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宣十三年,陈敏升为从二品太子少师。给太子沈华上第一节课时,她告诉年少的太子:“舍生取义,乃圣人。自保有余力乃救者,为普通人;损人利己,小人;损人而不利己,则为下等人。”
彼时帝君沈夜手执一枚黑子落到棋盘上,抬头看了她一眼。等下课后,沈夜将她召到身前来,似笑非笑道:“太子不过是个孩子,不先教他疾恶如仇,反而教他容忍恶行,不怕太子成为一代暴君吗?”
陈敏目视前方,淡然开口:“陛下,只有经历过恶之后还存在的善才叫善,没有经历过恶而坚信人本善的人,那不叫心地善良,那是天真。与其让太子不去碰刀,不如教会太子用刀。
与其成为一个先天真后绝望的人,不若一开始,就不要怀有希望。”
沈夜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陈敏。片刻后,他将棋子轻轻扣在棋盘上,低声道:“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水榭里只有棋子落盘传来的清响,陈敏的手微微颤抖。
而帝王面色如常,念出了那个闻名大楚的名字:“白祺。”
【2】
在陈敏从记事开始,身边就有白祺。
两家是世交,从出生开始他们就定了娃娃亲。白尚书在白祺父亲病逝后一直没有续弦,家里没有主君,大多数时候,白祺被放在陈敏家,受她家人照顾。陈敏记忆里,白祺总是穿着一身白衣,戴着玉冠,执子端坐于棋盘前,面色淡然。这么个形象,绝对算不上温和,然而陈敏却格外喜欢缠着他,对他有种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亲近感,总觉得白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她最听白祺的话。白祺让她天不亮起床蹲马步练剑,她就从来没睡过一次懒觉;白祺让她每天写一百张字帖,她写到手红肿起来都不会少一张;白祺不准她吃甜食,她就一颗糖都没吃过。
她从小就喜欢看书,总是看书看到半夜。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过去,迷迷糊糊醒来,便发现自己睡在卧榻上,靠着白祺,身上盖着小毯子。抬起头,看到的就是灯光下白衣少年恍惚的身影,听到此起彼伏的落子声。
她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叫他:“祺哥哥?”
落子声便会顿下,然后她就听到他的声音:“嗯。”
只是一声“嗯”,却让她无比心安。读书的苦便不再是苦,练武的累便不再是累,便就是因受伤上药太疼,咬破嘴唇的血腥味,也如蜜糖一样甜到心里,百转千回。
有时候她会问他:“祺哥哥,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下棋,和你在一起。”他头也不抬。
她忍不住笑:“祺哥哥,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不伤害我,不让我哭?”
白祺放下了棋子,静静瞧着她。
“我不会做这样的事,”他说得那么认真,“无论发生什么,白祺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3】
她陪着她,年少的岁月,总想做所有让他高兴的事。她知道他喜欢下棋,想当一名棋士。他十一岁那年,大楚办了一场全国的棋赛,陈敏给他报了名,回来告诉他时,白祺却只是问了她一句:“想赢?”
她愣了愣,随后道:“当然。”
白祺点了点头:“那就赢。”
于是白祺以十一稚龄横扫众人,从乡镇到州府最后进入楚都决战。
陈敏第一次这样在台下遥望白祺,看他白衣玉冠,于高台之上,淡然从容,执子杀伐于棋场。
无论胜负荣辱,他都是那样淡漠的表情,仿佛天高地阔,与世无争。
那样的白祺,整个人都带着光芒,灼得陈敏心都烫起来。
决战那一日,对方是一个鹤龄老者,白祺同他对弈了三天。第三日,棋盘上局势已见分晓,就在这时,白祺却忽地就丢了棋子,垂下眼眸:“我输了。”
说完,他便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走了下来。陈敏追出去,等周边没人时,她不满地责备道:
“你明明要赢了!”
