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sevendeadlysins
(一)
领到毕业证的那天晚上,裴任之在宿舍中收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束红玫瑰,好大的一捧,一共99朵,用做旧的沙质纸张精心包装,别致而新颖。
如果那个年代有微信,一定早就被周围几个宿舍的姐们们拿到网上去晒了。
可惜的是,小裴太羞涩了,心里跳得像小鹿,恨不得没有人知道她收到了红玫瑰。还特别叮嘱了北京的两个姐妹:说这些花是她父母送来的。
“你爸妈送你红玫瑰?你爸妈有毛病呀?”薛岩大大咧咧说:“要我是你,恨不得全国人民都知道,那花儿是迟师兄送你的!小女人,不就这么点儿虚荣心吗?——要不然,干嘛找迟师兄当男朋友呀?我还不如和草草谈恋爱呢!——反正也没人在乎!”
“方致远还看不上你呢!”刘薇薇坐在座位上,头也没有回地讽刺道。
薛岩气急败坏,反唇相讥:“方致远最看得上你了,薇薇,你最好赶快去和他表白!毕业证都拿了,再不说,过了这个村儿没了这个店儿了。”
裴任之没有给任何人透露:那束红玫瑰干脆就是一个掩饰,迟若非素来不喜欢给人送花的,倒不是他吝啬,而是他腼腆,不好意思。跟随红玫瑰一起而来的,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礼物盒子,里边装着一枚3克拉重量的圆形白钻戒指戒指,传统的六角款式。
他当真是君子,言而有信、知行合一。2007年夏天,他们彼此袒露真心,他就说过:毕业了就结婚,好不好?裴任之也是答应了的。
这枚戒指,当然就是求婚的意思。
可是,看到戒指,裴任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担忧的是:她父母不同意。
之前父母不同意,她没有太想这回事儿。天高皇帝远,父母都在广州,管的了她在北京谈恋爱吗?可是现在不行了,要结婚呀,不能不得到父母的首肯呀!
她脑子里过了无数种说服父母的方法,发现:都没有信心去付诸于实!
最后说出来时,成了无计可施的硬碰硬,她打电话对她妈林蕾说:“我男朋友迟若非前天晚上向我求婚了,我同意了。”前后都没有过渡。
然后,毫无征兆地,她听到电话对面,林蕾一句话没有说,就大哭起来。妈妈情绪失控,这是最糟糕的进展。之后,与她预料的完全一致,没过十秒钟,她就听到了电话那头,他老爸裴教授温文尔雅的声音:“不哭不哭,蕾蕾!我们先把电话放下来,好不好?”接着就断了线。
这个乱局,需要如何收场?
——她将3克拉的钻戒戴在中指上,去找迟若非商量。当了22年的乖乖女,她是无论如何,都没有那个“先斩后奏”的勇气的。
迟师兄沉默了一分钟,然后说:“我得去广州拜访林阿姨、裴叔叔。”
虽然不想他去,但看到他坚毅的表情,裴任之心里又燃起了几丝希望。再说,也无计可施。
(二)
迟若非帮着裴任之收拾行囊,6月底,终于启程去了烈日炎炎的广州,顺便将大学里舍不得丢、又不会再用的东西打包回了广州老家。
裴任之进家门进的急促,妈妈、爸爸看到女儿分外惊讶,表情还是喜出望外的。之后,裴任之说迟若非要来拜访,父母同时变了脸色。
裴任之露出一副“杀人不过头点地”的表情,说:“有客自远方来,是好是坏,也得接待一下吧?我小时候,你们不是这么教导我的吗?”
老夫妻两个面色阴郁地商量了一下,约定了周五下午,将迟若非请到家里来,单独聊。裴任之必须避开。而这也是迟若非本人的思路。
周五一过中午,裴教授就躲出去了。
他不打算接受迟若非,就不愿意听他的一大堆话。
像多年一样,类似的场合,林蕾再次成为了“主外”的唯一人选。
虽然早已做好了唱红脸、当恶人的准备,甚至偷偷找来他的影碟、对着电视练习过面对名人的“底气”,但在见到迟若非的刹那间,林妈妈还是极大地“惊艳”了。
南方城市报当娱乐部主任的“老闺蜜”告诉过自己:所有的男演员实际上的人都要比电视电影上的更帅,——为什么呢?镜头有一种扩大人面孔的功能,实际上的人要比屏幕上的瘦,于是乎,我们见到的真人男演员常常会带着一种清癯忧郁的文艺气质,萧疏轩举,湛然若神;说白了就是,“大妈”见了更怜爱。
这么说吧,在林妈妈46年的人生中,实在是回忆不起来是否还见过有这个颜值水准的男士。你说什么,任之爸爸?开玩笑吧!结婚二十多年了,不能这么个比较方法吧!
同样,林妈妈的外表,也在迟若非的预期之外:林女士乍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有位22岁女儿的中年妇女,更像是一个亲切靓丽的大姐姐,论外表,甚至要比和自己演过对手戏的三四位女主角更年轻。她长着一副鹅蛋型的宝宝脸(任之也是鹅蛋脸),双眼之间的距离非常大,鼻翼前翘,上唇微撅,看上去朝气蓬勃、聪颖讨喜。她与任之一样,拥有在岭南地区并非常见的透明白皙肌肤。但与任之完全不同,林妈妈身材娇小玲珑,身高不足160CM,气质也更加活泼外向一些,比任之更爱说话。
迟若非一想到林妈妈的工作是企业高管,比较健谈,也就可以理解了。
“迟先生以前不经常来广州吧?六月天气已经比较热了,注意防暑喔。”
“您工作比较忙吧?这次来广州,有公干吗?”
好几句寒暄之后,迟若非诚恳地说:“林阿姨,您叫我若非吧。”才将踌躇着如何开场的林阿姨引回了主题之中。
“迟先生客气了。”林阿姨说:“现在我们中国大陆的城市也都国际化了,还是称呼先生、女士好,太亲近了反而让人不自在。您是从美国回来的,就不必迁就我们了。”
迟若非稳重地微微一笑。
林阿姨的心禁不住轻颤一下。
整理了一下思路,林蕾决定还是慢慢说:“怎么向您表达呢?我和之之爸爸家里,都是世代的读书人,清贫为本,几十年来和权贵阶层也没有什么交集,也不太熟悉你们演艺圈的事情。所以,您和之之的交往,我们从一开始就觉得不那么合理。”
“阿姨,任之和我都说过的,是我高攀了。”迟若非希望自己的话语能表达出了更多的诚意。
林阿姨继续说:“其实,我平时也是看电影电视的,我看和您一起工作过的那些个女孩子们,不管演主角的,还是演配角的,没有一个不是花容月貌,当然,长的一般也不从事这个职业了吧!——我们之之与她们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倒不是我假谦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阿姨,我看任之是天上。”迟若非说。
林蕾怔了一下,即使年过45岁,听了如此坚定而自豪的表述,任是个女人还是会心有感动;可她又一想:对方是演员呀,还是个著名的演员,什么,你说他是偶像派?演技也不差吧,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演戏呀?于是狠了狠心,继续往下讲:
“虽说都算是中国人,我们之之毕竟与迟先生您的生长环境不太一样,可能,我说的话您听的不是那么明白,那我就尽量往明白里说:我们父母觉得:您跟之之不太合适,不,是非常不合适。——”
“——您工作肯定特别忙,从您的角度讲,当然希望另外一半能够屈就您,也希望对方能全力支持您的事业,关怀您,帮助您。可是,我们之之年纪又小又这么单纯,根本帮不了您;现在社会这么复杂,竞争这么强烈,我听说,您那个职场是很强调竞争的嘛,”林妈妈顿了顿,她实际上想用的词是尔虞我诈、你死我活,“我们之之能受得了吗?随便说个例子,就是看到您和别的女演员演感情戏,她这种单纯的女孩子都会受不了。”
林妈妈喝了口茶(迟若非为表示礼貌,也动了动面前那一杯并不习惯的铁观音,他平素只喝红茶),润了下喉咙,“所以,您如果真的考虑成家立室,我的意思是说,当代社会,年轻人也不一定非要结婚生子嘛!什么生活方式都有吧!——如果您真的考虑成家立室,我们过来人建议:还是找您一个职场圈子的比较合适,彼此理解嘛!而最好不要图一时的新鲜,找之之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小朋友。这几年,不也有很多明星情侣终成眷属了吗?而且,我看,好像这个趋势愈演愈烈,这一代女孩子好像学聪明了,不再像80—90年代那一批大姐一样,非要嫁个生意人才甘心。我们这些当观众的阿姨们,看着也很开心很欣慰呀!”
