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杜鹃声里斜阳暮
他已经很久不做这样的梦了。梦中的少年不及桌高，站在一身珠翠的娘亲面前。娘亲满脸严峻，挥手让下人把门关紧，然后转身打开衣橱，从里面拿出一件金色的绣着龙纹的长袍，还有一顶金灿灿的发冠。
“知道这是什么吗，炎儿？”娘亲的一双眼像钩子般，直戳进他的眼底。
他轻轻点点头，清晰地回道：“这是龙袍、皇冠。”他进皇宫的时候，看见外祖父穿过。
“漂亮吗？”
“耀眼。”
娘亲冷漠地一笑，“娘亲再问你，你与瑾儿谁更出众些？”
少年好强地昂起下巴，“是我。”瑾儿太笨了，和他一般大，不会背书，不会骑马，只会看到漂亮姐姐，露出一脸傻笑。
娘亲脸色一正，“可是，这龙袍与皇冠，瑾儿长大后，有得穿，有得戴，而你没有。”
“为什么？”他很不服气地问道。
“因为你的身份。”娘亲眼中掠过无奈的怨恨。
“那身份可以改变吗？”他太不情愿输给傻傻的瑾儿。
娘亲脸上露出不屈服的坚决，“这世上一切皆有可能的，只要你够出众、够强悍，天地自然任你为所欲为。炎儿，能做到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娘亲，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
冷炎缓缓睁开眼睛，额心隐隐作痛，梦中的一切如此清晰，清晰得像刻在心头一般。
眼睛有些酸痛，他坐起身穿衣，一丝曙光已透进窗内。二十年前的事了，为什么突然又想起呢？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兆头？他轻声自问，就着一盆冰水净面漱口。冰凉彻骨的水渗进皮肤，他打了个冷战，浑身毛孔紧缩，神志一下子全部苏醒。他愣了愣，从床前衣架上拿了件灰色的披风披在身上，拉开门，寒冷的北风和初升的朝阳，一同扑面而来。
他喜欢这样的天气，越是恶劣越是能让人保持斗志。
几个侍卫在林子里练武，下人们在清扫庭院、擦洗门窗。他深呼吸几口，缓步往大门走去。
“王爷，不好了……”总管一脸惊吓，惶恐万状地从门外跑了进来。
“怎么个不好法？”冷炎镇定地问道，耳边突然传来疑似千军万马簇拥的声音。
“长公主府被……禁……”总管嘴巴张张合合，急得泪都下来了，就是无法说出话来。
冷炎一震，推开他，抬步跨出大门。练武的侍卫们收起刀剑，呼地一下也拥了过来。
没有万马，但千军却足足的。
长公主府外，里三层外三层，被禁卫军包围得严严实实的，连只小虫都飞不出。大理寺监着大红的官袍，骑在马上，神气活现地一挥手，直着喉咙喝道：“给本官进去搜。”
禁卫军如狼似虎，哗地一下冲进长公主府，随即便是女人们的尖叫，以及长公主的怒吼、驸马的斥责。而这一切都盖不住箱倒柜翻的稀里哗啦声。
冷炎的脑袋有一会儿是空白的，他直勾勾地盯着黑压压的官兵，再仰头看看头上冉冉升起的冬阳。自古朝廷抄家抓人，不都是在月黑风高，令人不胜防备之时吗？此刻，蓝天明日，乾坤朗朗。哦，此时人当然更无设访，娘亲怕是准备打扮一番，要去夫子庙烧香呢，爹爹准备上朝，他在做一个大头梦。
冷炎突然想笑。他努力了二十年，一切还没开始，就要宣告结束？
“王爷，这该怎么办是好呢？”侍卫们一个个全慌了，看这情形，下一波就是冷王府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冷炎淡然一笑，把披风拉好。
“炎儿，炎儿……”长公主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传来，冷炎只是挑了挑眉。
几个禁卫军狂喜地从府中跑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大理寺监跳下马，小心地解开包裹，朝阳照射出一道道金光，令观者不禁闭上眼。
“天！是龙袍、皇冠，还有玉玺！”四周响起一片惊呼声。
大理寺监先是震惊，而后眉飞色舞地扎好包裹，谨慎地抱在怀中，再抬起头时，一脸威严，“好，证据在此，差人将长公主与驸马押入大牢，等待皇上的定夺。这等谋反之罪，罪孽深重，罪不可赦，理应满门抄斩。”
话音一落，院中的大小奴仆哭喊声、求饶声震耳欲聋。
长公主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妆容零落，驸马只着一件家常便袍，两人被禁卫军推推搡搡地上了早已等候着的囚车内。
长公主奋力扭过头，对上冷炎深邃的眸光，她的眼中有不甘，有埋怨，还有惊恐。囚车缓缓向前行去，街上围观的人如山如海。
冷炎默默地观望着，还有一辆囚车静静地泊着。果然不是个好梦！
“王爷，”大理寺监阴冷地一笑，对着冷炎拱拱手，指着囚车说道，“你是亲自走过去，还是下官差人扶你呢？”
冷炎身后的侍卫哗地冲到冷炎的面前，一把把长剑挡着欲冲来的禁卫军。
冷炎摆摆手，让他们退下，平静地说道：“做事要动脑子，现在这情景，有这个必要吗？”
“可是王爷？”侍卫们红了眼，总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呀！
冷炎洞悉他们的心思，笑了，“不能又怎样，我们能逃吗？冲不出去，拼却死，连个收尸的都没有。你们好好活着，至少还能为我找个好的墓地。”他回过头，对着贴身侍卫眨了下眼。
贴身侍卫咬着唇，无言地低下了头。
“不必麻烦大人了，我自己走。”冷炎阔步往囚车走去，那神态、步履和往日没有任何差别，尊贵依旧，冷峻如常。
围观的人群安静了下来，默默地看着这位受宠一时的王孙优雅地退场。人上人，阶下囚，只是一夕之间。
贺文轩跳下马车，一看到书阁里停着的一顶暖轿，嘴角就不自然地抽搐了下。
他皱了下眉头，门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公子，夫……夫人来了。”
贺文轩无力地叹息，再这样下去，他的书阁和外面的大街有什么区别，哪里还有清静可言，最讨厌的是，他和姗姗独处的时光越来越少。
