚见,余氏那事上,还可搁置一二,但大公子你却没多少时日可等了。到了这一步,不如就放手一搏吧!”

  陆鹏举自然明白他们话里的意味,可仍是踌躇:“就算……放手一搏,我们又有多少真正能拿出来搏的……”

  郭鸿俦看他这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就恨铁不成钢:“若当机立断做了,我等团结一心同仇敌忾,再加上大公子本就占着大义,定有人会站在我们这一边,胜算也是有的。若不做,那便只有任人宰割,到时满盘皆输了!”

  “可是……可是老头子的地位怎是那么容易动摇的……”

  见他仍旧前怕狼后怕虎,郭鸿俦当下哀叹连连。

  郭鸿俟却不太意外,他本是个生意人,傍着郭氏本家能让他生意好做,他便三天两头去逢迎着,现在郭家眼看日薄西山了,陆鹏举这里有让他一本万利的机会,又何妨一试?

  思忖一番,郭鸿俟才道:“大公子不须担心太多,司令未必那么不近人情。姓杨的说到底是外姓人,这江南,终究还是姓陆的好。况且你与司令毕竟是亲父子,只要事成,就万事皆有余地了。再说了,虎毒尚且不食子……”

  前厅,玉静一跟陆姝颜有说有笑,陆鹏举扶着楼梯看了她们一阵,顿时将刚刚书房里的阴霾不快抛之脑后,随后才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竟说得这么开心?”

  听见他的声音,两人都是一怔,齐齐回身看,才见陆鹏举并着郭家两人正下楼梯朝她们这边过来。

  玉静一显然早就见过郭家的人,只是站起来点点头问了声好。陆姝颜也跟着起身,看看二人,才问陆鹏举:“这,都是郭家的舅父吧?”

  郭家堂兄弟听了都是一惊,陆鹏举才引过陆姝颜介绍:“七妹,这是十二舅。”又指指戴金丝眼镜的郭鸿俟,“这是堂舅,虽然离得远些,但并没有生分。”

  陆姝颜早就知道郭家人口众多,却是早先年纪小,因此只见过陆鹏举的两个亲舅,也就是郭鸿儒郭鸿伦兄弟。对这两人虽是一无所知,却还是不动声色一一见了礼。

  重新落了座,陆鹏举轻轻揽过玉静一,亲昵得毫不避人,他朝玉静一耳间吹口气:“还没回答我,方才与七妹说的什么这么开心。”

  玉静一只觉耳朵痒丝丝的,霎时双目含嗔,颊上彤云朵朵,低头绞着裙摆上蕾丝花,对陆举鹏道:“自然是说些女人家的心里话,才不要告诉你呢……”

  陆姝颜默默呷着茶,却觉玉静一的语气已不似刚刚亲近可人,反多了几分倚姣作媚的刁蛮,不禁暗暗抬了眼。只见玉静一微微靠在陆鹏举肩头,故作生气:“大少你最会敷衍人了,先前人家问你,七小姐是不是国色无双,你竟骗我说跟你家里那些妹妹没什么两样!害人家险些就信了,可今天一见啊——”夶风小说

  她说着,看向了陆姝颜,笑靥如花:“霞明玉映林下风气,这样做派,莫说你家里那几个妹妹,就是放眼大江南北,除当年许昀来跟前那个江珮儿,恐怕也没人能再撄去半分锋芒了。”

  陆姝颜没料到玉静一会话锋一转提及江北,猛听到“江珮儿”三字,她心中蓦地一滞,静了片刻才收回眼光继续撇茶。

  陆鹏举听罢却来了兴致,他手指轻刮着玉静一下巴,好笑道:

  “呵,听这意思,莫非你见过那江珮儿?”

  “偏不告诉你!”玉静一狡黠一笑,有意挣脱了陆鹏举束缚,转而去陆姝颜跟前的沙发上坐好,陆鹏举见她跑了也不管,脸上仍挂着宠溺的笑意。

  郭家二老显然司空见惯,两人低头静静喝着茶,对面前打情骂俏的男女视若无睹。

  发现玉静一正凝视着自己,陆姝颜便也笑着看向她,问:“玉小姐,我脸上可是开花了?”

  “是呢,面带芙蓉,鲜艳欲滴。”玉静一说着,掩口娇笑起来。

  “哎,往后都是一家人了,你们怎么还这么生分!”陆鹏举看着两人,故意干咳两下,“什么七小姐玉小姐的,你们两个可不许这么客套。姝颜是我的妹子,静一你大她几岁,往后跟我一起叫七妹便是了。七妹,你就叫她姐姐吧!”

  “这怎么好。”陆姝颜有意看向陆鹏举,双眉一挑,“我却是想叫声嫂嫂呢,不知大哥何时让我如愿啊?”