如果对面坐的是一位85后、90后生的小伙子,以上这段话已经显得失礼与八卦了:一个初次见面的大妈,有什么理由去评品一个小伙子的职业以及一个职业该选择的婚姻对象?如此言语之后,很可能遭遇年轻人的奋起反驳。对方是否是个名人则是其次问题。
然而,对面的人是75后生的迟若非,“忍”功了得,而且,他估摸着林阿姨这些话可能已经憋在肚子里头很久了,不吐不快,不让她说清楚、说痛快了,自己连起码的机会都没有。
(三)
其实,林妈妈自己说这些话时也颇感觉自己没有水平,然而天下之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任之的婚姻恋爱问题,与高考、择业一样,是一家三口的人生中排行前10位的大事,不可不“力争”,品位与格调,不妨靠边站了。
于是,她继续陈述观点:“而作为我们任之,她——,”妈妈本来想说她没有太多的感情经历,单纯,考虑不成熟,后来一想,不能这么说,这么一说他搞不好觉得自己捡到了宝贝,就更不想走了。
当然,林妈妈绝对不会意识到:以上思路,可能只是50后、60后生人的想法罢了。于是她改口道:“任之她现在还很年轻,事业还没有起步,成家立室、结婚生子并不是她这么早需要考虑的。她在社会上也需要更多的历练与成长,才能获得一席之地。任之又有很多缺点,生活能力不算很强,社会交往方面更是一片空白,今后工作了会非常忙碌,要学的东西非常多。搞不好还需要别人来帮助她、照顾她。”
听完这段,迟若非终于开了口:
“阿姨,我愿意跟随任之、照顾她一辈子,我并那么不在乎干什么职业,还能当多久的演员。而且,任之应该已经向您说过,我现在的主要工作是在经营一家公司。您说的对,社会多元发展,一个人一辈子不用只干一种职业。”
林蕾很想不感动,但实在无话可说。她微微点了一下头,去饮水机旁加水,顺便再次整理了一下思路。
早在迟若非拜访之前,她的立场就和裴爸爸一样坚定(或许夫妻两人的出发点有一定的差异):宝贝之之是绝对不能和这位名人恋爱结婚的。
最表象与感性的原因就是,——迟若非与裴任之并不知道——,过去五六年时间里,林蕾一直是迟若非的忠实“粉丝”,在工作白忙之余看过九部他参演的电影、四部他主演的电视连续剧。但这一点绝对只能为迟若非在追求林阿姨女儿的问题上“减分”:因为除了个别电影中他演的不是主角,其余影视剧,无一例外都浓墨重彩地演绎了他与女主角的爱情大戏(这是中国乃至世界影视剧的例牌菜,免俗的也少),有的甚至因为情节太虐、演员演技较好,还看哭过林阿姨。
那么问题就来了,林阿姨深度质疑:你已经在职业上透支了如此多的感情,如何还能在生活中对我们之之付出真情?
——林蕾以一个理工学科出身、商界摸爬滚打二十余年的职业“大妈”的理性思维来推断:迟若非从事的是一个过于感性的职业,与传说中自杀率极高的艺术家的职业比较类似,正常人是很难有效区分戏里头的爱情与现实生活中的爱情:入戏久了自己都会昏了头,使得现实生活中的婚恋一塌糊涂起来,
——正像我们普通老百姓在娱乐八卦新闻中对于这一职业的基本印象一样。
即便是你“出淤泥而不染”,也会因为在戏里的故事中透支了太多的感情而影响现实中自己的感情生活,比如说会显得呆板冷漠,比如说缺乏起码的激情,又比如说形成种种怪癖的心理障碍,等等。www.chuanyue1.com
林蕾反对这桩恋情的核心原因当然没有以上这么简单:七十多年前兵荒马乱的战争时代,她在燕京大学当教授的外祖父向她母亲与姨妈姐妹四人严格规定:择偶一定不能选择军人这个职业。
虽然时间过了六七十年,但某些职业不能被选择的原则,却依然是这个家族不可违逆的“潜规则”:军人在和平盛世当然可以被选了,演员却绝对不在世代书香家庭的考量范围之内。至于演员为什么不能选,对于刻板的书香门第,也就不必详尽解释了,反正就是看这个职业不顺眼:不踏实、浮躁夸张,违背读书人光风霁月的格调。
而且,迟若非的家庭也没有替其加分。虽然林阿姨并不了解他的童年、少年,但一想到他妈妈呼啦啦一口气生了4个孩子,就觉得这个家庭又没文化又无责任感。
之前,林阿姨“套”过N次裴任之的话,“他父母你见过吗?”
——“没有,他妈妈已经去世了。”
“什么时候去世的?”
——“好像是在他16岁的时候吧。”
——林阿姨心中一惊:这样早去世,小朋友“缺爱”,容易有性格缺陷、心理阴影。
“那他爸爸总有来看过他吧?”
——“还没有见过。”
“他爸爸又结婚了?”
——“嗯。他爸爸回台湾再婚了。”
“那他爸爸是干什么工作的?”
——“在美国时好像开过餐馆,后来干什么工作就不知道了。”
“你去问问他嘛!”林蕾训诫女儿道。
任之嘴上答应“喔。”心理却颇为抵触:我才不问呢,他好像和他爸爸不亲,很少提他爸爸,问了他没准儿会伤心的。
“他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在美国都是干什么工作的?”林蕾继续盘问。
“一个哥哥好像是好莱坞的调音师,另一个不知道。妹妹已经结婚生孩子了,目前是家庭主妇。”任之答道。
林蕾心中想:果不其然,没有一个是干医生律师之类的体面职业的,父母根本没在孩子教育上花大力气。
几次套话的结果,就是林阿姨对迟若非的家庭极度不满意:我家随便在广州市的朋友圈中找家人做亲家,都要比这么一个所谓的美国家庭强。至少,广州周围的朋友家都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从小当宝儿教养大。
另外,林阿姨下海从商若干年,颇有些“送上门的无好货”的世俗心理。在不断“套”话中,她基本弄清了任之与迟若非的相恋经历,且根据女儿矜持自尊的性情推断:这段“孽缘”是迟若非主动接近之之得来的。这刚好与她自己的经历相反。
1981年,19周岁的林蕾就近考进了本市声名显赫的高等学府——岭南大学,就读于数学系,班主任正是自己也刚刚从岭南大学本科毕业的裴长庚。由于在上山下乡运动中蹉跎了青春,裴长庚时年31岁,作为1977级数学系毕业生中的尖子而留校任教,将注定走一条“班主任——读研——博士——教授”的传道授业解惑之路。
老夫老妻这么多年,林、裴两人谁也不好意思提起当年的恋爱史,即便是任之也知之甚少:无论外人讲述的故事多么曲折、多么凄美、多么疯狂,妈妈还是妈妈,爸爸还是爸爸,实在无法对接到一个至今都被奉为“传说”的浪漫史的男女主人公的身上去。这感觉,有点儿像:晚年时代的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梁从诫,很讨厌文艺青年动辄就说他老妈林徽因当年是民国的“美女+才女”一样。
而在几个时代的岭南大学数学系师生眼中、心中,裴老师与小林同学的故事何止是一段传说,简直是一段传奇!其一波三折的精彩程度、虐心指数,即便无法与经典的世界名著媲美,也绝对胜过了八成以上的中国知名影视剧。
那些或许已被添油加醋的情节,不仅成为了一代代学生在枯燥乏味的数学世界里艰难探索之余、聊以娱乐的谈资,而且,无形中树立了很多年轻人的爱情观,说一句后世的网友名言“从此我又相信爱情了”,一点也不为过。
裴教授从青年时代走过中年时代,每一年,几乎都能在课堂上、过道里见到迎面走来的女性新生,用灼灼透亮的双眼近乎崇拜地凝视着他,均是刚刚从师姐师兄那里初次听闻了他年轻时的情爱故事。
最开始,他还有点儿惊喜,以为自己教学成果显著、声名广播天下,辗转多年后才了解到了真相(裴教授在单位里不站队、不参团,乃至没有几个朋友会告诉他类似的细节),不禁哭笑不得,之后就见怪不怪了。
其实,故事并不复杂:
当年,60后生的少女新生林蕾,对于班主任裴老师一见钟情,从裴老师落落大方地站上了讲台的第一面起,小林就陷落在了他的迷人风采中,从此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以高考坚韧不拔的精神展开了百折不挠的追求,屡败且屡战。
这段绵长的追求史横亘了她的整个大学时代,终于打动了看似铁石心肠的裴老师。(当然,也有不少同样暗恋、明恋裴老师的女同学腹黑地认为:裴老师最终缴械投降,是因为年过35岁,确实也到了不得不结婚、给组织与父母一个交代的时候。)
其实,嫁给了魂牵梦萦的裴老师也并不是一件特别划算的事情:在最早迎来改革开放政策、充斥着务实理念的广东珠三角地区,裴老师就显得很不接地气,如同《飘》上头的男二号卫希理,仿佛生活在推崇儒道释精神的中国古代。
在生活简单、精神信仰丰厚的古代,这样个性格也许是行得通的。但在物质审美被无限放大的当代,裴老师这种君子之道实在是缺乏实用价值。
世俗眼中,当年其他倾慕裴老师的女同学,毕业之后,多人嫁得更加风光。有人远嫁美国、英国,有人成了大型企业的董事长太太。80年代的广州,成就这类的姻缘并非什么小概率的事情。
然而,真爱毕竟无敌,林蕾对自己得来不易的男人依然如获至宝:他要研究哥德巴赫猜想也罢,他想继续深造也罢,就乖乖呆在大学校园里、静静地做个美男子吧!至于在红尘里打滚的活儿,林蕾自己来干就可以了。——于是,毕业不到2年,生了裴任之不到半年,林蕾就顶着娘家的巨大压力(父母本来希望她继续做学问),毅然决然“下海”。
之后的20年里,虽然没有机会成为董明珠这样的牛人,确实还是小有所得的(可能是因为中华大地改革开放的春风无孔不入,也可能是因为林蕾运气好)。——细细算来,家里的四套商品房,除了其中的1套是岭南大学分给裴教授的,其他的都是林蕾奋斗的成果。2005年之后,用房子计算家庭理财成绩,远比用其他财产来得更加公允。裴任之从小学起的吃穿用度、报特长兴趣班的开销,也多是妈妈出的钱。
尽管如此,林蕾依然认为:自己嫁了世界上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男人,依然以他为自豪。
——所以,她在内心深处不太看得上男人自动送上门的感情。
(四)
颠三倒四回忆了以上N条不赞成这桩婚事的理由,林蕾郁闷地发现;这些理由就如同不能在公开场合谈及“地域歧视”,根本无法摆到台面上来。
无计可施之余,她只好硬碰硬摆出个臭脸,说出些难听话来:
“迟先生,其实我们之之在广州有个男朋友的,是我们世交家唯一的儿子,从小就是之之的偶像,现在在星海音乐学院读博士,主修美声唱法。之之回广州之后,工作单位离星海音乐学院只有200米。”
她看到:阴霾与不解在迟若非玉雕般的面孔上一闪即逝,霎那间恢复了坚定。
“我们之之今年3月就去广州的恒达地产面试过,早已经收到OFFER了,随时都可以回来上班,在总部担任建筑设计师。恒达地产,我想您一定也很熟悉,难得的工作机会”。
“……"
最后,她以斩钉截铁的语句堵塞住了迟若非所有想继续说的话:
“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绕弯了。我们父母表个态:迟先生,您是名人,我们普通老百姓,就不高攀您了。我们坚决不同意。”
如此严词拒绝了一位光彩照人的名人,林蕾一个周末的心情都颇不平静,心中五味杂陈:内疚,无奈,骄傲,遗憾。乃至周六晚上,她回东山口的娘家吃晚饭,憋了一肚子的话不吐不快。刚好她哥哥、嫂子两个人也来吃晚饭,五位长辈在饭桌上整整聊了两个小时。
林蕾的娘家追根索源属于新客家人,但在广州生活了几十年,与多数重视传统的广州家庭一样,向来亲情笃厚,无论是老年人还是中年人,都很少有看热闹、避风头的行为,都会从自家人利益的角度出发,真诚分析、安慰与展望。
整体来看,其他四个人的想法与林蕾、裴长庚夫妇一致,这让林蕾颇感安慰。
之之舅妈(林蕾的大嫂)是个本地人,历来特别相信风水八卦,立即挑出了迟若非新的“罪证”:“迟若非呀?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好几个同事看他演的电影看哭过。不过,说实在话,这个靓仔面相不好,鼻翼肉太薄,耳垂也没得肉,眉眼有阴郁之气。老人家说‘红颜薄命’,不是只说靓女的。”
“家嫂不提醒,我还没有想起啦!说的太对了。还有,他属羊的!这个属相也不太好。”林蕾大声附和道。
说属羊不好,一般是中国北方地区的偏见;舅妈是本地人,倒不是特别认同。
这边厢之之外婆却已经皱着眉开了口:“属羊呀,哪个月生的?”
