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晚上,倪先生来接他们,立萱酒店的房间已经退了。也没有给姜意珍讲,特别想见一个人。她按下门铃的猜想着,她这几年该有变化,可应门的还是那个小女孩,只是从前她站着,如今她坐在轮椅上,世人都变了,唯有她们两个,一个还是扎着马尾,另一个还是会用发夹夹住刘海。立萱说:“郁志琪,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夹住刘海真的太难看了。”

  志琪愣了愣,立萱站在门外调侃,“需要我说一句‘嗨,你好吗?’。”她为她推了轮椅进门,志琪问:“怎么找到这里?”要知道她搬了新家。立萱说:“新睿作家,要得知你的住所并不困难。”

  她写了几本爱情小说,没想到火速串红。立萱打量了她的新家,温馨干净,玻璃柜里有几瓶好洒,立萱说:“要不要庆祝一翻。”

  志琪问:“庆祝什么?”立萱说:“见到我你不开心,不高兴,不兴奋?”志琪说:“你找骂吧?”这几年一直没联系,连庄学仁那里立萱都事先打个招呼。立萱说:“生气啦?”

  志琪弯腰摸了摸小腿,“这两日有点浮肿,医生说要忌口。”立萱说:“辛苦吗?”

  志琪摇头说习惯了。“你怎么突然回来?”

  “本来是想谈生意,可是下午突然有件事结耽误了。”

  志琪把身后的靠枕丢了过来,“原来我也是这个耽误的结果,真是贵人事忙。”立萱讨好地说:“我发誓,你写的每一本书,我都有买十本送人。”志琪忍俊不禁,两个人磨了一会嘴皮子,熄灯之后,立萱觉得好像回到了从前的宿舍,犹然生出一些感慨,当时只道是寻常。

  “志琪,你睡了吗?”

  没有人应声,立萱说:“陆锦一要结婚了。”这一回,她听到她翻身。

  十几岁的时候,立萱觉得这天下最花心的人大抵是陆锦一了,想不到他们几个人,结婚最早的也是陆锦一。Zoe那个女孩子真不错,简直像仙履奇缘,如果那天晚上她没有遇到垨真,哪来这样一段美好姻缘。可见世世如棋,步步都是精心安排。

  立萱犹豫着要不要去参加婚礼。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又想影响到志琪,看到窗外的月光倾泄进来,她想到了仙本娜的晚上,其实也没有过几年,却完全物是人非了。其实连物也不是旧物了,志琪搬了新家,什么都这样新,一出学校生活如乌云一般轰隆轰隆压上来,拨开云来,闷头就撞上了这多事的人世。

  志琪翻身坐起,问立萱口不口喝。立萱倒了杯水,志琪问她:“睡不着?”

  “今天见到垨真了。”

  志琪说:“你走的那个季节,他常来我这里,总是怀疑我骗了他,肯定知道你的去向,却不肯告诉他。他见到你该很高兴吧?”

  立萱望着在夜风里流动的窗帘,说:“不知道,他没有看到我。”

  “你明天还去参加婚礼吗?”

  “不去了。”之前那么多纠结全是为他,可是想到他忘记了,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伤恸。她做了一回壮举,牺牲了他,他忘记她,于情于理都无话可说。现在他有了幸福,自己落得这样惨,她怎能不伤心。

  志琪问:“你那时走得太突然了,后来姜意珍也来找你,眼睛红红,伤心倒是真的。”

  这一回立萱良久没有说话,“志琪,我离开的时候,以为时间可以抹平一切,以为自己可以撑得下去,可是今天,他送许摘星离开的时候……”立萱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不应该回来,如果不回来,那个说着等她的男孩会永远等着她。

  “睡吧,别想太多。”

  可是两个人辗转反侧,都没有睡意。志琪问:“你明天真的不去吗?”

  立萱在黑暗中坚定地说:“不去。”因为去的话,太可怜了。

  志琪说:“立萱,你去吧,带我一起去。”

  立萱没有想到志琪会说她想去,难道这么多年以来,她对陆锦一一直难忘旧情,可是再难忘有什么办法。又想到,垨真也该恨她一辈子吧,那么狠地心,连再见都没有正式道别的离开了他。立萱突然觉得悲从中来,有些事当事人从来不知情,将来也永远不知道。

  立萱还记得在仙本娜,志琪眉飞色舞的生动表情,她喜欢陆锦一。可是仙本娜旅行好像是前世的事情,面目全非。

  志琪在黑暗里幽幽地说:“你说他不适合我。”

  “嗯,”立萱说:“你说,爱本来就是飞蛾扑火,坠入深渊。”

  两人在黑暗中默契地笑了,不像早几年那样张扬笑意,原来岁月是这样让人成长,但对一个人情深至此值不值得?

  ***

  立萱特意为志琪挑选了一件美美的长裙。

  姜意珍让阿闯来接她们,在新娘室见到zoe的时候,她跟姐妹淘们正在拍照,立萱俯身照了几张,去室外呼吸空气,这婚礼是西方的室外婚礼,台子已经搭了起来。在台边见到轮椅上的志琪,立萱站在她身边,看到陆锦一一身深色西装,黑色领节。

  这一室衣鬓香影,属他最帅,立萱说,“果然还是有些资本。”志琪笑了一笑,说:“我大时大抵也是迷上了他的外表,众里寻人,一眼望过去,漂亮的占尽优势。”举手投足都是一种优雅,皱眉也有一种风度,简直让人着迷。

  志琪说:“公司酒会的时候,我邀请过他,那时候最大的心愿是想跟他跳一支舞,所以专门去学了拉丁。”她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为着一去不返的青春,和那些在青春里不被人所知的疼痛。可这愿望再也无法实现,再华美的衣裙也掩饰不住她日渐瘦弱下去的双腿。立萱问:“志琪,你那个时候怎么没有表白呢?”

  “什么时候,摔断腿的之前还是之后,不爱我,对他而言都是负担,告诉他有什么用,他会怎么回答我,尴尬地笑,或是开心又有一个人为他心动,这不过是他生命里的一段插曲,许多段插曲中的一段,有些爱一开始就注定了没有收获,是飞蛾扑火,只是抗拒不了那样的吸引,明知道是陷阱,欲生欲死,却不能放,也放不开的命运。不要说跳舞,连拥抱这件事情,我也做不到了。”她今日倒是一点也不后悔,没有对他表白。忍住了霎那冲动,今时,她仍得以以朋友的身份来参加婚礼。

  立萱沉默了半晌,她说:“志琪,你等等我,我不会跳舞。”

  立萱走到陆锦一的面前,他笑着问:“立萱,今天人多没有照顾到你。”立萱说:“锦一,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情。”锦一见她一脸严肃,问:“怎么了?”立萱说:“我能抱一抱你吗?”不等他回答,立萱踮起脚抱住了他,陆锦一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立萱说:“我就是想抱一抱你。”替我朋友抱一抱你,她伏在他的肩头无声地流下了泪。

  可这毕竟是婚宴现场,两个人的拥抱立刻受到了瞩目,锦一不着痕迹地拉开了彼些的距离,调侃说:“立萱,你吓我一跳,如果不是我了解你,也会误会,好像暗恋我多年,今日新娘不是你,特别伤感。”

  立萱心酸不以,如果那时她像志琪一样忍得住深情诱惑,今日她会跟垨真一同前来观礼。

  锦一说:“垨真来了。”

  立萱想象过无数次,再见到垨真要说些什么话,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再见到他时,他身旁会多一个人,许摘星的手放在他的臂弯中。立萱没有动,以为他会走过来,至少说句‘嗨,你好吗?’敷衍也可以。

  垨真只是望着她,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然后,身边那位许小姐说:“垨真,我们先去跟zoe合影。”他点了点头,大步离开了。她手里最新一季的LV手袋,肩头是本年度最新的披肩,隐隐传来沁人香水味,然后,她随他大步离开了,只留下呆若木鸡的立萱。

  这世界仿佛都空了,什么人都消失了,唯有她,听着那渐行渐远的高跟鞋声。

  原来一个人伤心到极是流不出泪来的,因为不相信。直到志琪来拉她的手,立萱如恶梦惊醒,她说:“志琪,我给锦一打个招呼,我们就离开。”志琪说:“算了,这么多人,谁顾得了谁。”这么多人,几乎都不认识,倪家与陆家,对她和志琪来说,仿佛都有点太遥远了。

  但锦一叫住了她,“垨真他……郭医生马上就要来了,你们见个面再走吧。”

  立萱说:“好,那我去外面等她。”

  郭医生进来的时候,看到有人低头推着志琪出去,半长的头发挡住了立萱的侧面,有好几年没有见过志琪,郭医生一时都没有认出来。她在人群里找到锦一,问:“垨真呢?”锦一正在招呼客人,郭医生说:“刚才我出门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他开帕利哌酮缓释片。”锦一怔了一怔,问:“上次西欧那边的主治医生过来了,不是已经出具了康复报告。”郭医生说:“帕利哌酮他以前吃过,他只说最近有点烦,药我带来了,要不要给他?”