  “哎呀,你不要乱说!”玉静一闻言,有意推了一把陆姝颜,“往后不要说这些了,不然我可是要生气的。”

  陆姝颜还想再打趣,却见那女子低头不再说话,脸色也白了几分。

  正这时女仆过来:“大少,饭菜都摆好了,请几位移步吧!”

  下午回去的路上,座位后头的陆姝颜忽地问:“丁武,你说我大哥是不是真心喜欢玉姐姐的?”

  “七姑娘您也瞧出来了?大爷自是喜欢的。”

  “既然喜欢,大哥怎么不娶她回去?”陆姝颜好似无意地说着,“那么可心的一个人,留在外头被人叫外宅岂不委屈了她!”

  “唉,姑娘有所不知,不是咱们大爷不想迎她进门,而是玉小姐她自己不乐意。”他说到这里,蓦地闭了嘴。

  落日熔金,吴嫂抱了铜盆正在庭院里洒水。

  “呀,姑娘回来啦!”见丁武提着好多东西跟着进了院子,她忙将盆放了去搭手。

  两个妇人跑来跑回了好几趟,才将新带回来的物什归置完毕。待丁武告辞走了,就见坠子怀里还抱着极大的一捧花束。

  碧绿狭长的梗子上缀着洁白拈翠的苞穗,尖上几朵已经悄无声息的开了,绽放的花朵满含羊脂玉般的莹润蜜色,中间一点嫩黄蕊心深入浅出,姿态各异的花朵分别朝不同方向开着,袅娜万端。

  吴嫂见了颇为好奇,跑去坠子跟前又凑近了嗅几下,笑着说:“这花可真好看,还香!”她一时看向陆姝颜,“要不俺去找个瓶子洗了把花摆到姑娘书房?”

  陆姝颜听她这样问顿时一愣,她复又打量起坠子抱在怀里的晚香玉,一抹乳白中透着丝丝绿意,端庄而魅惑,如风中舞姬,体态妖娆引人遐想,这才是淡极始知花更艳.

  她看着看着不禁想起了玉静一那双皓然凝霜雪的手,纤细精妙,指如削葱根。中午用饭的时候,她一手微微端起西式的金边白瓷碗,另一只手轻轻用勺子舀着汤,送入唇边,动作从容而优雅,美极了。

  “姑娘?”见她没有回应,吴嫂又试着叫了一声。

  陆姝颜这才回身,冲妇人笑道:“不必了,这花摆不得,一会儿你们拆开了挂在廊庑下吧。”

  她说完,去了卧房换衣服,吴嫂接了坠子手里那捧花不禁有些不忍:“可惜了的,多好的花呀,吹干了就没这么好看了。”

  见她一脸心疼的样子,柳嫂笑着上去来:“阿吴你就不要舍不得了,照姑娘吩咐的去做。我跟你说呀,我以前在园子里修花的时候,也跟那几个花匠师傅学过些,他们都管这种花叫夜来香,大户人家讲究一些的也叫晚香玉。你看它又香又好看啊,可不能挨太久的,这个呀,养在外面还好的,摆到屋里要害头疼的哟!”

  吴嫂听了讷讷点头,回屋拿来剪子和针线,跟柳嫂一道把细长的花苞一个个绞下,用棉线穿了挂到廊下。

  晚饭的时候,那些花已经被穿挂好了,陆姝颜站在廊下左右瞻顾,东风骤过,花气袭人,馨香扑面。

  她在经年前的一本杂志上看过,晚香玉并不是长在中国本土的花,因此西方人赋予了它一句花语:危险的快乐。

  只是,不知这簇危险的火花要到什么时候烧起来。

  柳嫂摆置好了菜出来,见她仍在发呆,忽停住了脚:“姑娘,这个月的月钱下来了,已经归到了账上,还有夏季的衣裳册子也开送来了。姑娘现在的几身要不大合季了,你看是选了款式报上去一起做,还是……”柳嫂说到这里,脸上浮出了欢喜的笑意,“或者,去外头转转裁些合身的,我家那口子的制衣店在庙街,虽然门面小些,手艺还是有些的。要是得空,我陪姑娘去坐坐,到时让他先做我们的!”

  陆姝颜点点头,算是应允了。后宅的下人都是每半月才有一天空闲,柳嫂与她男人聚少离多,必定是想念的,她自己并没有多少事安排,送些顺水人情给柳嫂,也无不可。

  第二日天有些微阴,概已暮春,走在路上仍是暖洋洋的。

  柳家的制衣店不怎么起眼,里头也有些局促,好在干净有序,整理得宜。

  “姑娘坐着喝会水,我去后头催催,怎的这么久了还不出来。”陆姝颜只是点头笑笑,柳嫂一掀帘子,就风风火火去了后头。

  柜上的小学徒虽不知道她的身份,却见是师母亲自引着来的,也不敢怠慢,沏茶倒水都分外伶俐。

  半晌,后院的说话声由远及近:“嫂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陪我大哥说说话,这位贵人的衣裳我来量,保准不必他的差!”

