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凤楼 > 4︽凤楼秉书︾
  她说,她想去长白山。因为她小时候有一个愿望,想和一个人长生白头。

  【1】

  我叫舒城,出生在女尊男卑的大楚国,是大楚第一贵族舒家的家主。

  宣德九年,我的好友上官流岚因病去世,她妹妹上官流清替她接任上官家主之位。在上官流岚病逝前,她手里有一桩案子,她去世后,这桩案子便由上官流清接手。

  这桩案子其实不难,就是一群村民趁天庆十九年先皇驾崩,皇女们争夺皇位局势不稳之时控制了扬州,在扬州为非作歹杀人放火。之所以审了八年都没判,有个重大原因,犯案人数达上万之众,且在民间声望极高,因为当时他们烧杀掠夺的对象大多富商,所以被视为劫富济贫的典范。

  我本以为上官流清会放弃这个案子,谁知上官流清比她姐姐还狠,数月内就要开庭审案。

  九年过去,当年的受害者能找出的已经不多。其中最出名的一个,便是原本大楚第一状师、推动如今“禁刑令”等一系列律法的建立与实施的秉书。

  上官流清让他指认当年犯人,他几乎指认了所有人,却唯独对此案中的主犯之一白青青网开了一面。他坚持不肯指认白青青,一心主持正义的上官流清急得不行,便来拜托我,让我去询问我的夫君沈夜,秉书与白青青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我的夫君沈夜,便是大楚国最好的小倌馆“凤楼”的楼主,当初秉书便是被贩卖到了这里。

  当天晚上我便回去问了沈夜此事,他抬起头来,弯眉笑了起来:“咱们不若去问问白青青?”

  说着,他便起身,同我一起去了牢狱之中。

  我终于见到这个传说中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的女子。沈夜站到她面前,打量她片刻后,却是笑了起来,慢慢道:“你果然如秉书说的那样。他念了你一辈子,一直在等你一句话,你知不知道?”

  听到这话,白青青笑了,慢慢道:“这句话,我想了一辈子,却也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不若你们给我评评理,看我该不该给他?”

  【2】

  白青青突然开口说起过往来。她说她和秉书的纠葛,最初要从天庆十五年说起。

  那年秋试,她自觉考得甚好,私下让老师托关系询问结果,得到回复说她的文章应该稳拿前三。然而等放榜之日一看,她却排在末尾。她正要去讨说法,她的同窗——粮商之女陈君如便上门来了。

  陈君如高中解元,然而用的却是她的卷子。

  少女穿着华服长衫,在她面前高高在上地笑道:“本不想告诉你,只是你一向清高惯了,我就想让你知道,聪明有什么用……”

  陈君如话没说完,她便同陈君如打了起来。陈君如侍从众多,她在院里的父亲闻声赶来也不抵,父女两人被陈君如绑起来恣意羞辱,她父亲更是被扒光了扔到了大街上。羞辱够了后,陈君如终于决定离开,此时她那心高气傲的父亲刚被松绑,便拿了旁边不知谁家的锄头砸了上去。

  陈君如当场毙命,她父亲则被收押。陈家请了秉书当状师。夶风小说

  她之前听说过他,扬州唯一的男状师,出了名的能言善辩。

  他们第一次相见便是在公堂,那天阳光很好,他身着绣着日月星河的黑色长袍,手中拿着一把绘了山水的纸扇,玉冠墨发,英气逼人。他往陈母身边一站,便仿佛是带着浩然正气,一开口,便是锦绣文章。

  他纸扇轻挥,指着她父亲说:“原告在被害人转身离开不再继续伤害后方才新生杀意,应为蓄意谋杀。”

  于是她父亲被判死刑。

  她在公堂上号啕大哭,跟到公堂外跪求着这位少年,然而对方却只是满脸惋惜看着她,递给她三两银子,让她好好安葬她的父亲。

  她呆呆看着那三两银子,问他:“大人,在你们心里,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良心,没有公理?”