白祺没说话,却说了一句:“那是我母亲的家臣。以我的水平本赢不了她,是她故意让我。
这一局,我不能赢。”
“为什么?赢了你就是第一了啊……”陈敏不解。
“阿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为官者,忠君爱民;为将者,守国卫民。而我为棋士,也有自己的道,要赢就凭实力赢,靠权势赢棋局,那我下棋做什么?我可以输,但我有我作为棋士的尊严。”
“将来我一定会赢她。”白祺垂下眼眸,“但现在,我确实是输了。”
他明明输了,然而那一刻,陈敏却觉得,这比赢他了更让她敬重。
她胸口有种莫名的情绪在激荡,忍不住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激动地说道:“祺哥哥,你会赢的。你会成为这天下最好的棋士,最让人尊敬的棋士。我……我也会做这样的人。”
“祺哥哥,”她头一次那么郑重地许诺,“我也会坚守我的道。”
白祺没说话,他侧头看她,头一次笑了。
如柔荑拨开春水,倒映三月桃花。
【4】
天庆十九年深秋,她满十一岁。那是个多事之秋,新上任的帝君对支持三皇女的政党进行清算,其中就包括了尚书令白大人,于是白家女眷流放,男眷入娼。
当天下着大雨,锦衣卫两列排开,带着圣旨一脚踹开了陈家的大门。
“奉圣上密诏——”来人身上还带着雨水,声音如秋雨般冷酷,“捉拿叛贼之子白祺!”
侍卫们冲进来,他们那么高大有力,只是一下,就将她按倒在地。
她动弹不得,在地上拼命挣扎。而面前的少年却一如既往的淡漠,一双墨色的眼睛静静凝望着她,好久,却是从腰间拿出了一个玉佩,放到桌上,温和地说道:“订婚信物放在这里,陈小姐,日后,你我就再无瓜葛了。”
然后,他身披秋雨而去,竟真的就再不回头。
她的剑在身边,她费尽了全力,却喊不出一个人来帮她留住他。
她第一次这样无助。等她母亲赶过来时,便看见十一岁的陈敏抱着自己,躲在角落里,低声呜咽。
【5】
新帝生性多疑,为了撇清与白家的关系,陈鹤将陈敏关在家中,不让她出去。
宣德三年,尘埃落定,帝业稳固。她母亲深得帝心升任兵部尚书,陈敏才第一次走出家门,而这时,白祺早已是楚都凤楼中小倌。
他于宣德二年以美貌夺得花魁之名,却因性格冷漠惹得客人不喜,于是除了那么几个爱好特殊的客人,他很少受到恩顾,在凤楼境遇不算太好。然而就这样艰难的处境里,他却倾尽钱财,买了一套棋具。
她听别人说他如何爱棋成痴,听别人说他如何不辞辛劳地出访,就为了找一个传说中的高手对弈。
她在那些言语里,描绘着他的样子。他似乎从未变过,一直是她记忆里那个生命里除了棋,只有她的少年。
她不敢去见他,她无法救出他,怕他怪她,或者是恨她。
她只能拿出所有钱财,托一个棋痴包下他。
那人和他每天夜里坐在窗边下棋。而她就站在楼下,静静仰望着他。
他已经十七岁,不复当年童稚,身形高挑,面容清俊,唯有那白衣玉冠,执子落盘的眼神,一如当年。
好似这世间污浊不曾沾染他半分。
她在他的楼下,看过夏日星空,守过冬日白雪,听着棋声,点一盏烛灯,像年少时一样,一本一本读完当年没读完的典籍。
没有人知道她的努力。她白日里从来都是偷鸡摸狗,赌钱喝酒的纨绔模样,所有人只知道她是楚都混世魔王,便就是第一贵族少主舒城的未婚夫,她都敢在宴席上出言不逊。
宣德八年,舒城与苏阁老之子苏容卿成婚。不久,有天夜里,她母亲匆匆来告知她:“你赶紧离开楚都吧,陛下与舒家斗起来,政局要乱了!我先送你离开,等时局安稳下来再接你回来。”
彼时,她正要出门去凤楼,听到母亲的话,回头静静看着面前这个已经满是白发的妇人,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十分冷静。陈鹤张了张口,好半天,却是问:“你马上要走了,能不能告诉我,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要一直这样荒废自己?”