  说着,就见帘子一动,一个手拿量尺作裁缝打扮的汉子进得屋来:“小的柳四,给这位贵人行礼了。”说着,他把尺子往腰上一别,像模像样的朝陆姝颜作了个揖。

  刚才陆姝颜听这声音就有些皱眉,待他进门来一看,顿时有些诧异,手中的茶盏也蓦然停住:“你?”

  一旁的小学徒见状,以为她是置疑柳四的手艺,便笑嘻嘻地上前解释:“小姐您不知道,这位是我们四叔,我师父的叔伯兄弟。您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黑面邋遢的,做衣服可不差呢!”ωWW.chuanyue1.coΜ

  “是!”柳四瓮声瓮气地点着头,“我哥哥他们在后面点货呢,怕让您久等,就让我先来了。”

  陆姝颜早已面色如常,放了茶盏,起身道:“那你就先给我量量尺寸吧!”

  坠子跟着两人进了隔间,里面墙上挂着各种款式的衣服,一旁案子上还摆了好些图样册子。

  柳四抽了量尺刚要近前,忽地一拍脑袋:“哎呀看我这记性!”抬眼冲坠子道,“要不辛苦小妹子走一趟?记尺寸的本子我忘到后头了,这里正好有几个新上的花样子,我找来给小姐瞅瞅。”

  见陆姝颜点头应允,坠子才转身出去。柳四见状径直到门口察看,

  陆姝颜冷冷问道:“你们这又唱的哪一出,大当家没来?”

  柳四说:“他又不会量衣裳,来做什么?”

  这柳四不是别人,正是朔烽山绰号“剪刀手”的七当家。

  刚才见他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陆姝颜着实吃了一惊。不过听那小学徒所言倒也说得过去,此时再没有旁人,她虽然还是有些疑问,却顾不得别的,直接道:“你们什么时候到南安落脚的,我儿子如何了?”

  “他好得很,六姐一直照顾着呢。”柳四仍旧警觉地站在门边,不时张望两下,“余二蛋那杂种虽然死了,可他家里亲戚又没死绝,动不了你只能找我们麻烦,我们这几个月一直被追着跑。军师让那些兄弟们都分开了去各处避避,大哥想说那些姓余的就是本事再大,也想不到我们来了南安城里,还就在司令部的眼皮子底下,嘿嘿!”见陆姝颜不说话,他有些愤懑,“我说你那个娃娃什么时候领回家啊,要不是因为他,我们弟兄也不至于这般落魄。”

  陆姝颜听得挑了眉毛:“是你们惹是生非触了余家的霉头,竟好意思怪到我儿子头上?你当我不想领他?现在是时候么?回去转告你们大当家的,暂且在这里找房子住下,不要再到处跑了。没钱了我给你们,他余家嚣张的日子快到头了!”

  见她说得满腔义愤,柳四撇撇嘴:“嘿,你说得容易,你一个内宅小姐还能发号施令不成?再说了,你又不是我们大哥什么人,凭什么听你的!”

  “就凭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陆姝颜双目一凛,声音压得越发低沉,“你以为我爹是吃素的?当初我究竟为何杀余富贵,这结还在他心里系着呢,若你们再到处招摇过市,他要不了多久就该全都知道了。听

  我的,若非我去找你们,否则不要走动。你们安然无恙,我儿子才能平安无事。”

  柳四还想再说什么,就望见坠子已经抱着本子过来了,他忙三步并作两步到陆姝颜跟前,随手翻开一本图册:“这是新流行的西洋提花缎,虽然不及咱们的贡缎贵重,样子却好看,听说沪上的小姐太太们都爱拿它做旗袍。”

  “嗯,就选那个天青色的吧!”话音刚落,坠子已经进了门,陆姝颜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儿,欣然一笑,“过会儿给这丫头也做身新的,净穿着旧衣服,我院子里的人,穿得齐整鲜亮些才长脸!”

  这话里意思,自然把柳嫂和在家照看的吴嫂也囊括了。

  陆姝颜原本对这二人怀有些戒心,后在连日的相处与暗察下,才恍觉是自己疑心过重。

  于柳嫂、吴嫂而言,平白赚身新衣裳,她们自是欢喜。吴嫂见坠子一进门就欢欣雀跃地说给自己也做了衣裳,也喜出望外,柳嫂跟着道:“我们平日住在一起,阿吴你的尺寸我是有数的,准管合身!”

  见天还早,陆姝颜笑着往书房去,柳嫂径直跟上过去,问得谨慎:“姑娘,我那小叔子,没冲撞您吧?”

