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成都到康定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至于具体走哪条,杨帅和明珠觉得怎么样都行,央金拉姆只好让我来决定。我想起扎西巴杂讲过,嫫拉是从泸定去的官寨,就建议也走那条路:翻二郎山、过泸定,直接到康定。
我其实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一个人会如何释放他心底真正的渴望。
明珠的康定之行,对于我和她,都是一次冒险。
但央金拉姆说:“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旅程。”
我感谢央金拉姆。但我知道,她其实已经做出了选择。我看见了她给杨帅补的睡袋,针脚密密的,美观又结实。
终于可以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中旬了。取消五一长假后,只放三天假,我们提前走正好错过了那些难得“放风”的上班族。
走的那天早上,我们三个人已经把行李放上车了,明珠还在房间里不知道忙些什么,也没看见她拖行李出来。我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着手机,大声问她:“明珠,你干吗呢?”
“我拍照片呢。”明珠居然一手举着相机一手晃着半朵格桑花出门来,对我说,“我忘记把这半朵格桑花发给卓玛了。等我发了再走啊。”
我看她一眼,应了一声。
“明珠同学拍好照片了。”
“明珠同学已经把照片传出去了。”
“明珠同学开始往包里塞东西了……”
杨帅在明珠卧室门口等着当搬运工,顺便随时向我和央金拉姆实况转播明珠的每一个新动向。
我攥着手机发短信,发一会儿抬头活动活动颈椎。
央金拉姆在客厅里走过来走过去,嘴里一直念念有词:“药、睡袋……哦,意西尼玛,你也别忘记睡袋啊。明珠,你不习惯用睡袋,就带件羽绒服吧。”
她说着,到了饭厅,拉开冰箱,边弯腰伸头看,边自言自语:“还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忘记带了?这里怎么还有压缩饼干呀?全带上了啊!”
见没人搭理,央金拉姆转头看着我,问:“大清早的,给谁发呀?那么多话说不完?”
“鲍勃、卓玛和古城佬翁。”我告诉央金拉姆,给他们都发个短信,免得他们有事情在网上找不着我,着急。央金拉姆应了一声,问:“是不是如果扎西巴杂还在,你也会给他发短信?”
我低着头说:“是。”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扎西巴杂如果在,就会说:“意西尼玛啊,你娶央金拉姆吧……”
看来,作为这次行动的总指挥,央金拉姆已经开始走马上任了。根据事先多次磋商,这次名副其实的自驾游,我、杨帅、央金拉姆和明珠将分别担任以下职务:正驾、副驾、导游兼后勤、财会。
终于都装上车了,明珠还舍不得锁门,探头往里看。杨帅帮她把门关上,咔嚓咔嚓把门锁了,然后推了推眼镜,说:“走吧。就你罗嗦。”
央金拉姆已经在车上了,她把头伸出摇下玻璃的车窗框,声援明珠:“千金难买回头看嘛,你懂什么?”
杨帅到我旁边的副驾位置上坐好,关上车门,回头对两个姑娘说:“真搞不懂你们。”
出了成都,一上成雅高速,杨帅就要替我。我让了他,不过还是抗议道:“你这班接得也太快了吧?”
央金拉姆拍拍我的座位靠背说:“这样的路,就让他开吧。下了高速,路况不好的时候,他那技术我们还信不过呢。”
我也听不出来,她到底是在帮杨帅说话,还是在夸我。
车一跑起来,央金拉姆的职业病就犯了,不停地给我们讲沿途的名胜、人文景观,不仅沿途,沿途的邻居的邻居都讲,也不管有没有人听。我盯着前面,余光扫着反光镜。杨帅开始还直直地坐着,可没过一会儿,就驼子似的窝在方向盘前面,还左右摇晃着,时不时插一句话,问央金拉姆一些很细节的问题,大都是地质地貌、民风民俗的泛泛话题。央金拉姆也不搭理他,一路只管背诵解说词。我心里想,央金拉姆这几年成了个好导游,整天只知道用自己的嘴说别人的东西,可惜了。
我们四个人里,就只有明珠是第一次去康巴,可明珠却一路都不说话,蜷缩在座位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2
成都到雅安,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快到的时候,央金拉姆说:“明晃晃的太阳照着,雅雨看样子是没有缘分,你们有没有兴趣去吃着雅鱼欣赏雅女?”
我没吭声。
杨帅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说:“我不喜欢下雨,就喜欢太阳天。太阳出来四山黄,贤妹一副好心肠。来了就要煮腊肉,走了还要取麻糖。”
央金拉姆把头伸到我和杨帅的座位中间,说:“把哪里的山歌胡乱栽到雅安来了?也不说点文雅的,比如‘琴里只闻惟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这样的诗配着雅安,才贴切。还好我们知道你是个搞摄影的,换个不认识的人,听了你的话,还以为你是广西来的。”
“广西来的怎么了?”
“就会唱山歌。”
“哎呀,央金拉姆,我都不知道卓玛怎么会找你给她做藏文化宣传形象大使,看来你对民间文化根本就没有认识呢。大俗大雅,你知道不知道?大美在民间,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大老远地跑去藏区,为的什么?除了山水花草,还有藏文化呀。喜欢藏文化的什么?民风民俗呀!妹妹,你哥哥我也是和很多大家一起跑过些古城古镇之后,才知道这些道理的。看样子,你整天在旅游线上跑,却是漂浮着的,没有沉下去。”
央金拉姆的积极性受到严重打击,气得呼呼地喘粗气。车里安静了几秒钟,明珠突然笑出了声,我赶忙回头去看,原来央金拉姆不仅喘粗气,脸还绯红。
明珠说:“央金拉姆,你不要听杨帅胡说,我就觉得你讲得好。你的接待对象是游客。旅游嘛,还不就是出来散散心,又不是搞科研、搞调研,整那么系统做什么?”
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泄杨帅的底气,就拿出大哥哥的样子来,对央金拉姆说:“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给你说。话赶话赶到这里了,我就说两句。民俗里蕴含的美,是惊人的,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在牧区经常看到的黑帐房?用棕黑色的牦牛毛编织的帐房,和雪山相互映衬,多么醒目、多么谐调、多么壮美!还有那些棉织的白色帐幕,周围镶着蓝色的布边,中间嵌着蓝布做的法轮、鹿,那些不就是我们地道的藏文化吗?我知道你一直都非常喜欢。你不能只赞美藏文化中的民俗文化,而不赞美汉文化中的民俗文化呀。”
我知道我说到央金拉姆心里去了,也知道她会很难受,有些于心不忍。但想到她终究有一天是要面对这些的,还是狠心把话说完了。
明珠瞪了我一眼,抓过央金拉姆的手,放在两人紧挨着的膝盖上。
我假装没看到明珠恶狠狠的眼神,转过头,看着眼前,用余光递了个眼神给杨帅。杨帅把左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放在胸前,伸出大拇指晃了晃。
车里的人都不说话,直到车过雅安。杨帅把速度放慢了,瞟了我一眼。我笑笑不吭声。明珠傻傻地问:“下去看看吗?”
“不去。反正还不饿,我们到泸定再吃饭吧。”央金拉姆有气无力地说。
过天全的时候,我和杨帅换了位置。杨帅似乎有点累,靠在座位上犯迷瞪。当然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在反省,认真想想该怎么把央金拉姆给彻底降服。
我很想在天全停一会儿,但看到他们三个似乎都没有下车的意思,也就没吱声。波拉当年带着扎西巴杂来的时候,这里应该还是个更小、更安静的小城吧?当年的“雅属事件”,今天又还有几个人记得呢?我边开车边瞟着公路两旁的根雕,偶尔有机会,也从反光镜里看一眼明珠。
3
我很了解央金拉姆,却不敢说了解明珠,因为我从来都弄不明白她到底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就像刚上路的时候,我们群情激奋,她偏偏郁郁寡欢地缩在座位上不知道想什么;现在我们都不想说什么了,她却又像是突然把什么疑难问题给弄明白了,豁然开朗起来,话多得像个牛贩子。
“央金拉姆,下面要到的是什么地方?”