  锦一说:“给我吧,我去看看他。对了,立萱来了,在前面草坪上等你。”

  锦一转身向新娘的休息室走去,在玻璃阳光房外看到垨真,他正坐在藤椅上,脸上有些倦容。锦一问:“没有睡好,还失眠吗?”垨真说:“不用招呼客人?”锦一把药递到他面前,“郭医生让我把药交给你,垨真,身体不舒服?”垨真说:“没有,就是情绪不太好。”ωWW.chuanyue1.coΜ

  垨真有点不耐烦,伸手去拿药,锦一说:“要少吃,帕利哌酮有副作用。”垨真僵了一下,才方说:“我有分寸。”他刚才看到了立萱,却并不有打招呼,这让锦一觉得有些纳闷,正想问他:“垨真,刚才……”许摘星从新娘休息室里出来,看到垨真手上的药,惊惊乍乍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垨真说没事,问她:“照完了?”

  许摘星讨好地笑说:“嗯。”垨真站了起来说:“锦一,那我们先走了。”锦一有点生气,垨真说:“人太多了,我不习惯。摘星说想过来看一看zoe。”这样看完就走,也有点失厚道吧。但锦一了解他的个性,无奈地说:“晚上私人聚餐,我给你电话。”

  垨真说好,许摘星对锦一说了抱歉,锦一看她精心妆容,“下午两人世界?”许摘星说:“朋友聚会,但垨真不去,他要去钓鱼。”两个人又沿着来的路回去了,因为是室外婚礼,车子停在草坪外,草坪的地势颇高,垨真为许摘星拉开了车门,绕过车身的时候,看到草坪上有人,逆着阳光有点看不清,但是那身影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他贪念地眯起了眼望了一会儿,可是阳光实在是太强了,垨真微一偏头,再望过去,已经没有影相了。

  立萱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郭医说:“躲什么,还怕许摘星见到你。”

  立萱问:“他们怎么认识的?”总是那么一点好奇。郭医生说:“不知道是怎么认识的,有一次,我去别墅例行检查,他说头痛,痛得死去活来,非打电话叫她来看他。不过我听许小姐说,是在聚会上认识的。”这也不是不可能,倪家与许家从前虽不亲近,可总有些相同的朋友来来往往。郭医生说:“一开始,他挺爱粘着她的,总是给她打电话,我跟锦一都担心会是移情作用,这不似阿斯贝格症候群的表现。”郭医生那时很担心了一阵,总觉得许摘星一定跟他的习惯有着某种关联,因为垨真不像是一开始就能跟人打得火热的人呢,但全无线索,许摘星跟立萱也完全不同,性格更是南橼北辙。

  立萱语无论次,只说:“这样不是挺好。”郭医生说:“也不尽然,这几年好像越来越不了解垨真了。你不知道,生日前给许摘星打电话,让她来给他过生日,口气强硬‘务必要来,爱你’。简直不像是从前认识的垨真。”

  立萱笑着,郭医生说:“他从前就诊的时候,总爱问人,什么是爱,什么是依赖。也不知道听谁的,说自己分不清。”立萱还是笑着,郭医生看着那跑车滑出去的轨迹,消失在视线中,她说:“立萱啊,垨真他知道你是垨业的姐姐了。他问我,如果他有了女朋友,你会不会回来。这回听说要订婚了,上次我问他,这回分清什么是爱,什么是依赖了吗?”

  “他怎么说?”

  “他说分清了。”

  ***

  立萱心里响了个猛雷,倘若他跟许摘星是爱,从前那么粘着她,全是习惯。

  回程的车里,立萱满脑子被这个念头占据。符阳到市区,直线距离三百四十公里,是去马来西亚的三分之一,到美国百分之一,就可这三百四十公里的距离,立萱觉得自己跟垨真从来没有过的遥远。

  原来无处安放的担心,这一回落了地,跌下来重重一摔。

  几天之后,立萱接到了西班牙人安托的电话,让她再去一次金九集团,因为合同还没有谈好。

  庄学仁十分不放心她一个人,不是担心她个人安危,庄学仁说:“乔立萱,看不出来,你来是个人才。”立萱本想拒绝的,但那人说时薪再double。double?本来接下来的时候,也故意抬了价,以为对方会知难而退,没想到第一次允许了,第二次更是开口大方,谁跟钱过不去啊。立萱收拾到衣物,又决定要去。这一回,庄学仁说:“差旅费可不给报销了。”

  立萱笑他小气,承诺他不会跳槽。这西班牙人果然是生意人,问她要了地址,有人接她,。星期二早上,她出门,楼下停了一辆白色的SUV,有人拉开门下来,叫了她一声:“立萱。”

  立萱很快就明白了,笑着迎了上去,“我早该想到是你,垨业。”好几年不见,他是长高了些,五官退去稚气,棱角分明,笑起来有一种让人沉醉温柔。垨业说:“我听爸爸说你来过金九大厦,找到你还真是费了些心思。”他为她拉开车门。

  立萱问:“那我们是来谈binessese?”垨业开了车门说:“谈binessese还需要我亲自来接你?”立萱说:“那就是叙旧咯,真是惊喜,垨业长大变笨了,你大可打个电话给我,何必要劳烦西班牙人中转。”他恍然大悟,“真的,我完全忘记这件事情了,因为他们带来你的消息。”立萱说:“真是拖你的福,他给我double、double时薪。”【穿】 【书】 【吧】

  两个人在车里大笑,垨业说:“你比以前更开朗了。”

  “有吗?”她问,“锦一的婚礼没见你去。”

  “嗯,我刚出差回来。”

  “垨业,我走的时候,你还没有工作,现在该好好请我吃一顿大餐。”他嘴角笑起来,一边开车,一边说,“想吃什么不用客气。”

  他说叙旧,立萱以为不会离开符阳,直到他把车开上高速,立萱问:“那我们去哪里叙旧?”

  他挂上蓝牙耳机,“我给垨真打个电话,他见到你也一定很开心。”立萱忙说:“不用叫他,就我们两个。”垨业不解地偏头看她,立萱说:“认真开车。”随后,车厢里有点一沉默,立萱清了一清嗓子说:“锦一结婚那天,我们见过。”

  “见过?”垨业不相信,这几天,他没有听垨真说过。

  立萱说:“他跟许摘星一起去的。”垨业问:“垨真跟你说了什么?”立萱说:“没有,什么也没有说,那天没有打过招呼。”她的声音渐渐下了小去,垨业问:“什么意思?”立萱咬了咬唇说:“好像不认识我一样走开了。”垨业说:“怎么可能?”

  “反正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别说这些了,”立萱说:“要不,我们去吃烧烤,我打电话叫志琪出来,难得去市里,一定要叫上她,要不然她又该说我不重视她了。”

  他们重新上路,立萱想了想,“垨业,你们公司有没有适婚的单身男士啊?”