林蕾倒没有注意过这个。
舅舅一不做二不休,立即从公文包里掏出了笔记本电脑,开机“搜索”(那一年,智能手机还不普遍),说:“11月19日的生日。”
外婆摇摇头:“立秋之后的羊没有草吃,容易被饿死的。”
外公似乎不太满意女人们无中生有的迷信,语重心长地说:“这不是属不属羊的问题,重点是,他是一个演员,我们这样读书人家的闺女儿,怎么能够嫁演员呢?忙得不着家不说,花心萝卜的人,叫我看居多。去年不是有个什么‘门’吗?(舅妈立即提醒)对——艳照门。我看,都不是些正经人家出来的孩子。这个职业很不稳妥。你们想,哪个正经人家可能让孩子出来找份露胳膊露腿的工作吗?”
舅舅插了句嘴:“爸,您这也说得有点儿过了。多数演员也不用那么暴露地演戏,再说,即使‘露’了,也都是假的。都什么年代了,也不能这么保守。”
外公摇摇头:“无论到什么年代,这个家教、中国人内敛庄重的美德还是要的吧。我本来以为演员里也有有教养的,上周去超市买饼干,看到饼干桶上头印着个女明星的半身照,吓我一跳:衣服简直是从胸下头开始穿的,上半身有一多半没有遮挡,仔细一看,还是那个你们都挺喜欢的老演员,演过很多妈妈的那个。”
舅妈笑着说:“爷爷倒是记性好。”
外婆接着说:“果果(舅舅舅妈的独生女,已在美国成家立业)最近忙不忙呀?要不然,叫果果在美国给她表妹找个好男孩。她回来不是对我们说:美国华人里,男孩子在当地找老婆不容易吗?之之不也一直想去美国的吗?刚好毕业后离开这段是非。”
舅妈还没有开口,林蕾首先反对:“妈,您说哪里话!任之大二就考过了托福,大四考GRE又得了高分,要去留学不是分分钟的事?去了以后,还愁校园里没有人追她?那也得她愿意才行呀。她就是不想现在离开中国。”
舅舅踌躇了几秒,还是说出了大家不愿意听的话:“看来这个演电影的靓仔把她给迷住了。其实,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要之之听话才能行得通。人家的儿子怎么想,我们就不要管了。关键是要管住自己家的女儿。”
林蕾沮丧地说:“是这么个道理呀。可惜一谈这件事儿,之之就变成个软钉子。”
外婆提出了可行性建议:“软钉子不能用重榔头,你两个想想办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之之来我们这里住两天,有的时候,自己的父母说话没有用,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反而能够劝得动。”
林蕾点头。
要回家时,舅舅悄悄走到林蕾面前,提醒说:“你们也要有思想准备。这年头,有几个父母扭得过儿女的,尤其是在这类事儿上。只有她自己吃了亏、碰了壁、受了伤,才能想起父母的好来。实在劝不住,也不要气坏你自己,更没有必要和她闹僵,闹僵了容易让她产生逆反心理。一切上帝有安排。说不定,不出三五个月,那个明星靓仔又有了新欢了,之之不就回来了!做父母的要懂得变通。”
(五)
然而,周日中午的那顿“闺蜜”聚餐,让林蕾增添了更多的烦恼。两个老闺蜜的态度与娘家人完全相反,一致认为:林蕾夫妻脑子进了水。
在税局当公务员的肖阿姨说:“有没有搞错?明星靓仔没有来挑你家个女,你们还来挑起个靓仔来?不是我说,追他后头想嫁他的女孩没有1000万(人)也有500万(人)。”
林蕾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恋爱结婚是个平等的事情,怎么能因为追他的人多,我们家女儿就该和他好呀?”
“追他的人多,说明他优秀!万里挑一的人才,你地北方人怎么说的,打着灯笼都没得找的。”肖阿姨口气夸张地说。
南方城市报娱乐部的黄主任说:“林蕾,有些事儿你可能不了解。这个迟若非在演艺圈里人品是非常好的啦,工作认真、为人谦和,这两年的负面新闻几乎没有。”
“以前有什么负面新闻?”林蕾追问道。
“以前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更关注他这两年的发展。”黄主任说:“慈善心也是难得的。去年我们邀请他参与几家大型媒体组织的一个公益活动,为一个特殊疾病募捐的,又没钱又受累,他居然一口答应了,之后的工作还比较配合。”
“我怎么没听你以前说过,你们报社还与明星合作过公益活动?你们一个地方性报纸,名气再大,现在行业也在走下坡路,还有能力组织公益活动?”烦乱之下,林蕾说话有点儿刻薄。
“瞧你说的,别忘了,我们广州的平面媒体可是全中国最好的,没有之一喔。那个公益活动,当然不是我们一家组织的,还有其他几家电视台。你去年也没有说过你家之之交了个男朋友就叫迟若非呀,我没必要样样都给你汇报吧?”
“就算这个靓仔多么多么优秀,在大众面前装的多么好,也不能保证他今后不喜欢换老婆。你们知道吗?我在网上查过,演员这个职业的初婚成功率只有19.7%,这还仅仅统计了结婚后能熬20年的,不包括20年后离婚的。这在投资市场上,简直比散户买股票的风险还大,超过80%的失败率。”
黄主任多少有些女权主义,立即反驳道:“你不要混淆概念,离婚也不一定是男的想换老婆才离婚的,也可能是女的主动舍弃男的,也可能是性格不合、友好分手的。”
林蕾皱眉露出一副没法沟通的表情:“你要非纠结这么些细枝末节,我们就没有办法沟通了。我说的当然是概率,多大概率的问题。照你这么说,搞不好还有开车撞到树、撞成同性恋的演员,从此没法过夫妻生活了,不得已要求离婚的。”
黄主任很想说:不要歧视同性恋可不可以,同性恋多是天生的,不是后天受刺激才成同性恋的。但她看到林蕾有点儿生气,就笑一笑、缄口不言。
肖阿姨终于又插进话来:“说到这个概率,林呀,你也不要过于悲观:统计数字显示,2006年,中国国内的四大一线城市离婚率已经达到了峰值,之后呈现原地震荡或者逐年下降的趋势。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对比80、90年代一窝蜂的离婚热潮,大家也想开了,如果不是顶尖的人,何必换来换去?猫窝移到狗窝,还是那么一个水准,还对不起家里的小朋友,不如能忍则忍,能混则混,普通人,日子就这么过算了,哪里就像你家迟若非的电影上,拍那么浪漫?”
“他不是我家的!”林蕾立即表明了立场。
黄主任忍不住插科打诨:“你说的这些懒得离婚的,都是我们普通人喔,不是迟若非这种天下无双的极品呀。”
林蕾紧接着说:“哪里就天下无双了?就算是天上有地下无,和我们家过日子也没有半毫钱的关系。我们任之才是出类拔萃、万里挑一的。我们只有她一个女儿,花了十几年的功夫、无数的精力培养她读书,考上了全中国最好的大学、最好的院系,为的就是能让她成为栋梁之材。她如果就这样生生让人给拐跑了,对于社会都是一个损失。”夶风小说
肖、黄两位阿姨听了不禁笑出了声。
黄阿姨态度和蔼地劝慰道:“即使和这个靓仔好了,也可以继续干事业嘛,哪里就损失到社会了?”