门倌不小心漏了一句“书阁里来了位小姐”，被丞相府的门倌听去，然后，贺丞相在皇宫里堵住他，问了几句，这下可好，当晚，丞相夫人和丞相就亲自登门造访。
而那天，他正与冷炎在外面聚会。
梦姗出于礼貌，出来拜见了他们。他对蓝梦姗是心仪，贺丞相与丞相夫人对她，则是像见了救命恩人一般。
可怜天下父母心。自从儿子有了那一碰女子就起红痘的怪癖后，他们就绝望得如处冰窖之中，见着差不多年纪的人儿孙满堂，只能强作欢颜一笑，转过头，就满眶泪水。偏偏那个才高八斗的儿子不以这怪癖为耻，反以为豪，似乎很享受这份与众不同。
还好，还好，天不绝人，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大恩人终于出现，而且还是位清丽出尘、文静飘逸的恩人。年纪轻轻，却举止高雅，知书达理。言语间，偶尔闪过的俏皮，甭提多可爱。如果文轩没怪癖，好好的，娶上这样的姑娘，也已是祖上蔽荫，莫谈现在。
丞相夫妇是越看越欢喜，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对梦姗好。一晚上下来，丞相夫人“姗儿，姗儿”的就不离口。向来一板一眼、中规中矩的贺丞相破天荒地对着梦姗就是一脸慈祥的微笑，语气都放低了许多，生怕吓着了她。
两人一直待到夜深，时间太长，不宜老盘根问底，贺丞相随意问她对琴棋书画是否略知一二。
梦姗说会一点，应贺丞相的要求，她便把那一二表现了一下。
贺丞相与夫人对视一眼，不自觉地双手握紧，齐声轻问：“姗儿，不知几时我们方便过府拜望你的父母？”
“夫人，姗儿的才华与文轩相差无几呀！”贺丞相与夫人悄悄耳语。
梦姗害羞地低下头，没有回答。
从此，贺夫人每天都来书阁一趟，把这个问题重复一遍，希望能有一个确定的回答，顺便陪陪梦姗。
梦姗对那个软鞋很感兴趣，贺夫人这两天就带了丝线和绸布，手把手地教她。梦姗做事专一，这样一来，常常就把贺文轩扔在书楼里，半天都不讲一句话。
他在书楼里温书、习字，听着花厅里一阵阵的笑语，眉头拧成了个川字。
“文轩，”贺夫人听到外面的说话声，走出来，慈祥地一笑，“回来啦！”
“娘亲来书阁有事吗？”他明知故问。
“姗儿要我过来的。”丞相夫人现在有护心镜，才不怕儿子的冷言冷面。
“我请伯母来教我绣个花样。”梦姗笑盈盈地迎上前，伸手欲挽贺文轩的手臂，眼角瞟到贺夫人，忙又缩回手，脸羞得通红。
贺夫人心里真的称奇，她这儿子要么不开窍，一开窍，就开得很大。几个月前，说他与女子牵手、搂抱，打死她都不敢信的。
“哦，娘亲来了有一会儿了，该回府了。文轩，明儿带姗儿去府里转转，看看你小时候的房间还有画室。”贺夫人识趣地说道。
“那些以后再说。”
“干吗总拖着，娘亲很久没出京了，听说姗儿家不在西京，过了年，娘亲想去姗儿家看看她父母，行吗？”
这些话当着梦姗的面说，让她害羞不已，忙别过身子去。
“嗯。”贺文轩竟然没蹙眉，很认真地点了下头。
贺夫人真是惊喜，“那好，娘亲走了，你们好好相处哦。文轩，照顾好姗儿。”
等贺夫人走开，梦姗拉着贺文轩的手，走进花厅。她拿出一双珠灰色的绣着一株翠竹的软鞋，急得像个想得到大人肯定的孩子，眼眨巴眨巴地看着贺文轩，“好看吗？是我做的。”
“好看。”他声音沙哑、深厚。
“我也为我做了一双，和贺大哥的一模一样，只是尺码小一点。”她从身后又拿出一双，放在他的面前，“以后我们一起看书时穿。贺大哥，这世上只此两双，别无第三双哦！”她顽皮地扬起头，眸光闪烁，晶亮无比。
“那我们把这两双鞋取名叫连理鞋，穿上的人，一辈子就不离不弃。”他双臂一展，拥她入怀，灼热的唇瓣碰触她的发际，珍惜地、爱怜地、小心翼翼地，自上而下。
“过了年……我请爹娘去蓝荫园提亲，好吗？”他抓住最后一丝自制，轻轻地把她挪离自己的身子。
“祖母刚过世，至少得三年后。”她小脸酡红，由他拥着坐在膝上。
贺文轩朝天翻了个白眼，“你祖母在天之灵，一定不会认同你这样的看法。人生苦短，能够相爱就要珍惜每一寸的时光。你忍心让贺大哥在这西京城受相思之苦吗？”
“那我就待在西京陪着贺大哥。”梦姗长睫扑闪着，遮住眼底的羞意。
“贺大哥叫贺文轩，不叫柳下惠，做不到坐怀不乱。三年很漫长，若我把握不住自己，怎么办？”他舔着她秀气的耳朵，感到她的呼吸有点紊乱。
梦姗的身子突地紧绷，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难度很高的问题。
贺文轩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那……那就听贺大哥的。”她老老实实地举手投降。
贺文轩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拉过椅子，让她与他面对面，这样，方便讲话，也让他免生非分之想。
“姗姗这么乖，那贺大哥也退后一步，我们等到大姐成亲后再成亲，好吗？”他自信江子樵不会让他等太久，说不定，可以同时成亲呢！
梦姗一顿，小脸上荡起一丝忧郁，“大姐她……”能把江子樵忘记，接受另一个人吗？
贺文轩一笑，反握住她的手，“姗姗，你是小妹，她是大姐，应该她替你操心不是吗。你就乖乖巧巧巧地做个蓝小妹。走，我们出去转一会儿，然后再用晚饭。”
他有件事想和她说，花厅的空间太小，他需要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来释放心头复杂的思绪。时节正逢月中，一轮满月高挂在夜空中。满院银光，梅香阵阵。两人牵手沿着园林，慢悠悠地走着。有一会儿，两人只是享受着这静静的夜色，谁都没有出声。
他侧身，拉着她来到一棵茂盛的松树下，一团雪块从积雪的树枝上落下，刚好掉在两人的脚边，衣衫上也沾了点雪粉。他抬手，轻轻为她掸去。“明天起，你就可以去看望你的二姐了。”他轻轻地说。
“雨过天晴了？”梦姗欣喜地问道。
贺文轩张开身上的披风，把她包住，“冷炎今天被抓进死牢，关于谋反叛国的事，他供认不讳，说一切全是他所为，和长公主驸马无关。”
怀里的身子许久许久都僵直着。
“有证据吗？”她的声音低不可闻。
“在长公主府中搜出了皇袍、皇冠还有玉玺，这些就够灭九族，但因是皇孙，罪可能不会波及太大，但灭门肯定要的，何况他现在又承认了所有罪责，包括笼络人心、暗地里布兵等。”