  “你想干嘛?”他看了她一眼,立萱觉得这一眼别有深意,忙说:“不是我,我是想给志琪介绍个男朋友,她现在虽然腿脚不方便,可是好歹也算是有点名气的作家。”垨业说:“我留心看看。”

  后来他们下了高速,直奔信义医院,垨业说:“锦一说想见你。”但垨业只让她呆在车里,他给锦一打了电话,说:“人到了,可以出来。”立萱问垨业:“叫我过来做什么?”

  陆锦一从医院大门出来,并肩出来的还有垨真跟许摘星。垨业的车位很显眼,垨真一眼看到他,他愣了一愣,走近了一些,望着车里面立萱。垨业跟陆锦一约定好时,并没有计划许摘星会来,好在垨业在金九摸爬滚打几年,是个滑头的,问她:“今天没上班?”

  陆锦一观察着垨真,他这期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副驾上的立萱。

  许摘星说:“本来要去的,垨真说要来医院,我正好给妈妈拿点药。”她对垨真笑,垨真偏头又望了一眼副驾的位置,许摘星也看到了,但隔得远,“垨业你有朋友?”立萱觉得自己应该要下车,垨真问:“什么朋友?”

  立萱又坐正了身子,别说立萱,垨真这样一问,垨业也一时讷讷无语。

  直到他跟许摘星相协离去,陆锦一方对立萱说:“是我让垨业叫你过来。”立萱问:“发生了什么事情?”锦一说:“我怀疑垨真在隐瞒病情,他问郭医生要了帕利哌酮缓释片,这是精神药剂。”垨业忙问:“不是说已经康复了吗?”锦一说:“我今天对他做了例行检查,没有任何异样。就是有一点奇怪,垨真好像没有看到你。婚礼上是这样,今天也这样。”

  立萱有点啼笑皆非,证实他讨厌她,对她视而不见?

  就一个阿斯贝格症候群患者来说,垨真的表现相当良好,但是陆锦一总是觉得哪里出了岔子,虽然业界对阿斯贝格症候群没有一个明确的形成起因,他们异与常人,没有同理心,木讷而机戒,但是陆锦一却总觉得,正好相反,阿斯贝格症候群的患者,比正常人正加敏锐,感觉功能的放大,使其变理更加敏锐,而上个月医学界的报告也有类似参数,《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自闭症患者能接受了一个更加强烈的世界。

  “所以?”立萱没想到陆锦一在学术上会有这么大的见解,陆锦一说:“所以,自闭症社交障碍并不是因为社交能力有缺陷,而很有可能是由脑内信息过载导致的。”立萱咳嗽了一声,虽然垨真在某些事情上的确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赋,但是陆锦一这样一说,他突然变成了外星人似的。

  立萱问:“那他怎么不认识我了,强烈世界论,他不是应当对我更有感触才对,至少……至少……”至少他曾经那么腻着我。陆锦一说:“我现在还不知道。所以我才叫你过来,我想观察垨真的反应。”立萱说:“垨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朋友。”

  陆锦一想象不到,垨真把立萱忘记了?不可能,例行问话里,他提到过立萱的名字,他看他的目光垂了下去,可是他怎么会对立萱没有一点反应,陆锦一苦苦思索了一个晚上,垨真不像是没有看到立萱,他跟垨业说话的时候,他明明看到,虽然跟垨业说话,可是目光却是落在立萱身上的。

  深夜,陆锦一又把马克拉姆夫妇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的论文又研究一遍,至到破晓,他打了一个盹,不得不又赶到医院上班,九点钟的门诊楼已经是人山人海,走廊挂着的电视里正在报道本地新闻,警察昨夜抓住了几个飙车的年轻人,问他为什么时速120码闯红灯。年青人摇晃着身体,说:“不知道。”记者说是因为吸食了冰毒。陆锦一的步脚突然慢了下来,他抬头观看着新闻报道,突然,他想了起来,转身快步走出了门诊楼,在门院部找到郭医生,问她:“把帕利哌酮缓释片的副作用找给我。”郭医生被问得莫名其妙,但快速翻看着。

  他从数以百行的药理单里找到了那一行。

  陆锦一在门诊楼外给垨业打电话,电话一通,劈头问:“垨真在哪里,他的电话没有人接。”但垨业的电话也是助理接起来的,说垨业在二楼跟西班牙人开会。助理说:“不过早上他们一起进去开会的。”陆锦一问:“垨真也在?”助理说:“在,因为倪先生说他擅长西班牙语,所以他也要去。”助理还没有说完,陆锦一已经挂了电话,助理觉得有奇怪,到二楼去找垨业,会议已经开始了,她推开一条缝,看到垨真与垨业坐在会议桌的尽头,有个老外滔滔不绝地讲着PPT。

  PPT的会议室熄了灯,立萱有点坐卧不安,因为垨真一直看着他,奇怪,他昨天对她不理不采,这个时候,却一直盯着她看。可立萱不能分心,直到西班牙人说完,她开始翻译大意给在会的几位参与人听,她一出声,才说一个单词,垨真手里的文件掉到了地上,众人望向他,PPT的荧光下,他的脸色有点青白,他说:"工业园区前面的发音是Parque。”立萱脸上一红,他说的是对的,她的发音一向没有他发得准,可是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纠正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立萱不得重复了一遍,他又说:“Parque。”

  立萱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几年不见,跟她说第一句话,就帮她纠正发音了,真了不起。

  垨业这时也规劝他说:“垨真!”

  但垨真充耳不闻,站了起来,走到立萱的面前,目光在她的眼与肩之间游移。立萱没敢动,因为他伸出了手,是似是想碰碰她。太突然了,因他站起来的举动,整个会议室变得诡异地安静,垨业说:“垨真!”

  垨真抬起眼看了立萱一眼说:“真的?”立萱不解地望着他。他问她:“真的?”立萱问:“垨真,你在说什么?”她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会议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陆锦一大喊,“倪垨真!”几乎是同时,她触到了他的手,他反手将她的手握住,以一种她想象不到的力道紧紧握住。

  初夏的阳光透过隔热玻帘的缝隙照在会议室内,立萱没有发现自己的模样清晰地印在上面——仓促间带着惊愕。垨真问她:“乔立萱?”是久别重逢的欣喜。可惜他没有叫她三三,她喃喃地嗯了一声,随后,笑了一笑,以最为自信的笑说:“嗯,垨真啊,好久不见。”

  陆锦一简直不敢相信,垨真隐瞒了这样一个大秘密,帕利哌酮缓释片的副作用之一,会让人产生幻觉,这种副作用因人而异。陆锦一不知道垨真的幻觉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是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

  陆锦一嘱咐垨业,“暂时先别告诉倪先生,再观察一阵子,但帕利哌酮必须马上停掉。”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回到倪家别墅,会议进行了一半,没再进行下去,因为垨真要带立萱走。以为他要干什么,回了别墅,他告诉她:“你吃不吃冰激凌,冰箱里面有冰激凌。”

  久别重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大约不应该是吃冰激凌这么简单。立萱去拿冰激凌的时候,垨真跟进了厨房,他说:“芒果、笸箩、香草。”他罗列出来任她挑选。垨真递给她,见她很久不接,他说:“我好挂念你。”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厨房这么大的地方,静悄悄的。后来,垨业进来说:“有客人来了。”

  倪太太是闻风而来的,许摘星是她的好盟友,却不明前因后果。

  立萱与倪太太对坐在客厅里,僵局不易解开。许摘星还搞不清楚状况,立萱也觉得奇怪,她好像是第一次到倪家别墅,有些好奇,拉着垨真要参观他的居所。墙上的画作她嫌太旧,楼梯边上的兰花倒是堪得她意,仿佛不日就要将这里大肆装修一翻,倪太太很满意,斜眼看了一眼立萱,立萱替她续咖啡。