“二郎山。”
“哇,就是传说中的二郎山呀?我得把相机拿出来。”明珠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弓着腰去后面拿摄影包。
“还早着呢,等会儿吧。”明珠的动作把央金拉姆逗笑了,她把明珠拽坐下,说,“急什么呀?意西尼玛还开着车呢,他也要拍照嘛。”
明珠笑笑,又起身,抓了袋零食出来和央金拉姆分享。两人像雪地里的松鼠一样,边吃边说悄悄话。
我看看还在继续反省的杨帅,想提醒他已经雨过天晴了,不过想想思考对他没有任何坏处,就吹着口哨继续开车。
在崎岖的峡谷里穿行了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了二郎山。
央金拉姆在这个时候越发让人觉得可爱,她似乎忘记了我和杨帅刚才对她的联手“攻击”,又开始意气风发地给明珠解说:“刚才意西尼玛吹的,就是《歌唱二郎山》。许多人都是从《歌唱二郎山》这首曾经唱遍全中国的老歌里熟悉这座山的。现在,这首老歌的词曲被刻在二郎山隧道洞口一块巨大的砂岩上,它唱的是当年解放军在二郎山上修建川藏公路的豪迈。二郎山在天全县城西50公里处,海拔3437米,是四川省级风景名胜区,景区内峰峦叠翠,林海茫茫,峡谷幽深,具有雄伟、险峻、神奇、韶秀、清幽的原始风貌,以及独特的藏汉文化交融的历史内涵。我们即将看到的二郎山隧道,位于二郎山山腰,全长8660米,其中主隧道长4172米,是国内也是整个亚洲已贯通的公路隧道中最长和海拔最高的一条公路隧道……”
居然从我的口哨切入进行讲解,我不得不佩服央金拉姆的机敏。这歌还是我第一次和几个同学徒步走二郎山老路时,从导游那里学来的,后来很少唱,但却忘不了。
“所以说,二郎山并不是翻过去的,而是通过它那长达四公里多的隧道钻过去的。当年想翻越二郎山的车辆都要从山脚下爬上山,再翻下去,如今隧道的修通使天堑变通途了。说天堑变通途这可不是吹牛,当年常跑川藏线的老师傅都知道这样一句谚语,‘车过二郎山,像进鬼门关,侥幸不翻车,也要冻三天。’如今,有了二郎山隧道,不但要比原来少走25公里,而且还可以节约三个小时时间。对于游客来说,穿过隧道最大的感觉就是笼罩在四川盆地上方的云雾突然一扫而光,迎接我们的是灿烂的阳光和湛蓝如洗的天空。”
央金拉姆还在那里意气风发地为明珠解说,我们的车已经盘旋在二郎山上了。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还以为隧道在山脚,闹过笑话的,后来才知道,其实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再来就觉得在半山腰穿隧道很正常了。
随着山势的升高,气温开始下降,路旁显现出了未能及时融化的积雪,天灰蒙蒙的,前方的路和山腰上的植物也都灰蒙蒙的。转过一个又一个“之”字弯,我终于把车停在了隧道口,对他们说:“抓紧时间,拍照。”
这个时候,央金拉姆就没事做了,明珠、杨帅和我开始根据各自的构思抓镜头。远远地看出去,山上的树多,但却不成林,相互间的距离,似乎在成就一个关于二郎山的久远神话。孤独伸向空中的树枝,让我想起鲁迅家后院的那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以前我总是抱怨,他为什么不直接写那两棵都是枣树呢?当我后来逐渐明白了树和人的孤独后,就再不这样问了。薄薄的雪轻轻柔柔地铺在树与树之间的土地上,露出星星点点的黑石头。雪也一片片点缀在粗大的树干上,一点点地黏附在随风摇曳的小枝头。一眼看上去,眼前灰黑的树和白皑皑的雪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而远景却被一片昏昏的雨雾所迷漫,就像一幅自然天成的水墨丹青。
大概杨帅也取到了自己喜欢的风景,心情好了些。过了隧道,他突发奇想地说:“两个世界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呢?”
我们还没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他又自言自语地说:“花二十块钱,走四公里路。”
央金拉姆和明珠一下子明白过来,都笑了:隧道过一次,每辆车收费二十元人民币,整个隧道长四公里。山分阴阳,再加上海拔差异,一条短短的隧道,竟然连接着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过了隧道,与四川盆地的阴沉气候截然不同,一派川西高原天高云淡的风光扑面而来。二郎山隧道很长,过了隧道就开始盘旋下山,散落的民居零落分布在山间,显得尤其苍凉。从这里开始,规则的土地就很少见到了,高山上也难得见到绿色植物覆盖,基本都是光秃秃的。向下看,偶尔能看见河谷,山间有小块的土地。
我霎时有了回家的感觉。看了一眼央金拉姆,她的脸上也飞扬着在成都看不到的光彩,那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什么脂粉能够调和出的美丽。
4
“前面就要到泸定了,我给你们讲段听来的故事吧。”杨帅似乎也更适应山这边的气候,一下子精神百倍。
“什么故事?传说吗?”央金拉姆前倾着身子,问道。
“是传说,不过不是古代的传说,是现代新传奇。你和明珠最好不要听啊,我是专门说给意西尼玛的。”杨帅吓退了央金拉姆,又问我,“想听不?”
“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在旅途,大家一起说说话,总是好的。
听我这样说,杨帅看了后座一眼,故意大声道:“我听朋友讲,泸定是甘孜州最早有‘艾滋’的地方。”
我瞪了一眼杨帅。
可那家伙假装没看见,还蜷在座位上神侃:“说是有一个乞丐,某天突然被一个美女带回家,有吃有喝还能洗澡,过上了神仙一样的日子。可没多久美女死了,法医鉴定死于‘艾滋’,那个乞丐这才晓得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后悔当初不该起色贪心,不如就一直讨饭……”
我还没来得及发表看法,央金拉姆似乎已经忍无可忍了。她站起来,很职业化地把头伸到前面,看着两边迫不及待往后跑着的近树和远山,用九点五分标准的普通话,高声说:“各位旅客,翻过二郎山,我们到达的第一个城市是甘孜州的泸定县。泸定县境内除了我们大家熟悉的泸定桥,还有非常有名的天府第一峰——贡嘎山和海螺沟冰川公园。泸定的特产是黑木耳,核桃、花椒和香桃也非常有名。”
明珠也在后面嘟囔了一声:“杨帅,你就不能说点和这风景协调的话?”
杨帅无辜地看着我,我没搭理他。
到了泸定,在导游和财会的直接安排下,我们去泸定桥广场横着的那条小街上,各吃了一碗凉粉和凉面,地道的川味至少让我觉得那十块钱真是太值得了。
“我们去转转古玩店吧?”明珠这样提议的时候,还在抹嘴巴。
我们转了几圈,问了几个看起来像当地土著的老乡,但除了地摊,却没有看到像样的古玩店,明珠有些失望。央金拉姆劝她说:“我们去泸定桥吧!三百年前,清朝的康熙帝取‘泸河安定’之意,御笔亲题‘泸定桥’,泸定桥从此因为是汉地入藏的重要通道和军事要津载入史册。七十二年前,二十二名红军勇士飞夺泸定桥,打开了红军北上抗日的通道,毛主席后来在《七律?长征》中专门写道,‘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红军飞夺泸定桥,是红军长征路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胜利。随着中国革命的胜利,泸定桥也从此名扬中外。”
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上帝也疯狂”这句话的意思,现在终于懂了:那是因为上帝来地球旅游的时候,遇到了像央金拉姆这样热心的导游。
明珠也不能忍受,无奈地看着我们。我和杨帅对央金拉姆不敢有什么奢望了,已经决定再听到她的“导游腔”,一概不发表任何意见。
泸定桥就在泸定县城边上,那周围也是泸定城最热闹的地方,商铺林立,人来人往,一般人很难想像得到,一个大山峡谷中的县城居然这样繁华。但繁华是泸定桥的幸运,未必就是我们的幸运。站在桥头,一眼望出去,我发现自己找不到灵感。不知道当年跟在波拉和嫫拉后面过这桥的那位摄影师,是不是留下了那时的泸定桥的旧模样。
杨帅却兴奋得很。买了门票,他和央金拉姆像商量好了一样,跑去找角度拍照了。有央金拉姆做模特,杨帅的快门按得一声紧过一声。看样子,杨帅的那一计很成功,让央金拉姆知道了他的“深度”。
他俩在桥上如履平地,幸福得像花儿一样。但我这边陪着明珠过桥,却是个甜蜜的苦差事。
河面上风大,吹在耳朵边上,呼呼地响。桥面离水有十几米高,桥的四周没有平常的栏杆,只有缆绳可以勉强做扶手。桥板湿漉漉的,有点滑,还有些朽,大洞小眼的,走上去,让我的心一直像这座铁索桥一样,晃晃荡荡地悬在半空。
“水面看上去很平静,没有波浪,应该不深吧?”明珠几乎是靠在我的怀里,让我抱着她往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就这样,她还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
“应该很深吧?你看看,水流这么大,流速又这么快,还没有波浪。这样的情形,要么是河床极平整,要么就是水很深。”我其实并不了解这个河道,不过是想吓唬她而已,美女在怀的时候,我还有什么选择呢?为了不让自己的“糊弄”穿帮,也为了让她轻松些,我假装幽默,指着下游离我们十来米的一个大旋涡,想也不想,就胡说道:“那里大概有暗礁。我们要是从这儿掉下去,明天肯定上《华西都市报》,标题是……《大渡河上,一对汉藏青年殉情泸定》,你看怎么样?”
“意西尼玛,你不怕吗?”明珠在我怀里发抖。
“不怕。害怕是因为陌生,我心里有底,怕什么?你一会儿从那边走回来,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了。”想起明珠刚出成都时的沉默和刚才没有找到古玩店后的失落,我已经确证明珠说的“随缘”未必就是真的随缘。她在寻找一个答案,一个她自己都知道没有可能找到的答案。我知道,但我不能告诉她,因为她现在找的答案,未必就是她以后需要的。我攥着明珠的手,心里很清楚,她来的时候不安,回去的时候是否还会不安,谁也不知道。
来来往往的游客里,有老人还有学生,大多能谈笑风生地来去自如,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看我们的目光有怜爱的,有羡慕的,当然更多是不屑的,像英雄看懦夫。我当然无所谓,但明珠却似乎受了影响,不再靠着我,慢慢地还和我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终于走了一个来回,我浑身上下全湿透了,但明珠煞白的小脸却早已变得红扑扑的。我抹着汗,心里很安慰:即使是我这样陪着她走了一个来回,她依然有自己亲历的感觉,而且,正为这种感觉幸福着呢。我有些激动,相信她再面临类似境遇的时候,会比刚才勇敢得多。
我握着思念的尘拂
清扫着充盈天地的孤单
守候明天
守候你格桑花一样的笑颜
看着明珠,我把祝福的话,留在了心里——那只是因为,我相信我一定有机会说给她听。
5
所有牵强附会的“人造旅游资源”,都只会被打上浅薄的标签。而唯有绵长的历史、深厚的文化、自然的山水,才具有任何广告都无法取代的深刻。
小时候读左拉的《广告的受害者》时,我觉得克洛德可笑;长大了再读,觉得自己快成克洛德了;最近几年走的地方越多,竟越觉得受广告所害的不仅仅是人——已经有太多的土地都被广告害了。而害与被害的在浑然不觉中,早已经被迫成了同盟。不过,正因为是被迫,所以便有了意外带来的快乐。
意外地绕过广告,发现泸定比雅安更让人心里充实,我们因此很快乐地走上了去康定的路。
大家的兴致都很高,正一路高歌猛进,央金拉姆的手机响了。
我们只好全都住口,,安静地等她接电话。
央金拉姆拿着手机不停地“嗯、嗯”,最后看了我们一眼,又对着手机说:“你放心,我正好在这条线上……不会,他们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放心吧。我们现在刚出泸定,在去康定的路上。转过去就行了,你放心,一会儿就到。”
我一听这话,就估计这个热心人又揽上事了。果然,合上手机,央金拉姆喜笑颜开地对我们说,她的同事带团在丹巴,突然家里有急事不得不回成都,因此,她不得不赶去帮忙。
杨帅把车停在路边,转过身。我们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看看央金拉姆,都不说话。
“你们别这样啊,我经常在同事面前夸你们的,刚才都还在夸,你们听到了的,不要让我为难啊。”央金拉姆现在是三比一,很无助,“反正是旅游嘛,我们多走几个地方也没关系,是吧?也许还能有一些意外的收获呢。”
杨帅不吭声。
我问明珠:“你说呢?”