“母亲,”她垂下眼眸,“我们陈家毁了白家,毁了祺哥哥,我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好好活着?”
陈鹤面色惨白,片刻后,她哑声道:“敏敏,你实在是过于聪慧。”
陈敏没有说话,转身准备离开。陈鹤却忽然叫住她:“今晚别出去了,明日离开。”
说完,陈鹤便让人将陈敏押下去。陈敏却在半夜偷跑了出去,然而在她跑到凤楼楼下时,却突然觉得颈间一痛,便晕了过去。
【6】
等她醒来时,已是两天后。她被人扔到了家门口。她睁开模糊的眼睛,看见自家门口挂着白花,下人们蜂拥而出,将她扶进去。她进入门中,迎面看到的,就是灵堂上自己母亲的牌位,还有跪在一旁披着孝衣的父亲。
看见她进来,她父亲疯了一般扑向她。周边的声音嘈杂入耳。
“大小姐,你失踪之后,便有人送了封信给大人。第二天大人就去了宫里,撞死在御书房里,接着陛下就送来了让白公子脱贱籍的圣旨。”
“那人拿你的命威胁你母亲!”
“如果你不乱跑,你就不会被抓,你不被抓,你母亲就不会死!”
“是你害死她,是你!”
人声交织在一起,陈敏忍不住退了一步,满心惶恐。她似乎身处旋涡深处,马上就要被吞噬,然而在这时,有人站在她身后,一把扶住了她。
“阿敏。”男子清冷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她猛然回神。对方冰冷的手扶在她肩上,那么凉,却是她唯一的依靠。
他将面无表情的她打横抱起,不顾众人目光带她回了卧室。他的怀抱那么宽厚,不像记忆中那个单薄的少年,她颤抖着抓紧了他胸前的衣服。他轻柔地将她放到床上,然后一点点拉开了她的手指。
“我回来了。”他拿着温热的帕子,像年幼时一样为她擦脸。
“祺哥哥……”她终于开口,却又闭上眼睛,将那迟了八年的话说出口,“对不起。”
陈家对不起白家,她对不起他。
她是他的未婚妻,她的母亲害了他,她眼睁睁看别人带走他。
他没有回应她。给她擦完脸和手,他让人端了粥上来,坐在她身边,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陈敏闭上眼睛,握住了白祺的手。
【7】
陈敏不知道自己母亲到底是因何而死,她只知道,陈鹤的死保住了陈家,也让白祺脱离了娼籍。彼时朝堂争斗纷乱,她便干脆带着白祺离开。
她问白祺:“你跟了我,有什么想要的吗?”
白祺淡然道:“想要找人下棋。”
“只要有人和你下棋,你就很开心?”陈敏扬起嘴角,看着面前似乎从未变过的男人。白祺转头看她:“阿敏,这些年,无论经历了什么,只要拿起棋子,我就觉得开心。”
“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人总会怀有心愿,让他不惜一切想要达到。我这辈子只有两个愿望,一是去和所有棋艺高超的人下棋,赢过他们,成为大楚棋圣。”
“还有一个愿望呢?”陈敏问。白祺却没说话,他静静地注视她好久,转头看向远处的山河。
她便笑:“那好,我把这山河绘下来,你便把这天下的棋士都战一次。”
他们走了很多地方,避开了所有纷争。
宣德十年开男官制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西荒。白祺挫败了西荒一众一流棋手。她笑着问他要不要去考个官,他执棋摇头:“有棋有你,足矣。”
宣德十一年,女皇病逝,第一位男帝登基,改国号明宣。她远在楼兰,白祺穿着楼兰白衣,教一群小孩子下棋。她抱起其中一个孩子,问他:“我们回去成亲好不好?”他执棋不语,片刻后,他说:“阿敏,致仕吧。”
明宣二年,他们回楚都参加秋试。陈敏高中状元,金殿之上,献《山河图志》于帝君。那是迄今为止最全最细致的山河图,陈敏一时名声大噪,为士子所推崇,只偶尔有几人,依稀记得她当年混账模样。
明宣三年初春,她迎娶白祺。那是一场迟了多年的婚礼,当她看到男子身着红袍,珠帘遮脸,从花轿中走出时,她一时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拉他,同他拜了天地,然而对面的人始终一如既往,淡定从容。
在白祺给她父亲敬茶不久后,她父亲身边一位新调来的死士突然找到她。
“主君与在下交过手,当年,主君似乎是陛下的人。”死士迟疑着告诉她,“陛下昔年曾是凤楼楼主。”
往事纷繁而至,陈敏闭上眼睛。
当天回房,她注视着穿着红袍坐在棋桌边上的白祺,不知是不是酒醉的原因,她猛地扑到了他怀里。
“祺哥哥,”她沙哑出声,“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就在学你,你是我的神,我的信仰。你不会变,对不对?”