  她听得一愣,转而摇头:“不曾,你跟柳大哥多说会儿话,也是人之常情。他很好,你不要往心里去。”

  “那就好。”柳嫂松口气,又道,“上次我得空回家时忽然看到他了,那家伙早先北上去学手艺,好多年没有音信,竟突然回来了。知道我在姑娘跟前做事,他说了些让我领姑娘到店里做新衣服的话,我觉得也有理,才问了您的意思。”

  说到这里,柳嫂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接道:“姑娘您可莫多想,我

  男人有那么个店面,又得以给府上做些活,外人看着是有些风光的。可我们做的都是宅子里丫鬟仆从的衣服,老爷太太们嫌我们小本买卖,等闲看不上的,一家子好多张嘴要养活,我自是存了私心希望他的手艺讨姑娘喜欢……”

  见柳嫂说着说着脸就红了起来,陆姝颜扑哧一笑:“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柳大哥做活儿细,我看得出来,这家里人多,我的衣服别处兴许还做不得那么用心呢!好了,我知道你是个周全的。”

  眼看又到了端午,依照惯例,陆家又将大排筵宴,邀请江南的军政要员及其家眷来司令府赴端阳宴。陆姝颜却心如明镜,今年的端午宴,必与往年不同。因为,三房要回来了,听说她爹那个心腹爱将杨汝盛,也要回来了。

  前府后宅一时又忙碌起来,连街上都热闹了许多。

  这天陆姝颜得应约同玉静一去逛庙会,一路上车水马龙叫卖声不断,两人走得乏了,便找茶棚坐下喝水。

  听到远处有挑担子的小贩在吆喝,玉静一问:“七妹,你吃不吃冰凉粉?”

  “我看是你想吃吧!”陆姝颜有意掩口笑着,转头给了坠子一块钱,“去买吧,天热了,给你和丁武也买一碗。”

  坠子接过钱小跑着去买凉粉,陆姝颜看向玉静一道:“我大哥这么疼你,怎么就找不到个可心的丫头给你?亏得今天你叫了我,有坠子跟着,要是赶明你自己来啊,你难不成真叫丁武那马大哈去办事?”

  玉静一嫣然一笑,别有深意道:“你不和我来,自然是有人陪我来的,我才用不着支使丁武呢!”

  她口中的“有人”自然是说的陆鹏举,陆姝颜听了不禁哑然失笑。

  玉静一却话锋一转,直勾勾地看着她:“倒是你,也老大不小了,就没有合意的?”

  “怎么说起这个了?我六姐还在家里呢,我急什么。”陆姝颜不再说话,低了头只当害臊,这时坠子端了凉粉过来,粗口瓷碗里还冒着丝丝凉气,让人垂涎欲滴。

  玉静一见她不住地用勺子搅拌着浇在粉上的糖浆,便也学着拌自己这碗,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六小姐的媒,可用不着咱们操心!倒是七妹你啊,也该上上心了,别家姑娘到这个年纪,有的孩子都会走路了。你家老爷子偏心着呢,你自己不着急,万一他塞给你个不如意的怎么办?”

  陆姝颜埋头吃了几口凉粉,忽地住了勺子:“听玉姐姐这话里的意思,莫不是给我物色到了如意郎君?”

  玉静一不防她这样问,愣了片刻,唇边才又生了笑意:“却是想到一个人,不知他会不会合你的意。七妹不若说说,什么样的人物才配得起你如意郎君的人选,江北许昀来那般的如何?”

  听到那三字,陆姝颜心里蓦地一滞,凝眸深处片刻幽若寒潭:“玉姐姐这是什么意思?那许昀来薄情寡义,停妻再娶,难道你也要给我找个负心的?”

  “哎呀,七妹误会了,我是说那人的才干相貌都不输他!”转而又道,“许昀来另娶,是他们江北的事,七妹你这般咬牙切齿做什么?”

  陆姝颜哂笑:“不过是不齿这种男人罢了,我可不想找那样个虚有其表的人。”

  “可是世事未必尽如人意。人说乱世桃花逐水流,多数女子遭了这事,也只得认命。假如……”玉静一的目光霍然深邃起来,“我是说假

  如,不幸找了那样一个男人,七妹你当如何?”

  她仍旧笑着,语气却冰的不带一丝温度:“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最想要什么,便让他最得不到什么?”

  “可一人之力,未必有所作为。这,又该怎么办?”

  陆姝颜眸光一转,反问道:“我没想到这里,那依玉姐姐的意思,要怎么做呢?”

  “借力。”玉静一手指在瓷碗上轻轻敲击着,笑沐春风,“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哦?”陆姝颜眉间轻蹙,问,“这么说我已被‘无端良匠画形容’了?”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身侧有个男人不可置信地问道:“七妹,你怎么在这里?”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烟雨遥更新,捌 无端良匠画形容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