  对方微微一愣,片刻后,他慢慢道:“我心里只有王法,而王法便是我的良心,我的公理。”

  她大笑出声,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看来这天理信不得,这良心要不得!”说完,她便转身离开,离开了扬州。

  她四处拜师学艺,当时有个组织叫青天党,他们以“锄强扶弱,匡扶正义”为己任,做的都是帮助老百姓申冤的事。他们常常在受害百姓报官后组织人去拉横幅,几百个人声势浩荡,堵在官府门口喊冤,官员往往不堪民情舆论,便草率将富商判罪。

  若是对方的确很有权势的富商,他们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组织几百人将其抢光,然后将钱财分给城里的所有穷苦百姓,接着流窜到另一个地方。

  白青青离开秉书后,便去了青天党。她读过书,熟悉律法,很会出主意。威胁办事官员,拉横幅哭诉,写文章传播,在操纵民意一事上,她太有心得。于是,很快她便升任为青天党左护法。青天党的首领有那么些武功,她便跟着学,两年过去,小有所成。彼时扬州管理森严,她们这样的组织还无法渗入,于是她便决心自己回去报仇。

  她想,如秉书这样的人,万万留不得。

  【3】

  初回扬州是在初夏,那时候天气还有些凉。她听闻秉书有些功夫,还有侍卫,也不敢贸然出手,便每日凭轻功翻进秉书家后院,躲在他家大树上,偷偷观察着他,寻找动手机会。

  她从初夏守到盛夏,从身着两件衣衫的时节守到手执纨扇的时节。那时候她年纪还小,每日只盯着一个人看也会觉得烦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便会带些话本册子去看,夜里就着月光,摇着纨扇,躺在大树中间,时不时看一眼书房里的少年,倒也是件惬意事。

  秉书很忙,他每日都在看卷宗或者查阅法律文书,常常是白青青醒的时候他醒着,睡醒了他还醒着。她想其实他比自己更适合做杀手,如果他们两调换身份,大概自己早已经被他来来回回捅好几回了。

  秉书即使在不是特别忙的时候,也不会早睡,常拿着一本《大楚律》,来来回回读。他的声音好听得仿佛清泉落到石头上一般清明。她不由得凝神去听,就这么听了一阵子,也能随口说上几条律法来。

  有一次他看书看到夜深,她忍不住睡了过去,手里的小话本就掉了下去。梦里她模模糊糊听见秉书正感情丰富地朗读着她小册子里的内容。

  她不由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时,便见书房里的人站在窗口含笑瞧着所在她的方向。见她醒来,他便又看了一眼小话本,惟妙惟肖道:“敢问小姐贵姓?小生乃灵隐寺主持悟禅……”读到这里,少年不由得笑出声来,挑眉道:“看不出来,小姑娘你居然喜欢和尚,胃口挺好啊。”

  白青青不说话,她忍不住红了脸。片刻后,她立刻清醒了神志,冷哼一声,便踏着蹩脚轻功溜了开去。

  后来她便换了位置偷看他。

  新的位置在屋顶,揭开瓦片,便可以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他每天似乎都在看许多案子,里面有很多案子都是穷苦老百姓的案子,他却也能看到很晚。

  她有些疑惑,这和她记忆里那个唯利是图拿钱办案的状师有些不一样。于是她不由得想去看看,这个到底是怎样的人。

  她开始跟踪他,开始看他打过的每一场官司。

  他打过很多官司,有些官司他要收万两黄金,有些官司他又分文不取;他性格朴素,很少有锦衣玉食,唯一一身看上去值钱的衣服,就是身为状师那一身玉冠黑袍的行头;他喜欢小动物,尤其是小猫,每周必去城郊给几只流浪猫喂食;他似乎是心地善良,常常救济穷苦百姓……

  白青青每日偷看他,她怎么都不能将这样一个人,和当年那个无视她的哭诉与苦求,执意将她父亲判处死刑的状师联系在一起。她有时也会想,如果没有发生她父亲那件事,她遇到这样一个男孩子,会喜欢他吗?会觉得他讨厌吗?然而每次想到这些,她便会打住不再深想。

  她就这么静静观察着他,从盛夏到草木凋零,再到寒冬大雪。

  有一日他出去赏梅,独自一个人,没有任何侍卫。他走在城外梅林中间,梅花点点,他一身黑衣映照白雪,衬着那鲜红梅花,美如画卷。白青青不由得愣在那大雪之中,在树后呆呆地看着他。即见他折下一枝梅花,遥遥看向她所在的方向,朝她递出一枝梅花。【穿】 【书】 【吧】