“嗯。”白祺抚摸着她的头,落子无声。
【8】
明宣三年夏,大楚与西荒休战,陈敏作为使臣前去谈判,白祺执意随她前往。
“我不放心你。”他说。
她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带着他前去。
西荒王蛮横,和谈要求苛刻,时不时恐吓使臣,其他人都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只有陈敏坚持不肯让步,谈判僵持不下。西荒王终于震怒,将陈敏及其他使臣纷纷下狱。
陈敏做好了必死的打算。然而隔日,她便听说,白祺向西荒王提议,以对弈决胜负。而后她和其他使臣都被放出来,观看白祺和西荒第一棋士的对局。
对弈前夜,白祺来找她。他静静地看着她,突然道:“把手给我。”
陈敏将手交给他,白祺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
“阿敏,我有些害怕。”他开口,声音却始终如此淡定,“明日交锋的那位棋士,我看过他下棋,若他拼尽全力,我与他不相伯仲,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阿敏,我从来不怕输,可这一次我怕。”
“你不会输的。”陈敏抬头看他,认真地说,“祺哥哥,你从来没输过,不是吗?”
白祺不说话。没输过吗?他输过的,输过不止一次。只是他从没想过,竟会有这样一局棋,他决不能输。
他输了,输的就不是棋,而是陈敏的命。
他看着陈敏的眼睛,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是握紧了她的手。然后他转身离开,当天夜里,一夜未归。
第二日,天朗气清。白祺和西荒棋士坐在高台之上的棋桌两边,白祺看了不远处负责布置场地的礼官一眼,而后低头,执黑子先行。
陈敏站在台下遥望着他,仿若儿时。
那一局,白祺斩对方大半江山,收官时,甚至可一眼看出胜负,数过之后,足足胜出六十八目。西荒王面色如铁,白祺从容起身,走下高台。
一局定下了谈判的结局,当天晚上,白祺便催促着陈敏离开。陈敏不解,却听话照做,拿着和书,带着使臣,连夜出了西荒王城。
等刚出西荒边境不久,陈敏就听到了西荒王通缉他们的消息。原因是在他们走后,西荒王让人再复盘棋局,发现白祺的提子数目多了一颗。也就是说,白祺作弊,自己放了一颗白棋在自己的提子中。
西荒王彻查,发现是白祺在对弈前夜,色诱了负责布置场地的礼官,礼官帮他在他的黑子中放入了一颗白子,而他趁大家不注意时,将那颗故意放在黑子中的白子放进自己的提子中。
消息传来时,陈敏一行人已经靠近楚都,使团一时议论纷纷,提及白祺当年在凤楼的过往,中间间杂起一些污言秽语。
陈敏从人群中走过,听着那些言语,捏紧了拳头。
她冲进房间,看见正在看着棋盘的白祺,猛地关上门,沙哑出声:“这是你让我们赶紧走的理由吗?”