肖阿姨说话更直白:“我说林蕾,你这么想不开就无病呻吟了,放到这么个人见人爱的靓仔不要,还能找到什么更好的?未来的事情谁能料得到呀?之之就是现在嫁个老实巴交的普通人,有朝一日他升官发财,也搞不好学坏。这种事,我们还见得少吗?不如顺其自然好一些。说到头,这是命。”
黄阿姨又劝慰说:“活在这世上,哪能事事随心。林蕾,你已经够开心了,比我们都强:小时候爸妈疼爱珍惜,年轻时找了自己最想要的男人,夫妻恩爱如初,只生了一个女儿还这么争气,还想怎么样吧?你看我们两个,都离过婚,虽说生的都是儿子,听上去好,可两个细路仔没有一个学习赶得上之之。知足吧,你。”
林蕾不好意思接着抱怨。一场闺蜜聚餐最终不欢而散。
(六)
这边林蕾焦虑彷徨,那边迟若非也没有闲着。
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还是要去见一下裴教授,男人与男人之间,也许更好沟通,如果有“一线生机”呢?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吧?
于是,在深圳参加了一天半的活动,他打发走了助理小陈,又回到广州来。
裴任之“侦查”后发现,爸爸一个下午都会在学校办公室里做研究,这个时候去找他,大概率能找到。
就这样,迟若非单枪赴会了。
岭南大学鸟语花香,比及冰华大学,又是另一番旖旎风情。可惜,前途未卜,哪儿有心去欣赏呀?
办公室的门开了,裴教授略显诧异地审视着门的年轻人,虽没有见过面,但一秒之后立即意识到了他是谁。
教授微微点了下头,对方的“裴叔叔好”已经叫出了声。按照迟若非年近30的岁数,本来想干脆敬称为“教授”,或者按照家里长辈教过的规矩叫“伯父”,但自己觉得这可能不太符合广州人的风俗习惯,而且又害怕叫“伯父”反而暗示了自己与任之之间有“代沟”,仓促下,还是装嫩地叫了“叔叔”,接着说:“我是迟若非。初次见面,我想和您谈谈任之,不知道可否抽空?”
裴教授显然不是那种偏好人前失礼的知识分子,即便对方是自己最不想见、最反感的人。他淡淡说:“我三点半有个会,你先进来坐吧。”
迟若非点头说“谢谢”,心里却更增一份紧张:虽然之前不止一次从任之那里看到过她父母的照片,但他确实没有想到:任之的身高完全遗传自父亲,——裴教授是位绝对身高超过了185CM的大高个子,自己在他面前必须仰视,——无论是心理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而且,虽然头发早已花白,但这位叔叔的脸庞吹弹得破,一如年轻时透明润泽,褶皱极少,或者说,嘴角、眼角的少许纹路更加增添了他儒雅清俊的魅力,一如金庸书中的黄药师,清风朗月、萧疏轩举,透着诗华绝代的魏晋风骨。一想到他这几十年都是在中国内地过日子的,青年时代必然几经波折,更显得风骨尤佳。
郁闷的是,裴叔叔显然不爱说话,开场之后,十多句话都是迟若非一个人说的。
“裴叔叔,我已经与林阿姨谈过了,知道你们对我还是有一些不放心,可能有误会。你们之前也没有面对面地了解我,任之是你们唯一的女儿,难免不放心。”
“我这次来拜会您,是想让我自己有机会被您了解。”他看见裴教授再次微微点了下头,却一言不发。
“我是2年之前在冰华大学读书的时候认识任之的,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年轻。我想,校园中产生的感情应该更加真挚。”
“几乎是从认识开始,我就对任之一见钟情。对此,我非常感谢叔叔阿姨,是你们将这样美好的任之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来。”说到这个阶段,迟若非因为动情,心情逐步放松了起来,——他觉得他真的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作为一个男人说出来这些话,哪怕这些话曾因为工作需要而复述过几百遍,自己用心去说、真情实感地去说,却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裴叔叔,我爱任之胜过一切。我觉得,任之也是这样爱我的。”
“在认识任之之前,我不曾想过这个世界会这样的美妙。我的少年时代,曾不止一次地怀疑过人与人之前的真情,好在,感谢上帝,我遇到了任之,她填平了我的沮丧,改变了我的人生。”
以上这几句话,别说是对别人,就是对任之,迟若非也从来没有说过。
“我希望您和阿姨能够成全我们。任之深爱你们,我衷心希望:她能带着你们的祝福,走入婚姻的殿堂。”
“迟先生,你刚才的话我都听明白了。”裴教授终于在迟若非的长篇大论之后开了口,风动碎玉、水激寒冰的音色,单听声音,会误以为裴叔叔只有三十多岁。“我想你这次来,是一定想听听我的想法。”
裴教授平静地看着迟若非,目光深邃,让人心中难免生出凉意。
“多数的想法,我和她妈妈一致。今天不再重复。”裴教授的语调不高,却是掷地有声:“世界上华丽的辞藻很多,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情感也未必是生活的真谛。我想问问迟先生,你能给裴任之带来什么?”
这类重话显然很少被裴教授使用,乃至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忍不住放得很轻。
迟若非一怔,他当然明白裴教授的意思,既不是要他再表达一遍对任之刻骨铭心的深情,也不是要说那些表象中的东西:比如说相对丰裕的物质,因为这些任之通过自己的努力也可以得到,何况,任之并不是一个盲目追求物质与虚荣心的女孩子。
他心寒地会意:裴教授是在暗示他:他无法带给任之多少她自己、或其他男人带不来的东西,或者说,他在未来人生中有可能带给任之的负累、麻烦将远远大于能带给她的愉悦。
然而,迟若非到底还是那个坚忍的迟若非,他不能被教授牵着鼻子走。慎重思索后,他说:“叔叔,我和任之彼此视对方为今生唯一的灵魂伴侣,无可替代。我们志趣相投、心灵合一。我承认:在此之前我没有太想过我们彼此会给对方带来什么的问题。不过,如果任之离开我,”单只想到这一点,迟若非的心都颤抖不已:“我将会枯萎。”
“迟先生,我们都是凡人,无法深入了解灵魂深处的秘密。”裴教授几乎是立刻接着迟若非的话往下讲了:“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人心耐不住寂寞,却又赶不上变化。有的时候,连我们自己也并不了解自己、无法把控自己。”
一阵尴尬的沉默。
处于礼貌,迟若非几乎绝望地问:“那我该如何证明自己(对任之的爱)呢?”
裴教授道:“没有什么太好的方法(证明自己)。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但用时间证明事物的成本太高,多数人受不起。”
裴教授抬眼看了下窗外,岭南大学的6月当真是良辰美景、绿荫婆娑,眼里闪过了一丝疲倦:“所以,请原谅我这数学老师的思维:一般只能拿概率去判断事物。我是之之的父亲,要对她的前途负责,在她小时候不懂选择时,为她挑选大概率获得幸福的道路,在她成人后,尽量帮助她规避人生的风险。之之所以算得上学业有成,主要是因为听话,而不是因为她有什么过人的天赋。我相信,之之以后也会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迟若非终于感觉到:对比任之母亲刻意演出来的冷淡与刻薄,裴教授的固执与生俱来,一旦做出了判断,很难就此改变!在重大的家庭决策问题上,他可能更是无法替代的一家之主。
裴任之并没有给迟若非讲过父母的罗曼史。(倒不是裴任之内敛,而是她推想:叙述自己父母的深情,等同于炫耀自己的童年,会让童年不那么幸福的迟若非不开心。)
虽然声音干涩,迟若非仍坚持不让自己显露狼狈之态,坚定地说:“您的话我会慎重考虑。我和您一样,不想任之未来的人生担负任何风险。我爱任之,不会改变。”
(七)
礼貌地送走了迟若非,裴长庚教授几乎是恶狠狠地从心中蹦出了一句:我反感你,也不会改变。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需要,不需求?
反感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裴教授随手就能找到七八条理由来。
裴教授并没有撒谎,他不同意迟若非求婚的主要理由与林蕾一致。
除此外,作为一位中国名牌大学的教授,裴老师对于美国大学的品级定位还是非常在意的。当时裴任之第一次给她提起迟若非时,他最先的问题居然不是职业状况(裴老师平素既不看电影也不看电视,并不熟悉迟若非的大名)与家庭出身,而是“美国哪个大学毕业的?”
在他看来,迟若非毕业的这个美国圣塔芭芭拉的学院,就是一个华人子弟混日子的烂大学,只有连二流大学都进不去的孩子,才会选择这么一个地方。而且,迟若非还学了商业这个“万金油”、不用下苦力气的专业,足见不是个学习的料子。
裴老师虽然沉默内敛,但也有几句话常常挂在嘴边,其中一句就是:“任何一个智商正常的学生,只要卧薪尝胆、发奋图强,都至少有能力考上岭南大学。考不上北大清华有情可原,连岭南大学都考不上就说明努力程度不够。”
于是乎,他很自然地将迟若非归入了平素里司空见惯的那种学习不努力的孩子:惰性较强,不求甚解,贪玩分心,不思进取,尤其不喜欢需要动脑筋的数理化学科。
除却了这些核心的缘由,还有一条,就连任之妈也未必深谙。
与不少传统的中国男人一样,裴长庚习惯性地隐忍了人生中的苦痛,不让妻女看到脆弱的自己,不让她们为自己担忧。
裴长庚生在1950年1月上旬,至今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以后也不可能了。裴任之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个慈眉善目的爷爷,并非裴长庚的亲生父亲,而是他的母亲在被百般折腾后,在1958年,不得已,带着两个孩子改嫁的。
而亲生的那个父亲,1949年仓促逃往台湾时,轻而易举的丢弃了从江西老家跑来上海投奔他的母女两人,也丢下了尚未出生的裴长庚,从此一去不返。
而且,之后的几十年里,海峡对岸陆续传来的消息更加让裴长庚母子不能接受:亲生父亲在台湾很快再婚,呼啦啦一口气又生了4个孩子;在老爷子1987年心脏病病逝之前,显然在后一个家庭中付出了很大的精力,先后将两个双胞胎小儿子送到美国的名校读书,并将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儿嫁给了美国的儿科医生。
而就在那些年里,裴长庚自己正在上山下乡的知情生活里苦闷励志,期盼着也许永远不可能回归的高考制度。
没有任何迹象证明:这个亲生父亲在有生之年还记得裴长庚母子三人。
世态炎凉显然在裴长庚心中留下了痕迹,让他难以在这个问题上真正公正与大度起来:他理所当然地怨恨亲生父亲,乃至对于相关出身的人都感觉不佳。很不幸的是,迟若非刚好是这么个类似家庭中跑出来的,仿佛照着裴长庚的伤疤量身定做的。
迟若非的爷爷也是1949年从大陆迁到台湾去的,区别在于有良心地带去了迟若非的奶奶(也许是因为军衔较高的缘故,有这个便利)。而迟若非的爸爸、伯父与叔叔带着全家也都在70—80年代相继移民到了美国,与裴长庚从没有见过面、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非常相似。
总之,看着迟若非不经意流露的美国风度,其中还夹杂着轻微的闽南口音,裴教授整个儿人都不好了。
其实,诚如裴任之多次向迟若非叙述过的那样,裴教授原本是一位推崇道家之风的知识分子,不在意功名利禄,不太拘泥于世俗礼法,崇尚真善美,坚持来自本心、而非谄媚世俗的道德标准。
——(想想看,这在当代的发展中国家,是多么难以想象的难能可贵!)