梦姗“哦”了一声，抬起头，“这可不像他的作风。他没有反抗、没有辩护吗？”
贺文轩摇摇头，“我知道皇上不会再等，只是没料到会如此之快，更没料到冷炎会束手就擒。”
他想起那晚两人分别时，冷炎说“一切晚矣”，莫非冷炎是看清了形势，知道斗不过皇上，一心求死？夶风小说
“贺大哥，那是他选择的人生是不是？”
“嗯，是的，从始至终，他都知道在做什么，也清楚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那就不必感慨，我们尊重他的人生好了。我不想说幸灾乐祸的话，但我心里面此刻对他没有同情，蓝荫园大大小小、二姐、姐夫都差点死于他手。二姐的小娃娃也因为他夭折在腹中，他做那一切时，有想过我会如何？我不像他那么冷酷，所以我只能这般了。贺大哥，以后不提这个人，好吗？”她无助地依进他的臂弯间。
“好，这是最后一次。那我们聊点别的。”贺文轩揽住她的腰，继续往前走去。
月慢慢爬上树梢，风停了，万籁俱寂。天地间，唯有他在说，她在笑，披风里，十指紧扣，甜蜜溢满其中。
贺文轩没有提冷炎安插在各州县的便衣侍卫只抓捕到一大半，一小半顶尖的高手，还有那个项荣都不知去向。贺文轩隐隐觉得这些人可能是后患，为此，皇帝下旨冷炎的死牢要重兵把守，直到问斩那天。斩期不远，就放在腊月二十那天，距今日还有五天。
皇帝可能是想急于处决，然后过个安宁年。长公主与驸马因年岁大，降为庶民，流放到西北的沙漠中，永不得回京，这算是皇帝的一丝仁慈。
“那现在，爹娘能回龙江镇吗？”
“我想蓝荫园的园子里可能已是一派忙碌。”
老狐狸皇帝说到做到，在贺文轩挑明一切后，当晚就差人追查到他的老家，找了个贴心的大太监把蓝员外一家送回龙江镇，然后婉转地提出一个要求：蓝梦姗为皇帝失散在外的小公主，排行十七，在紫璇公主之后，赐姓宋。
皇帝是金口玉言，谁敢忤逆，而且他的附加条件是，五十年前的一切，一笔抹去，以后，蓝员外可以尽情地发挥祖传的瓷艺，蓝荫园永享安宁。蓝员外估计是被迫应承了，其实他根本没有选择权，皇帝只是知会他一声。
皇帝没有告诉贺文轩这一切，而是多嘴的宋瑾巴巴地跑来告诉他的。宋瑾气得直翻白眼，说好不容易有一个才女，让自己心仪，现在好了，成了他妹妹，他这相思何寄呀！
贺文轩没理宋瑾，要梦姗进宫是假，挟制他贺文轩才是真。他无所谓那些，反正等宋瑾登基还有些年头，现在皇帝身子强健，狡诈强悍，不需要他帮忙。但梦姗愿意接受十七公主的封号吗？
贺文轩动了动唇，心思百转。
运河的水静静地流着。斜阳贪婪地铺满了整个水面，与一艘艘木船交映成辉。起航的船不多，但有一艘挂满了帆，艄公站在船头，张望着远方，预感今晚风向朝哪。
码头上，徐慕风站得笔直，温柔地扭过头去，看向早已激动得不像样的蓝双荷。等不及天明，他们决定连夜出发，几天后便会回到龙江镇，与蓝员外一家团聚。
蓝双荷从得知这一消息起，就处于亢奋之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送行的人中，有贺文轩、蓝梦姗，还有江子樵。
江子樵一再地对着徐慕风和蓝双荷施礼，“慕风，二妹，拜托了。见过丹枫，请代我向她问好，说我很想念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梦姗在他身后嘀咕了一声。
“不要乱讲话，这也是子樵对这门亲事的慎重。当初若稀里糊涂地允下，是对大姐的不尊重。”贺文轩轻声责备道。
梦姗俏皮地吐了下舌头，挣开他的手，跑去抱住蓝双荷，“二姐，见到爹娘，你一定要说我很好，非常非常的好，让他们别挂念。一过了年，我就回家。”
双荷揶揄地瞟了贺文轩一眼，贺文轩温雅地颔首。
“只一个人回去吗？”她溺爱地看着小妹。
“不理二姐了，取笑人家。”梦姗撒娇地在蓝双荷怀里扭着腰肢，“我倒是提醒你一句哦，没有媒妁之言，却带着夫婿上门，当心爹爹家法侍候。我不在场，没人帮你说情呀，娘亲吼得全镇的人都会听到呢。”
“没事，你姐夫已做好了准备。”徐慕风抢声说道，抬起那只自如的手臂，指指背脊，“这里厚实呢！”
“爹爹是明理人，有这样的女婿，他只会开心。”蓝双荷很自信。
“哦哦，胳膊肘儿往外拐呀！”梦姗对着徐慕风做了个鬼脸，惹得大家都笑了。
“家有小妹，笑声多多。我倒要劝劝岳父，要多留小妹几年。”徐慕风故意说道。
“咳，咳……”贺文轩轻咳了几声，“慕风，天色不早了，该起航了……”
徐慕风玩味地倾倾嘴角，真诚地伸出手，握住贺文轩的，“文轩，明年见。”
“明年见！”江子樵的手也加了上去。
“真的舍得吗？”贺文轩试探地问。他很佩服徐慕风，舍弃大将军之职，舍弃军中的部下、同僚，甘愿去僻远的小镇，入赘为上门女婿，学瓷艺，生儿育女。
徐慕风回答得很快，“我徐慕风，无父无母，现在有了双荷，有了家，有了父母姐妹，那些没什么舍不得的。何况，”他瞄了眼在说悄悄话的蓝家姐妹，压低了音量道，“我想过了，大姐若与子樵成亲，子樵一个戏班班主，必然要走南闯北，那自然要带上大姐。文轩你与三妹，一对才子才女，那是要做大事的人，龙江镇容不下你们。岳父岳母膝下无子，眼见年纪一日一日大了，身边不能没个人照顾。以前他们把双荷当儿子养育，现在这担子换我来挑好了。你们两个呀，一个是我的大姐夫，我要尊重，一个是我的小妹夫，我要让着点，唉，谁让我不上不下的，命苦呀！”命苦的人挤眉弄眼，很是开心。
贺文轩拍了下他的肩，“慕风，你还不仅只是挑担子。”关于蓝员外的身世，他曾一五一十说给徐慕风听了，“皇帝家的事不好说，你要多点心思。”他担忧皇帝的喜怒无常。
徐慕风斜睨了他一眼，“我呢，管蓝家的瓷艺延续下去，子樵管让岳父岳母开心，你呢，保蓝家的安全。别推卸责任。做官，对于你来说，绝没画幅画费神。不说了。”他柔声轻唤，“娘子，我们回家喽。”
蓝双荷高声应道：“好的，相公。”
他扶着她走上木板，缆绳解开，艄公一撑篙，大船扬帆远去。
“真羡慕呀！”江子樵盯着帆影，喃喃道。
蓝梦姗细长的秀眉微微一挑，“江大哥，不要羡慕，过不了几天，我们也会回家的。”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江大哥”，江子樵听了心中一喜，“三妹，如果丹枫怪罪我，你能帮我说几句话吗？”他知道梦姗是蓝家捧在掌心里的一颗明珠，而丹枫对她尤其疼爱。