  风雪隔在他们中间,她听到他问:“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她不说话,愣愣看着他踏雪而来,将梅花放到她手中。许久后,她小声开口:“原来你知道我在。”

  “我知道,”他轻笑起来:“一直都知道。”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些疑惑,然而对方却只是静静注视着她的眉目,然后温柔抚去她眉间的落雪。

  她忽然就忘掉了过往,忍不住开口:“长白山。”

  她说,她想去长白山。因为她小时候有一个愿望,想和一个人长生白头。

  【4】

  从那以后,她不再躲在暗处。

  她开始跟在他身边。

  有时候她也会回想自己来此的初心,那时候她就会告诉自己,并不是因为自己心软,仅仅只是因为他总是在做好事,她不忍心打断他做好事。等什么时候他做坏事了,她就会杀了他。

  他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她,天庆十七年,华州地震,随后瘟疫爆发,灾民们纷纷涌向扬州,为了防止瘟疫传染,扬州拒绝接收灾民,秉书倾尽家财安置了流民,并建立了隔离区,亲自为隔离区里的灾民求医问药,为他们煎药埋尸。

  他不准她跟来,她只能站在安全距离外远远看着他。看他忙得团团转,看他见到别人康复露出的欣喜笑容。

  病人一个个好起来,有些人却因担心秉书向他们讨要医药费,半夜偷跑离开。还有一些人则主动向他讨要银钱,希望得到更多一点帮助。当秉书拒绝他们后,他们便盗窃了他的钱财,秉书毫不犹豫让人将他们押送官府。那些人怀恨在心,便四处造谣,说秉书之所以办这隔离区,是为了收取高额的医药费牟利。

  流言散播得很快,于是各地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状师,为了牟利,发灾难财。在秉书因照顾他们染上瘟疫时,还有小孩子拿着石头砸蔺府大门。

  为了不将瘟疫传染给白青青,秉书自己将自己锁在屋子里。白青青站在房门外问他伤不伤心,秉书挣扎着去喝水,很久,他才慢慢开口:“当然伤心,可这又怎么样呢?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自己错了。他们会知道秉书其实也是个好人,时间会让谣言灰飞烟灭,还我一个公道。”

  “公道?”白青青苦笑起来,“你信这个世上有公道吗?”

  “我信。”他在房间里说得无比坚定,“我之所以当一个状师,便是因为我信法律会给我公道,时间会给我公道。”

  “要是法律是错的呢?”

  “那我就去修改法律。”

  白青青没有说话。很久以后,她声音沙哑道:“可法律铸下的错误无法挽回,不能偿还。所以我不会修改法律,因为我不信它可以给我公道。”

  房内久久没有回应,白青青敲了敲门,察觉不对劲。她用力砸门进去,便看到他奄奄一息倒在地上。

  其实,那时候她本可以杀了他,抑或者关上房门离开。她却还是走了上去,救起了他。

  她照顾了他很久,直到他醒过来。一醒过来,他便挣扎着要她离开。她端着药碗,看他隐忍着咳嗽让她离开的模样,一时没能忍住,猛地抱紧他,吻了上去。

  许久之后,她离开他的唇,慢慢道:“如果要传染,我已经被传染了。”

  秉书愣愣地看着她,过了好半天,他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当时是深夜,明月高照,晚风微凉,风夹杂着竹叶的沙沙声响和清香卷入房中,让人内心一片清明。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温柔地拉住她的手,沙哑着嗓子开口:“我们成亲吧。”

  她没说话。她看着面前俊朗的少年,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白青青。这仿佛是一场再美好不过的梦境,她根本没有办法去敲碎它。

  【5】

  她不说话,秉书就当她默认,开始筹备婚礼。

  他的钱早在救灾的时候全捐了出去,为了筹备婚礼,他便四处接案。

  他接了一个大户人家的案子。一位老头向大户借债无力偿还,大户要求官府查封了老头的家产却惨遭老头报复,这位大户下狠心要老头坐牢,四处聘请状师。然而因办这种案子太失人心,没有状师愿意接案,秉书见大户出手阔绰,便接下了这个案子。