  倪太太低声说:“锦一婚礼的时候,就听到你回来了。”立萱说:“新娘是以前认识的朋友。”她没有说新郎,只说新娘,也是有一点避嫌的意思。要是倪太太问起来,也可以说,并不知道是陆锦一,但倪太太这回倒大度。她说:“今时今日倒也无妨,垨真跟摘星准备订婚了。”她瞄向楼上参观的许摘星,“是垨真自己喜欢上的。”

  倪太太端起咖啡,想了想又搁下了,说:“我跟倪肇东离了婚,至于姜意珍和倪垨业,乔立萱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我们可以相安无事。”倪太太的意思她听得分明,立萱没有接话,立萱知道她不甘心。

  沉默在倪太太那里也觉得受到了轻视,倪太太让薛阿姨叫许摘星下来,说晚上要出去吃饭。

  立萱当然懂得退让,起身准备离开时,垨真叫住她,“一起去吧。”倪太太脸色多不不快,许摘星说:“是啊,一起去吧。”倪太太坳不过他俩,也许是在许摘星面前,不便说什么,也不好说了。

  购物中心七楼有家新开的烤鱼店,四人落了座,这位置也十分有趣,倪太太挨着立萱,许摘星坐在立萱左手边,垨真想跟许摘星换位置,他从前就是喜欢坐她旁边的位置,立萱看出了他的心思,她对他轻轻眨眼。

  以为他会不高兴,他眼里一闪,笑了,坐倪太太与许摘星之间。立萱不知道,她这样主动跟她说话,他是多么开心。他突然想起自志琪书里看到的句子——别人谈恋爱,只要你走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我也都会走完。可是对于你来说,只要你肯抬头看一看我,站在原地不要动,一百步,我一个人走完。

  他那时看时,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今天突然想了起来,啊,原来是这样的,依然落座,不动声色。

  许摘星点了石斑鱼,垨真是不吃石斑鱼的,他从前总说自己是最笨的石斑鱼。但几年不见,许摘星烤来,他依旧照吃。

  这晚餐吃得出奇的沉默,好在这大厅有萨克斯演奏,聊胜于无,倪太太说:“可见功底不足,日日在这里演奏还要看乐谱。”许摘星笑着说:“未见得看过,只是要有范儿。”说完呵呵地笑,倪太太问她:“摘星,你跟垨真是怎么认识,说来听听。”

  摘星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有点不好意,扫了一圈众人,问垨真:“能说吧?”倪太太说:“你们这些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立萱会低下头去,倪太太又没有问她,可是含沙射影地关联了她,她是不想听,可是不想听,也有几分好奇。摘星说:“在南婷的聚会上认识的,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垨真跟人打架。”

  倪太太惊奇得不了得,“垨真跟人打架。”立萱想起来了,有一晚垨业叫她去派出所,倪太太问:“后来呢?”摘星说:“后来,南婷跟傅余生订婚之后,我从英国回来,常常接到短讯,我并不知道是谁,也没有多加理彩。”倪太太笑着问:“摘星追求你的人不要太多。”许摘星说:“但有一晚,他说他好挂念我。我那夜突发奇想,回了短读问他是谁,他立刻打了电话过来。”

  “摘星。”垨真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陈叙,立萱一直面带着微笑。垨真去拿香槟,想要喝酒,“立萱,你开车载我回去。”自她回来之后,他再也没有叫她三三。倪太太说:“垨真,不应该劳烦乔小姐。”倪太太转头问她:“住在哪里?”立萱笑着说:“住在我同学家里,过几天就要回去。”

  原来笑着的人也并不是快乐的人,金司机送她到志琪的楼下,立萱这才轻了口气,也不知道怎么有这样一天,全付武装地与人吃一餐饭,无怪乎那些应酬的人总得胃病。短讯滴滴地响了起来,是垨真,他说:“我到家了。”他大约也是想跟她说些什么可,可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说他到家了。

  只是立萱好奇,他怎么会有她的手机号码。

  垨真发过短讯之后,呆呆地望了会,心里期待着她能回复他的,一个字也好,可是等了半天,暗下去的屏幕一直没有再亮起来。后来,垨业到下楼,看他呆坐在客中,“怎么还不睡?”垨真问:“垨业,立萱她为什么会离开呢?”因为她是姜意珍的女儿,理由充足,但不能说服人心,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垨业从厨房出来,拿了一杯矿泉水,扭开瓶盖不以为意地说:“不是说去志琪家?”垨真说:“不是,我是说五年前。”

  水沿着嘴角滴落,垨业抹了一下唇角,看着垨真很认真地望着他,他顿了半晌,方说:“我不知道。”他真怕垨真倔强地问下去,垨业回了房间,有些烦心地胡乱揉了揉头发,他知道的,这世上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人,但是他不能说。

  以为他会放充追问,但垨业显然低估了垨真的执着。

  他第二日专程去金九等她,知道他们会过来开会,他打电话给她,挂断了。一次挂断还算正常,接二连三,让他胡思乱想了,她有意在避开他。垨真发了短迅,说要见她。她说,开会,有正事在忙。

  难道他的事算不得正事?

  这句话显然激怒了他,垨真知道他们在二楼开会,拍开门,两话不说把她拉了出来,他向来任性而为,不拘约束,拉着跌跌撞撞的她直上了倪先生的办公楼层,今日倪先生出去办事,办公室没有人。秘书处无人阻拦,了有人看到,但看他那脾气,没敢开口。

  直到立萱被丢在沙发上,他问:“是因为不能跟我结婚才离开的吗?”

  有人探头小心翼翼问:“要不要咖啡?”这让她有时间考虑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垨真关了门,直至门被掩上,立萱反问:“就是想问我这个,过去的事情有那么重要吗?”

  这对他来说太重要,垨真有时也听帮佣们讨论自己,他们都说,他是不正常的人,连母亲都不要的包袱,而正常人的怎么可能会想要一辈子跟他在一起。他一直想要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是因为他不够好?

  立萱的手机响了起来,但立萱还没来得及接,垨真抢过去关了机。几年不见,也改了些性子,变得霸道了一些。立萱说:“垨业在找我们。”

  这僵持没有多久,垨业推门而进,只要在大厦内,要找到他们并不困难。进去时,正听到垨真在问:“为什么不回答我,五年前为什么要离开?”垨业阻止,“垨真!”他既然来问她,一定觉得另有原因。陆锦一说得对,垨真的自闭症,并不是心智缺失,实际上垨真能看透你,他对于你的真正意图有着更深刻的理解。

  “不,我可以回答。”目光紧紧胶着在一处,立萱说,“垨真,是因为我……不能忘记傅余生。”

  垨真来这时之前抱了很大的希望,如果困扰着她的事情是垨业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会告诉她,这完全不是问题,他所有的等待都值得,可是垨真没有想,立萱会说这句话,那个抛弃了她而去的男人,仿佛成了他的恶梦。

  傅余生,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立萱说:“垨真,把从前都忘记好好生活,你不是也很喜欢摘星吗?”

  好半天,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垨真慢慢地退了两步,转身出去了。

  垨业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悲怆,直到听到电梯的叮咚声,确定他离开,垨业才问:“怎么说了那样一句?”

  “我来不及细想。”其实立萱也后悔得要死,怎么说了那一句。垨业说,“要不然,告诉他真相?你刚走的那阵子,每一个晚上,我都在想,告诉垨真实情,我去敲过他的房门,想告诉他,十三岁那一年我犯下了错,是我推倪太太下海,她要告我杀人未遂。”

  立萱说:“垨业,你想得太天真,我也并非完全为你。”

  “你们在说什么?”颤抖的声音响起,伴着重物落地之音。立萱与垨业转过头,看到姜意珍站在半掩的门边。她大呼,“垨业你在说什么?”心痛难忍,泪水立刻涌出,她上前捶打垨业:“垨业你在说什么,怎么是你推她下海,你在说什么?”