白祺不说话,点了点头,开始一颗一颗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为什么……”
白祺轻轻一笑,收拾棋子的手有些颤抖:“我不能输。”
“不能输……”陈敏笑出声来,猛地冲上前去,一把推翻了棋桌,大吼道,“不能输就去色诱礼官,就去作弊……谁能输?谁不是把身家性命压上?谁不是身不由己?”
“你的道呢?你的信念呢?!你不是要当棋士吗?”她一把抓紧他的衣领,红了眼嘶吼,“是在凤楼当小倌当久了,早就忘记了吗?!”
“陈敏!”白祺大吼一声,一把推开她。陈敏被他狼狈推倒在地,白祺痛苦地闭上眼睛,颤抖着用一只手压住另一只颤抖的手。
陈敏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片刻后,她大笑出声:“白祺,我一直以为,这天下所有人都会变,你不会变。你说你心中有道,你说你不会做这种卑劣的事,你说你绝不会伤害我,绝不会让我难过。你从小教育我,是我的神,我从小就想,我要做你这样的人……可你终究不是白祺了……”陈敏抬头看他,沙哑着嗓子问,“从十四岁到十八岁,我每天夜里都站在楼下看着你,你知道吧?”
白祺没有说话。陈敏注视着他:“是你掳走我,协助当今陛下逼迫我母亲去死的,对吗?这么多年,我从来没从你眼里看到过你对我的感情。可你一直留在我的身边……是因为陛下怜惜我的才能,又怕我的背叛,所以让你留在我身边监视我,控制我,对吧?”
“我……并没有想过你母亲会死。”白祺开口,声音里有了哑意。
陈敏摇摇头:“我不需要你的解释,因为如今你的话,我不敢信。只是拜托你向陛下带一句话——我不会背叛陛下,我和你,和母亲不一样……无论怎样,我都会遵守我的道。他是君,我是臣,只要他爱民,我便绝不会背叛。”
“而你……”陈敏闭上眼,“我爱我的祺哥哥,可是你不是他了。白祺……你这样的卑劣行径,会遭报应的。”
白祺没有说话,他呆呆地看着棋盘,慢慢闭上眼睛。
【9】
回到楚都后,在流言蜚语里,陈敏和白祺和离。
白祺通过作弊的方式重创西荒第一棋士之事传遍大楚,一时声名狼藉。没有棋士愿意同白祺打交道,有一些棋迷甚至到白祺家门前贴纸联,扔鸡蛋。而白祺从不言语,只在有日清晨被一个石头砸得满头是血之后,搬家离开。
而陈敏则在两人和离后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她也没有告知白祺。她没有找过他,但他的消息总萦绕在耳边。
听说华州有个棋士挑战他,当场戳破了他换提子的把戏;
听说他去挑战鹤山居士,赢了对方十二目,结果复盘时对方发现他在下祺过程中移动了棋盘上的棋子;
听说……
总是听说他下棋作弊的事,一年复一年,从来不断。渐渐地,白祺这个名字,也就成了一个笑话,一个谈资。每一次听说他下棋,众人都会哄笑着猜测,这一次他打算用怎样的手段获胜。或者是那双堪比盗圣的快手?或者是那曾为花魁的姿色?
明宣八年,陈敏任正四品太常少卿,娶了一个世家子作为主君,替她照看五岁的幼女陈姝。
那年春天,有一位神秘棋士于楚都摆台,挑战棋圣林升。
陈敏带着陈姝一同前去观局,看到高台之上的身影,戴着面具,白衣玉冠,执棋而坐的模样,十几年如一日。
那一局连着下了五天五夜,以林升认输告终。在场之人无不愕然。那面具人从容下台时,一位棋迷猛地扑了上去,掀开了面具。
满座无声,随后便有人大笑了起来:“是白祺啊……”
“我说怎么可能有人赢得了林棋圣呢?白祺的话……这次又是什么手段呢?”
“林棋圣也是凡人,”有人淫笑起来,“棋圣虽然六十岁了,但也是个女人啊,哪有看着白祺这样的容貌不动心的?不就输一场棋吗?哪里比得上同美人春宵一度啊!”