  起初白青青并不知道,等知道的时候,案子已经开堂公审了。

  白青青去观案。那日也是个好天气,同那年她父亲被宣判那日一样。公子玉冠黑衣,在公堂上侃侃而谈,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却无一人敢高声喝彩。因为身为被告的那位白发老者遭遇太过悲惨,他匍匐在地,泪流满面地说着自己的难处,让所有人都有了恻隐之心。但律法放在那里,主审也只能一面惋惜一面宣判。刚宣判完,庭外就是一片喧闹之声。黑衣公子含笑从公堂上走下来,丝毫不在乎他人的目光。

  当天晚上回去,秉书给她带来了嫁衣,然后穿上婚服带着她走到城外山上。从山上往下看,她看见漆黑的扬州城一点点亮起来,灯笼连起来,成了她的名字,白青青。

  山风轻轻拂过,他们的红色的衣袖交织在一起。白青青看着那三个字,慢慢开口:“秉书,你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呢?”

  秉书温和笑开,他回答她:“青青,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会在我自己过得好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帮助别人,在法律底线之上让自己过得好。”

  “可是他们那么可怜……”

  “可怜不是被告犯法的理由,可怜也不是你伤害别人、不去承担责任的理由。”

  白青青没说话,许久后,她突然问他:“秉书,你还记得天庆十五年的一桩案子吗?一位男子被一位粮商之女带人当街殴打羞辱后,愤而杀了那位粮商之女,他几乎被判为正当防卫的时候,你却指出他是故意杀人。”

  “秉书,”白青青转头看他,感知着他拉着她的手的温度,“你这样做的时候,没有一丝愧疚吗?”

  “我为什么愧疚?”他一脸坦然,“按照律法,他的确是故意杀人。他该一命偿一命,我为什么要因为说实话而愧疚?”

  他问她他为什么要愧疚。

  他说她父亲该死。

  她没办法改变他,他骨子里从未曾对他做的一切愧疚过。她等不来那句道歉,她等不来他的帮助,她等不来他的理解。于是她只能猛地拔出剑来,直直刺向对方,在对方闪身的瞬间,她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将他按到树上,一剑贯穿了树干。

  她死死盯着他,眼里全是眼泪。她想起她离开扬州时父亲的鲜血,她想起天庆十五年被人羞辱的感觉。

  她厉喝出声:“你知道他为什么杀人吗?你知道那位粮商之女抢走了他唯一的女儿的功名吗?你知道她将那父亲的衣服扒光扔在大街上殴打时,那对父女的屈辱吗?!你知道,如果那时候那个男人他不杀她,按照《大楚律》,对方也不过就是赔钱了事,而他们父女一生都不可能得到公正!”

  “我如今本该立于庙堂,”她一手放在自己胸膛上,满脸是泪,“成为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可如今我却站在这里,活在黑暗里,活在阴暗里,难道你以为我愿意吗?!但凡我有一丝希望能得到这份公正,我就不会站在这里!”

  “秉书,”她捏紧了手里的剑,“你还觉得,你没错吗?”

  秉书没说话。他静静地瞧着她,目光里全是怜惜。

  “我会为你讨回这份公道,我会为你修改律法。可是青青,法律有它的尊严,它错了,也只能被修正,不能被罔顾。所以,我没错,哪怕重来一次,我仍旧会那么做。”

  白青青没说话,她大口大口喘息着,将剑捏紧又放开,却始终没从树中拔出来。

  她想杀了他,她却动不了手。

  她想了那么久,挣扎了那么久,许久后,她终于笑出声来。

  “你赢了。”她说,“我终究还是输了。”

  输给了爱情,输给了时间。

  说完,她转身离开。他本想开口挽留,张了张口,却发现,其实他并没有资格。他并不是她的谁,如果一定要让他们之间牵扯上什么必然的关系,大约也只能是仇人。

  【6】

  离开扬州后,白青青又回了青天党。

  天庆十九年,皇帝驾崩,大皇女设计将备受民众拥戴的三皇女魏芸曦斩于宫中,三皇女部下转而拥护二皇女于各地起兵,战乱四起,各州府自顾不暇。

  白青青趁机献计,组织村民以“勤王护主”之名攻占了原三皇女党所掌管的州府,然后迅速锁死扬州城大门,所有人不得进出。接着,他们让百姓们前来告状,由白青青亲自审判,严惩扬州城所有恶人。

  开审当日,百姓跪满了府衙,诉状一封一封递上来,其中状告秉书的,有几十封之多。

  状师这行当本就得罪人,更何况是从来不在意名声的秉书?