裴任之与迟若非的恋爱,可能是裴教授59年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两三次“较真儿”与“流俗”行为中的一件。
人非圣贤,孰能无私心?大学校园里的职称、房子与出国访问的机会都可以不争不抢,唯独独生女儿的人生大事一定要斤斤计较。
裴任之不仅仅是他父亲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而且,也部分寄托了他的人生理想、个人情感,甚至用迟若非的话说,是关于灵魂需求的一些想象:
之之半岁的时候,肺炎住院,打头皮针时全身轻颤,裴长庚看着都心碎了,将自己的手指头放到之之的小嘴里边,任由之之撕咬,希望能减轻女儿的痛苦。之之两岁半被裴老师抱在手上的时候,随口跟念苏轼的《明月几时有》,只念了两遍,居然能全部一字不拉地复述下来,裴老师激动地眼泪都快涌出来了,轻柔抚弄着之之嫩如蛋白的小脸,心中不无偏私地惊叹:这可是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聪明的小宝宝!
之之从小学到中学,妈妈林蕾忙于打拼事业。之之的功课,从语文、数理化、英语到历史地理,全是爸爸辅导的。而且,之之的审美观、人生观也都由爸爸一手打造:从很小的时候起,之之就包容待人、慈悲看物,对学习之外的事情没有什么执念,不会像多数孩子那样强求别人与自己的观点一致,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对待朋友总是理解、支持多过于酒肉玩乐。
毫无疑问,裴教授在之之身上下过的功夫远远胜过自己所有的学生,甚至是那些已经名扬江湖的得意门生,之之是裴教授穷其半生、精心雕琢的“杰作”。
看着之之一天天茁壮成长,正直慈悲,学习优异,举止娴雅,裴教授内心的自豪感与日俱增:他多么希望之之就这么一直优秀与幸福下去,成功而幸福。与自己饱受挫折的青年、童年时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之之截至目前的人生是如此的完美,如同一块内外均无瑕疵、伤痕的美玉,需要更多的呵护。
他强烈地抵触所有有碍于之之幸福的事与物,当然也包括人。比如,与林蕾以及她娘家人不同,裴教授并不是特别赞成裴任之去美国等发达国家发展,他以他那洞察世事的目光审时度势:并不认为美国是一个中国尖子生女孩最好的人生选择。不过,如果林蕾坚持一定要让之之去美国,他希望自己能提前退休,好去美国看着女儿、照顾她的生活,直到那个“对”的人出现。
(八)
周一晚上,裴教授回到家中,照例吃饭、喝茶、看新闻联播,只字未提迟若非的拜访。直到林蕾耐不住寂寞,问:“那个迟若非这两天有没有去找过你?他说他也会拜访你的。”
“找过。”
“什么时候?你对他感觉怎么样?他对你说了些什么?”林蕾心急火燎地问。
“今天下午。”裴教授说,一边用遥控器关了电视。
“裴老师,那您快点儿说可不可以?你想急死我。”林蕾免不住抱怨。
这有什么好急的?裴教授想,语气依然慢条斯理:“一个外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之之怎么想?”
林蕾一愣,叹了口气:“怎么你的说法和我哥的一模一样。不过,裴老师,你的意思是,——首先,应坚决反对这件事儿?”
裴长庚没有说话,抬眼看着林蕾,平静的目光下是毋庸置疑的态度,甚至流露出了一分不满:这个还用说?——这个眼神,林蕾太熟悉了,从她的少女时代开始,裴老师随意一颦一笑一抬眼,她都洞若观火,能够颠三倒四琢磨、回味上一个晚上;裴老师想要怎么样,就是让她赴汤蹈火、去跳珠江,她都会义无反顾。
林蕾说:“关键是:先劝说、管住之之?”
裴长庚微微点了下头:“你先去说吧,也听听她有什么想法,不要着急,一切慢慢讲。”
“那要讲不通呢?讲不通你来讲?”
裴长庚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蕾蕾,你是妈妈,有点儿自信好不好?怎么就讲不通呢?之之是个听话的孩子,你回想一下,以前有没有多少次讲不通的时候?”
“你说的轻松,裴老师,”林蕾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以前是她小时候,妈妈说什么都是对的。可她现在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我半年前带她去香港购物,她就不再听我的推荐了,自己坚持要买自己看上的衣服。”
裴长庚看到她这表情,禁不住有点儿心软。其实,林蕾人到中年一直都没弄明白一件事情:她对裴长庚察言观色、言听计从,裴长庚对她何尝又不是一样?
——否则,以裴长庚的坚持原则、遵从本心,怎么当年会在屡次拒绝她的疯狂追求之后还是最终缴械投降了呢?她从来不知道:为了和她在一起,那些年,他曾屡次放弃了回上海的工作机会,克服了燥热的天气、难懂的粤语、并不青睐的风土人情,一心一意留下,以她的家人为家人。
只不过,男女有别,性情不同,爱的表达方式不一样。
这段对话之后,林蕾神情有点儿恍惚,换衣、洗澡、打油的全套动作都做得有些磕磕绊绊。这些,裴教授都看在眼里,不免更加揪心:他明白了:他的蕾蕾有点儿同情那个小伙子,所以心里有压力。或者说,她对所有她想象中的真爱都有一种近乎迷信的好感,几十年都没有改变,混了20年的江湖似乎也“入淤泥而不染”(事实也可能是:她所以没在职场被人搞垮、有惊无险,一切全凭运气)。这固然是她作为女人的可爱之处,但放到之之这件事情上,却是极其幼稚与危险的。所以,这件事情,看来最终还是要由自己“出马”才可以。
于是,他站起身来,踱步到林蕾身边,像二十几年前一样,单手抚住她的头,安慰道:“蕾蕾,去劝自己的女儿,没有什么好紧张的。我肯定也会找之之深谈的。我们是父母,和女儿有什么不能沟通的,不要有压力。”
林蕾的眼中立即闪出光来,像个小学生一样拼命点着头:“好吧好吧,就这么办。”
(九)
他们这边厢夫妻情深,铩羽而归的迟若非却是郁闷无比:他忧心忡忡地回到了琶洲附近的酒店,一进屋,没有脱鞋,就倒在了床上。有一些东西在他的眼眶中漂移,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逐渐模糊成了闪烁的星星,心无旁骛地眨着幼稚无比的眼睛。
很久,那一抹湿润在溢出之前,终于自动消失在寂寞的房间空气中;——迟若非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平躺着看天,就有这点儿好处,眼里的东西不容易流出来。
裴教授说的对,自己是个凡人,私心杂念怎会没有?
——所以,自尊心的损失是无法忽视的。
可是,自己的自尊心不重要,自己的痛苦也不重要。只要能和任之在一起,什么自己都愿意做。
有生以来,没有任何一次如此渴望得到过一个人或一件东西。对于她的渴望,甚至超过那一年,对于妈妈起死回生的渴望;丝丝缕缕,柔肠寸断,像冬季里田野上彻底风干的麦芒,狠狠扎进五脏六腑。
上帝啊,怎么办?
我需要使一些手段吗?只要能留住任之,公平、底线、原则,这些有那么重要吗?——不!我不能!——那也会让任之痛苦,她会心生内疚,心存不甘。
(十)
林蕾与裴任之的沟通并不成功。一个四十好几岁、“话唠+老天真”的中国大妈,怎么可能说服的了一个22岁、如花似玉的女儿呢?——裴教授也是太高估母女关系了。
可是,沟通不成功,并不代表林大妈没有别的缓兵之计。
每个人的特长有所不同,林大妈自少女时代开始,最擅长的事儿就是撒娇、耍赖与装可怜了。可惜生不逢时,如果她与裴任之生在一个年代,倒也不用去学枯燥乏味的数学,尽可以去考考轩辕电影学院。
她在劝说裴任之的过程中,越说越受打击,灵机一动,干脆装着眼前一黑,立马就要往地上倒。吓得裴任之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虽然知道林蕾多半是装的,裴教授还是第一时间跑进了这间房,脸色沉重地将妻子扶到了床上,又是捏“虎口”穴,又是点“人中”。
裴任之急问:“妈妈要不要去医院做检查呀?这是怎么了?”
裴教授深沉答道:“她有糖尿病。”
裴任之当场就吓哭了。她一直以为,一家三口素来健康、无病无灾,却真不知道,妈妈居然得了这么大的病!