明珠把后脑勺留给我们,说:“既然是不期而遇,那就随缘吧。”
央金拉姆拍拍杨帅的肩膀,说:“去丹巴!”
眼看着就要到康定了,我们却不得不转道去丹巴。我看了看明珠后背上乌黑的头发,猜测她正在想什么。这次计划外的行程到底是谁策划的呢?冥冥中,我觉得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把明珠往某条路上带——那条路,距离仓央嘉措越来越近……
杨帅却和央金拉姆讨论起那批倒霉的游客来。他们是走成都、都江堰、映秀、卧龙,然后翻越巴郞山,过日隆、小金,到的丹巴,现在正在梭坡看古碉楼。央金拉姆说:“我们去号称中国最美村寨的甲居藏寨,跟他们会合,晚上就在那里吃饭和休息。”
6
泸定到丹巴的路并不好走,沿着康巴大渡河大峡谷,我把车开得很慢,摇摇晃晃中,他们三个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经过梭坡,我想叫醒他们,可想想杨帅和央金拉姆都来过这里,只有明珠……如果真如她说的“有缘”,我们以后来这里的机会还多;如果无缘,就让她自己选择去还是不去,或者和谁一起去吧。
我有些伤感。
车外是一个我如此熟悉的世界:一切似乎都在静静地悬着,山崖上碉楼和藏居的窗口闪着柔和的光——让我想起自己曾经通过中间的梯子从房屋这边爬向碉楼那边,边爬边故意看下面深深窄窄的巷子。碉楼层与层之间是用圆木连接的,每个圆木上都有踏脚的缺口,那些缺口窄到放不下一只脚,只能侧着身子过。一层一层往上攀登的时候,摇摇欲坠。上面还不停地掉下灰来,很容易迷眼。从下一层到上一层,感觉就好像从地洞里钻出来一样……我因此又想起一些古老的传说,还有仓央嘉措的情歌。
快到丹巴县城时,央金拉姆醒了,嘟囔着说:“先让明珠来这里看看也好,免得她看了康定,再来这里失望。”
她心里居然还在想着明珠。其实我也知道,央金拉姆最明白我的心思,这是她守着我和明珠从古城回来那晚,我跟她之间的约定。我轻声用藏语说了声:“央金拉姆,谢谢。”
央金拉姆用普通话回答我:“不客气。”
我俩都笑了。
“要是杨帅醒了,准得和你抬杠,他一定会觉得丹巴比康定好呢。”我接着央金拉姆刚才的话,继续说丹巴。
“不会吧?我认识的人里,没有谁这样说过呀!”央金拉姆有些诧异。
我心里暖暖的,知道她以后会逐渐喜欢上杨帅,随着了解的加深,她也会很爱杨帅。几年来,我结识过好些朋友,但杨帅始终和我走得最近,主要原因就是了解,至少是我对杨帅的了解——杨帅的随和恰如其分地掩饰了他的智慧,就像水草铺在水面上,让人忽略水底那个丰富的世界。
“我们打赌。如果杨帅不那样说,明天我的所有开支就算在你头上!”央金拉姆一点机会都不放过。
“好的,万一你输了呢?”
“我输了?我输了请你呗。公平合理。”
我大笑:“那你就等着掏钱吧。”
我的笑声把杨帅和明珠都吵醒了,两人一起揉着眼睛,懵懵懂懂地问:“到哪里了?”
这个时候,车子已经在去甲居藏寨的柏油马路上了,央金拉姆一边说“就要到了”,一边掏出手机来发短信。
我一声不吭地开着车,也不问什么。他们做导游的,在常跑的线上,都有固定的“窝点”,我以前和央金拉姆出来,常常遇到这样的事情。
7
甲居藏寨很快就到了,夜色朦胧,在央金拉姆的指挥下,我把车停到了一家民居外面。
里面的人大概是听到了动静,跑了出来。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是央金拉姆的同事,我和杨帅都认识,以前请他带我们去过阿坝。我们下了车,还没来得及让眼睛适应环境,那群人就拥了上来,央金拉姆的同事自然是赶紧感谢央金拉姆,另外几个却一下子把杨帅围上了。杨帅大叫:“意西尼玛,李明珠,你们看看,都是谁呀?这些落难的家伙们原来都是谁呀?”
我这才注意到,居然是大摄郎他们!
“先吃饭,饭后慢慢说!”一个穿着汉服的藏胞出来招呼我们,四川话说得很地道。
央金拉姆的同事介绍说:“这是索朗旺堆,我们的房东。”
索朗旺堆五十多岁的样子,黑塔一般,在前面带路,领我们进屋放行李。杨帅悄声对明珠说:“索朗,嘿嘿……一个索朗。”
明珠瞪了他一眼。
央金拉姆很快就回来了,和财会交代今天的安排:每人住宿费二十五元,晚饭十五元。我和杨帅住一个房间,央金拉姆和明珠住一个房间,两个房间紧挨着。
把行李放好,我们出去吃饭。一路走过,我看到索朗旺堆家有三十多张床,卫生环境挺不错。央金拉姆说:“甲居藏寨栋栋都是山景豪宅,索朗旺堆家也是一样。索朗旺堆在丹巴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呢,他家的条件在这里算是比较好的,不过也是一边自住一边做旅馆。”
我们进了客厅,和先来的大摄郎他们挤在一起坐下以后,几个姑娘为我们献上了酥油茶和水果。大概是看到里面有汉族客人,索朗旺堆狠狠地利用机会宣传了一回丹巴。当然,他的讲解和央金拉姆比,明显是业余级别,但他说得声情并茂,听起来比央金拉姆讲得要感人得多——关键是,那样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让我们感觉到的是自豪,而不是广告。
客套话说完了,开始上菜。除了一般的藏式腊肉、香猪腿、大渡河鱼、酸菜包子,还有一些新鲜蔬菜,很丰盛。
索朗旺堆提着一个马奶壶,装着据说是他自家酿的青稞酒,不停地请大家喝。我看到明珠经不住央金拉姆的劝,也喝了一杯。喝了之后,表情看上去还不错,像是很满意的样子。
酒足饭饱后,我们各自回房休息。央金拉姆说她要去见见同事,商量一下工作交接,让我和杨帅去陪陪明珠。我们正出门,大摄郎带着他们的三个“好摄”网友全拥了过来,把杨帅堵了进去,我只好自己去看明珠。
我敲门进去,明珠正坐在椅子上晃着两条腿吃水果。看到我,递上小篮子说:“非常好吃,来点儿?”
我摆摆手,谢绝了,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她吃。我发现此刻的她和在古城的时候又不一样,看起来既不刁蛮任性又不懂事能干,而是可爱。好像一个什么事情都不想的瓷娃娃。
“老看着我干什么?”正想着她可爱,她刁蛮的狐狸尾巴马上就露了出来,“没见过美女吃水果?”
我摸着下巴上一夜之间探出头来的胡子茬说:“见过美女吃水果,没见过美女啃水果。”
“真的很好吃。”她说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吃饱了,开始细嚼慢咽。
“累不累?”我问她。
“累。想休息了,你也快去休息吧。”
我只好出门,可刚走到门口,她又问:“从这里又怎么去康定呀?”
我站在门口说:“过八美、塔公草原、新都桥,翻过折多山就到了。很近的。”
她“嗯”了一声,又问:“古城佬翁有没有和你联系呀?”
我心里像是明珠刚刚吐出来的果核掉了进去,痒痒的。我看了她一眼,说:“来了个短信,说是找到了当地作者写的历史小说,里面提到了你上次讲的那个时期,故事里有杨孟真、李元东、肖锦屏,还有一些其他人,包括李瑶姬。”
“他会发来给我们看吗?”明珠低着头在选水果,我看不见她的脸。
“他说那部小说前几年在《古城报》上连载过。他正和总编联系呢,找到了就发我邮箱。这个地方没法上网,即使他传了,现在也看不到。”
明珠应了一声。
我转身出了门,把门给她带上。
回到房间,杨帅和他的摄友们正为这次意外的会合群情激奋,全把相机打开,相互在看对方沿途抢的镜头。
我和他们打过招呼,先去洗澡。
8
安静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七点整,我被手机闹钟闹醒。洗漱完了,才把杨帅给拍起来,然后出去转悠。才出了门,就看到央金拉姆从外面回来。
“这么早,干吗去了?”我四下里张望着问她。
“送同事呗,一早回成都了,他妈妈上卫生间摔倒,中风了,已经送去医院。他爸爸火急火燎地叫他回去。”央金拉姆说着往房间走,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问:“杨帅醒了吗?”