“只要你真的对我大姐好，我就会帮你。但是你真的与以前那群红粉知己断绝关系了吗？”梦姗清眸一荡。
江子樵忙说道：“自与丹枫相识后，我的心里面就只有她，那些知己早就生疏了，还有……你表姐，她只是有学戏的天分，我才接受她，并不是因为别的。”
“江大哥，男人可以温柔，但要看对象。你也许没往心中去，可别人会会错意，比如周晶，她就以为你对她心仪。”梦姗口气很锐利。
江子樵脸涨得通红，“嗯，我……会记下的。”这小妹可真厉害，一点情面也不讲。
“姗姗，”贺文轩蹙起了眉头，“讲话要有礼貌。”好歹子樵以后也是她的大姐夫。
梦姗不好意思地撇了下嘴，忙转移话题，“听说夫子庙今晚有彩灯，我们去看看，好吗？”
贺文轩与江子樵对望了一眼，对梦姗说：“宋瑾说许久没见到你了，让你去东宫玩，我一会儿送你过去，一个时辰后，再去接你。”那个公主的封号，还是让宋瑾说吧，他实在不想开那个口。以梦姗的聪慧，要接受，要拒绝，都是有办法的。
“那你呢？”梦姗歪着头问。
“我和子樵去办点事。”今天是腊月十九，明天是二十，冷炎午时在午门问斩，他想和子樵去给冷炎送个行。二十年的朋友，狠不下心作个路人，不闻不问。
大理寺的死牢，今夜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火把通明，不时还有身穿铠甲的将军率领着士兵列队逡巡，一双双厉目警觉地看着四周，有风吹草动，便像虎狼般扑了过去。
从上次宁王被送进死牢、等待处决后，这地方二十多年没来过什么“贵人”了。每一次“贵人”们降临，死牢的典狱官就觉得自己受苦受难的日子到了，他一双死鱼眼努力地瞪得大大的，生怕有个闪失，让“贵人”被劫了，他的脑袋也就跟着搬家。
“有没什么异常？”典狱官喝问在院中站岗的士兵。
“没有，大人。”
典狱官扫视了一眼院落，点点头。这时，他看到大门外走进来两人，走在前面的正是皇上御封的钦差大人贺文轩，后面的人手中提着个食盒。他忙小跑着过去行礼。
“禀报钦差大人，一切安好。”他以为贺文轩是奉旨来巡查死牢的。
贺文轩淡淡看了他一眼，“典狱官，本官想去看看牢里的冷王爷，给他敬杯水酒，行吗？”
典狱官一怔，脸露犹豫，支支吾吾道：“贺大人，皇上下旨，在押往午门前，不允许任何人与冷王爷见面。您看，这……”
“本官乃皇上的钦差大臣，所到之处，如皇上御驾，也不行吗？”贺文轩挑挑眉，神态倨傲。
典狱官挠挠头，眉头蹙起，“贺大人，冷王爷可不是一般的犯人……”他从眼底瞧着贺文轩脸色一沉，慌了，“当然，贺大人是可以进去的，但后面这位……下官没有办法，请贺大人体谅下官的难处。不出事一点事没有，要是出了事，下官可担待不起。”他指指江子樵。
“那我不进去了，文轩你代我向冷兄敬杯酒好了。”江子樵说道，把食盒递给贺文轩。
贺文轩沉思了下，“那好吧，你先回戏楼，我过两天再与你联系。”
江子樵点头，回望了下戒备森严的地牢，叹息了声，转身走了。
典狱官恭敬地领着贺文轩往里走去。一进牢房大门，贺文轩便感到一阵阴冷的寒风袭来。牢房里通常潮湿肮脏，不通风，死牢又在牢房的最里端最下端，往里走去，让人觉得仿佛是在走向地狱。
死牢里同样与院外一样，手持兵器的士兵一个挨着一个，脸板着，嘴抿着，紧绷得如临大敌。
反倒死牢里的冷炎一派闲适，站在一堆烂草间，手戴枷锁，脚锁铁镣，神情却是一如往昔的高贵冷峻。
因他对谋反的事供认不讳，没有受什么刑，衣衫还算洁净，身上也不见伤痕。
一桌丰盛的酒席摆在身后的矮桌上，那大概是典狱官为他准备的上路饭。
贺文轩朝典狱官摆摆手，典狱官会意，让在牢门外站岗的士兵往外退了几步，尽量留一个独立的空间给贺文轩与冷炎话别。
“文轩，来啦！”冷炎轻快的语气，好似坐在冷王府，看到贺文轩从门外走了进来。
贺文轩笑笑，放下食盒，隔着碗口粗的铁栅栏，心情突然有点欷歔。
他打开食盒，倒了杯酒，从栅栏里递过去。冷炎含笑走过来，铁镣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尖声。
“还是状元红？”冷炎抿了一口，然后一仰脖喝尽。
“嗯，状元红是成功的男人爱喝的酒。”贺文轩答道，又斟满了杯递过去，“这杯是子樵敬冷兄的。”
“没有慕风的吗？”冷炎笑问。
贺文轩低下眼帘，“慕风不在西京，不知道冷兄要远行，日后再补吧！”如今，一些事已不必藏着掖着。
“我喝这样的美酒，会不会太羞愧？”冷炎自嘲地倾倾嘴角。
“冷兄何出此言？”
“大事未成身先逝，算成功吗？”
“那算失败？”贺文轩轻笑，“这是冷兄自己选择的一切，其实冷兄还有别的选择。”依冷炎的势力，可以奋起反抗，夺不了江山，留条命还是可以的。就是自尽，也能留一点尊严。
“知我者，文轩也。”冷炎喝干杯中的酒，朗声大笑，“蓄谋了这么多年，自以为胜券在握，猛一回望，却发现自己浑然不知己身处罗网之中，拼得网破偷渡残生又如何？罢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能输能赢。”
“输的方式有许多，为什么要选择现在这样？”贺文轩直勾勾地盯着他问。
“文轩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的爹娘是不是已起程往西北去了？”
“是的，昨天早晨出京的。”
“那我没什么遗憾了。”冷炎感叹道，突然一抬眼，“文轩，告诉我，她好吗？”
贺文轩一怔，没想到冷炎会出口问梦姗，他没有佯装不知，但也没直接回答。“她现在是你的十七姨。”梦姗与宋瑾算堂兄妹，有血缘关系，现在被皇上赐封为小公主，从辈分上讲，就是冷炎的十七姨。
冷炎一点也没吃惊，玩味地扬起眉梢，“原来真有那样一份渊源，那真好，现在我们亲上加亲了。”
“冷兄用错词了！”
冷炎的回应是轻声一笑，笑得很狂很不屑，“文轩，即使她是我胞妹，我也不会改变。”
贺文轩震撼莫名地看着他。