林蕾暗自为裴教授的默契配合点赞,索性将戏一直演下去:第二天,她就找到了自己的老朋友,在市中心某医院工作的廖主任,硬是给自己找到床位、办了入院手续,在任之爸爸的陪同下,拿着睡衣、脸盆、饭盒等“标配”,煞有其事地去住院了。
其实,除了裴任之,所有人都知道:她有糖尿病不假,却是二型糖尿病,完全可以在家里慢慢治疗的,哪儿犯得着去住院呀?
(十一)
遭遇小人物的如此算计,迟若非当真是“秀才遇到了兵”,损兵折将赔“夫人”。
林蕾住院后,裴任之急匆匆地跑来酒店找他,一进门就请他自己先回北京、忙工作,自己家里出了事儿,妈妈住院了。
“都怪我,和她说话的时候太急躁,只想说自己的,没有考虑到她的感受。”裴任之不停自责道。
迟若非极少见到她担心家里的事儿,而今她的表情又是忧虑又是可怜,也令他心疼起来。很显然,她妈妈生病这件事儿,都是因为自己跑来求婚引起的。自己真的是很没有用,事情办不成,还给她父母带来痛苦。
他说他想留下来陪她几天,看看阿姨的病情如何再说。裴任之不同意,其口气坚决的程度,刷新了他与她交往的历史记录。
他很想告诉她:如果提前回去,他会担忧,会想她,会日日盼着她回来。可这些话,都不是他的口头语,在这当口,更是无从说起。
后来,裴任之微微踮起脚跟来,亲了亲他的脸颊,在他面前转过身去,双手撑在窗沿上,轻声说:“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北京。我需要照顾妈妈一阵子。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两个月。”裴任之不敢回头,如果回了头,她不知道她自己是否还能有意志留下来。
“任之!”迟若非很想从身后抱住窗口婀娜而立的女孩儿,却不知道是因为心疼,还是因为自卑,就是无力伸出手来。
再然后,他听到他的任之说:“师兄,我不知道爸妈对你说了什么话?我想对你说对不起。让你无缘无故卷进了这些事儿中,让你受了委屈。”说着说着,裴任之的双眼泪流成行。
“你多想了。他们,没说什么。你父母都——很爱你。”终于,迟若非将她从窗前掰过身子来,捧起她的脸,将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全都吻干净,似乎也吻干净了自己这两日所感受到的轻慢:为了任之,也是为了自己,这点儿事儿又算什么呢?
只要,任之爱我。
回到北京后,迟若非第一时间去找了翁平清,他的密友与精神导师。
他几乎是跪在了他的面前,像中世纪虔诚的教徒,在主教的面前祈祷。他没有抱怨,没有愤恨,脸上满是自责,心里是各种不解,对于命运的,对于世界的,对于自己的。
翁平清希望上帝给予他正确的指引。
他说:“JASON,你其实不必质疑你自己,你一直在努力,一直心怀慈悲。这么多年轻人,能同时做到这两点的,我只见过你一人。”
“可是,我的努力没有看到结果。”迟若非无比沮丧地说。
“怎么没有结果?如果是5年前、10年前,她的父母都不会让你进门,一听到你这个人都会认定为洪水猛兽。而如今,他们不但让你进了门,还会在未来给你机会,给你希望。”
迟若非的意图或许并不在于细节,但他无助到了极点,神情恍惚地说:“可是,她的父母对她有很大的影响力。我,不知道,她是否能说服父母。”
“你的欲望不是罪,”翁平清忍不住说:“你想要的是:天下大同,诸事和顺。你并不希望她仅仅是从她父母那里抽身而出?摆脱她的父母?”
迟若非说:“那会让她痛苦。我不想她痛苦。如果她痛苦,我宁可自己痛苦。”
“真爱。”翁平情叹了一口气说。迟若非的话让他极其震撼。即便在他这么一个清高的知识分子来看,深情至斯,也与这个俗世中的规律背离,与他这个名人的身份背离。他希望自己能帮到他。他想引用武志红《感谢自己的不完美》上的语句:你的欲望不是罪;自卑,只是因为缺乏爱。
思量再三后,导师如此问:“那她,对你是否是真爱?”
“我想,也是。”迟若非的语气平静,却并不犹豫。
“如果你说‘是’,那就一定的”。
翁平清站起身来,感性的,拍了拍迟若非的肩膀:“时间,是检验真爱的唯一标准,要有耐心。”
“如果是真爱,你们一定会在一起。”翁平清自信地说:至少,心会永远在一起。
最后,翁平清温婉建议:最近,两个人少接触一下;给彼此都留点儿空间,冷静想一想,看看自己的人生中到底什么最重要?想清楚了,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迟若非心中苦笑。
裴任之确实已经主动疏远他了,自己回来两天半,除了一个保平安的短信,她都没有来过一个电话。
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怪她:林妈妈生病了,她一定忙着照顾呢!而且,自己真的是好没有用,不仅没有能力解决结婚的事情,还给她家带来了无妄之灾。
迟若非当然不知道,神通广大的林阿姨在裴任之的手机上做了手脚:只能打出电话,无法接入电话。等到裴任之发现这个问题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周。迟若非已经去国外出长差了。
(十二)
林阿姨装病,在辗转折腾一个半月后,终于是装不下去了。其间,掺杂着各种“做手术”、“并发症”、“忧郁症”的闹剧,令全家人心力交瘁。
她也要上班,她的医生朋友也不可能一直配合着她,——最重要的是,倒腾着任之爸天天往医院给她送饭,她心疼。
她从医院搬回家的第三天,裴任之就说要回北京。
“不行!”林蕾的嗓门比正常人还健康:“你给我就近就业!我需要你照顾!”
裴任之不想听她胡搅蛮缠,转过头去对爸爸说:“爸爸,你们讲点儿道理可以不可以?妈妈明明没有太大的问题,医生都说了注意饮食、在家调理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我在跟前伺候呢?——我难道是保姆吗?——对了,你们可以请个全职保姆,住家的那种!好不好?”
"你有钱的很呀?”林蕾开始批评女儿:“开口就是住家保姆!现在住家保姆几千元一个月,有多贵,你知道吗?反正你就是不能走。——回北京要想去找他,每门儿!”
“爸爸,您说句话呀!”裴任之气得喊起来,干脆坐到父亲对面去了:“我妈这叫不讲道理,您如果继续纵容包庇她,就成了‘教不严,师之惰’了!”母女之间的小冲突,从小到大,也发生过好多次。每当此刻,她和妈妈就立即变成了平辈,需要爸爸这个长辈来摆平矛盾。
裴教授虽然清高,但并非一个糊涂蛋,思维方式也与时俱进,他多年以来,对于任之妈妈的那套掌控技术,自认为已经不能适应时代的发展,在部分学生身上的实验并非成功,所以,也未必能对成年的裴任之起作用。
如果换了对面坐着的是任之妈,他可能会继续低头看书,保持沉默,但对面坐的是宝贝闺女,他没有这个自信。
于是,他听到自己说:“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比你的父亲母亲对你更好。父母指的道路,也许不完美,但都是最好的。”
裴任之一愣,印象中,裴教授很少会说这种动感情的话,也很少会用“任何”、“更”这类绝对化的词汇,看来,事态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上帝呀,请给我智慧吧!该怎么让他理解我的感情呢?
思索了几秒,裴任之决定以情动人:“爸爸,您说的很对,您当然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从小到大的幸福、美满,都是您和妈妈给我的。但是,这与迟若非爱我、我爱他并不矛盾,我们深深相爱、难以分离,我们结婚之后,我继续爱你们,依然可以奋斗我的事业。”
“你想得太简单了。即便是普通人,想要在结婚之后,事业、家庭同时兼顾的,在这个时代也不是一个大概率,十家里能有三四家就不错了。你看你妈妈的那几个朋友,一多半的不都很离婚了吗?何况,她们事业也算不上有多么成功。你大学一毕业就想结婚,差不多等于将事业放弃了。你的建筑师的理想呢?你的鸿鹄之志呢?——一夜之间都不要了?”裴教授有一个谈话的长处,就是很少用反问句,但是这一次,他一口气用了三个反问句。
“而这个迟若非,不是一个普通人。他的职业、他目前的社会地位,都决定了他不可能像普通丈夫那样去对你。你的人生将难上加难,你可能不断面临婚外恋的挑战,不断被他的———————粉丝(这个词儿裴教授好不容易想起来的)、新闻记者骚扰,在一些本来与你毫无关联的琐事上浪费青春。恋爱与婚姻从来都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而是要和所有周边的环境、人际关系发生全面融合的。不仅是两个家庭的结合,还是两个社会群落的结合。能否和谐共处,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你连这个都没有弄清楚,就太幼稚了。”
裴任之真的很想问问爸爸:因为有了这些风险与挑战,难道就不要爱了吗?就放弃吗?
之后又两个月,裴任之被困到了广州。
从来没有想到,温暖的娘家,变成了一个囚笼。父母还一口气给她布置了很多家务:负责组织番禺那套投资房的装修,负责给家里更换家具。
“我生病了,没有能力干这些!”林蕾理直气壮说。
“那叫爸爸干!”