  立萱紧紧抱住失声痛哭的姜意珍,事情已无法再隐瞒下去,垨业说:“是我跟她上了游艇,那天在学校,我跟许摘星的哥哥打架,他说我是野孩子、私生子。我气不过跑出了学校,也不知道怎么跑到了港口,看到她上了游艇,我那时只是想作弄她,我想去底仓放一半油,把她困在海上。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跟她一起出了海,她见了我吃了一惊,很快认出了我。那天海上风浪很大,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被我推到了海里。”

  姜意珍完全无法接受事实,痛哭不以。垨业说:“五年前,她失踪回来,我担心了好久,我害怕她告诉别人,我不想坐牢,妈妈,我当时不想坐牢,我去求立萱,让她帮帮我。”姜意珍重重捶了儿子一拳,“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连我也蒙在鼓里。”垨业十三岁生病,医生说他受了刺激,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像被抽掉了主心骨,姜意珍一下子瘫在那里。无怪倪太太那日这样猖狂,垨业接倪先生的班,她说:“真是恭喜你,把垨业培养得这样出色。”虽是恭喜,骨子里却是轻蔑至极的。

  姜意珍这日失魂地被立萱送回了倪家,家里的佣人也吓了一跳,立萱打点好一切,坐在床头跟她说体己的话。她说:“当务之急,要为垨业寻一位好律师。”可不是,东窗事发之时,以备不测。

  陆律师未见得会帮姜家母子,立萱想到旧时庄学仁是学法律,向他寻问可有理想人选。庄学仁说:“立萱,余生回国了。”倒的确是最佳人选,从前参与全国比赛,也是最辨手。立萱苦恼,要不要跟他见个面。

  ***

  也有其他苦恼,从倪先生办公室离开之后,垨真大抵是知道了知难而退,再不肯与她说话。他而尔来金九走动,她心里也猜侧他是故意在她眼前晃的,他的性子简直是生人勿近的,没人能说动他来,但每次见面,他看也不看她。傲是傲慢了一些,但大抵是等着她跟他赔礼道歉。

  但这中间亦有高兴的事情发生,志琪新书即将付梓,她说请客吃饭。也算是破冰的契机,立萱打电话给垨真,请他过来吃饭。

  他哼了一声,说:“不是回符阳了吗?”立萱笑着说:“庄学仁放了我一个月假。”为他做牛做马好几年,一个月也不亏他啊。垨真问:“去哪里吃啊?”立萱说:“就是学校附近不是有家新开的日式料理,上次跟倪先生去吃过,还不错啊。”立萱突然想起,她跟垨真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有一阵常常出去吃饭,约定好遇到好吃的一定带对方去吃。立萱的心突然纠了一下,听到垨真问她:“还有谁?”立萱算来算去,也没有其他人了,锦一度蜜月去了,知道他不爱人多,她回头大声问了志琪,“你还有朋友吗?”一边对垨真说:“没人了,对了,我给垨业打个电话。”没想志琪这时说:“庄学仁说傅余生回国了,要不要把他也叫上?”

  垨真在电话里听到了,“我不去。”利索地把电话挂上了。立萱呆了一呆,不想跟他弄得这样僵,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他不肯来。

  垨真会生气也是很正常的。“你一声不吭就走了,我也气了半天呢。”吃饭的时候,志琪劝她。立萱闷闷不乐,最后吃饭的人只有她们两个,诺大的和式包间里,隔音效果不是太好,听到外面有人劝酒,热火朝天,这里不免有点冷清。志琪说:“要不,来点清酒。”

  立萱和志琪平时不怎么沾酒,几小瓶下肚之后,志琪就有点晕了,话也多了起来,她说:“立萱,你说多么奇怪,十几岁的时候爱一个人爱得要死要活,整天只知道说‘我爱你’,爱他什么,呵呵,根本不懂怎么算爱,现在知道什么是爱,连个说爱的人都没有。你跟垨真怎么弄到这个处境?”

  “我说我还爱着傅余生,他居然信了。”

  志琪说:“你说什么他不信,你不是希望他信你吗?”立萱说:“我没有要他这样不冷不热,不理我啊。”志琪说:“乔立萱,你真是让人受够了,你想要怎么样,他理你有什么用,人家有女朋友,好不好?姜家跟倪家势如水火,你这是要上演东方朱丽叶的节奏啊。”志琪醉了,说完还笑了笑,为自己点了个赞,“真是文思泉涌。”

  这边立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用手捂了捂脸,她喃喃地说:“是啊,他都有女朋友了。”

  立萱想站起来,志琪见她东倒西歪,志琪说:“乔立萱你喝醉了啊,别喝了啊。”她一边说一边还在为她倒酒,立萱站了起来,扶着和式门要出去,志琪说:“你去哪里啊?”她这时清醒了一点,因为看到立萱满脸泪水,立萱自己好像不知道,说:“我去洗手间。”她话还没有说完,反胃吐了出来,志琪受不了地大嚷,她出行不便,叫了服务生来帮她处理。

  服务生把立萱扶到出去后,志琪左右等她不回来,料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推开和式的门向外一看,不看不知道,立萱竟然走错了房间,志琪这个角度看到她无力倚在门边正在和那包间里的人说话,志琪心里一面骂了一通,真是让老娘丢脸了。

  志琪推开这间包厢的大门,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这下丢脸丢大了。因为不是别人,正是垨真跟许摘星。立萱有点醉了,端正在坐了下来,许摘星说:“你们也在这里吃饭?”志琪打呵呵地说:“是啊,可不是。”她心里着急,可是又不能分手去拉立萱走,就由着她坐在那里,立萱歪着头打量着垨真。

  许摘星说:“喝酒了?”志琪说:“喝多了一点点了,正好我们也该走了。”便叫服务人来扶人。她叫立萱起来回去,她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歪着头打量着垨真。垨真一言不发,这时站了起来,扶她,不免闻到她身上的酒气,问志琪,“喝了多少?”志琪说:“也就不到三瓶,她酒品差,从来没有醉过。”

  他拉起她的时候,立萱突然说:“垨真啊。”她这时俯在他身上哇哇地哭了起来,志琪来不及去拉她,听到她说:“垨真啊,你那时问我,要多久回来,一年二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你永远要等我回来。我没有要你等我一生,但订婚不能等到我离开之后吗?”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后来渐渐在哭声里硬咽下去,但嘴角不停地说着些什么。

  志琪不得不用一种高难度的动作,想拉着她走,被拉的人纹丝不动。

  整个和室都很安静,除了她噼里啪啦在说话,志琪把目光从垨真的身上,移到了许摘星的身上,前者静静地听着,后者倒是也没有恼。

  过了许久,立萱说到喉咙沙哑,垨真叹了一口气,突然偏过头对许摘星说:“摘星,要怎么样,你才能跟我分手?”志琪和许摘星都呆了一呆,垨真站了起来,问立萱,“你还能走吗?”她抽泣了一下,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垨真打横把她抱了起来,从和室的房门里,缓缓地走了出去。

  心被剥成了两半,一半是阳光明媚,一半大雨滂沱地坠下了深渊。

  曾经,每个晚上,想要问她,为什么要离开,也有一千次想要忘记她重新生活,在每一个心起心死的瞬间,都想到那些温暖的片段。如今,他抱着她缓缓走出来,又好像回到小时候她抚慰他的旧时光,唯一不同,她眼泪滂沱。

  立萱听到有人跟她说话,“别哭了。”

  立萱知道自己醉了,疑心自己会生病,可是第二天起来除了眼睛有点肿,别无大碍。立萱醒来发现自己在倪家别墅,头有点痛,回闪起昨天晚上自己发了疯,好像哭着让垨真给她买酒。垨真特意去酒窖里拿给她,立萱是真的断了片,她就跟垨真坐在酒架前喝酒,后面的事情,她记不清了。

  立萱下楼,太阳透过落地窗照射到了楼梯上,里里外外都不见人,这个时间,薛阿姨可能出门了,可是垨真不像是肯出门的人。

  空荡荡的大房子,无边的寂寞。

  垨真正在屋后的草坪上,倪太太来了,客厅里不是谈话的理想场所。阳光懒懒落在草地上,但这谈话的气氛却不慵懒。倪太太问:“摘星说不订婚了。”垨真嗯了一声,收敛目光看到鞋尖,只一个字让倪太太恼了,“休想让我成全你们。”那个“们”字,他当然知道是指立萱。“垨真,不喜欢摘星没有关系,你跟谁谈恋爱,我都不会反对,除了乔立萱,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是我的儿子,休想跟姜意珍的女儿在一起。”

  垨真静静地说:“失踪没有回来的时候,怎么不想到你还有一个儿子。”这些年来,是他跟立萱相依相伴。倪太太一时哑然,没想到垨真有一日居然会呛她的声,心里更是有诸多委屈,“是我错了吗,是我在无理取闹吗,自结婚那日起,我没有做好一个妻子的本份?我什么没有做好,与他共同生活,为他生儿育女,垨真你生病的时候半夜找医生,我为这个家付出难得还少。我得到了什么?”