这是宣誓，也是挑衅，更是警告。他不懂一个活不过明天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自信满满的语气，难道……贺文轩心里面猛然咯噔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冷炎，冷炎飞扬的笑意，肯定了他心底的猜测。
“你不会做那样的事，那会玉石俱焚。”
冷炎微闭下眼，“文轩放心，现在我对这江山已无兴趣，你答应从政，辅佐宋瑾，这南朝就有的救了，我不想再乱操什么心。文轩，”他突然压低了音量，“五十年前，萧皇妃逃出宫廷，你以为只是因为怀孕和动了私情？”
贺文轩不动声色地沉声道：“不然还有别的？”他很吃惊冷炎也知晓这个秘密。
冷炎冷冷一笑，“那时，当今皇上被萧皇妃的美貌所惊呆，他不惜一切想得到她，找着机会就轻薄于她。萧皇妃惊恐，向先皇哭诉，先皇不信，反倒斥责皇妃挑拨他们父子关系。刚好皇妃这时又对秦工匠动了心，几重压力下，只好逃之夭夭。”
贺文轩闭上眼，人性怎会肮脏到这种程度？他突地想起皇上在得知梦姗有着与萧皇妃一样的才气与丽容时，兴奋得两眼晶亮。不好，他心里面暗抽一口冷气。如果皇上能对自己父皇的妃嫔起异心，那么梦姗……他不敢想下去，心里面直打激灵。
不，这是冷炎的挑拨离间之计，贺文轩抬起眼，捕捉到冷炎没来得及收起的阴笑，贺文轩蓦地意识到，俊眸瞬间变得水波不惊，刚刚的惊涛骇浪全部藏起。“是吗，都是陈年旧事，当事人都已作古，说了也没多大意义。”他平静地说道，弯身又拿起酒壶，“冷兄，再喝一杯。”
冷炎摇头，“不了，我不想稀里糊涂地上路，我要清醒地看着发生的一切。文轩，如果你想做什么，现在还来得及。”他深不可测地说道。
“不然呢？”贺文轩对视上他的冷目。
“不然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了。”冷炎高傲地一抬手，酒杯应声落地，哐当一声碎了满地。他漠然地转过身，再没回过头。
贺文轩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然后低低地说了声：“一路走好！”他扭头往牢外走去。
冷炎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在提示自己什么？是逃跑还是梦姗？梦姗，他有能力保护。如果是逃跑，他……会如何？
“贺大人，你出来啦！”典狱官哈着腰，堆起一脸笑迎过来。
“加强警戒，不得马虎。”贺文轩看了下四周，大理寺今天的护兵全出动了吧！
“是，是，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闪失，保证明天把冷王爷安安全全送到午门。”
贺文轩摆摆手，让典狱官留在原地。他走出大理寺，跳上马车，对驾车的贺东说道：“去皇宫。”
此时，夜已近三更，天冷得能把人的耳朵冻掉，马车的轮子压着冻得结结实实的路面，不时打滑，用了平时两倍的时间，才来到宫门外。贺文轩走在御道上，远远地看着东宫里人影簇簇，灯火通明。
守门的大太监朗声通报：“贺大人到。”
话音一落，一个裹着狐裘的身子跑了出来，扑进他怀里，“贺大哥，我们回家。”语气有点薄怒。
“怎么了，太子欺负你了？”贺文轩笑问。
朝里一看，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跃入眼帘，他牵起蓝梦姗，走了进去，“皇上还没歇息吗？”再一扭头，一怔，紫璇哭花了脸，幽怨地瞪着他。
“贺哥哥，本宫恨死你了。”紫璇一咬牙，扭着身子，捂住脸，哭着跑出了殿门。
贺文轩询问地看看宋瑾，他哪里得罪了紫璇公主？
宋瑾站在皇帝的后面，两手一摊，“还有什么，谁叫你见异思迁？还有，不只是你，”他悄悄指着前面的皇帝，“就连父皇现在对姗儿的疼爱也盖过她，她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贺文轩一笑，看来梦姗今晚掀起的波澜不小哦。
“文轩，你帮朕劝劝姗儿，让她唤朕一声父皇，可好？”皇上恳切地说道。
贺文轩还没说话，梦姗一跺脚，“我有父有母，为什么要做别人的女儿？”
“朕知道，是朕想要你这个女儿。”皇帝脸上堆起慈祥的笑，他想要这个女儿，然后通过这个女儿，再得到贺文轩这个女婿，这是连环效应。
“皇上，没有这层身份，我同样也会为南朝效力的。”这是他刚刚才有的结论。
皇帝一怔，看着蓝梦姗，“亲上加亲不更好吗？”
亲上加亲，贺文轩想笑，他今晚听了两次了。“请皇上尊重蓝小姐的意愿，对于她来讲，做一个瓷商的女儿更幸福。”他委婉地提醒道。
“做朕的女儿不幸福吗？”皇帝有点来气了，“朕最多同意她不必进宫居住，但身份上一定要有个说法。事实，她就是……”
“姗姗，还不快来见过你父皇。”贺文轩突然转身拉过梦姗，让她跪在皇帝面前。也好，成了父女，又不住进宫廷，一切都是名义上的事，反而可以借此来保护梦姗与蓝家。
梦姗想反驳，看贺文轩神情认真，知道有事，乖乖地向皇帝三叩首，极不情愿地嘟哝道：“梦姗拜见父皇。”
皇上大喜，亲自起身扶起，“姗儿快起。”真是越看越喜欢，性情俏皮可爱，模样绝丽，才华横溢，比当年的萧皇妃还胜了几分。他是没生个好太子，但有这么个女儿，嫁个好夫婿，那他就可以真正地无所牵挂了。
“咱们父女今天第一次见面，姗儿不必回书阁，留在宫里陪朕说说话。”他得寸进尺。
“不了，梦姗睡不惯陌生的地方，天色不早，我们该回了。”贺文轩见梦姗嘴巴噘得老高，在等他解释呢！
皇帝不好挽留，只得点点头，“那朕送你们出宫。”皇帝送行，几个人便成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宫门走去。
“文轩，你去给冷炎送行了？”皇帝突然问道。
贺文轩点点头，心想典狱官的汇报可真够快的。
“他怎样？”
贺文轩抿了抿唇瓣，愣了下，说：“他……很平静。”
算了，不提了，冷炎是位俊杰，如果有本事展翅高飞，他会收起手中的弓箭。贺文轩在心中说服自己的恻隐之心。
皇帝冷笑，“那很好。”
再没人说话，一行人默默地走到宫门外，上马车的上马车，回宫的回宫。