原先的惊诧与折服,变成了嘲讽。白祺在人群中,颤抖着弯下腰,捡起了面具,盖到了脸上。
小厮护着他,从流言中挤出来。等远离人群,白祺突然停下步子来。他看到陈敏站在他面前。
她手里牵着个板着脸的女童。有桃花从墙头探出,阳光透过花枝,斑驳地落在女子身上。清风吹来,桃花纷纷扬扬落下。白祺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好久不见。”女子先开口,然后推了推身边的女童,柔声道,“姝儿,去向白祺叔叔问好。”
女童听话往前。白祺这才看见,面前女童那冷淡的表情,和自己年少时如出一辙。他蹲下身,温柔地握住女童的手,问道:“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姝,五岁。”女童的声音糯糯的,她凝视着他的面具,有些疑惑地问道,“白祺叔叔,你是不是因为下棋总是作弊,怕被人发现是你,才戴着这个面具啊?”
听到这话,白祺浑身一僵。陈敏呵斥了一声:“陈姝!”
女童噘起嘴来,不满道:“真的,白祺叔叔的名字我听过好多遍了,大家都说他总是作弊啊!”
“白祺……”陈敏制止不了女儿,转头看向白祺,温和地说道,“你看看姝儿,一会儿我就要带她回去了。我今年迎娶了新的主君,为避免生事,你日后大概再不能见姝儿了”
“我知道。”白祺垂下头,看不清面具下的表情。他认真地凝视着面前的孩子,好久,终于道:“姝儿,每个人都是凡人。舍己为人,舍生取义,那都是圣人。做不到圣人不可耻,我们能做的,只是不要损人利己。你明白吗?”
“白祺,她还是个孩子。”陈敏冷声道,“若是教坏她……”
“与其等她日后茫然,不若现在就让她明白。”白祺打断她。陈敏没说话,走上前去,牵走陈姝。临走前,她突然低声道:“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一直在找人下棋?”
哪怕被人如此嘲讽,如此辱骂。明明知道无论是输是赢,都会被说成作弊的人,这样坚持下棋,又有什么意义呢?
白祺沉默不语,好半天,却是道:“除了棋,我还有什么呢?”
“以后还是别下了吧。”她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无论寒冬酷暑都坐在棋桌前的身影,“脏了的手,就不配碰棋。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可是我不想让姝儿听到。”
白祺没说话,许久后,他才道:“好。”
声音冷淡,仿若真的不在意。
然而他旁边的小厮,却清清楚楚看到,身边的公子红了眼眶。
【10】
从那以后,陈敏再没有听到过白祺的消息。第二年开春,陈敏怀子,她带着夫君和陈姝一起去护国寺烧香,远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穿着白色的僧袍,立于桃花树下。陈姝跳着跑过去唤他白祺叔叔,对方却笑了笑,低头念了句佛号,淡然道:“贫僧忘尘。”
而后她没再去过护国寺。
明宣九年,西荒和大楚再次开战,双方打得难舍难分。明宣十年,西荒送来一封信,愿意停战,而边界十城,则以下棋的方式定输赢。两国各派十位棋士,输者淘汰,最后留下的是哪个国家的棋士,就判哪国赢。
帝君欣然应允,钦点了十人。为了保棋士安全,赛前没有人知道是哪十位。然而亲自安排赛事的陈敏,却在名单上,看见了白祺的名字。
她先请了其他九位棋士出战,然而西荒棋士实力强劲。第一位棋士虽然败阵,然第二位棋士连挫大楚九位棋士,大楚仅剩下白祺未曾出战。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陈敏却很淡定。她对白祺的棋艺,向来有种超乎想象的信心。等夜里回府时,她发现陈府空无一人,只有一张留给她的字条,让她当夜子时,将白祺的双手送到指定的地点,换取她的父亲、丈夫,以及一双儿女的命。
她拿着字条,浑身颤抖不已。对方要的不是白祺的手,要的是大楚十城。
一面是国,一面是家;一面是她的私欲,一面是她许诺的大爱。
她说过她会守她的道,守君子道,守臣子道,家国大义面前,小爱又算得了什么?m.chuanyue1.com
可是她想到父亲的面容,想到一双儿女的笑声,想到她那无辜的夫君……
她最小的孩子不足两岁,她的父亲养育了她一生。
她心乱如麻,脑海中全是家人死去的模样。她想起当年母亲的灵堂上的白花和她的言语,又想起小巷中,白祺看着陈姝说的那句话。
“舍己为人,舍生取义,那都是圣人。做不到圣人不可耻,我们能做的,只是不要损人利己。
你明白吗?”