  倪太太歇斯底里,垨真只是静静听着,倪太太说:“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为了爱情,要背叛妈妈。我劝不住你,你去,你去。”垨真被她推着,却没有动,倪太太搓胸顿足地抽泣了一会儿。

  倪太太犹自在低语,“你让我怎么甘心?”垨真拍了拍她的背,像想小时候,他生病住院,倪太太也曾这样安抚过他。倪太太说:“你也走了,让我怎么办?”这到底是谁的错呢,谁的错?她做错了什么,难着她甘心看着自己最爱的儿子,将姜意珍的女儿娶过门,哈哈,这真是天下最好笑、最好笑的笑话。

  屋角的阳光有人影投射出来,婀娜多姿,垨真看到立萱站在哪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倪太太在他怀里痛哭,收不住声,两个人只远远地望着,立萱眼里一热,转身回到屋内。

  ***

  立萱才一转身,与薛阿姨慌张撞在一处,薛阿姨忙指着屋里,立萱竟外见到姜意珍,看得出来,她来得很匆忙,头发有些凌乱,脂粉未施。倪太太见姜意珍来了,转头擦了眼泪,对薛阿姨说:“怎么让她进来了?”

  立萱以为姜意珍是来接她的,没想到姜意珍走到倪太太面前,说:“我会跟肇东马上离婚。”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三人都震了一震,倪太太也纳闷,但未显露,只哼笑了一声。姜意珍说:“你放过垨业吧。”立萱心里一沉,问:“垨业怎么了?”姜意珍说:“垨业出事了,早上派出所的人打电话来让肇东去了派出所。”倪太太挑眉,垨真问:“为什么?”

  立萱这才对倪太太说:“从前的事情不是说一笔勾销。”倪太太说:“谁跟你有过约定,乔立萱,我有生之年,绝不会和平相处。”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姜意珍。立萱一时懵了,直追问倪太太,“当初你说,如果我离开垨真,你说你会隐瞒在游艇上发生的事情。”倪太太说:“我只说我会考虑。”垨真在一旁简直是呆住了,姜意珍对倪太太说:“我当初跟肇东在一起时,根本不知道他结过婚。”

  “简直可笑,我跟倪肇东结婚时,全城有谁不知道。”

  这未免有些自大,要知道食不果腹的日子,谁会在意城中谁跟谁结了婚。

  但这时绝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立萱说:“垨业无心推你下海,他也为此自责了很久。”语气很是诚恳,倪太太说:“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不是我报的警。”

  这院子里正闹得不可开交,陆律师跟倪先生进来,倪先生拉住了早已经泪流满面姜意珍。她也知道倪太太绝不会轻意让他们好过,原来她算计是这样的——等到倪先生交出大权,等到垨业看似一帆风顺的人生没有任何缺陷,她再浓墨地为他画上一笔。

  只是没想到是垨业自首。陆律师说:“是自首。”姜意珍不敢相信,她以为是倪太太布下的局。

  这变故太过突然,直到众人都离开了倪家,垨真这才动了动手指。不知道别人在承受巨大意外之时,有什么感觉,他一时是完全麻木了。直到倪太太让薛阿姨做早餐,他才问:“三三,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妈妈逼她离开我?”

  倪太太点了一吱烟,吞云吐雾,却不回答。垨真问:“你肯定不知道,为了跟她在一起,我花了多少时间等待,花了多少心思筹谋。”倪太太说:“爱?垨真,你被她骗了,她爱你?她说她爱你,她如果爱你,为什么要离开你,就算垨业跟她有血亲关系,她犯不着为了他,牺牲自己的幸福。我是不喜欢她,我是要求她离你远一点,可是如果她没有动摇的心,怎么会离开你。垨真,你真傻,爱了一个不爱你的人,我也是,但是我现在领悟了,垨真——”

  他转过身,夺门而出。

  垨真在公寓下等了很久,从白天到傍晚,终于有一辆白色的车停下来,垨真看到立萱从车后排走了下来,他突然眼里一红,想起倪太太说,她如果爱你,怎么可能舍得离开你这么久。他想起他们在洛杉矶那些美妙的黄昏和午后,在楼梯上打打闹闹,她笑着脸,她的声调,他都记得那么清楚。

  立萱并没有停留太久,垨业看着车子离去之后,在楼下停了一会,然后,他向垨真的车望了过来。姜意珍也看到垨真的车了,垨业让她先上去,自己缓缓走近,垨真打开了车门。垨业说:“听说我妈今天去了别墅。”垨真只是看着他,垨业有点尴尬问:“要不要上去喝点东西?”垨真没有动,垨业便说:“我刚从派出所回来,他们说要了解事情的经过,我做了笔录。但是垨真,我绝不是故意推你妈妈下海,太意外了,是海浪颠簸。”他甚至怀疑过是倪太太故意掉下水去的。

  “我有时候也觉得奇怪,这些年,你对我太有耐心。”

  “绝不是因为倪太太的事情,我一直很想要一个哥哥。”垨业沉默了良久,“垨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立萱离开的时候,我很害怕,我害怕有一天,你会知道原因,你会恨我。你们在办公室争吵的时候,我也很心虚,昨天晚上,我回别墅的时候,看到你带她去酒窖。我知道你在服帕利哌酮,也知道你为什么会跟许摘星在一起,我也知道立萱为什么会走,但是她一直说,不是因为我的关系。”

  “她说得对,不是因为你的关系。”原来在十年前,初次见面,她一出现,他们的故事就已经落幕了。

  倪太太离开他时,他十三岁,但垨真现在想不起来,十三岁以前的事情了,最远的记忆好像就是立萱敲开图书室的那一瞬间,还有倪太太下楼的皮鞋的踢踏声。他从没有有将车开得这样快过,打开全部的窗,想要借这冷风将自己吹得更清醒一点,呜呜的风声几乎要将手机铃声掩盖。

  他瞥了一眼黑暗中的一闪亮光。他拐了一个右拐,这才接起她的电话,她说:“垨真,我们见一面。”

  她在倪家别墅等他。垨真把车子开进库的时候,看到她小小的人影在路灯下徘徊,薛阿姨跟她站在一起等他,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进了客厅,薛阿姨说给她拿枇杷水,她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也爱喝这个。薛阿姨说:“还有抹茶的蛋糕,早上我才做了一些。”

  垨真说:“不用了,她不喜欢。”薛阿姨有点尴尬。立萱说:“你去忙吧,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然后,她坐在他的对面,垨真坐在长沙发上的,但立萱觉得他今晚仿佛特别让人看不透,只能在他对面坐下来。立萱说:“我是因为垨业的事情,才来的。”

  垨真说:“我刚才跟他见过面。”立萱说:“请了律师,说垨业那时尚小,如果倪太太能网开一面,做一些有利的供词。”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看了看垨真。垨真问:“为什么会离开?”立萱“嗯?”垨真说:“我情愿,你说你喜欢的人是傅余生,也不希望是现在这样,当时那么轻意地就放开了我的手。”

  立萱低下头没有说话,垨真逼问她:“没有勇气面对这样复杂的局面吗,三三,早上的时候,我想,如果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只要你愿意,我就带着你走,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等你回来,我发给你的短信从来都没有人回复,但我每天每天的发。”立萱觉得整个心都沦陷,不能再听下去,她说:“垨真,不是每个人都能按着自己的愿望在生活的。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在一起,还没有跟傅余生在一起之前,就动了心,可是……”

  可是,他们能在一起吗?