我笑了笑,跟她开玩笑说:“醒了,正刷牙呢。你现在关心他胜过关心我了啊。”
“哥哥嘛,迟早有嫂子来疼。”央金拉姆已经走过去了,又回头说,“我也得学会随缘。卓玛说,她一辈子就是不明白这两个字。”
我一时没想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到卓玛,想问,她已经进房间了。
我走过餐厅,见到索朗旺堆正指挥着几个姑娘准备早点。想起央金拉姆说他在丹巴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突然对他肃然起敬——不是因为他有头有脸,而是因为他的热情和周到。
在索朗旺堆家四周转了一圈,我没有发现一个认识的人,只好带着速写本上楼去,站在索朗旺堆家的楼顶上,独自欣赏甲居藏寨全景。边勾着线条,我边想着卫藏和康藏地区藏民居的不同特色,决定回成都后,充实几幅图进《诗意的居住》,另外再写一篇关于藏民居的论文,在这些基础上,完成鲍勃和卓玛的“合约”,也许效果会更好。
远远地,我看见一个小孩子赶着两头牦牛缓缓走来,他们身后有一串人影正在往这边移动。渐渐走近了些,我看清是大摄郎他们,个个脖子上都挂着长枪短炮:原来他们一大早就出去拍照了!我看着他们一路边疾步走边比划,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禁腹诽杨帅:平时总端着个总版主的架势,看看人家,这才叫敬业呢。
估计索朗旺堆这时候也已经准备好早餐了,我下楼去,在院子里迎住大摄郎他们,问他们一大早去哪里了。大摄郎说:“昨天拍寨子,没去千年八角古碉,今天一早起来,送走导游,就去补拍了。”
我问:“远吗?”
他伸手凌空一指,说:“不近。从这里出去,要爬半个多小时的山,上了村寨外面的那个山头,就到了。古碉已经坍塌一半,废弃了。”
我看着他们拍摄回来的照片,石砌的古碉楼剑一样地直刺云霄,截取中间一段,看起来更像破旧的老城墙。碉楼的石缝里还顽强地长着青草,两种生命依偎着像是在相互欣赏,各自诠释着各自的顽强,彼此欣赏着彼此的顽强。古碉有半边已经坍塌了,让我想起月亮措旁那个已经完全坍塌的官寨和碉楼……不过,照片上古碉旁边有个小寺庙,白塔、经幡、泥雕和转经筒,却鲜活明亮,让看照片的人心里暖暖的。
杨帅、明珠和央金拉姆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看照片。杨帅瞄了一眼我手里的相机,对他的摄友们说:“第一次来丹巴吧?我告诉你们啊,丹巴比康定更有魅力。你们别不信,这可是我从常年扛着相机在这条线上跑的人那里取来的真经。”
我看了央金拉姆一眼,她转过头,假装在看照片。
“这是什么啊?那么雄伟!”明珠叫着,抓住人家的相机不松手。
“是碉楼啊,你看这座是八角公碉呢。要看碉楼,得去梭坡,我们昨天晚上来的时候经过那里的。”央金拉姆一个劲儿地和明珠说话,不提打赌的事情。
明珠听她这样一说,转头看我。
我赶忙解释:“从梭坡过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像冬眠了一样,我就没叫醒你们。”
索朗旺堆在门口走了两个来回,见我们闹得不可开交,估计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就高声叫道:“吃饭了。”他这一喊,大家才想起肚子饿了,齐刷刷地聚到餐桌旁。
早点有地道的酥油茶,还有新鲜的牛奶、白粥、泡菜、鸡蛋、包子、大馒头和土制腊肠——太丰盛了!央金拉姆像主人一样自豪地招呼大家,“不要客气,千万不要客气!”明珠还真的一点儿都不客气,她没有尝过这样的鲜奶,不停地夸赞,后来干脆取了“淑女杯”,装了一大杯,说是等会儿路上喝。我一路都不知道她居然还带着这个杯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一边吃饭,央金拉姆一边安排行程:完全按照摄友们的既定路线走,去八美参观惠远寺,到塔公草原去策马扬鞭。不过,因为队伍壮大了,除了她又只有我和杨帅熟悉这边的路况,所以,她重新对人员做了调配:她和我去了前面那辆车,大摄郎带着一个小摄郎上了我的车,其余人留在那辆车上。
出发的时候,索朗旺堆一手拎了一大口袋水果,分别放在两辆车的后备箱里,说是让我们带着路上解渴。我和明珠看着,心里感激,没吭声,杨帅和摄友们似乎很不好意思,你一句我一句,说着热闹的客套话。
明珠白了杨帅一眼,说:“真虚伪!”
央金拉姆帮索朗旺堆把水果袋子放好,接着明珠的话,回头对杨帅说:“是啊,你来点儿实际的吧,回头把你在这里拍的照片制作出来,送几幅给索朗,他挂在房间里,既是宣传,也是装饰,多好。”
明珠回头看着我,说:“这主意不错,也就央金拉姆想得出来。”
9
“之前了解些资料,那是必须的。但要是把什么都计划得严丝合缝,就没有乐趣了。其实啊,按部就班的旅游和按部就班的人生,就像流水线上的螺丝,永远知道下一个是什么样,有什么意思?”
车子离开丹巴好一阵了,后座上的两位摄友还在说,他们制定了详细的行程和路线,却没想到,计划没有变化快,导游出状况了。我看到央金拉姆听着他们的议论,脸色越来越难看,就慢吞吞地打着圆场。
两位摄友大概也觉察到在央金拉姆面前这样说话不太合适,解释道:“他接了电话,其实不想请假,还是我们劝他回去的呢。谁家没有老人呀?”
“真没想到,会拍照片的人,还这么会见风转舵。”央金拉姆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转身看着他们,大声说,“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给各位添了麻烦,我给你们唱首歌,表示道歉,好不好?”
车厢里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央金拉姆的“导游体”于是变成了“高原腔”,一声声“那就是青藏高原”差点把挡风玻璃给震碎了。
“意外的行程,总能带来意外的收获。”我专心开着车,看沿途熟悉的风景一闪而过。
车在蜿蜒的山路中穿行,这一路,山很高很多,但山上却没有树,尽是黄沙、岩石。不过山涧旁却是青青的草甸,草甸间稀稀落落地有黑色牦牛在安闲地吃草。正是上午呢,我看着,突然想: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带明珠来这里看黄昏。我们一起站在山顶,看日落,看炊烟袅袅,看牦牛归家,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美啊!
可是,我会有那样的机会吗?
10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样的场景如今不太好找了——我们一路走来,草都很浅。不过,清风和牛羊却是实实在在的。这样的画面,仿佛是在迎合现代人的快节奏时尚:直奔主题,何必非得等“风吹草低”呢?想到这一点,我又开始反省:关于那朵格桑花,我是不是应该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明珠,然后再和她一起,让这个故事有个圆满的结局?
央金拉姆已经完全取得了两位摄友的信任,她唱累了,又从“高原腔”恢复为“导游体”,眉飞色舞地给后座上的摄友讲解着什么。我没仔细听,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她。
她是那个除我之外,唯一知道谜底的人,是什么让她在这个问题上如此缄默?她也和我一样,在等待着什么吗?
世界上有很多遭遇,是绕不过去的,就像我们经过八美,绕不过那座寺院一样。
那个绕不过的寺院,像一个等着孙子踉踉跄跄、扑怀而来的老爷爷,镇定地进入了我们的视线——车刚驶入八美地界,我就看到路标上写着:惠远寺2KM。
摄友们也看到了那个路标,却似乎没有感觉到我已经减速,一个劲儿地在后面嚷嚷:“惠远寺可不能错过!惠远寺一定要去的!”
我喜欢看到他们激动的样子,也很高兴央金拉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他们有如此饱满的激情。不过,我还是笑笑,对他们说:“等大摄郎和杨帅他们跟上来一起去吧。”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细了?”央金拉姆也不看我,只把这话像扔砖头一样地砸过来。
我舔了舔嘴唇,说:“我一向心细呀。”
杨帅的车到了之后,第一个跳下来的是大摄郎。只见他慌忙地下来,然后拉开前面的车门,把明珠从副驾的位置上接下来。摄友们都跟着起哄,我想起央金拉姆刚才和摄友们一路唱歌说笑的样子,估计明珠的表现也差不到哪里去,心里一下子酸溜溜的。
陆陆续续地从车上下来,我们站在惠远寺的大门前整理各自的长枪短炮。进进出出的藏民和喇嘛从我们面前走过时,都会好奇地打量我们。我注意着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表情,是我做梦都想通过画面表达出来的一种表情。那种表情,我只能用“静默”这两个字来形容。而他们的“静默”,又总会让我联想起更多人的静默:“这是彻底的静默。你根本没法知道这究竟是表示肃然起敬呢,还是表示坚决的责备。任何一个人的脸色都不会向你说明什么。你如果打算从他们的脸上,捉摸出一种浮现的迹象,那你就会茫然无所得。这是全世界最深沉的静默。这是一个回教徒冥想着沙漠时的那种沉默。”
这种静默,只有在类似惠远寺这样的地方才有。但却不是任何人在任何心境下都能感受到的。我每次遇到,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说不清楚是激动,是骄傲,还是惭愧。我明白了,自己今生唯一想通过画笔达到的目的,就是让更多的人能用心感受到这种静默。
11
央金拉姆职业性地四下看看,“一、二、三、四、五……”清点着人数。
明珠似乎没有注意到央金拉姆已经开始工作了,突然问一个迎面走来的年长喇嘛:“您好,请问,我们可不可以进去呀?”