  青天党不过是一群村民,他们对待公正最简单的方式,不过也就是以暴制暴。

  于是白青青根据那些诉状给人定罪,再通知青天党人将所有被告的富商和有钱人抓了起来,挂上写有罪名和羞辱之词的木牌,拉着在城内游街。然后让他们一个一个跪下,承认自己的错误。稍有忤逆,便拳打脚踢。

  接着,他们宣布新的法规。

  “拥有不义之财者为罪,为非作歹者为罪,诈骗者为罪……”

  听到这些,跪在地上的秉书忍不住笑了起来。白青青远远望着,觉得那笑容太过讽刺,她不由得走上台去,问了他一句:“你笑什么?”

  听到她的声音,秉书有一丝恍惚。他在日光下仰起头,静静注视着少女的容颜,许久后,才回过神道:“青青,你们不能这样。这样会出事,你们会后悔的。”

  听到这样的话,白青青不由得笑出声来。

  都走到了这一刻,他还觉得她错了。

  “秉书,”她提醒他,“不要活在自己想象中的世界了,听听大家是怎么说的,怎么想得吧。”

  “我不会后悔,”她无比坚定,“该后悔的是你。”

  从此,扬州城全然处在青天党的掌控下,加入青天党的老百姓越来越多,而被判下狱的人也越来越多。

  那些被定罪的人几乎都得到了同样的处罚——游街,羞辱,搜光钱财。

  她不敢去见他,因为她怕自己心疼。

  然而她终于还是见到他,在事情发生的第七天。她看见他被拉上台去,被人押着跪下,挂上了写满羞辱之词的牌子,然后被人哄笑着撕开衣衫。

  她们羞辱他,折磨他,用滚烫的水泼在他身上,用蘸着盐的皮鞭抽打他。所有人围着他欢呼,仿佛是一场盛宴,她站在人群里,浑身颤抖得不能自己。

  行刑的人欢快地将刑具交到一个接一个人手里,直到她。

  她被拉扯着站到他面前,所有人都在旁边喝彩。他虚弱跪在她面前,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浑身沾染了鲜血,面色苍白,虚弱得似乎连呼吸都极其困难。

  他感知到她站在自己面前,艰难地抬起头来,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沙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走到如今,你还觉得……你是对的吗?”

  她没说话,直接用鞭子回应他。长鞭一鞭一鞭落在秉书身上,声音响彻了白青青耳朵。那鞭子好似抽在她身上,疼得她将要昏厥。

  当天晚上,有人提议将犯人中长相好的卖到小倌馆去赚些经费,所有人都鼓掌赞成。因在他们当中,白青青更擅长和商人打交道,众人便将这件事交由她去做。

  她点头,去牢房里将那些公子一个一个看过去,将容貌好一些的记到名册之上。

  她一路走到牢房尽头,终于看到了秉书。他趴在地上,身边都是污水。水和血混合在一起,看上去狼狈不堪。她就站在牢房外静静地看着他,看了他很久,很久。

  他似乎是感知到她的目光,终于睁开眼睛。看见她之后,他却是笑了。

  “你笑什么?”她开口,一出声,才发现声音已沙哑。

  “你看什么?”他反问。

  她没有说话,注视着他的眉目。那真是如画中人一般俊美的眉眼啊,蕴了日月星辰,藏了青山秀水。他勉强着直起身来,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一点。

  然后他微笑着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说着,不等白青青回答,他便又道:“如果我死了,你把我葬在长白山吧。你说要去那里,总会去的吧?”

  白青青没说话,她嘲讽地笑了笑,转身便要离开。

  秉书忽地叫住了她。

  “青青,”他说,“再看看我。”

  闻声,白青青不由得回过头去。却见秉书端正坐在牢房之中,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哪怕穿着囚衣,散着头发,却也丝毫不显落魄。好像还是十四岁那年她初见的高贵公子,公堂之上,黑衣玉冠,英姿翩然。

  她一时不由得看愣了。秉书却笑了,沙哑着嗓子,无比坚定地说了句:“看着我,记住我。”