脑中恍若响起古寺钟声,她大笑出声,眼泪奔涌而出。
原来她终究只是凡人。
原来许多事情,说的远比做的容易。
她提着剑,踉踉跄跄地冲向了护国寺。
【11】
那天晚上下了夜雨,她顶着漂泊大雨,冲进白祺的房间。他尚未睡下,身着袈裟,正在抄写经文。
见她冲进来,他看着她,默不作声。许久后,他终于道:“关上门吧,风冷,受寒。”
陈敏关上门,提着滴水的剑,走到白祺身前。她看着他平淡的面容,哑声道:“从我记事起,你一直是这样,仿佛所有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仿佛什么都不在心里,除了棋和大道,你什么都不在意。”
白祺没说话,走到一边,去给她找干衣服。她颤抖着身子,问道:“你真的不在意吗?”
“在意。”他淡淡地说道,看着她,“阿敏,我一直很在意你,还有……姝儿。”
“除了我们呢?”陈敏闭上眼睛,“凤楼那些年,你痛苦吗?”
白祺沉默不语,陈敏踉跄着扑到他身前,抓紧他的衣袖,号啕道:“侍奉其他女人,被人破身,玩弄,去杀人……你痛苦吗?”
白祺没有说话,他蹲下身来,伸手抱住在他怀里号啕的女子,听她道:“在西荒,你是为了保护我吧……你亲手毁了自己的道,背叛自己的诺言,你是不是也很痛苦……被人羞辱,被人辱骂,被自己的亲生女儿鄙夷……你说你一无所有,我却还是让你放弃下棋……”“祺哥哥……祺哥哥……”陈敏痛哭出声,“你是真的不在意吗……”
“我在意,”白祺沙哑出声,“所以……阿敏,我再未下棋。”
“我只是个凡人,我始终不是圣人。我心中不止大道,还有你,甚至还有人言。”
“我为了你毁了我的道。我明知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可是我饶恕不了我自己。”
“阿敏,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白祺抱着身前的女子,“我最后悔的,就是把你教成和我一样的人。阿敏,这世上除了圣人,没有纯善。可我们接受不了恶的存在……曾经坚定地恪守本心,是因为还未遇到足够在意的事物被毁灭。”白祺闭上眼睛,紧抱住她。
“祺哥哥……”陈敏愣愣地看着面前仿佛洞悉一切的人。
许久,白祺睁眼看向她,抚上她的面容:“你提着剑来,是要做什么,你就做吧。”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他说。
陈敏不说话。白祺从她衣袖里拿出早已湿透的字条,看过之后,坦然笑开。
他拉过她握剑的手。
血花四溅。
当天晚上,她用那双如玉琢一般的手换回了家人。然后她便马不停蹄地赶到护国寺,彼时天已微明,护国寺的僧人告诉她,那个失去了双手的人,已去迎战。
【12】
被斩断双手,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昏睡很久。
然而他只睡了一个时辰,便赶往了下棋的高台。他所过之处,皆是鲜血淋漓。
日出时,双方交战,陈敏赶到他身前,代替了替他执棋的侍从,哑声道:“祺哥哥,我来当你的手。”夶风小说
在场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看着这个失去了手的僧人,哪怕认出了他的眉目,却都发不出嘲讽之言。
一声锣响,落子,开场。
他没有手,只能用嘴说位置,陈敏帮他落子。
御医在他身边,拼命为他处理伤口。
他击败第一位棋手,赢一百二十三目,无人不信服。
而后便是车轮战。对方棋手一个接一个上来对战。
第三天,他的伤口开始溃烂,可没有一个太医敢让他下场。
第八天,他说话都已经困难,每一步棋,他都要闭着眼睛休息好久,才能出声指挥。