  垨真怔了一怔,泪水从立萱的脸上滴落在他手背,她说:“血缘的亲情是不会因为时光而消失,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任性一点,即使不被人祝福,也跟你在一起,十年,二十年,等我们当了父母,你能体会到父母的心情的时候,我不知道这种一意孤行你会不会后悔。姜阿姨有难言之隐,倪太太心里未必没有切肤之痛,她的心是天下最寂寞的地方。”

  这世上的事情,谁能说得清,谁对谁错呢?

  立萱忘记从哪本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读书阅世,不过是习得宽容与谅解。她理解倪太太心里的苦,嗔痴怨念,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放得低。她这晚回到志琪的住所,坐了半夜,天蒙蒙亮时,有人发短迅给她,他说:“我爱你。”她说:“我也爱你。”

  早说几年,不知道他该高兴成什么样子。

  ***

  立萱跟垨真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法院外,她跟傅余生从法庭出来,就看到有记者围住倪太太,问她十年前失踪的真相。陆律师挡住记者护着倪太太,坐进车里,垨真回了头,四目相对,他微微怔了一下,后来车窗摇起来,再也看不到了。

  今晨才下过雨,石板地面上异常光亮,立萱脚下打滑,傅余生托起她的手肘,“小心。”

  立萱道了谢,倪先生和姜意珍这才从里面出来,记者又围拢上来,有人推了立萱一把,她又一个趔趄,傅余生笑着说:“小心。”立萱脸上有些红,早上出门特意打扮过,穿了一双新鞋。傅余生说:“很少见你带饰品啊。”他看着她手上、颈间、耳垂。从前她觉得不习惯,今早起来,刷牙时突然想到,也许能遇到垨真也不一定。但这种场合,他未必肯来。

  鞋跟有点磨脚,傅余生依然很细心。他说:“咖啡?”街对面有家音乐茶座。立萱看看时间,“不了。”拒绝得太快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她说:“谢谢你啊,还麻烦你这些事。”他也不肯收钱,傅余生说:“客气。”

  那记者围着倪先生问真相,他跟倪太太不同,维护公众形像,客客气气,但记者不见有收势。立萱问傅余生:“以为你不会回国了,怎么又回来了?”他脸色有一抹不自然,但很快说:“没出国的时候,以为外面才好,一切都好。没想到,生活过几年,才觉原来旧的才好,树大根深,也许就是说的这个。”立萱问:“小孩多大了?”几年前不就跟孟南婷订了婚?

  傅余生说:“离婚了。”她震惊不及,但笑着安慰他说:“有更合适的人在等着你呢。”她笑起来样子还像是从前一样,干净透明,但他到底是错过了她。他这日站在法院外,突然想起小时候,大人们常说,勤有益戏无功。那时候一心想着,要读最好的专业,最进棒的学校,想到那年被学校开除学籍,难过得天都要踏下来。如今回头来看,真是替自己感到脸红。

  勤有益戏无功,为这世俗俚语,竟然蹉跎了半生。

  傅余生说:“我那时丢下了你,觉得好抱歉。”

  “你不用内疚,是我的错,我喜欢的人是……”她说,“不能坚持下去,两个人都有错,因为爱得不够深。”

  “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他亦看得出来,倪太太与姜意珍势如水火,她跟垨真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余生,我以前看过很多爱情小说,小说里,男主对女主说,我爱你,两个人就在一起了。他们说,分手吧,两个人就形如陌路。情感关系处理得真利落,现在,我才发现,其实感情像流水一样,剪不断,不是说‘我爱你’两个人就能在一起。这里面真的有天时,地利,人和。”

  他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还没有变成老太婆,就这么罗嗦。其实她那时真怕他开口,重新开始。他们也回不去了,即使她没办法跟垨真在一起,可是回到过去就是背叛了他的爱情。傅余生仿佛也明白了她的心思,他说:“立萱,有事尽管来找我商量,以最好朋友的身份。”当然是最好的朋友,至少有一段岁月,彼此最为贴心地走过。

  “乔立萱,你还记不记得,你欠我一样东西?”

  她欠了傅余生一个拥抱。突然想起,那日在麦田唱歌,庄学仁说“抱一个。”她本来脸皮就薄,还是傅余生解了围,他说:“先欠着。”

  这个拥抱要欠一生一世了。

  这日,在雨过天晴的潮湿空气中,傅余生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这动作可真亲昵,权当一个拥抱,带着包容与担当,可以撒娇可以肆无忌惮地闹脾气。她说:“傅余生,谢谢你。”

  “你是该谢我,其实最开始,我就知道,最爱的人并不是我,是我妄想得到你的关注,我以为我可以替代他在你心中的位置。”

  “对不起。”她知道她是一个自私的人。

  那群记者从她身边走过,“该怎么写报告吸引人呢,没想到倪太太竟然否认了是倪垨业推她下海,不是那么憎恨姜家母子,真搞不懂,倪垨业自己都承认有罪,何不顺水推舟,唉,真是的,以为能写个头条。”

  “立萱,爱一个人是要听从心声,你没有错。”

  立萱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前所未有的迟顿。

  ***

  垨真回到了别墅,并没有呆多久,将倪太太赶出来,他说要出海钓鱼。

  倪太太没说什么,倒是想起从前跟他一起出海。垨真说:“我去钓石斑,你从前说石斑是天下最笨的鱼,被人钓起来,放回去,他还不肯走。”倪太太莞尔一笑,她说:“那垨真,你知道它为什么不肯走吗?因为它产下的卵就在崖缝中,它要等着它们再长大一点,才敢离开。不肯离开,是因为要守护着它想要守护的东西。”

  垨真怔了一怔,原来他也有他想要守护的人。

  准备鱼钩的时候,陆锦一来了,他说:“要出海?”垨真说:“嗯,去不去?”陆锦一说:“倪太太叫我过来的。”垨真说:“难不成,你还怕我去寻死。”陆锦一也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垨真说:“我不死,这世界是这样美好,住着我爱的人,所以,我不死。”

  陆锦一也知道倪太太的脾气,倪先生亏欠了她,所以,要让所有的人都觉得对不起她。

  “你等一下也要走吧,你送我去港口,你等我一下。”

  垨真去准备蚯蚓,锦一自告奋勇去游戏室找六号钩。二楼的游戏室,他进去过无数次了,陈设照旧,还放着垨真的从前画的画,画里的女孩,鞋带掉了。陆锦一总觉得有些异样,直到他快关上门的时候,最后的一丝光线照在那画作之上,垨真终于画出了立萱的眼眉。

  垨真在楼下问他,找到了没有。

  送他去港口的路上,异常的沉默,锦一问:“要是离开倪太太,你跟立萱会有不同结果。”垨真讪笑,“她让你来试探我?”

  “不是。”

  “三三说,她心里是天下最寂寞的地方。”他沉默了一会,又说:“其实,我盘算过,即使经过太大的痛苦,我也撑得住,想到有一天,也许妈妈会回心转意,我就释然了。”

  倪太太的心,是这天下最寂寞的地方,而垨真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垨真说:“我要搬出别墅去。”陆锦一问:“住得好好的,这是为什么?”垨真不能说,因为这里,每一寸空气仿佛都沾染着别人的气息,他曾跟那个“别人”朝夕相处,后来真的变成了别人,是陌生的人。陆锦一说:“那我周未让人过来打理。你要不要留下点什么?”