“姗姗，不管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成了亲后，你就会有另一个身份，做贺大哥的妻子。”贺文轩抢在梦姗开口前，说道，“相信贺大哥，皇帝要你做义女，不是针对你，而是想与你扯上关系，来牵制贺大哥。”他不想梦姗知道五十年前太多的事。
梦姗担心地圈住他的脖颈，“那贺大哥你怎么办？”
贺文轩一笑，温柔地埋在她的颈间，“你贺大哥不是天下第一才子吗，有什么他应付不了的事？”
“自大狂。”蓝梦姗娇嗔地咬了下他的唇瓣，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吻到了一起。
“姗姗，”一吻难舍难分，灼热的呼吸拂在她的腮边，“我考虑了许久，今晚起，我们同住书楼，好不好？”
梦姗抬起脸，黑暗里，小脸像着了火一般。
同住进书楼的不只是贺文轩，还有贺东贺西。梦姗还发现书阁的门倌换成了身着铠甲的士兵，不时还有一队表情很严肃的士兵围着书阁的院墙巡逻着，每两个时辰换一次岗。
“贺大哥，西京城里出什么大事了？”如此戒备森严，不谈清静，书阁现在连个独立的空间都没有。
贺文轩正指挥贺东与贺西挂一面帘幔，在梦姗与他临时新铺的地铺前。“快过年了，为了防止有人生事，朝廷给各位官员的府邸都加强了守卫。”他故意轻描淡写地回道，只字不提是他担忧冷炎的那些个流亡侍卫会掳走梦姗。人再聪明，也是看不穿人心的。冷炎能不能逃跑，是一回事。若逃跑了后，他是只想着保命，还是想做其他事情，他猜不出。防患未然是必须的。
贺文轩满意地看着挂好的帘幔，贺东贺西转身到外面，张罗自己的铺盖去了，他一抬头，看到梦姗把玩着腰间的丝绦，轻咬着唇瓣，一脸愁云。
“姗姗，放心，贺大哥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我有这个自信，难道你没有吗？”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开了一个很冷的玩笑。
梦姗小手微凉，指尖哆嗦了一下，“我信得过贺大哥，”她抬眼，神情里有一丝决然，“我还是回龙江镇吧！”没有人提一句，不代表她心里面没数。冷炎会放过她吗？
贺文轩显然对她的话有点吃惊，好半天都没有言语。良久，他伸开双臂，抱住了她。“以前，我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别人挤不进来，我也容不下别人。可是有了姗姗后，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如此的令人陶醉，身心都焕然一新。你爱贺大哥吗？”
梦姗直视着他灼热的眼眸，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我爱贺大哥。”
贺文轩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丝，“如果贺大哥现在遇到什么事，你会放弃贺大哥吗？”
她摇头，心里面突地明朗，刚刚涌上来的疙疙瘩瘩一下子烟消云散。“贺大哥，我不再胡思乱想了。”她放下一切，做个依赖的小女子，在他撑开的大伞下，躲风避雨。但心头还是飘过几朵阴云，贺大哥不顾礼节，与她同居一室，可想情况有多严重。一旦有什么事发生，他一个文弱书生，怎么保护她呢？
她不敢张口问，因为她知道他会怎么做。想到这，心里面突然宁静下来。“贺大哥，我们来约定，好不好？”
“约定什么？”
她张开手掌，弯起小拇指，钩住他的小拇指，“如果因为一些无法意料到的事，我们被迫分离，那么我们约定，一定要相信对方终有一天会回来，只要活着。而这个期限放十年好吗？”
“不准说这些话，”贺文轩不禁提高了音量，俊眉蹙起，“只要你听贺大哥的安排，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
这一夜，新铺的地铺如白天一样，叠得整整齐齐的。没有谁主动，也没有谁邀请，很自然的，锦被下，她蜷缩在他的怀里，纤细的手臂搁在他的心口，头枕在他的臂弯中。这不是一个激情之夜，最多只是蜻蜓点水的轻吻，可是却温馨得令人动容。
十指紧扣，她香甜的细微的鼾声就在他的鼻息之间，贺文轩瞟瞟低落的帘幔，为自己的矫情哑然失笑。
“文轩……”她在睡梦里突然呢喃了声他的名字，绵软的身子往他身上又贴紧了些。他控制不住的身子突地紧绷，全身的血液都流向了一处，窗外银色的月光穿过窗格，洒在她的脸上，白皙的肌肤吹弹得破。他没有挪开她，任由她感知他的渴盼和冲动，虽然今夜不是洞房花烛，但就从今夜开始吧，让他们分享彼此的亲昵和私密。
贺文轩低头俯看怀中的小女子，她睡得真香，根本没意识到他的煎熬，这份亲昵与私密，只有他独享。他自嘲地一笑，把她抱得更紧，下巴抵住她的发心，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隔天，是个大雾天，几丈之内看不到人影。早饭后，雾渐渐散了，太阳升了上来，但依旧让人感觉不到明朗和温暖。
书阁外士兵们加强了巡逻。
贺文轩没有出门，坐在书楼里，手里面握着一本书，梦姗趴在书案上，聚精会神地为他画像，他看一会儿书，抬起头，对着她温柔地笑笑。
“叫你不要乱动啦！”梦姗娇嗔地嚷道。
他宠溺地一笑，继续把视线放回书中。
书阁里静静的，一切如常。
大理寺里却一片庄严肃穆，典狱官透过未散尽的薄雾，抬头看看日头，猛地挥下手，“押犯人。”
士兵们中气十足地回应：“是！”
囚车停在院子的中央，冷炎在数十把大刀的围拢下，一步步地走出了地牢。几天不见天日，他的肌肤稍显苍白，一时不太能适应日光，他眯起了双目。
“冷王爷，请！”负责监斩的刑部尚书亲自来提犯人，他冷冰冰地指着囚车，对冷炎做了个请的手势。
冷炎高贵地倾倾嘴角，扬起下巴。士兵打开囚车，他款步走了进去。
重锁重镣，刑部尚书细细查看了一番，确定无恙。浩浩荡荡的大队伍押着囚车出了大理寺的大门。
典狱官心头是说不出的轻松，长长地嘘了口气，像送神一般，直把囚车一直送到街边，他同情地瞟了眼神态自若的冷炎，目光无意间落在囚车边站着的四位士兵身上，眉头一皱，这几个人怎么瞧着面生呢？大理寺何时新招人了？这些不重要了，他习惯哈着的腰不禁挺直，对着远方摇摇手，“冷王爷，不送喽！”