“你爸爸像能搞装修的人吗?他去监督施工,我们家的钱,搞不好被装修公司骗光了!”林蕾说。
(十三)
放到80年前的中国,年轻人抗拒封建包办婚姻,可能算是个比较时髦与英雄的做法;放到30年前的中国,抵制媒人介绍与相亲,也算是个有个性的举动。——但到了公元2010年前后的当代中国社会,以上两种行为都显得幼稚了。
倒不是相亲、包办重新又时髦了起来,也不是中国人终于变得包容了。而是,实用主义风气已经渗透到了婚恋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多数中国人做事,只求达到目标即可,过程如何并不重要:无论介绍的还是自由恋爱的,无论是黑猫白猫,只要最后结婚的是一只好猫,就算圆满。
也正因为此,“不以结婚为目标的恋爱,就是耍流氓”,这句六七十年代的所谓“真理”箴言,稀里糊涂重新又开始流行起来,还是从网络上流行开的。
鉴于此,11月的一天,裴任之从商场购物回到家中、看到沙发上坐着青梅竹马长大的廖仲华,心中虽是明镜儿似的,表情却依然温良柔顺,既没有立即给人家脸色看,也没有点点头就回房看书了。
倒不是她心中没有骂骂咧咧,而是因为礼貌不允许这样做,当代都市里的年轻人也绝少会为了显示个性与任性,而刻意这样做了。
母亲的语气是压制中的夸张:“之之总算回来了。华哥仔(廖仲华小时候的昵称)等你很久了,听说你放假回家,他很早就想来看看我们。”
廖仲华这个时候很知趣地站起身来,嘴角微笑的弧度恰到好处:“之之,两年没见了。”
“华哥仔好,你怎么越来越客气了,小时候哪这个样子的。前年见你,也没得这么客气!”
廖仲华还没有继续客气,妈妈林蕾已经在一旁“吹吹打打”了:“你是不知呀,华哥仔现在可是我们广东著名的歌唱家了,刚刚在星海音乐厅举办了个人演唱会,还在全国巡回演出了呢。工作可忙了。这次能来看我们,别说多难得了。”
说得华哥仔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解释道:“林阿姨,也不算个人演唱会,一共有五个人,一起表演的。”
“你打头炮,不是吗?而且,是最年轻的,重点宣传的对象。”林蕾竖起大拇指,肯定地说。
关于华哥仔工作上的这些内容,听上去也确实是斐然成绩,无论任之再心情纠结,也从内心深处为这个“发小”而高兴。在冰华大学学习的五年时间里,她深刻体会到:活在中国,无论在哪个行业出人头地,都是一件难上加难的小概率事件,卧薪尝胆是必须的,可在此之外,社会环境、机缘运气也都起到了重要作用。所以,年纪不过29岁的华哥仔,能取得“歌唱家”的事业成就,当然非常值得肯定了。
任之真心实意地称赞了华哥仔,并问询了他唱了什么歌儿,巡回演出有什么内容。
林大妈以一个六零后生人的思维来看待女儿的谈吐,已经很满意了,感觉渐入佳境了。她提议裴任之带廖仲华去岭南大学的校园里转悠转悠,一个小时后再回来吃晚饭,——任之爸要亲自下厨做饭,怎么也得一个小时。
广州人历来热爱去餐厅吃饭,亲朋好友习惯在餐厅里大快朵颐(还不用洗碗筷),如果说有家人(中产或白领阶层)决定大动灶火亲自做饭,那一定是对这个来访的亲友高度重视了,而且,家主人的厨艺也足够高超,拿得出手显摆。
家里明明雇了阿姨,专做清洁与晚饭的小时工,却偏偏大费周章地由裴教授亲自下厨,这对小廖的待遇也太考究了吧?一想起两周之前,他们是怎么冷待迟若非的,裴任之禁不住秀眉微皱,提议说:“我做饭吧,爸爸陪华哥仔去逛逛!”
林蕾几乎脱口而出:两个男人有什么好逛的!但算她机灵,改口说:“今天这几道菜,只你爸会做,你多久没有下厨了?怎么会做菠萝咕咾肉、美极鸭下巴?”
裴任之听出她又在撒谎:这两道菜哪里是爸爸的专长?印象中,爸爸只擅长做果蔬类的清淡菜,熬汤还差强人意。刚想顶她回去,却发现父亲不声不响地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语气慈爱却不失威严:“之之,你社会上的事情知道得太少,华哥仔可以给你多讲讲,对你今后有帮助。”
裴任之掂量了下,不想在小事儿上违拗父母,重拾了温婉的表情,门口拿了太阳帽,说:“那好,爸妈,你们两个做饭。华哥仔,跟我去校园吧。”
出了门口,裴任之琢磨着,华哥仔既然是“发小”,要不然和他通融通融,叫他就此断了这个和自己谈恋爱的念头,再也不要来搅和这事儿。但想来想去,却还是开不了口。主要是因为不够自信,谁知道华哥仔自己知情还是不知情,知不知道是被安排来相亲的?
如果男方并不知情,女方贸然开口,就成了自作多情,徒然成了笑柄。即使他知情,也有可能和自己一样,是迫于家里的压力,跑来走走过场的,之后也不会再进行下去。那么,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正琢磨着,华哥仔浑厚洪亮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之之,连你都要工作了。我记得,我十岁那年,还带着你在这个大草坪上翻过跟头呢,你那年几岁,三岁,四岁?”
“三岁!这个你都记得。不过,我们好像在这个草坪上玩过好几次吧!有两次,不止我们两个,还有那个比你小两三岁的童童,还有青仔,番薯人吧!”任之说。
追忆美好的童年时光,这显然是一个好的话题,她的心情随着华哥仔的话开朗了起来。
半个小时里,两个人追忆了似水流年,交换了“那些年”的小伙伴儿们的信息。裴任之才头一次发现,真的是各奔东西、相隔天涯了:“番薯人”随着爸爸妈妈移民加拿大了,青仔去英国读研究生了,童童也在香港工作了。想到这里,又想到冰华大学刚刚毕业的同学们也各奔东西了,再想到与迟若非目前的悲摧状态,裴任之禁不住十分感慨。
“任之,你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子。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廖仲华清了清嗓子,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优秀?一直?——这些词汇,怎么在小说里经常出现过,什么场景?——任之心中狐疑,拿不准华哥仔下一句会说什么。但却有预感,下一句应该是“但是”。
直觉的力量总是很强大。
果不其然,廖仲华接着说:“不过,我一直是将你当成小妹妹看,并没有,没有对你有那方面的想法。所以,听说了你对我,这些年有些不一般的想法,我觉得还是该和你说清楚一些比较好,免得耽误了你。”
几句话峰回路转,任之消化了整整十秒钟,才算反应过来了华哥仔的意思,——华哥仔是在拒绝自己呀,他误以为自己爱上他好多年了!
明白了华哥仔的意思之后,任之心中,是压倒性的狂喜:谢天谢地,他个人对我总算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太好了,这下子可给父母好交代了,也不用担心让“发小”难堪了。再者,她懊恼地推测:自己的父母、华哥仔的父母肯定在这件事情上下了不可小觑的功夫,居然能让一个看着如此聪明的歌唱家相信: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子已经对他“花痴”了多年。
她琢磨着,是否也该对华哥仔坦白:自己对他绝无半点痴心妄想,自己早已经有男朋友了,而且,快要结婚了。
可还没有开口,廖仲华就已经再次展开想象力了:“之之,我知道,你们大学生,学习生活比较枯燥,女孩子难免就想着谈谈恋爱,这个想法很容易理解。我也去很多高校表演过节目,下头也有很多女孩子向我献花、试好,好像很爱我的样子。其实,只是因为学习枯燥、要找一些刺激罢了,并不是真的爱。所以,这类想法也不是不能克服的。我们现在主要的精力还是应该放在学习与事业上。这个社会生存压力这么大,不先把自己的工作安顿好了,怎么有能力去谈情说爱呢?”
“你们这些女学生,目前年龄段所见的事物有限,看到一些事业有点儿成绩的人,就难免羡慕与倾心。但其实你们只看到了光鲜的一面,没有看到其克服的困难、付出的艰辛努力。就拿我来说吧,林阿姨与裴教授都知道,这些年一直很拼,不仅要练好唱功,还要与团里、企业里的所有人都搞好关系,才能把握住机会。很多时候,每向前一步都是惊心动魄。目前,能担当独唱的位置得来不容易。35岁之前,我是不考虑成家的,既要注意影响,也要全心全意投入事业。”
“之之,对你说,也不会不好意思,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嘛!我这个人,从小就喜欢那种文静的女孩子,文静里带点儿变化性的。而之之,你是一个好女孩儿,但是属于活泼的那个类别,不是我想要的。”
在他洋洋洒洒讲以上几段话的过程中,任之憋笑都憋出了内伤。
最终还是憋住了,倒不是因为任之的涵养高人一等,而是因为任之善良:实在是不想当面揭穿一个“发小”的自恋想象。
一个歌唱家,怎么比冰华大学2004建筑学(1)班的理工男、直男癌们还要自我感觉良好?难道说,华哥仔这些年真的在奋斗之路上受过重大刺激?或者,这些年被粉丝们宠成了这幅嘴脸?名副其实的自信心爆棚。——小时候好像不是这么个样子的。
即便有自己的父母、华哥仔的父母从中助力,这些外力也决计不会使得华哥仔说出来以上这些话的。或许,华哥仔已经在心里憋了这些话好多年,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对象。
所以,还是助人为乐吧!