  他说得那么认真,仿佛是说着极重要的一件事。

  白青青不明白他的话,只能呆呆点头。

  【7】

  第二日,秉书便连同几个俊秀公子一同被送出了扬州城,卖到各地人贩手中。

  她没去见他那一面。

  这一场动荡足足闹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每日都有不同的罪人被送了上来,也有人因身体虚弱,不堪虐打死去。而这早已不是一场正义的审判,这种可以随意定罪抢劫的方式,已经成为底层民众瓜分上层人钱财最简单的方式,更何况血腥欺压上层人的经历膨胀了他们的自尊心。

  城里每天都在互相举报,定罪,抢劫,游街,虐打。而扬州城外,却纷纷传言他们是正义之师,创造着怎样公平的世界。

  一个月后,新帝正式即位,派兵夺回扬州,他们才被收押。官府统计了此次事件死伤人数,共一百三十一人死亡,七十二人被贩卖,不知所踪,两千人不同程度受伤并被洗劫一空。而此次涉案人数达一万三千人,且多为平民,口号居然是为了维护新皇基业,主持正义。

  官府考虑到这些人虽然手段不对,但出发点能谅解,加之百姓天天来闹,关了不过两个月,便将白青青等放了出来。

  白青青被放出来后,青天党人又来寻她重操旧业,她沉默了许久,却终是拒绝了。

  她不是害怕,不是觉得自己错了。她只是想,她要去找一个人。

  找一个人不好找,她向许多故人打听过,一家一家小倌馆找过去,却只知他被多次变卖,又多次逃跑,最后不知所踪。

  可她从未放弃,茫茫人海,她一直打听着他的下落。

  新皇登基后,励精图治,四海升平,大楚又恢复了富足的景象。她去了很多地方,每去一个地方,她便会绘下那里的美景。

  宣德六年,刑部颁布新法31条,其中十一条由一位叫秉书的状师提出。他从天庆十八年开始向刑部递交这十一条新法的文书,终于在八年后,亲眼看到这十一条法律被颁布出来。

  十一条法律包括了公堂之上禁止刑法的“禁刑令”,禁止游街示众的法律,以及关于言语辱骂、猥亵、轻伤等以往没有涉及到的民间纷争的法令。重罚小事,慎罚大事,是这十一条法令共同的核心思想。

  法令颁布那天,白青青看着告示,忽地就想起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新法效果很好,民众认识到,只要伤害别人,哪怕只是言语上的伤害,也会受到惩罚,因而因简单纠纷导致的伤害和仇杀的案件数量大大减少。

  秉书的名字开始不断进入她的耳中,她也终于从流言中得知,离开扬州后,他几经辗转到了凤楼,成了凤楼名声最为狼藉的小倌。

  所有人都称颂他的功绩,可所有人都在提及他的时候,不约而同避开了他在扬州的那段时光。

  那是一段经历过的人觉得残忍,没经历过的人觉得这就是正义的时光。

  她不敢去见他,为了反反复复听他的名字,听别人对他的讨论,她去了很多地方。她走遍了他们曾走过的巷子,去了他同她说要一起去的长白山。

  到长白山那天正逢大雪,雪满山头,万籁无声。她静静地看着那苍茫大地,感觉心中一片空明。那一刻,她心里没有善恶,没有是非,没有对错。她心里只有那个少年,黑衣玉冠,眼若明星,似乎就站在他身后,陪她一起听大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她似乎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在提及秉书的时候,提及扬州。

  因为扬州就像这场大雪下的大地,大雪已经盖住了它,就没人想去掀开。大家都夸这大好河山,何必去挖开白雪,看它堆满枯枝腐叶时的不堪?

  【8】

  宣德九年,主审扬州案的那位大人去世,她的妹妹接手此案。新上任的大人更为雷厉风行,将当年参与此案的人全都抓了回来,一万多人,坐满了牢房。百姓们天天在外组织闹事,这位大人却都置之不理,铁了心要重办此案。

  开审前一夜,那位大人带着秉书前来指认案犯。当他们二人带着侍卫走入牢房时,整个牢房里的人都沸腾起来。

  她终于再次见到他,穿着上好的丝绸,流光溢彩,却隐约露出大片胸膛与修长白皙的大腿,举手投足之间妖娆动人,媚骨自成。

  牢房里的人谩骂着他和主审,那场景仿佛是当年扬州,秉书被拉着游街时的景象。

  他却毫无惧意,挺直腰板,一步一步走过来。他记性那么好,当年的人仿佛都刻在他脑子里,他们一间一间牢房指认,轮到白青青时,他停下来。那位大人问他:“你可记得这位?”

