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晖再次见到那些香樟树已经是快半年之后的事情了，他跟着李阿公回到了老宅里，还没进门的时候就闻到了那些树木的香气。
李阿公这半年来感觉消瘦了一些，听说他大儿子在外地打工的时候出了车祸，这几个月做了好几次手术才算是保住了一条命，李阿公自然为孩子的遭遇心痛，有些憔悴倒也是情理之中的。
冬天的冷风说来就一直没停下。
李阿公关上了正对院子的房门，往前厅的火炉里扔了一两块木头，那火烧得更旺了些，驱走了一丝寒意。
周清晖用铁钳翻着木炭，夹出火炉里的红薯，表皮已经考的黑焦焦的。
“阿公，县里给的慰问金收到了吗？”
“收到了，周书记，你好久没来了吧……这半年，路修好了，桥架起来了，你说的都没有食言，乡亲们对你的看法也改变了不少。当初何华远来找我的时候，我以为晶花村容不下你，现在看来，你来晶花村，不光是为了你阿公的事情，倒是真想给乡亲们做点实事。”
李阿公这话不假，周清晖也就没再谦虚，算是默认了。
“您能这么说，看来是对我已经认可了。”
李阿公却突然话锋一转，“你能呆半年，不一定能呆一年，村里有些人是不会让你一直得意的，而且，我对你的态度，也帮不到你。”
“那些我不在意，在您这儿，我只想知道我爷爷当年事情的真相，您说过淘沙队的事情，可我不相信我爷爷会做那样的事，他肯定是有什么苦衷，或者是您和村民对他误会了，如今老一辈里也只有您才知道到底当年发生了什么。”
李阿公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这样固执，仅仅为了给你阿公讨回公道？”
周清晖明亮的眸子闪烁了一下，似乎犹豫了，他想了想说道：“原本我来这里一半是带着探究的心理，想看看中国的贫困山区，另一半是为了爷爷，可是现在，我看过农村之后想真正为这里做点事情。我说出来可能您不相信，晶花村现在土地耕种效率低下，很大程度上的原因可能和土壤地质有关，而且我怀疑是和几十年前的淘沙有直接关系，所以，为了能让我们更快找出这其中的原因，我希望您能告诉我实情。”
听了周清晖的话，李阿公陷入了沉思，淘沙队的确是导致悲剧的始作俑者。
“以前，晶花村的确是挖出了金子，”李阿公慢慢的回忆道，“那是村里放牛的一家，那家的男人每天都到山上放牛，有一天他倒在地上和往常一样想迷糊一会儿，却觉得脑袋底下有个冰凉凉的东西，原来是块石头，他扔了石头却发现石头底下是一块金光闪闪的东西，居然是金子，于是，在村里挖到金子的事情就这样传开了……
你可能不知道，这是我小时候的故事了，那时候晶花村不在这里，是在前面这座山的南边，还要往里，就因为这里找到了金子，于是大家为了发财就把村子迁到了这里。”
周清晖听了之后有些疑惑，“那之后呢？真的挖出了金子？”
李阿公摇了摇头，“不止没有金子，连金色的石头都没有，大家失望极了，可是有些人仍然不放弃，淘沙队依旧干的热火朝天，我们都是都被利益鬼迷了心窍，拿起铁锹就不想放下。那一年雨水多，下了暴雨之后淘沙队又出去作业了，那是我有记忆以来晶花河受灾最严重的一次，全村的房子七成都淹没了，淘沙队你爷爷带的那队也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来了。
那时候村里的人对金子着迷了一般，原本天灾人祸不干你阿公的事情，可是他看不下去了，想唤醒人们认清现实，回来之后就对大家说村里根本就没有金矿。你知道嘛，这对一个刚刚遭受灭顶之灾的村子是一个多大的打击，人们还么有从受灾、失去亲人的苦痛中缓过来，却无情的被他连最后的人生寄托与希望都连根拔起，你觉得那时候的村民们会接受吗？没有了金子，一切都没有了。于是村子里面就有人说是你爷爷找到了金矿要吞并，为了混淆视听，所以和大家说谎。
挖了这么多年，其实我也知道，这里没有金子。可是当时那个情况下，你阿公的实话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人活着有时候就为了一口气，一个盼头，哪怕我和你阿公从小一起长大，我也做了昧良心的选择，你阿公就这样被村里人赶了出去。”
李阿公的眼睛里没有往日的刚强，字里行间充满了一种卑微之情。
周清晖坐在高脚椅上听着李阿公吐露真相，心中犹如灌满了石头一样沉重。
“原来，我爷爷离开村子的真实原因是因为……”周清晖怎么也无法释怀，他已经做好了为爷爷寻求村里人谅解的准备，也做好了“赎罪”的准备，结果却变成了这样。
“自从你阿公离开后，村子就一天不如一天，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有时候也在想，这就是老天爷的报应吧……”
“可是你们不知道，”周清晖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变得沙哑，“我爷爷弥留之际，还想着村子，他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我替他能回到这里，他被你们这样对待，可是对故土的爱，这么多年都没有变。”
说着这些话，周清晖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
而一向受人尊敬的李阿公，眼睛却被热泪浸湿了，眼前本就昏暗的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他放在拐杖上的双手不安又激动的交握着，大拇指不停的磨搓着食指高高鼓起的指关节。