喇嘛点点头,没有停步,径直进了大门。
摄友当中也有人跟着明珠为“我们可不可以进去”担心起来,不放心地四处张望,着急地问:“需要买票吗?在哪里买?好像没看到售票点呢。”
我看见央金拉姆一脸颓丧。她显然再次对摄友们无视导游的存在而非常恼火,那是一种因为职业被漠视而迸发的恼火。但她毕竟是“名导”,长叹一声后,立即收起一张苦瓜脸,换上职业表情,做出一副大肚能容天下事的样子,拍拍手,说:“这个寺院不用买门票就可以进去。但我们进去之后,要谨言慎行。”
我看到明珠的脸色很庄重,其余人也都换上了肃穆的表情。
花钱旅游,很容易让人觉得自己是在“消费”:我花了钱,理所当然应该得到相应的服务,尽可能地享受买来的权利。反过来,那些不花钱就能自由进出的地方,能让人暂时忘记“交易”,更容易沉浸到一种洁净美妙的氛围里去。
借用杨帅在出二郎山隧道时候说的那句话,洁净与浑浊、美妙与丑陋之间到底有多大的距离呢?从惠远寺来看,不过就是一张纸——门票也是纸呀。
我们在做好心理准备后,迈进了这座不需要门票的寺院。
很多时候,某些建筑就像某些商品、某些人:因为自身的分量不足,要想引人注目,就只得装扮得花哨些、再花哨些。但惠远寺不需要这样,在它的些许斑驳、些许荒漠背后,是历史的厚重、正道的沧桑、睿者的大气。
当我和明珠的镜头聚焦在建筑和风景上的时候,杨帅和他的摄友们却和院子里的小喇嘛们较上了劲儿。那十来个喇嘛,也就十二岁左右的样子吧,一看到杨帅他们把镜头对准自己,就全都用僧袍挡住了脸。大摄郎悄声问央金拉姆:“他们怎么了?不许我们拍吗?”
央金拉姆笑笑,弯着腰对小喇嘛们说:“姐姐保证他们会把照片寄给你们。现在先把地址给姐姐好不好?”
小喇嘛们羞涩地慢慢聚到央金拉姆身边,把脸朝向杨帅他们的镜头。等杨帅他们拍了几张后,小喇嘛们开始活跃起来,在草坪上走来走去,有几个还不停地交头接耳,然后一起哄笑。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告诉央金拉姆地址。
明珠说:“他们需要的并不是照片,而是沟通。”
趁着小喇嘛们配合拍照的机会,央金拉姆请来了一位中年喇嘛,要他带着我们参观惠远寺,为我们讲解寺院的历史。
12
“惠远寺距离康定县城一百四十公里,距离成都市四百多公里,是1729年雍正皇帝派果亲王来这里修建的。据说为修这座寺庙,雍正拨了白银十六万两。寺庙建成后,他还亲自驾临,御赐寺名‘惠远寺’,享受和西藏哲蚌寺一样的等级待遇。七世达赖喇嘛在这里居住了七年,并亲自制定寺规。这里还是当年朝廷和拉萨交换官文以及藏汉僧侣的修法圣地。”中年喇嘛又指着那些小喇嘛说,“惠远寺中有一个佛学院,附近的藏民都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送到这里来学习。”
在他讲解的间隙,我问:“上次我和杨帅来的时候,看到这里有一位从北京来的志愿者,他现在走了吗?”
喇嘛用在他这个年龄极少有的清澈目光看看我,笑着说:“你说的是张老师吧?他已经回北京了,不过,我们都很想念他呢。”
央金拉姆弯着腰,拍着手,高声叫道:“哎呀,意西尼玛,你还记得张老师呀?”
“我们上次来,就是张老师做的导游呢。”我和央金拉姆、喇嘛说话的时候,杨帅也给他的摄友讲起了张老师,“张老师是一位程序设计师,也是一位自助游驴友,他来过八美好几次,每次来都不会空手,不是给希望小学捐书,就是在网上约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捐电脑,后来发现这里缺汉语教师,他又成了第一个从北京来这里的志愿者。希望小学里的孩子大多都是孤儿,张老师把他们分成两个年级,教他们学汉语和简单的计算机知识。”
大摄郎听了杨帅的介绍,看着喇嘛,好半天,才像是憋不住了一样,说:“这样的地方,能激发人的高尚情怀。”
我一听这话,就想起他殷勤搀扶明珠下车的样子。这家伙,不会是被明珠激发了高尚情怀吧?
再次经过大殿前,刚才还在嬉戏玩耍的小喇嘛们都坐在草坪上了,正三三两两地相对颂着经文,很专注,没人抬头看我们一眼。
走出寺院,大摄郎问喇嘛:“寺院做这些公益事业,需要很多经费吧?为什么寺院不收门票呢?”
喇嘛摇摇头,说:“也有人来找过活佛谈这件事情,但活佛不同意。他说不能让一心拜佛的人为了拜佛付钱,哪怕来的人不为拜佛,只是想看一看寺院,也是佛缘。”
“不仅仅是寺院,张老师上次说,活佛还一直尽其所能资助着希望小学的孤儿们。”我心里想着张老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都说高处不胜寒,其实高尚的人周围从来不缺乏追随者,只是追随的方式不同而已。
自从中年喇嘛来了之后,明珠就一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往停车处走的时候,她又掉在了后面。我频频回头去看,央金拉姆见了,跑到明珠身边,问:“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明珠似乎被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问:“这个七世达赖就是六世达赖的转世吗?”
她终于还是自己留意到了这个问题!我在心里暗暗地感谢佛爷。
杨帅和大摄郎他们听到明珠这样问,也停下脚步,围拢过去。
央金拉姆看了我一眼,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为什么还要问呢?”
“我真不知道,你给讲讲吧。”明珠被央金拉姆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的样子,看起来像个认错的小学生。
央金拉姆看到大家都把她围着,来了兴致,架子一端,立刻戴上了导游的面具:“七世达赖格桑嘉措就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转世。格桑嘉措是理塘人……”
央金拉姆才打算开始她的长篇宏论,明珠就打断她,问:“理塘,不就是仓央嘉措想要借白鹤的翅膀飞去的地方吗?”
“是的,”央金拉姆接着说,“白色的野鹤啊/请将飞的本领借我一用/我不到远处去耽搁/到理塘去一遭就回来。仓面嘉措借这首诗预言他要在理塘转生,也就是说,它是六世达赖要在理塘转生为第七代达赖的预言。据说仓央嘉措去世以后,人们很想弄明白他会到哪里去转生,就去请示神谕。神附在人的身上,却只是拿出了一面铜锣来敲了一下。当时人们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听说了六世达赖在理塘转生的消息,大家才恍然大悟。意西尼玛知道的,锣是铜做的,而铜的藏文就是‘理’;敲锣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是‘塘’——大家这才明白,原来神早就喻示了六世达赖在理塘转生。”
央金拉姆讲这段传说的时候,吸引了来来往往的所有人。虽然我相信,除我之外还有人也听过这个传说,但大家还是认真地听着,就像第一次听一样。央金拉姆似乎不明白这一点,她居然很严肃地告诉我们:刚才那只是传说,下面我要告诉大家的,才是历史。
13
格桑嘉措生于藏历第十二绕迥之土鼠年,也就是1708年、清康熙四十七年的七月,他的父亲名叫索南达杰,母亲名叫索南曲措。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去世后,汗王拉藏汗决定立伊喜嘉措为新的六世达赖,但西藏的广大僧俗不予承认。西藏佛教界便寻找到格桑嘉措为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转世。因拉藏汗所立的六世达赖伊喜嘉措在西藏,无法迎请格桑嘉措进藏,便于木马年,也就是1714年,将七世达赖由康区接到青海,请求清朝承认。火猴年,也就是1716年,遵康熙帝之命,青海诸台吉迎请七世达赖安住于塔尔寺,二世却藏活佛和三世白佛给其授近事戒出家。火鸡年,也就是1717年、清康熙五十六年,逃居新疆的蒙古准噶尔部以精兵侵扰西藏。杀拉藏汗,占领拉萨。康熙帝命令进剿,于1718年,也就是康熙五十七年,清廷第一次用兵于西藏,全军兵败藏北。
康熙帝于是正式册封七世达赖,赐给金册、金印,印文为“宏法觉众第七世达赖喇嘛之印”。是年九月十五日在布达拉宫举行了坐床典礼,拜五世班禅罗桑益西为师,受了沙弥戒。直到这时,康熙帝根据西藏僧俗尊崇达赖之深厚心理,才解决了六世达赖的继承人问题。格桑嘉措之后到哲蚌寺学经,二十岁那年,也就是1727年、清雍正五年,又由五世班禅主持受了丘比戒。格桑嘉措返回拉萨以后,于火蛇年,也就是1737年、清乾隆二年,前往扎什伦布寺,看望五世班禅罗桑益西,那年,五世班禅罗桑益西已经七十五岁。不久,五世班禅圆寂,七世达赖主持荐亡法事及寻找转世灵童。
七世达赖格桑嘉措于金羊年,也就是1751年、清乾隆十六年,开始亲政,时年四十四岁。格桑嘉措虽“位及政教领袖而无纤毫骄慢,教证功德内已圆满,仍从他人听闻经论,曾无暂舍。修证已到高深境界,然举止动静取水脱鞋皆依戒律而行。富有全藏受用无量,然所着服装每年只换一套”。格桑嘉措一生谦逊俭朴,颇得西藏僧俗尊崇。他于藏历第十三绕迥之火牛年,也就是1757年、清乾隆二十二年的二月三日,在布达拉宫圆寂,时年五十岁。
14
“我这可是原文照背啊,一字不差。你们都不知道,当年我是怎么把这些资料背下来的。”央金拉姆演讲完毕,边随大家往停车场走,边得意地看着大家说。
如同听了绝对正确却毫无趣味的工作报告一样,大家除了鼓掌说好,还能如何表态呢?