  他没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瞧着她,俊美的眼里落满了尘世风霜。他看得那么久,那么认真。

  许久之后,他却是说了句:“不认识。”

  听到这句话,白青青笑了。他眼里映着她的身影,口里却说不认识她。那刻她不由得想,他到底是爱她爱到毫无底线,还是恨她恨到已然忘记。

  然而她不敢询问这句话,她只能在对方即将转身的时候叫住他。

  “秉书,”她慢慢开口,“我去过长白山了。”

  黑衣公子没有说话,他仰起头来,看着天边皎皎明月,沙哑出声:“我今年三十岁了,我还没去过长白山。可是我想,我这一生,大概都到不了那里了。”

  “白青青……”他慢慢回头,眼里全是眼泪。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他的眼角眉梢,已经有了细纹,然而哪怕如此,面前的人也俊美如斯。

  他慢慢走到她身前,同她隔栏相望。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握住牢房里她冰凉的手掌。

  他握得那么珍重,那么温柔,仿佛是十六岁那年,满是竹叶香的那个明月夜。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手上全是鲜血污泥,而他的手亦是累累伤痕。

  他慢慢抬头,看着她微笑:“那年你送我出扬州的时候,我让你好好记住秉书,便是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世上再无秉书。”

  “我心里养了猛兽,我放不开你们这些罪人,也放不开我自己。每个人的错误都必须由自己承担,这才是这个世界的公正,我等了很多年,这么多年。”

  “我从扬州等到楚都,从天庆十九年等到宣德九年,从新法出台到新法初有成效,我都在等着一个公正。我想你们总会认错,总会明白自己做了多么卑鄙之事,可是白青青……”说着,他的手颤抖起来,“当我看到你这一瞬间,我便明白,我要不了这场公正。”

  “你们永远不会知错,而我也没有办法,让你去承担。”

  “白青青……”他蓦地笑出声来,眼泪和笑声混在一起,将白青青内心一点一点揪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走之后,我一个人将那场婚礼走完,流水席办了三天。”

  白青青浑身一颤。她注视着他,感觉眼睛有点酸痛。他却毫不在意,继续道:“我曾经想,如果让你再选一次,十六岁那年,你还会不会走。我曾经以为,终有一天,你会告诉我不会。

  可我现在明白了,我等不到这天,永远等不到。”说完,他猛地放开了她的手,起身离开。

  她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挺直了腰背,扬起笑容,罔顾众人的辱骂,在明月映照下,渐行渐远。

  她其实想开口告诉他答案,然而他临走时那双眼睛,却阻止了她所有的言语。她从未看过这样一双眼睛,仿佛是食人野兽,要将所有人一点一点啃噬殆尽。那双眼睛已经不复清明,满是恨意。

  她想他说得对,世上再也没有秉书了。那一年她将他送离扬州城,那一句“看着我,记住我”,已是秉书最后的言语。

  她浑身颤抖起来,她觉得胸腔隐隐作痛,疼得她几乎没法呼吸。她只能蜷缩着身体,用力抱住自己。

  第二日公堂之上,他作为证人上前指认犯人。许多人犯罪证据确凿,被当场宣判,仅有她,他拒不指认,而其他证人又多不认识她,于是只能押入牢中候审。

  犯人们被押走时,坐在一旁的秉书突然开口。

  “我只问一句,”他声音平静,“时至今日,你们仍旧觉得,不该对我说声对不起吗?”

  犯人们大笑起来,其中一个人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一脸骄傲的表情。

  秉书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忽地就笑了。那笑容像是跋涉过千山万水的旅人决定停下时,露出的疲惫笑容。

  “我等你们的道歉等了很久,”他说,“可我想,我不用再等了。”

  因为再等也等不到。因为并不是每一个犯错的人,都真的会受到惩罚。

  【9】

  “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真的欠他一个道歉。”

  “我错了吗?我只是觉得,法律有它无法涉及的地方,我想要让世界公正一点,只是这样。”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扬州会走到那一步呢?”沈夜提醒她,“其实你该知道,如果说你们一开始只是严惩不义富商,后来的行为却早已伤害到了平民。死去的一百三十一人里,仅有七十二人是真正的富商。你想过为什么吗?”