第十二天,他整个人都已经瘫软在陈敏身上,含着人参,靠人参续命。那是最后一局,他声音已经微弱得只有把耳朵靠在他唇边的陈敏能听见。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此刻的陈敏和他都是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白祺面色苍白,他靠在陈敏肩上,陈敏则一只手执棋,另一只手揽他,满眼温柔。两人仿佛是同根而生,缠绕在一起的藤蔓,同生同死。
多少人让他们下来,想告诉他们边境十城不要了,可是谁都开不了口。谁都知道什么是更好的选择,可谁都知道这样的选择,太过残忍。
第十三天,棋盘几乎已满,白祺将落最后一子。
他久久没有说话,最终开口:“阿敏,做个普通人,好好活着。阿敏,我毁了我的道,换了你。我……那么爱你。”
陈敏执棋偏头看他,满脸痛楚。
白祺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从小到大,白祺都是那么淡漠,那么从容,像仙人一样,仿佛无欲无求。
然而此时此刻,靠在她肩头的人却含着笑容,便是最后一句“落天元”都如情话般温柔。
陈敏呆呆地把棋子落到天元位上,对面的棋士面色瞬间变得煞白。局势一下明了,陈敏开始提子。
好久后,对方终于说出那句:“我认输。”
全场欢呼不已,有棋士甚至落下泪来。旁边男人静静靠在陈敏身上,如同睡着一般。
陈敏不敢去看他。她想起小时候,她看书看到睡着,蒙胧睁眼时,总看见灯火下少年精致美好的面容。
她想唤一声,祺哥哥。
然而她不敢,因为她知道,她揽着的这个人,已经再没力气回她那声“嗯”了。
【13】
明宣十年,棋士白祺于刚被斩手的情况下,一人连挫西荒九名顶尖棋手,为大楚赢下边境十城,名震天下。
这位棋士有过不堪的过往,终在临死之前,成了大楚的棋圣。再不会有人超越他,也不会再有人赢过他。
他死后,不断有人站出来替他澄清,当年那些诬陷他的谣言。便就是毁了他的那一场西荒棋局,也有人站出来挺他——虽然他作了弊,但当年,他却是赢了整整六十八目。
明宣十年秋天,陈敏将他埋进了陈家祖坟。而后,她去护国寺替他收拾行李。他的行李不多,一个棋桌,一盒棋,还有棋谱和佛经。
从他房间走出来时,她看见帝君沈夜站在门前,呆呆看着那盒棋。她躬身行礼,沈夜却问她:
“陈大人,那年你和白公子和离,真的只是为了白公子作弊之事吗?”
“殿下,”她苦笑,“哪个普通人能面对着杀母仇人无动于衷?”
“我知道他杀了我母亲是应该的,是我母亲先负了白家。可是……明白是非对错是一回事,真正做到又是另一回事。我也不过是寻了个理由而已,只是我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真相,总要告诉自己,是他先作弊,所以该被天下人羞辱。而天下人……哪一个不是这样想的呢?”陈敏笑出声来,“那些道貌岸然指责他的人,哪一个想过到底是真正为什么指责他呢?可能连他一局棋都没看过的人都在辱骂他,这样真的是为了捍卫这世间的道义吗?”
沈夜沉默不语。
好久后,他道:“那年掳走你,我们并未想逼死你母亲,只是希望她能辞官。谁知先帝未曾放过她。”
“白祺始终是舍不得害你的。”
“我知道。”
陈敏闭上眼睛,将双手笼于袖中。
那个人如此爱他,如此珍惜她,她现在,终于知道。
只是她知道得太晚,晚到她来不及回应,来不及让他听见。
她也是如此,如此深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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