  “全部——,”他顿了好久,才说:“丢掉吧。”

  “那些画呢?”

  那些画,如今画得再像,可是看画的人已经走了。陆锦一见他久不回答,便替他说:“我帮你处理吧。”

  周天,陆锦一亲自过来处理,看着工人们搬进搬出。书房的书全数捐到学校,有个工人搬书的时候,自书页掉落一张彩色的打印纸。悠悠地落在了地上,被人踏了一脚,清楚的一个鞋印,仿佛要为过去铬上标签,主人都走了,岁月仿佛也成了过往。

  陆锦一最后关门的巡视的时候,才发现它,是一张清单。

  清单是一条是“约她去她家附近喝杯咖啡吧”。他起了起来,那时垨真央求垨业为他写了一张恋爱清单,这清单上一项一项的内容已经被划去,“跟她一起站在镜子面前刷牙。”他也划去了,陆锦一觉得有一点好笑,直到看到最后一行,只觉得喉咙里一紧,眼里蒙了一层细雾。

  他写在最后,跟她结婚。

  这是这一页纸里,唯一没有被图画的地方。

  婚没有结成。

  陆锦一开着车子到垨真的新居找他,垨真说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太寂寞了。他的新家是很简单的公寓。

  垨真来为他开门,陆锦一想把清单还给他,发现倪太太也在垨真的新家。陆锦一说:“那边收拾好了。”他匆匆出来,倪太太说:“正好,我也要离开。”她的生活做派,垨真受不了,想必她也有自知,放任他独居。

  陆锦一跟着倪太太下了电梯,那单清单就这样拽在他手里,然后,他匆忙去开车,倪太太说:“锦一,你的东西掉了。”她弯下腰,看到了垨真的笔记,倪太太愣了好一会,坚持交还给他说:“锦一,你的东西掉了。”

  陆锦一小心地接了过来,倪太太的高跟鞋在大理石的地板上踢踏的滴,全世界仿佛只有这一样声音,可倪太太还是没有沉得住气,转过了身,她问:“锦一,你故意丢下给我看。”陆锦一说:“垨真最近服用的安眠药较多。”

  倪太太昂起了头,说:“我可以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他,他喜欢谁,我再也不干涩,可是乔立萱不行。”陆锦一点了点头,终是妥协,倪太太说:“我先走了,金司机来接我。”他道了晚安再会,他看到倪太太消失在夜暮里,等到他开车出来,在公寓外的石柱边,他再次看到了倪太太,她哭得不能自已。

  陆锦一简直是呆住了,因为没有以那么高傲,那么强势的倪太太会掉泪。陆锦一的心被紧紧揪住了,垨真跟立萱都是无辜的人,倪太太拿回了集团那么多股份,看上去是赢,她快乐吗?可她又有什么错呢,即使她爱玩爱闹,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的老公外遇了,她决不可能对抢走她老公的人生出些许的同情。

  即使姜意珍不并知道,即使姜意珍有着那样悲惨的人生,只让她觉得太可笑了。

  即使垨业当初上游艇是出心,即使她掉下大海是戏剧的一幕,也无法让她原凉。

  她怎么可能原谅他们。金司机来的时候,就看到倪太太弯着腰倚在石柱边,他拿了手帕纸给她,她慌忙掩饰。金司机在倪家十几年了,她还是不愿意把最软弱的部分展示给任何一个人看。倪太太回过头,看到垨真住的那一层灯火通明,楼上楼下皆已暗光,只有那一层,仿佛处在永恒的黑暗中,必须要点上无数的光,方觉得明亮。

  倪太太对金司机说:“走吧。”她上了车,就开始打电话,是她从前那些好姐妹,想要给垨真找个女朋友。对方一听是要为垨真找女朋友,皆努力推荐,“高小姐,就是你上次见到的那个,条件当然没话说。”还有一些人,“怎么,跟许摘星分手了?”倪太太暗自腹诽,是垨真看不上她。但聊天总也没有结论,这圈子里的事仿佛就是这样,能炒半边天,没一点实际的进展,论起真心真意,还比不上乔立萱。

  这个名字突然自脑海里跳了出来,倪太太自己也是一惊。

  金司机自后视镜里看到她在掉泪,你说这倪家母子,自欧州购物入布加迪豪华气派,旁人却不知道,坐在这后坐万分艰难,唯有默默流泪,还不如街旁那登自行车的小青年,雨越下越大,至少后座的少女肯为他撑伞,布加迪安全系数极高,可连风雨也不能替人遮挡。

  倪太太突然问他:“金司机,垨真今天去了哪里?”

  “去了金九大厦,”他停了停,特意说,“两个人并没有说话,他在倪先生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我听说西班牙人那个案子已经结束。”金司机不敢说,他也在这车里,倪太太坐着的地方,痛哭不已。

  可金司机能说什么呢?他也只能每日上班下班,垨真不是常出门的人,偶尔出门,也只是去码头,但有一次,他身体不适,说口渴,金司机将车停在商场的楼下,垨真不愿意自己去买,他越来越觉得孤僻,不愿见到陌生人。

  在超市,金司机找到他爱喝的苏打水,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的,他转头,看到立萱对着他笑嘻嘻。她说:”好巧,你也过来买东西。”金司机说:“是啊。”立萱说:“外面下雨,我进来买把伞。”她扬起手里的伞。

  金司机向着窗外的方向一望,雨水汇成一条一条,可不是下雨了,他高兴地说:“真是下雨了。”

  他在立萱身后结账,立萱看看他的身后,只有他一个人。金司机说:“我送你回去吧。”立萱说:“不用那么麻烦。”金司机说:“车就停在楼下,我送你回去吧。”胜情难却,只是立萱没有想到垨真也在车里。

  她坐进去的时候,太意外跟紧张,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金司机将车汇入车流,暴雨在这个夏日的午后突至,街边亮起了霓虹,立萱的眼里慢慢模糊,那些彩色的灯箱广告,在眼里模糊得像是烟火。雨水打在玻璃上,霎那如花般淀放。

  身旁的人问她,“以后见面也要这样视而不见吗?”

  立萱吓了一跳,眨了眨了眼,一滴泪水滚落,看到川流不息的车河。

  他一开始以为她是故意不理他,这时倒是愣住了。她张皇失措的表情,在他眼里。他问:“你怎么了?”立萱揉了揉眼睛说:“隐形眼镜里好像有一颗沙子。”

  车箱里有他身上的干净的气味,立萱的心突然给扭得紧紧的,是一种温柔的牵痛。

  他看到她把手掩在包下,那么拘紧,心里也觉得好沉重,只希望这雨再大一起,车再堵一些,但再长的路途也有终点。

  后来雨势收住,下车时,他推开车门,有那么一刻,他站在那里,立萱觉得他在等她走过去。

  她顶着小雨,跑过去跟他握了手说再见,很正式的分别。手心里传来垨真微烫的体温,她说不出来再见,冲进了雨中。

  车门自动关上了,真皮椅的缝隙里,是她遗落的钥匙。

  金司机问垨真去哪里,他说:“去码头吧。”金司机说:“可是今天天气实在是太糟糕了。”大雨让白天也变成了黑夜。金司机的担心并没有成真,因为在去码头的路上,他们去了医院。

  垨真在发烧,迷迷糊糊仿佛做了一个梦,有人在问他,“你说鲨鱼的食物是什么啊?”他睁开眼,从海底看到了世界,光亮斑驳,明亮的,华丽的。可那些嘈杂的声音里,身体仿佛慢慢沉了下去,从海底看到世界越来越小,像仙本那幽暗的晚空。

  他听到立萱的声音,她在叫他的名字。可立萱怎么可能在这里。

  立萱要是找不到他该多着急啊。因为找不到他,在派出所抱着他哭过。

  垨真不敢睁开眼睛,唯恐睁开双眼,就是一场梦。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我怕突然想起你更新,第九章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