  “因为你们以道德治世,而道德本身就是个难以衡量的东西。你们说,凡有不义之财的均有罪。最初被判定为有不义之财是富商们,后来就变相成连买了金项链的豆腐铺老板,也是拥有不义之财。

  “而法律有明确的准绳,虽然有时候你会觉得这条准绳不对,可你要做的是改变准绳,而不是剪掉这条绳子或者逾越它。秉书是一个去努力修改准绳的人,而你们是剪掉这根绳子。

  “秉书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他内心善良,相信是非黑白,法律与正义。是你们打破了他的是非观,你们让他知道,有些时候,有些人伤害了别人却注定不会有所偿还。你们毁了他的人生,却连一句对不起都不会给他。

  “他在宣德二年被我买入凤楼,那时候,他就已经是个废人了。”

  沈夜苦笑起来:“我仰慕他的才名,可当我将他买到凤楼时,却发现他连提笔都做不到。他心里被你们烙了伤,他没办法想起自己也曾是光鲜艳丽的人。因为此时的自己太不堪,想起当年的荣光只会更痛苦。他只能不断作践自己,一日又一日。

  “他常年吃五石散才能入睡,他喜欢疼痛的感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活着。他一直在等你们一个道歉,他曾和我说,也许哪一天你们告诉他,你们错了,他就能相信自己是对的,再像当年的秉书一样,相信公理,相信正义。他也许会花很长时间走出来,然后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带她去长白山看雪。

  “宣德六年颁布新法那天晚上,他喝得烂醉如泥,他问我,等新法有效之后,是不是大家就会知道其实他是对的,他是个好人,然后向他道歉,承担自己的错误,紧接着大家各自开始自己的人生。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和他都知道,像你们这些仗着人多势众以要挟朝廷,自诩正义实际为非作歹的人,不会受到什么惩罚。而你们也根本不会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能撒谎骗他,我只能等着。”

  “一转眼三年了,”沈夜轻笑起来,“他为这部新法四处游走时,大家不记得;他当年倾尽积蓄救济灾民,大家不记得;他为百姓打官司得罪达官贵人,大家不记得。大家现在议论起他,永远只有那狼藉的名声和那些年他打过的几场似乎不公正的案子。”

  “你们对不起他,白青青,”沈夜目光逐渐冷了下来,一字一句道,“这里面最对不起他的,便是你。这句对不起,你欠了他太久了。”

  说着,沈夜拉着我转身准备离开。然而也就是那瞬间,我突然瞥见远处高塔之上,有一个黑影直直坠落了下去。

  那高塔是楚都最高的灵隐塔,这个位置,许多人都能看见。我和沈夜都愣在原地。

  许久之后,我正预备开口,沈夜突然声音沙哑道:“是他,秉书。”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在这时,小厮突然冲了进来,慌道:“舒大人,圣上将上官大人关了禁闭,这个案子改由顾大人主审,顾大人已经决意将这个案子从刑部撤下来了。”

  我们都没说话,回头看到牢房里的白青青,她跪坐在地上,呆呆看着高塔的方向,双唇颤抖着,许久,却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言语刚落,泪便滂沱。

  【10】

  宣德九年,上官流清为了扬州案被圣上关了禁闭,由刑部侍郎顾蔷笙主审此案。

  顾蔷笙如众人所愿,将此案销案,所有人无罪释放,普天同庆。此案尚存于世的受害人中将近十二人在闻讯后相继自杀,其中第一位,便就是从灵隐塔上纵身跃下的秉书。

  白青青知道他的死讯后,剃度出家,在灵隐塔当了一位扫地僧,终生未出灵陷塔半步。

  白青青在进塔前问沈夜,他明明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为什么还要选择死亡。

  沈夜告诉她,大概是因为,他后半生都在等着这场公道,最终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等到了吧。

  白青青没有说话,许久后,她推开塔门走了进去。

  沈夜静静地看着,片刻后,他哑声问我,能不能为秉书求一个官职。

  我从未看过沈夜这么难过的模样,似乎随时都要流出泪来。我答应了他,并尽我所能做到了。

  于是秉书成为大楚建国以来第一位有官职的男子,哪怕是在他死去之后。

  我从未曾想这中间有什么其他牵扯,直到沈夜不再是沈夜,我才知道有些人下棋,从落子开始,便已想到终局。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凤楼更新,4︽凤楼秉书︾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