腊月二十，离小年还有三日，离除夕还有十日，但这天，西京街上的人却出奇地多，似乎全城的人都倾巢而出，专为一睹皇帝的外孙、昔日尊贵冷傲的冷王爷斩首前的风采。
人虽多，却不喧闹。
囚车所经之处，鸦雀无声，人群只是默默地同情地看着这位皇孙。
冷炎很平静，目光直视着前方，四周的一切仿佛都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囚车经过西大街、闹市区、夫子庙，还有一会儿就要到达午门。这时，苍白的天空下突然笼上一层黑云，然后伴随着嘎嘎的叫声和翅膀扑腾的声音。
“看啊，一天的乌鸦。”人群突然惊呼起来，纷纷抬起头。
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的铺天盖地的鸦鸟，把日头都遮住了。鸟儿疯狂地嘶叫着，惊惶地飞窜。但怎么飞，都像飞不散，天空仍是一片昏暗。
“不准抬头，继续前进。”刑部尚书冷眼扫视着人群，厉声喝道。士兵们脸露惶惶之色，尽量保持整齐的步履。
又是一阵鸦群嘎嘎地飞来，这次不是飞向前方，而是在人群上空盘旋着。
啪！一只飞鸟突然对着人群直飞了下来，紧接着又有一只、一只……落下来的飞鸟叫声惨烈，浑身是血。人群惊恐地闪躲，失控地抱着头放声尖叫，以至于士兵们也不禁乱成了一团。
“不要乱，不要乱……”刑部尚书放声高喝，只是这时他的音量实在太微弱。有两只飞鸟落在他的肩头，血顺着他簇新的官袍往下滴落。他心头一阵恶心，忙不迭地去掸。噗，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胸襟蓦地袭来一股血泉，他缓缓抬起眼。
囚车不知几时已打开了，冷炎优雅地抬起手臂，一个士兵模样的手挥刀落，火光一闪，重锁重镣应声而落。而站在他马边的几个士兵身子摇晃了几下，一个个向前倒去，鲜血如泉涌般沽沽往外流出。
逃窜的人群，没有谁发觉这边的异常。
“来人，有人劫……”刑部尚书还没叫出声，冷炎冲他一抱拳，微微一笑，在几人的簇拥下，一个翻腾，人就消失在黑压压的鸦群间。
冷炎在处决的路上被劫，不亚于寒冬腊月的一记当空惊雷，瞬间，整个西京城都炸翻了。更可怕的是，劫匪不是半路空降，而是隐藏在大理寺押解的士兵队伍之中，可以直接贴身接近冷炎。谁知道士兵里还有没有冷炎的人呢？
随之传到西京城的还有另一个消息，长公主与驸马在去西北沙漠的路上失踪了，负责押送的军官和士兵横尸荒野。
皇上在金銮殿上暴跳如雷，把那个刑部尚书训斥得狗血喷头，刑部尚书吓得瘫软在地，半天都起不来。刚刚才松了口气的大理寺典狱官因管理不严，让不法之徒混入士兵之中，皇上一怒之下，下旨斩首。
然后，西京城开始了戒严，城门封锁，每一个进出城的人都必须接受严格的检查，稍有嫌疑的，当场抓获，若反抗，立即处决。
驻京的军营和六部对每一个士兵、军官都进行了严密的登记。皇帝说了，就是挖地三尺，他也得翻到冷炎的蛛丝马迹。另外，皇帝把自己钦领的一队轻易不露面的贴身禁卫军，以便衣的身份，安插到西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
安插于士兵之中的冷炎的侍卫没来得及撤离，两天之后，统统被抓获，可是在抓到他们时，他们当场咬舌身亡，什么也没问得出。
贺文轩的书阁在第一时间就接到了冷炎逃跑的消息，当时，梦姗的画像刚刚完工，微笑着在下角落款。贺东进来禀报时，贺文轩只是微微抬了下头，梦姗蘸满墨的笔一颤，一点墨汁滴到了画纸上，她噘起嘴，顺着墨汁描了朵墨梅。
“贺大哥，过来看看。”她含笑向贺文轩招手。
贺文轩放下书，走过来，眼前一亮。
画中的贺文轩白衣青巾，执扇于胸，神情有一丝冷漠却又带着几分倨傲，眼眸里还有点温柔。
“简直是入木三分呀！”他赞道。
“当然喽，知己知彼嘛。”梦姗俏皮地对他眨了下眼，很是得意。
“真的知己知彼？”贺文轩声音一哑，拿下她手中的画，用布巾拭净她手上不小心沾到的墨汁，手搭上她的纤腰，“那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梦姗娇柔地贴上他的胸口，“那个人跑了，贺大哥心里面松了口气，因为贺大哥惜才，也重朋友情谊，能为他做到的只有这些。但是贺大哥又担心他会对我不利，”她仰起了头，清眸直看进他的眼底，“其实我有反复想过，现在我没瓷器，祖母的身份也已不是秘密，我对他没什么可利用的地方，他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在这个时候把视线落在我身上。”
贺文轩没有说话，只是捧起她的小脸，轻轻地一吻。
希望一切如姗姗所言的那样，他也赌的是这样。
冷炎若识时务，现在应远走高飞，能离西京城多远就多远。但他的心底仍有一个解不开的结，他记得在死牢里，冷炎问起梦姗时，眼中闪过的决然，就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间。
外面的恐怖没有影响到书阁的幽静，日子安然，一切静好。贺文轩与梦姗吟诗赋词，画画弹琴，像隐居的雅士般，过得非常优哉。两人是情侣，似兄妹，又似知音，总恨时光过得太快。执手相对，很庆幸他们还有一辈子。
腊月二十三这天，过小年。冷清了几日的西京城，有人在夜晚时放了几串响炮，接着，爆竹声此起彼伏，有些人家在大门外挂上了大红灯笼，西京城总算有了点年味。
贺文轩架不住爹娘的夹攻，在过小年这天，带梦姗以贺家未过门的媳妇身份到贺府吃晚宴。贺府那天是前所未有的热闹，下人们唧唧喳喳地议论个不停。贺夫人则是送上祖传的玉环，硬是先与梦姗把这份姻缘定下了。Μ.chuanyue1.℃ōＭ
腊月二十四，江子樵的万福戏楼上演新戏《镜花缘》，讲一个公主与驸马在兵荒马乱时，失散多年，各执半面铜镜，苦苦相守多年，最终团圆的故事。
首演那天，贺文轩与梦姗也去捧场。两人只坐了辆轻便的马车，除了贺东贺西，没让其他人相跟。演出时，贺文轩让人把包厢的帘幔拉开，楼下、附近包厢的人一扭头，便可以看到他们。
一切如常。