先是杨帅干笑两声,推推鼻梁上的黑框小方眼镜,说:“看样子,吃你们这碗饭也真不容易呀,不仅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通晓历史,还得有一张巧嘴,一副好牙,以确保口齿伶俐、巧舌如簧……”
摄友们更绝,都夸央金拉姆普通话讲得好,一点没有四川椒盐味,“普通”得很地道。
我跟在后面,却没有听到明珠的声音,忙回头去找,发现明珠还站在原地,盯着惠远寺看。
我走过去,叫了她两声,她才回过头,眼神有些迷惘,声音也似乎是从空谷里传来的:
“Ohyouwhitecrane
Pleaselendmeyourpowertofly
Iwillnotlingeratfarawayplaces
ButshallmakeatriptoLitangandcomeback”
“他是仓央嘉措的转世呢。不好意思,我之前对藏传佛教没有什么了解的,只是喜欢仓央嘉措的情歌,只把他当诗人,没有太多地考虑他的活佛身份。”
“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仓央嘉措,一个只属于我们自己的仓央嘉措。”我拍拍明珠的肩,说,“上车去吧,都等着你呢。今天在八美住一晚,明天一早大家要去塔公草原骑马扬鞭。”
15
“塔公,藏语意思是菩萨喜欢的地方。”
央金拉姆每次带游客来塔公草原,都会反复这样说。
路边的树木多了起来,村落间的白塔明晃晃的耀眼,两边开始不断出现大片的高原草甸,马和牦牛像音符一样,在还没有花的季节,让高原充满了灵动的诗意,更让人不由得想起茵茵草地上开满鲜花的样子。按顺时针方向从路旁的风马旗边上转了过去之后,我们一路避让着牦牛群和羊群,进入了草原。
塔公乡的一侧是终年积雪不化的亚拉神山,山脚下的塔公草原可以牧马,可以放羊;另一侧是一条蜿蜒清澈的河谷。一路走过,可以看到草原上的牧马人,有的懒洋洋地正四处晃悠,有的躺在高坡顶上的尼玛堆下发呆。
有摄友说:“躺在那里,让太阳暖洋洋地晒着,看鸟在天际掠过,一定好舒服。”
但我们没有时间去享受这样的舒服。根据行程安排,大摄郎他们在这里有一个比较大的活动:用两天的时间,骑马穿越塔公草原。
两部车上的人都聚拢后,央金拉姆征求我和明珠、杨帅的意见:如果不想骑马,就先去参观塔公寺,然后在塔公寺周围溜达着等他们。我摆摆手,表示随便怎么样都行;明珠一听要骑马穿越草原,兴奋得很,马上表态要加入;杨帅当然不用说了,早就不知道自己是跟谁出来的,扎在摄友堆里,难得和我说上几句话。
央金拉姆见我们都要去,很高兴,招呼大家说,山上冷,穿厚点,记得带吃的,有睡袋的最好也带上。
我和杨帅都没想到,央金拉姆会在这个时候说起睡袋。当然她不说,我们也会带上的。只是明珠,她一向不喜欢用睡袋的,我看她把一件乳白色的羽绒服装进了背包。
央金拉姆和负责的老伯谈好后,我们开始挑选各自的马。几个人里,只有我和央金拉姆会骑马——摄友们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高度的专业精神:他们考虑到有可能从马上摔下来,就全部把相机挂在我和央金拉姆的脖子上,自己背着那些不怕摔的衣物。
几个摄友骑过汉地景区的马,明珠却是连马背都没上过。我们一行八个人,只有三个康巴汉子随行牵马护送。他们也许不觉得骑马有什么困难,把明珠最后扶上马以后,只用生硬的四川话简单介绍了怎么样叫马左转、怎么样叫马右转、怎么样叫马向前走、怎么样叫马停下,然后,一拍马屁股,就招呼着要启程了。
大摄郎惊呼:“这样就可以了吗?万一马受惊了怎么办?掉下来怎么办?”
但他毕竟是走南闯北的人,又骑过马,咋呼几句,自己也没当回事儿,骑上马就往前跑了。
我看到随行的三个康巴汉子里,有一个始终跟着明珠,就不再为她担心。
我骑的是一匹高大威猛的白马。原以为高大威猛的马一定会跑得很快,却不想,别说跑了,它居然走都走不快,随我怎么夹马肚子扬马鞭它都无动于衷。我只好随缘,让它自己慢慢地走。这样慢慢走着,我反倒有时间来欣赏其他几位的马上表演了。
刚走没多远,就有了险情,杨帅和一个摄友的马不知怎地受了惊吓,把两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两人被摔得龇牙咧嘴的,我问怎么样?杨帅扯着嗓子回答:“还好,只是摔破了皮,没骨折。”
也不知道大摄郎他们当初怎么会想到这么一个项目,穿越八百平方公里的草原,听起来似乎很浪漫,但对于不擅长骑马的人来说,却是很辛苦的。康巴的草原也不像内蒙的草原那样一马平川,而是有众多起伏的山峦。刚开始还算是有路,后来居然连路也没有了,坡度也大,乱石成堆,如果踏得不稳,就可能人仰马翻。
我轻松地骑着马,可看他们时,心却提到了嗓子眼里。有一段路上布满了荆棘,我们穿着厚厚的衣服都得小心防范,但马儿走得很从容,有时还吃那些荆棘。还有一段小径窄得似乎人都很难通过,但只要上面没有障碍,马就能顺利穿行。
途中的沙石小径,坡度非常陡,从那里过的时候,我满耳都是明珠的尖叫声。
上山后,天气很快就变了,开始是冷风,接着是小雨,后来干脆就是冰雹。
也不知道是马的原因,还是骑术的原因,除了央金拉姆,其他几位都控制不住马。走得快的,一路尖叫着往前冲;走得慢的,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叫;还不时有人从马上摔下来,马受惊后疯狂奔跑……三个康巴汉子又是照顾人又是拼命跑着去追马,累得够呛。
明珠是那个跑得比较快的,一路都很安静,除了有惊无险的尖叫,没有被摔下来过。
16
傍晚到达宿营地,山高风大,只有一家人在这里居住,住的还是泥房,不是帐篷,很有些驿站的味道。
因为经历了山顶上冰雹狂风的洗礼,有两个摄友病倒了。一个比较轻,打着喷嚏;另一个就是大摄郎,不仅鼻涕长流,还浑身直打哆嗦。央金拉姆和房主协商后,交了些床铺费,大家才都住进了泥房,随便吃了些带来的干粮,就横七竖八地在地上睡下了。
杨帅特意把我换到明珠旁边——这样,他也正好就在央金拉姆旁边了。
下面只隔了一张防潮垫,主人家的被褥盖着也只能勉强防寒,根本不能保暖。我看到明珠的脸红红的,担心她感冒,一把将她拉到我这边的被子上坐下,把她的被褥给她铺在地上,然后把我自己的睡袋放上去。明珠大概是太累了,没说什么,乖乖地钻进睡袋。我把她的乳白色的羽绒服搭在睡袋上,然后和杨帅一起去看大摄郎。
大摄郎感冒了,发着烧,他已经穿上了所有能穿的衣服,躺在睡袋里,还盖上了厚厚的被子,却仍然冻得发抖,脸像没有完全燃烧的炭块,呼吸也非常急促。这个狼狈样,很难让人相信他就是那个在明珠面前大献殷勤的“大色狼”。在高原上得了感冒是非常危险的,我赶紧叫央金拉姆给他一袋氧气,但央金拉姆过来看看,说:“他只是感冒,并不是高原反应,吃点感冒药,睡一觉就好了。”杨帅于是从另一个摄友那里拿来药,喂大摄郎吃下了。
刚进来时,屋子里还烧着火。把所有人安顿好之后,央金拉姆在临睡前把火灭了,又把主人家的小窗开了条缝,这才最后一个躺下休息。
17
半夜里,我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在我身边蹭了几下,悄悄看了一眼,却是明珠,她把羽绒服搭在了我身上。我赶忙把眼睛紧紧闭上,像是要把这种感觉包在眼睑里。我的睡袋是徒步二郎山的时候买的,在冰天雪地里睡着都暖和。看样子,明珠是缓过劲儿来了,我不再担心她,安稳地睡着了。【穿】
【书】
【吧】
一早醒来,我先看了看身上,没有了明珠的乳白色羽绒服,只是多了床被子。身边的铺也空了,明珠已经和央金拉姆在帮着主人准备早饭了。再看看大摄郎,也比昨天好些了,杨帅正指挥着要他一会儿出去的时候,把头脸都包起来,只露出眼睛,免得吹风。
有了第一天骑马的经验,第二天骑起马来,大家都轻松了许多。
我的马似乎和我熟悉了,表现和昨天判若两马,跑起来不仅异常稳健,还会自己找好路走,我都不用去担心它。
大家似乎都和我一样,轻松自在地看着沿途的风光,雪山、金光、蓝天、白云、还有美丽的海子——只有一位小摄友脸上的表情怪怪的,一问才知道,他的屁股给磨破了,在马背上每颠簸一下都倍受煎熬。
哄笑声中,大家跑进草原去追逐那些牦牛,拍那些帐篷。帐篷里的姑娘不好意思地拉下一点篷布把脸遮住,摄影家们于是抢到了最美丽的镜头。
春天的阳光,温暖而舒适。远处的草原海子闪着金光。近处黑色、白色的牛羊悠闲地吃着草。地上的小草只有寸把长,但小花儿早已不甘寂寞地冒出头来,如同嫩绿地毯上点缀的黄色图案……我自顾自地拍着,猛地转身,发现明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站到了我身边。我担心她是不是有高原反应,忙问:“怎么了?”她仰着小下巴示意我看那几位摄友。我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了一个很感人的细节:当那些正在磕长头或祈祷的朝圣者进入镜头时,摄友们就会自动把镜头移开。我很感激他们,在这样的时候,能够尊重信仰的神圣;我也感激明珠,她能发现这样的细节,并告诉我。
央金拉姆正在路口指着玛尼石堆,给身边的两个摄友讲一个传说:“相传,唐僧取经时,过通天河,得到巨龟的帮助。巨龟就委托唐僧到了西天,见到如来佛祖,一定帮它打听一下,它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唐僧答应了它,可到西天后,因为忙于取经,却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取经回来的路上,又过通天河,巨龟驮着唐僧师徒到了河中间,问起托付的事情。唐僧这才想起自己没有践诺,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只得老老实实告诉了巨龟。巨龟非常生气,沉到水底——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闹情绪,拒载。唐僧师徒四人和佛经,于是全都掉到了河里。四人从水里爬起来,捞起佛经,放在河边岩石上晾晒,经书上的文字于是就印在了石板上,形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玛尼石。这个当然只是传说,玛尼石上的经文却是人们用锤、斧、刀、凿一笔一划,在坚硬的片石上凿刻出来的……”
明珠在我身边捡起一块小石头,走过去,放到玛尼石堆顶上。
18
夕阳下,牧人的帐篷炊烟袅袅,草原深处,有人在骑马,还有人赶着牦牛群悠闲地走着……我们回到塔公乡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央金拉姆和杨帅去联系旅馆了,我和其余几位停好车在路边等。塔公乡只有一条长约二百米的街道,尽头就是塔公寺和塔公草原。大概是因为见到我们都背着相机,几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簇新的民族服装,很快就围了上来,对着我们憨憨地笑。明珠问:“一路走来,也没看过谁这样打扮呀,今天是什么节日吗?”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那几位摄友看到这么好的拍摄机会,马上就端起了相机。大摄郎吃过几次药也好多了,跑在最前面。小姑娘们一见,很自然地在屋檐下站好,等着被拍。大摄郎猛按一阵快门后,喜滋滋地让小姑娘看显示屏,小姑娘却把小手背到身后,异口同声地说:“叔叔,找我们拍照是要给钱的,每人五元。”大摄郎很意外,一下子呆住了。我连忙上去,半蹲着,拿了一把零钱给了小姑娘们。小姑娘已经欢呼着四下里跑开了,大摄郎这才缓过神,摊开手说:“这些藏族孩子,小小年龄就学会这一套……”m.chuanyue1.com
我正要开口,他身边的摄友却抢着说:“这样的事情,北京西安成都……哪里的旅游景点里没有?”