“这些话我本想带进棺材。你找了大学的专家来看地、看茶树，这件事村里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说白了，是村里欠你们周家一个交代，我不说出真相的话，你恐怕就要成了第二个周佑民。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孩子，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村里老一辈的人。但是如今的晶花村需要你这样的孩子，你爷阿公能让你来，就说明他心里不怨恨我们。这宅子本来就是你阿公的，我住了大半辈子，你来了，就是你的了，等我死了，这房子理应由你继承。”
李阿公一双苍凉的眼睛望着周清晖，似乎眼睛里的最后一束光即将燃烧殆尽。
原本周清晖留下是想为了给爷爷还债，可是现在，他还有留下的必要吗？
是村子对爷爷不公，而不是爷爷做了对不起村子的事情。
他不停的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闭上眼睛却总是想起李阿公那双忏悔的眼睛，搅得心烦意乱。
如今村子里知道当年真相的人只剩下一个李阿公了，大部分老者都是不知情的。换个角度说，当年他们也都是被动的驱赶周佑民。周清晖怨不得别人，只是觉得可惜，可惜爷爷活着的时候没能亲耳听见李阿公的这番话，那走的时候也不会留着遗憾了。
可是，周清晖不得不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如果同李阿公说得，村子里压根就没有出现金矿的话，那土壤问题从何而来呢？好端端的土地，不可能天生结不出好的果子。
难道晶花村这地方就真的是穷山恶水，走投无路。
周清晖不愿相信，因为检测结果还没有出来，就不能给任何东西定性。ωＷＷ.chuanyue1.coΜ
这几天村委会的人也消停了，都从陈姻姻的口中间接得知了干部人选的事情。大家知道大局已定，自己也就不瞎忙活了。可是李小兵气啊，恨啊，自己原本是最有力的人选，怎么三番五次总是被空降兵給截胡了，就算是打麻将也没有这么巧的。
奈何自己没有背景也没靠山，周清晖对自己的态度也不清不楚，他心里窝火，却还得笑脸相迎。
这时候还是徐大吉来找他了，徐大吉一开口就免去了借给李小兵盖房子的钱，不仅如此，他还不再追究李小兵在周清晖面前曾经对徐二龙的“落井下石”。徐大吉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让李小兵做好自己在村委会里的内应，特别是在煽动村民们卖茶树挖金子这件事情上。m.chuanyue1.com
李小兵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周清晖虽然和徐大吉之间有矛盾，但他毕竟是村书记，是他的领导，如果贸然参与得罪了周清晖，那自己在村委会也没有立足的地方了。他可不想和周清晖产生正面冲突。
徐大吉似乎一开始就知道李小兵的心思，直接拿李小兵透露周清晖阿公身份的事情要挟他，如果周清晖知道了李小兵偷偷跟踪他，调查他，这性质更加严重。
可是李小兵也觉得自己冤枉，明明是何华远派他盯着周清晖，怎么到头来，这些事儿都成了他的把柄，他自己夹杂徐大吉和何华远之间，真是憋屈。
徐大吉听了李小兵的诉苦却没有生气，反而正合了他的心意，于是给李小兵支了一招“金蝉脱壳”的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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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茶叶公司挨家挨户的去收村民手里的茶树，疯传村里有金矿的风头正大，乡亲们欣喜若狂，都想把握好这个“致富”的好机会，于是一些村民瞒着村委会已经签好了售出的合同。
徐大吉不会让周清晖安静的等待检验结果，他早就想好了对策，因为上次罢免徐二龙职位的事情，他这回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周清晖赶出晶花村。
第二天晚上茶叶公司就派人来悄悄挖走了茶树。
天蒙蒙亮，周清晖一早起来，站在村委会的院子里伸了个懒腰，试图赶走冬天里瞌睡虫。
他目视远方，左右伸展手臂，早上的伸展运动刚刚做到一半，却突然发觉远处的山上有些不对劲，他伸出双手搓了搓自己的眼睛，再定睛一看，原本山上那片绿色的茶树林变成了光秃秃的一片！
周清晖以为自己在做梦，伸手拍拍自己的脸，闭上眼又睁开，那光秃秃的一片依旧光秃秃的，被周围衬得好显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被蒙在鼓里的周清晖惊讶万分，一时竟然愣住了。
“周书记！”
这时村委会的大铁门被人推开了。
何华远踉踉跄跄的跑过来，“周书记啊！”
“何主任，这……这是怎么回事？”周清晖指着远处的山质问道，“怎么全都没了？！”
“我正想跟你说，”何华远喘着粗气说道，“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们就上山了，漫山遍野都是拿着铁锹翻地的村民，干得热火朝天，似乎下一秒就能挖出金子来似的。我听见隔壁有动静就去听了听，是茶叶公司给钱，把一部分人的茶树都收走了，说这样方便村民们找金子……”
“胡闹！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周清晖一听这种情况，气得捶腿又跺脚。
这段时间为了搞清楚茶树，他查阅学习了好几本有关茶树种植的书籍。
茶树要想种起来，到收获茶青，没个三四年是不可能的，晶花村好不容易有了如今这片茶园的规模，怎么能说拔就拔了呢！
这些村民真是被利益冲昏了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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