当廖仲华终于停止了自己的长篇大论后,任之舔舔嘴唇,没有红脸,说:“华哥仔,你的意思我都听懂了。兄弟一场,既然你都是歌唱家了,小弟我经后有什么困难处,还请你多多提携。”说完后,郑重地点了两下头。
任之的反应与廖仲华的设想有点儿不同。以他为数不多的被求爱经历来看,女方撒娇耍赖、哭哭啼啼总还是要有的。任之的话并没有满足廖仲华的虚荣心。尽管如此,任之的话也算中规中矩,可以从很多角度去理解,与自己的设想也没有太过违和的地方。
整理了一下思路,廖仲华笑着说:“当然,当然,我们永远是朋友。”
往回走的路上,任之越来越觉得华哥仔面目可悲:他明明可以用白话(粤语)和自己对话,却偏要拿腔作调地说普通话;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自己目前的事业有多么成功,年纪轻轻已经买车买房;谆谆教诲任之,要将精力如何用在工作上。
耳朵不爽之余,任之内心更多的是感慨与窃喜:男孩儿与男孩儿之间,是多么的不同呀!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少像华哥仔这样的男孩儿,一朝得势、平步青云就会莫名其妙地自恋起来,巴不得要将早年里所有臆想的伤害与委屈都一股脑儿找回来,还没有等取得更大的成功,就已经不能客观地看待世界了。
而迟若非,亲爱的迟师兄,与他们对比,有多么的不同。他少年得志,已是名满天下,依然谦虚平和,看不见自恋情绪,他看待事物与他人,也总能公正客观、善意满满。
而这一点,并非只有她一个人“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她记起井宝也说过:“知道你们两个人,什么地方最让我喜欢吗?不是因为你们是俊男靓女,而是因为,你们两个是俊男靓女,而且不自恋。”
(十五)
回到家中之后,饭菜已经上桌,任之没有想到,父母真的做了菠萝咕咾肉与美极鸭下巴,两道难度很大的菜肴,看样子,也决计不是楼下餐馆里打包的产品。
桌子上的菜居然凑齐了8样,还有父亲平素比较拿手的腌笃鲜、蒜蓉炒芥兰与芦笋炒虾仁,加了个清蒸桂花鱼,有道凉菜是桂花糯米藕配松子。汤是比较传统的五指毛桃汤,满足广东夏季“清热解毒”的需要。一桌子绿肥红瘦,色香味俱全,沪粤文化混配。裴任之心中禁不住五味杂陈,——可怜天下父母心呀!只可惜,他们这般的心思终究是要无果了。
开吃之后,全场二分之一以上的话都是被林蕾一个人说的,一会儿嘘寒问暖、称赞廖仲华,一会儿叫他尝尝这个,一会儿叫他喝喝那个,要么就是叫裴任之向华哥仔多学习。裴任之实在是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从没有觉得母亲有这么烦人过。无奈于从小教养太好,父亲又在场,终于忍住了没有抱怨。
裴教授全场中没有说几句话,虽然他平时话也少,但也不至于在来了“稀客”的时候不愿意努力多说几句。今天既然愿意亲自下厨做菜,想来也是极其重视这件事情的。
教授所以没有多说话,任之推测只有一个原因:裴教授并不欣赏这个华哥仔,只是耐不住林蕾的软磨硬泡,姑且借华哥仔来当替代品,先轰走了迟若非,再观望观望。
而这顿饭,显然加深了裴教授对华哥仔的反感。
裴教授好不容易问了一句:“仲华下周要去四川呀?哪个城市呀?”
华哥仔说:“先去成都,之后去乐山与西昌。”
教授随口说:“喔,成都除外,都是四川南部呀!”
华哥仔地理学的显然不好:“南部,不是西部吗?反正都是穷山恶水的地方。也不知道在哪里。”
裴教授随即沉默:他自己极少用绝对化的词汇,当然也不喜欢晚辈动辄说“穷山恶水”。
而且,整个一顿饭,都是林蕾在与华哥仔的对话,华哥仔要么是不屑,要么是没有习惯,反正忽略了一个裴教授看来理所应当的礼貌之举:交流沟通中,积极发言的人应该照顾沉默的人,鼓励别人多表达观点,而不是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在那里说。
这个道理,裴任之4岁的时候,裴教授就教给过她,——可惜,这两年,任之的这个礼貌习惯有点儿退化,整天跟着个稳重内敛的迟若非转悠,多数的话都不得不被裴任之自己讲了。——师兄呀师兄,你现在正在干什么呢?
饭快吃完了,华哥仔又犯了一个错,也许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应该邀请裴教授多发言,廖仲华对教授说:“裴叔最近做些什么研究?还带研究生、博士生吗?”也算是句家常的恭维话。
裴教授说:“博士生没有带,研究生还有三两个,最近主要做常规教学研究,自己弄的东西不多。”
其实,裴教授多年来一直在折腾高大上的基础数学研究项目,但由于说起来类似“哥德巴赫猜想”,很难对外行人说明白,也就不想再叙述了。
华哥仔却感慨道:“裴叔,数学这学科太晦涩了,真的很难,我中学的时候就是数学老学不好。要是走数理化这条路,我早就没有饭吃了。好在我爸妈有先见之明,没有误人子弟,让我走了音乐这条捷径。现在来看,也算事半功倍。我有两个高中同学就学了数学,现在一个还在读博士,好像永远毕不了业了,还有一个也干得不好。”
裴教授再次表示沉默,面上却也没有显示出不悦来。
但看到教授的这个反应,就连张罗了一桌菜的林蕾都知道怎么回事儿了,急忙转换话题:“华哥仔,别光顾着说,多吃水果,雪梨刚下市的,对嗓子最好了。”
裴任之再次强忍住了笑。
(十六)
华哥仔的事情之后,裴任之下定决心回北京。
这一次,强留她的是父亲。父亲不准她走,话说的明明白白:“我们不准你和迟若非继续交往了,这是命令,没有理由。”
“他有什么不好?”被困这么多天,裴任之也来了脾气:“你们生活在古代吗?生活在原始部落吗?——就因为他是一个演员,还是一个明星,你们就非要把他看成一个坏人,一个不入流的人?——这公平吗?这对我公平吗?”
“你难道是爱慕虚荣才找他的吗?我们家的女儿,也有了这种毛病?”裴教授在改变策略,故意说出来让裴任之自尊心受损的话。
自尊心的伤害立竿见影。
有生以来第一次,裴任之对父亲说出来了狠话:“对!我也有虚荣心,我为什么就不能有虚荣心?我就是喜欢他事业有成,喜欢他开公司,喜欢他有那么多粉丝,他——北京家里还有好大一套房子(裴任之回忆着小说上的语句,搜肠刮肚地在想到底哪些词语属于‘虚荣心’)。难道,每一个男人都该学您一样,几十年窝在大学里做个老师,才算得上人品高贵吗?”
一个火辣辣的耳光就这么扇过来,猝不及防。裴任之感到右边面颊烧红之后,才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儿。
裴教授出手打了宝贝女儿。
虽然打的根本不重,但瞬间在裴任之心里激起的情绪如同天崩地裂、惊涛骇浪,委屈、伤心、羞耻、不甘、悲哀,一大堆的负面情绪简直能将她瞬间击倒在地。要知道,从小到大,爸爸从来都没有打过自己呀!而且,自己记忆中,爸爸也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眼泪瞬间狂奔而下,裴任之咬牙挺住,没有哭出声来。
对面的裴教授呼吸急促、胸脯起伏,嘴唇紧抿、抑制住颤抖,眼中满是情绪: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郁闷,素日的平静祥和早已不见了踪影。
“真的想把你锁起来!”裴教授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说。
听到动静,林蕾从另外一间房子里跑进屋中,看到盛怒的丈夫、哭泣的女儿,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懦弱地选择了沉默。
裴任之看到连母亲都不愿意来帮自己,心中更增一份委屈:他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自己有可能幸福呢?为什么就不相信女儿的眼光呢?
骨子里的骄傲悄无声息地迸发出了能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裴任之控制住哭腔,正色说:“爸爸、妈妈,谢谢你们这几个月替我操心。但是,我的人生在北京,无论是事业上的,还是爱情上的。我已经是成人了,有完全行事能力。我会买这个周五的飞机票,回北京去。你们请尊重我的选择,正像我从来尊重你们一样。”
女儿刚刚转身,就听到背后父亲彻骨寒冷的声音:
“裴任之,我话说清楚,你和他,如果能坚持得过5年,我就答应这门婚事。如果你们背着我和你妈,擅自结婚,从此就再也不要进这家门,不要认我们这对爸妈。”
“爸爸!”裴任之暴怒地转过身去,迎接她的是父亲阴沉郁闷、不容置疑的表情。父女两个对视了半分钟,裴任之的双肩终于松懈下去,低头说:“好吧。”
这份伤心与决绝,到了晚上依然没有结束。
母亲进房安慰过任之两次,送水果送饮料、送杂志,试探着问任之:可不可以不要走?第三次进来时,却拿来了一纸合同,正是下午父亲与自己的约法三章,不仅包括了父亲所说的内容,还新增了两条:
1,如果5年内与迟若非分手,必须在2年内另觅良人结婚、3年内生孩子(否则依然是断绝父女、母女关系)。
2,如果5年后与迟若非结婚,必须签署详尽的婚前协议,内容需要父母通过。
裴任之真是哭笑不得:到底是数学老师,将什么事情都精确到了数字,考虑了各种概率与可能性!可是,真是看不出呀,多年来,一直以为父亲是一个典型的道家知识分子,凡事随缘随意,却不知道,他一旦叫起真儿来,比其他人还蛮横不讲理。可是,母亲居然还“助纣为虐”,丝毫没有质疑一下这份在当代社会看来十分搞笑的家庭合同,根本就不具备法律效应嘛!
要不是心境太糟糕,裴任之真的是很想去探究一下从小到大都没有弄清楚的问题:爸爸到底是给妈妈灌了什么迷魂汤?让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子几十年如一日地一路追随?难道是年少无知时被他美色所惑、神经出了问题?
签吧签吧,签吧!签完了早安心,早点儿回北京。
林蕾看到女儿的签字,仿佛小学生完成了家庭作业一样,欢欣鼓舞地抱着女儿亲了两口,说:“乖小宝,你先去北京。等你爸气消了,我就立即赶到北京去看你。妈妈最爱你了。”声音里的如释重负看得见、摸得着。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更新,第二部分 安得两全法 第一章 七宗罪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