“好的不学,坏的学起来倒是快得很。自然环境被破坏得厉害,人性扭曲也是必然的。可这里阳光空气那么干净……唉,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能接受呢。”听到大摄郎这样说,我突然觉得他对待明珠的态度很绅士。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几乎喜欢上他了——
他说:“意西尼玛,今天晚上我请客。”
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饭,有人能请客,我简直太高兴了。
塔公乡街道两侧的藏族民居色彩艳丽,藏狗迈着四平八稳的方步在街道上踱来踱去,到处满溢的是世俗的生活气息。乡上几乎所有民居都对外接待游客,我们要住的“雪城客栈”就在塔公寺左边不远处。我们进去放行李的时候,从房间的窗口望出去,正是塔公寺的莲花殿和经幡漫天的塔公山。杨帅说,他选中这里,就是因为哪怕躺在房间里望天和发呆,都足够惬意。“雪城客栈”的一楼是餐厅,我们就在这里享受了据说唯有这里才能吃上的“塔公雪水鱼”。
老板端了一个大盆过来,往我们中间的桌子上一放,骄傲地说:“这就是塔公独有的雪水鱼!”央金拉姆边帮我们往碗里盛,边说:“塔公冬季冰封,积雪要第二年四月才融化,所以河水的温度低得很,河里的鱼肉质也就特别鲜嫩。也有人吃过后,想带鱼苗到其他地方去繁殖,可是从来都没有成功过。所以,要想吃雪水鱼,只能在塔公才可以享到口福。”
大家看到老板和央金拉姆都这么推崇“雪水鱼”,赶紧动手。杨帅以前和我在新都桥吃过一次,他今天还跟着凑热闹,对大摄郎说:“也就是香辣咸鲜嘛,我看没什么特别。”
几位摄友坚持“食不言”,不理睬他,认真地吃着,轻轻一吸,肉便到了嘴里,把完整的骨架放在桌子上……
饱餐之后,大摄郎付过账,一回到房间就把照片往电脑里倒腾,还强迫大家都去“品评”。考虑到“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短”,我们不得不去捧场。只是这里不能上网,照片传不到他们的“行摄天下”网站,有些遗憾。
明珠问杨帅:“你的摄友怎么都和你一个德行呀?”
杨帅说:“天上大星配小星,地上野鸡配黄莺。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19
累了两天,大家都睡得很沉。早上起床,太阳已经升起了。我下楼去,看到只有明珠在那里坐着发呆。其余人都还没起床呢,于是我们决定先出去转转。
我们走在去草原的路上,看到了山顶的白塔,我拉着明珠的手跑上去。藏区很多这种白塔,路边、家门前、寺庙内随处可见。白塔周围堆着玛尼石,挂着经幡,经幡插成了许多三角形、四边形的色块,一个连一个,声势浩大,在蓝天下青山上,让人油然升起一股敬意。我和明珠绕着白塔转了三圈,各自许了心愿。
我说:“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今天许下的心愿能够成为现实。”
明珠反问道:“你坚信吗?”
站在山顶看下面的茫茫草原,白白的帐篷,金色的庙宇,马在奔腾,天是蓝色的,云是白色的。远处的雅拉雪山,清晰得就好像在眼前。观音神山上面,插满了五色斑斓的经幡,经幡飘动着,就像阳光下的五彩流波。塔公寺里,古塔林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寺外的转经筒被阳光照得亮闪闪的。有一位老人正缓缓地挨个转动着转经筒,几头牛跟在他后面,慢慢地用头触碰着那在阳光下泛着金色光芒的转经筒。
我眯着眼睛仰望远处的雪山,看雅拉雪山在阳光下被镶嵌的那道金边,听明珠在我耳边的低吟:
那一日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
20
央金拉姆已经习惯了带团“丹巴—八美—塔公”一日游,现在跟着我们和这帮摄友闲散地一路走下去,逐渐适应了自己只是朋友而不是导游的新身份,很少发表“导游体”高见了。不过,因为我们中某些家伙过于闲散,睡懒觉、无组织、无纪律、单独行动、在塔公寺转经等等,行程被严重耽误,央金拉姆还是表现出了一个导游所必备的基本素养,把我们臭骂一顿,然后撵着我们上路,并对大家恐吓加诱惑:“新都桥是摄影家的天堂,我看呀,今天已经这么晚了,即使加油赶到那里,天也早就黑了,你们恐怕什么都拍不到了。”
去新都桥的路虽然是下坡,但那些碎石排成的路面严重考验着我们的车技和体能。
在塔公耽误得太久,我们快到新都桥的时候,天色真的已近黄昏了,不过景色却格外迷人:近处的太阳正在下山,而远处的雾影下,阳光又正从山坳里穿出,给大地镀上一层金色。一条浅浅的小河与公路相依相偎地蜿蜒流淌,一个个小小的村落依山傍水地散布在公路两旁,炊烟在小河与村落间的树林里,纱一样地飘荡。天空中的云霞淡淡的,却呈现出丰富的、瞬息万变的色彩和层次。在魔术师般的霞光里,眼前的景色缤纷绚丽,凸现着流畅的色彩和线条,而在更远处屹立着的贡嘎雪山主峰,居然神奇地成为这一切的深远背景,又如同这一切的坚强守护。
当高原的太阳西斜,物影拉长,无数的投影让人猛然间有了穿越时空的感觉。
能看到新都桥了,我才对央金拉姆说:“我在这里下车。你们先去安排食宿。”
我的口气很坚决。
央金拉姆气得不得了,回头对那两位已经把三脚架抓在手里的摄友说:“你们就别想了啊,天色太晚,不安全。”
那两个家伙明白央金拉姆的意思,看看我,很不情愿地软在座位上。
“还有啊,杨帅看你下了车,肯定会停下来,你得保证不让他们下车,一个都不许。”央金拉姆在接替我坐上主驾的宝座前,再次吩咐。
“是,我保证!”我抱歉地冲后面的兄弟笑了笑,跳下车。
果然不出央金拉姆所料,后面的杨帅一看我下了车,马上减速,擦着我停下来,问:“什么情况?”
我大手一挥:“请沿着既定的路线继续前进。”
杨帅明白我的意思,迟疑了一下,把车开走了。我走了两步,杨帅的车又停了,明珠伸出头来大声说:“意西尼玛,你小心点。我们到了旅馆就给你发短信。”
我答应着,再一次挥挥手。车开动了,明珠还伸着头,我看见逆风中她的长发铺散在脸上,发丝散开,柔媚地在风中飞扬。
我隐约对央金拉姆有了一丝歉意:她总是会为我周到地安排好一切,但我从没有心动过;明珠不过偶尔有意无意地说一句话,却能让我激动很久。
我在甜蜜中感受着周围的美景,拍着照片,构思着……天色有些暗了,我正收起相机,一前一后,明珠和央金拉姆的短信也到了。我先把相机装好,斜背着,才打开手机。她们两人在这一点上步调相当的一致:都只是简单明了地写着旅店名和房间号。我看了短信,正要回话,猛听得身后“呜——”的一声,有辆摩托冲过来,经过我身旁的时候,突然拐到路边,停在我前面不远处。
我知道央金拉姆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摩托车上下来的这个人看上去年龄比我小些,块头也比我小些,眼神直直的,似乎不会转弯,乱蓬蓬的头发像枯草一样打着结。
他向我走来,游弋的眼神,棍子一样在我身上乱戳。
他掏出一把藏刀对着我,用鼻音非常浓重的四川话吼道:“不要动!把钱拿出来!”