整个演出中，梦姗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别人那样哭得稀里哗啦，只是紧紧握住贺文轩的手。但贺文轩明显感觉到她的紧张，寒冷的冬夜，她竟然出了一手的冷汗。
江子樵亲自送两人上的马车，笑着说没几天过大年，年一过，他们就可以一起坐车去龙江镇了。
车轮在冷清的大街上缓缓滚动着，一路平安到达书阁，连一条夜里乱窜的野狗都没看到。
贺文轩下马车前，抬头看了下清澈的星空，心想冷炎该走远了吧！
腊月二十七，又是一个明朗的天气，家家户户炒干货、刷尘、洗被单、陈衣。贺西从街上买了许多盏孔明灯，入夜时候，点燃了，一盏盏橘黄色的灯慢慢地升上天空，映着明月寒星，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
贺文轩揽着梦姗站在寝楼下观看。刑部的士兵们都已回刑部办公去了，书阁又恢复了雅静。
“贺大哥，我会永远记得这个夜晚的，有月，有星，有灯，我在贺大哥的怀里。”梦姗竖起十指，很幸福地笑着。
有几盏升高的孔明灯随着风向，悠悠地飞向了远方，渐渐成了一个亮点。
“这样的夜晚，以后会很多很多。”他细心地替她拉实了狐裘，“不过，我好像是第一次放孔明灯，想不到这么有趣、神奇。”
“我以前在道观时，常和祖母放了玩。孔明灯是三国时期蜀国的丞相诸葛亮发明的，因为他字孔明，所以世人把这灯唤作孔明灯。贺大哥，不知怎的，我在你身上好像看到了他的影子。”
贺文轩失笑，“我哪敢与卧龙先生相提并论，再说我也没他那样的抱负与忠心，我对官场不热衷。”
“可是你将来却是要辅佐太子的，”梦姗吐了下舌，“宋瑾和那扶不起的阿斗可有得一拼。”
“那我更没必要为他呕心沥血，有这份精力，我只想好好地陪着我的姗姗，琴瑟合鸣，比翼双飞。”
梦姗脸一红，“贺大哥这样的才子只专注于情感，我会被世人谩骂的。”
“这怎么骂到你头上，是我要佳人不要事业。”他挑挑俊眉，打趣地看着她。
“话是这样说不错，但后人评价起来，说我诱惑于你，以至于你不务正业。”
“你会诱惑人吗？”贺文轩音量低了下来，牵住她的手，走进书楼。
书楼里炉火熊熊，暖香四溢，玻璃灯拧到微亮，灼热的情感在室内逐步加温。
“以后会的。”她不甘示弱地对视上他的双眸，在那里面，有两团火焰。
“现在不会吗？”他缓声低喃，“那我教你。”
“贺大哥……”她再也撑不住，紧张兮兮地把头埋进他的怀里，脸红极了。
贺文轩温柔地一笑，吹熄了灯，抱起她，两人躺到床上。
天亮了，梦姗羞涩得像个洞房花烛后的新妇，一直低着个头，假装忙这忙那。本来说好两人到皇宫去看望皇帝与太子，顺便送两幅梦姗的字画，这下，贺文轩只好独自前往。
“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吗？”临出门前，他再次问她。
“代我问声好便行了，我……我要收拾书楼。”她东瞟西瞄，顾左右而言他。
贺文轩轻笑，吻了吻她羞得通红的耳朵，“那我速去速回，你不要外出，乖乖在书楼等我。”
马车出了大门，她才放松地呼吸，呆呆地坐着，想着昨夜的炽热，羞得钻进被中。贺西在外面唤她。她走了出去，朝外看了看，贺大哥这么快就回来了吗？
贺西讶异地看着她通红的脸，“蓝小姐，你没有什么不适吧？”
“没，”她猛摇头，“怎么了？”
贺西指指外面，“书阁外面来了个人，说是你的亲戚，从龙江镇来的，她想见见你。”
梦姗纳闷地直眨眼，是谁呀，竟然知道她在书阁。
贺西继续说道：“看上去像受了惊吓，满脸污渍，哦，是位女子。”
梦姗重复了一句，“女子？”她抬起眼，哦，原来是周晶。
与从前在龙江镇时丰满娇憨的大小姐不同，眼前的周晶瘦得像脱了一层壳，衣衫皱乱，头发蓬松，脸上沾着污渍，瞧上去像个乞丐。江子樵说，前一阵周晶在感情无望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戏班。
“你有事吗？”梦姗想起她当时横刀抢夺大姐所爱，气不打一处来。
“姗妹，求求你帮帮我。”周晶伸出脏兮兮的手，跨进书阁的大门，一把抓住梦姗的手臂，“我快走投无路了。”说着，泪水像决了堤，哗哗地顺着脸腮往下流淌。
“你到底怎么了？”梦姗抽回手，想转身而去，可看她这可怜样，又狠不下心。
周晶拭了把眼泪，扁着嘴，“我从戏班出来后，没脸回龙江镇，就在西京城到处流浪。我不小心让小偷盗了包裹，身边一文银子都没了，当时连结客栈的钱也拿不出，只好在客栈中给人家洗衣端碗做小工来抵债。你知道我没做过家事，我……不小心把人家的衣服也洗坏了，碗也打了，烧饭时火跑了出来，把客栈半个楼给烧了。现在客栈掌柜要我拿出一千两银子赔偿，若不然，就把我卖进青楼。姗妹，以前我是做了许多错事，也任性，你可以不计前嫌，救救我吗？”说完，周晶放声嚎哭。
“早知这样，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回龙江镇呢？”她才不信周晶还会顾及面子呢。
“三妹，你别说了，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救救我，快救救我，不然进了青楼，我……爹娘会羞愤自尽的。”
梦姗无力地叹了口气，是，她的爹娘恰巧是自己的舅舅、舅妈，所以无法不管，恨归恨，怨归怨，但总归是一家人。“贺西，书阁里有一千两银子吗？”她扭头问道。
贺西点点头，“有的。”他返身往里跑去，不一会儿，就提着个沉甸甸的包裹出来了。
“周小姐，这里是一千二百两银子，一千两给你还债，还有二百两给你作路费，今天，应还有车去龙江镇的。”贺西说道。
周晶接过包裹，一个劲地躬腰道谢，转脸，她又露出一脸可怜巴巴的神情，“姗妹，你能不能陪我去客栈，我……一个人不敢去。我怕再生出意外。”
梦姗闭了闭眼，送佛送到西！“好吧！”她无奈地点了点头，扭身扫视了眼书阁，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她一遍遍叮嘱贺西，“告诉贺大哥，让他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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