他拿刀的手在微微发抖,稚气未脱的脸上,因为紧张,僵硬得像岩石一样。尽管心里好笑,我还是先把手举起来,然后说:“手举起来了,怎么给你拿钱呢?”
拉萨的藏语和康巴的藏语并不像陕西话和广东话那样差别大,他听懂了,愣在那里打量我,手里的藏刀也依然对着我。
我虽然有四分之一的汉人血统,还长期在汉地长大,但只要多看两眼,任何藏人都会发现祖先在我身上打下的烙印,和他们是一样的。我以为他不会为难我,就像央金拉姆以为在这片土地上不会有人为难我一样,我放下手,打算把身上的现钞给他——总不能让他白忙活吧?
但他立刻紧张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叫道:“不要动!不要动!”
我也有些紧张,慢慢地举起手,说:“不要冲动,我只是想给你拿钱。”
“那你拿,全部拿出来!”他的刀在我面前晃着,声音有些外强中干。
因为出行之前把钱交给财会了,我身上带的现钞不多。当我举着左手,用右手把那薄薄的几张纸币拖出来时,他的脸上明显地写了两个字:失望。他并没有马上接钱,而是扬扬手里的刀,嘟囔道:“怎么就这么一点儿呀?”
我举着双手回答他:“现在谁出门还会带大笔的现金在身上啊?”
他显然不相信,自以为是地说:“出来玩儿,怎么会不带钱?没有钱,还玩什么?”
我又好气又好笑,还得给他解释:“其他的钱都在卡里,需要的时候才取出来。”
他相信了我的话,右手握着刀,左手抓过钱往兜里塞……就在这个时候,又一辆摩托呼啸而来。我心里顿时一紧:如果是团伙作案,我的麻烦可就大了!于是,趁着他装钱的时候注意力不集中,我猛地伸手捏住他的手腕,抢过藏刀,从后面把他抱住。
后来的摩托车稳稳地停在我们面前。车上的人年龄比我稍微大点,个子和我差不多,但面色黑得多,也壮实得多。他边往我面前走,边摊开双手,缓慢而平和地说:“不要误会,不要误会!我没有带武器。”
我盯着他,没吭声。他显然已经看出我不是普通的汉地游客,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又说:“你能不能放了他再说?他是我的弟弟,今天我们去卖虫草,他把钱给弄丢了,怕回去阿爸打他,才干了抢你钱的蠢事。”
我依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松开了手。
那兄弟俩退后几步,相互看了一眼,猛地各自跨上车,飞一样地跑远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左手手肘流着血,连忙拎着藏刀,一路狂奔到了新都桥。
21
我先去一家小诊所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按照短信上的地址,去找央金拉姆他们。
新都桥地方虽小,吃饭住宿的地方却不少。作为两条入藏公路的交汇处,抬眼一望,满眼都是“停车吃饭住宿”的牌子。我三拐两拐,来到了大部队落脚的客栈,央金拉姆和明珠都在。我一进门,央金拉姆的目光就被我手上的藏刀缠住了,起身跑过来,抓过藏刀,翻来覆去地看着,问:“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事,看见有人卖,觉得挺好,就买了一把,送给你吧。”我不想继续说这个话题,左右看看,问,“他们呢?”
“哎呀,还是卓玛他们公司生产的呢,你送给李明珠吧,我已经有了。”央金拉姆把藏刀递给明珠。
明珠坐在靠边的餐桌上看着我们,一直没动。她接过央金拉姆递过去的藏刀,看着我说:“他们洗澡去了。你自己点些吃的吧”
我在明珠对面坐下,胡乱点了个牦牛肉和野山菌,就对她们挥挥右手,说:“你们先去洗澡,我吃了饭随后就来。”
两人答应着,忙不迭似的,起身就走。我看着她们的背影,真的很想说:“喂,我受伤了。”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明明知道自己有伤,不能随便沾水,但我吃过饭,放好相机,还是去了澡堂——身上太脏了,不能泡,想办法擦擦总可以吧?
澡堂挺大,是淋浴,用木板隔成一格一格的,但是没有门帘,进去后一目了然。男女浴室也只是用一张木板分开。杨帅正和大摄郎比谁更黑,看到我来了,冲着我尖叫:“你还不脱衣服?等什么呢?”
我开玩笑:“先参观参观再说。”
“你变态啊!”杨帅把湿毛巾甩过来,我赶紧用右手抓住,结果溅得满脸都是水,我赶紧跳出来,在外面坐着,等杨帅洗好了好帮我。
“……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哎,带我们走进人间天堂,青稞酒酥油茶会更加香甜,幸福的歌声传遍四方……”里面不知是谁起头开始唱歌了,唱的是《天路》,一个男声,却很有韩红的味道。我想不出来,那几个摄友中,谁会是这个唱歌的。
接着央金拉姆唱起了《青藏高原》,高亢的声音像是飘在二郎山上。
这样拉歌,我还是刚进大学军训的时候享受过,听着真是享受。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容出现在我的心上……”明珠的声音怎么听都有点江南民乐的味道,我眼前突然浮现出她此时唱歌的样子,脸上有些发烧。
“高原红,美丽的高原红,煮了又煮的酥油茶,还是当年那样浓。高原红,梦里的高原红,酿了又酿的青稞酒,让我醉在不眠中。”
“噢……神奇的九寨,噢……人间的天堂……你把那童话的世界,噢,铺满高原……”
“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宫,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在雪山之颠把我的魂唤醒,爬过了唐古拉山遇见了雪莲花,牵着我的手儿我们回到了她的家……”
不知道是哪个唱的,后面声音高不上去了,引来央金拉姆和明珠的哄笑,于是有人又唱道:“……没完没了的姑娘她没完没了地笑……”
央金拉姆紧接着就跟上:“我的家乡在日喀则,那里有条美丽的河,阿妈拉说牛羊满山坡,那是因为菩萨保佑的。蓝蓝的天上白云朵朵,美丽河水泛清波,雄鹰从这里展翅飞过,留下那段动人的歌。”
男声这边估计是没什么可唱的了,停顿了一会儿,杨帅吼道:“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呃?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呃?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呷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呃,军民本是一家人,谁来帮咱们洗衣裳呃。”他唱一句,大摄郎们就和一句“巴扎嘿”,然后大家一起喊:“是女生帮我们洗衣服!”
因为女声实在太少,明珠的江南风味这个时候也挑起了大梁:“雪山啊霞光万丈,雄鹰啊展翅飞翔。高原春光无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
实在不能忍受,我站起来,在澡堂外面放声高唱:“……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拉,你有一个花的笑容美丽姑娘卓玛拉,你像一杯甘甜的美酒醉了太阳醉了月亮,你像一只悠扬的牧歌美了雪山美了草原……”
里面顿时想起一阵嘘声,杨帅腰上裹着浴巾跑出来拉我,拉扯间,碰到了我的伤口。我尖叫一声——估计这一声太凄厉了,澡堂里的人全都安静下来。
“意西尼玛,你挂彩了?”杨帅居然大惊小怪地尖叫,比我刚才那声尖叫声调柔和不到哪里去。
然后,我被拖进澡堂,过了半个多小时同时被数个男人伺候着洗澡的幸福生活,当然,我也付出了夸大事实、搜肠刮肚编故事的代价,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临危不惧、大义凛然、功夫高超、慈悲为怀的武林高手。
22
清晨,简单地吃了些东西,摄友们要去完成此行新都桥的一项重要作业——拍日出!央金拉姆在叫醒摄友的时候,连带着,也把我们全叫起来了:她和明珠一个房间,她一起床,明珠必然会被吵醒;我和杨帅一个房间,叫他也就必然会把我吵醒——自从和大摄郎他们会合后,杨帅就成了“两栖动物”,摄友们的任何活动,他都不会落下。
穿衣服的时候,我微微觉得手肘有些肿,活动不太方便,刷牙洗脸的时候,就只能用一只手解决问题。
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悉悉率率的脚步声。出了镇子,过了桥,我们踩着清晨的湿露,静静地走在宁静的清风中,逆着一条小溪进山沟。高原的天空很明朗,就算是晚上也不像内地黑漆漆的,远处的群山在朦胧中越发显得伟岸,幽静的山谷里散落着星星点点的民居,白色的窗户分外显眼。
太阳好像是被我们转经轮那样转出来的。我们走着走着,从山沟走上山顶,眼看着远处的东方,慢慢地有了第一缕霞光……霞光无声地、坚决地撕开了黎明前浓重的夜幕,并扩展着、光亮着、鲜艳着。渐渐地,霞光捧着贡嘎圣山的雪峰,逸出云层,王者一样地君临天下,那么强大、那么神圣、那么高不可攀。
太阳翻过东边的山峰,夺目的晨光横空掠过山谷的天空,恣意挥洒着这个世界上最洁净的光芒,就连西边的山峰都被映照得金光灿灿。
天空开始呈现出海子一样的湛蓝。
阳光下,有了安详吃草的牛羊、静静流淌的小河、在风中轻曳的白杨树,还有静静的白塔、轻扬的经幡,以及从寂静空旷的原野深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
一切都如童话般,美丽得令摄友们屏住了呼吸。他们小心翼翼地按动着快门,生怕会惊扰了什么。
面对如此壮丽的景色,有两个人却一直没有打开相机——我是因为手不方便,而明珠是为什么呢?
六
凡俗生活的轻松愉快、自由欢乐,使身为六世达赖的仓央嘉措陷入了深深的痛苦。
TheLama’sfacewhichItrytomeditateupon
Doesnotappearinmymind
Thelover’sfacewhichIdonotmeditateupon
Appearsinmymindclearanddistinct
我默想喇嘛的脸儿
心中却不能显现
我不想爱人的脸儿
心中却清楚地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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