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言谁会凭栏意
和每次的瓷器集会一样,龙江镇上挤得水泄不通,巷子里不是官兵就是客商。贺文轩最恨人多,让贺东去租了条画舫,游运河去了,正好和萧云一同比试描摹沿岸的山水。
三人来到码头边,梦姗发现贺文轩也请了冷炎和江子樵,还有一位不速之客—娇贵又天真的十六公主紫璇。她一见贺文轩,俏容像春花一般绽放开来,眼中毫不掩饰对他的热烈的情意。
贺文轩一百个不耐烦,气恨地瞪了冷炎一眼。冷炎摊开双手,作了个无奈的神情。全西京的人都知紫璇喜欢文轩,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紫璇越战越勇,只要知道文轩在哪儿,她都会抓住一切机会见面。这次,她本是随宋瑾来看热闹,一听文轩也在龙江镇,喜坏了。
贺文轩是真的拿这位公主没辙,寒脸恶语都不管用。一听到紫璇的名字,他下意识地就想躲。现在看来是躲不了了,这一天的好心情又要给毁了。
好不容易他和萧云平安相处了半天一夜,两人下棋、喝茶、练字,他还陪着萧云在荷花缸边默哀了一刻。那几朵绽放的荷花,没经得住风雨,全凋落了。萧云像是真的很喜欢花,捡起一片片花瓣,欷歔不已。用晚饭时,他的音量都放得很轻。萧云心情不好,他也没劲。贺东站在院中说天空的星星很多,明日应该是个大晴天。他心中一动,提议坐船游运河,萧云那张皱成一团的小脸才舒展开来。
下意识地,贺文轩回身寻找萧云。他今天可真安静,甚至有点温婉。和江子樵、冷炎打过招呼,就幽幽地看着河水,把自己站成河岸边一棵随风摇摆的树。
梦姗有些被惊着了,其实这并不意外,贺文轩已经二十有四,生命里有红袖添香,有琴瑟和鸣,有珠玉在侧,都是应该的。她曾以为他说他喜欢的女子还没出世是真的,原来那只是句戏言。此时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她很无措,很茫然,又害怕被别人看穿,只得沉默。
船家撑着画舫小心地靠上码头,放下跳板。贺文轩第一个踏上跳板,上了画舫。
紫璇咬着指头,看看跳板,害怕地说:“贺哥哥,人家不敢走那个,你扶我。”
“冷炎,扶下你的十六姨。”贺文轩头也不回,钻进了舱中。
冷炎射出两道杀人的视线,他也很无奈。当今皇帝育有十七位子女,他娘亲最大,紫璇最年幼,排十六,他长她十岁,可辈分上她却是他的十六姨。这位十六姨还又最爱摆老,和宋瑾一样,开口闭口,爱唤他一声“炎儿”。
“炎儿!”这不,十六姨楚楚可怜地看向她的外甥。
“这跳板宽,你别看下面,直直地看着画舫,就不怕了。”冷炎对十六姨不太孝敬,漠然的口气冷得像冰一般。
紫璇颤巍巍地往前伸了下脚尖,一低头看到下面湍急的河水,吓得又缩回了脚,她求助地回过头,看到了梦姗,“你,扶本公主过去。”她命令道。
梦姗微闭下眼,这位公主讲话的语气神态,和贺文轩简直如出一辙,两人确是般配的。“对不起,我也怕。”
刚刚过去的冷炎突地折回身,向她伸出手,“来,抓紧。”
梦姗犹豫了下,没有逞能,她绕过紫璇,把手放进冷炎的掌心里。
“你们都欺负本宫。”紫璇委屈地扁起嘴,眼泪在眼眶中转来转去。
冷炎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顾牵着梦姗上船,先到的贺文轩深究地看着他。
“她是为你而来的,与我无关。”冷炎抬起眼帘。
贺文轩扯了个没有笑意的笑,从船舱中拿起一把雨伞,走上跳板,“抓住伞。”
紫璇笑逐颜开,伸出玉手,握住伞柄,一路惊呼地走上跳板,还有一脚就要踏上船板,她突然跳起来,扑进贺文轩的怀中,“贺哥哥,你听,我的心跳得好厉害。”
“快松开!”贺文轩像受到了什么惊吓,忙不迭地推开紫璇,刹那间俊容上、手掌上,只要是露在外面的肌肤,猛地泛出一层红晕,然后,一个一个的痘痘冒了出来。
紫璇怯怯地看着自己的手,“我净过手了,没碰什么脏东西。”
冷炎和最后上船的江子樵交换了下眼神,轻轻摇头。“不是你的缘故,而是文轩碰不得女子,一个时辰后,这些痘痘就会消失的。”
紫璇有些傻眼了,那以后若是和贺哥哥成亲,她也不能碰贺哥哥吗?从她情窦初开时她的心里就印上了贺哥哥的影子,谁也挤不走。
“坊间不是说贺哥哥曾经和一位艺妓……”
贺文轩痒得难受,俊容都扭曲了,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那些谣言有几句是真的?”
紫璇小脸黯然地低下,“这算不算病,能医治吗?”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贺文轩转身,喊过江子樵,“子樵,你陪我到船尾吹下风。”
江子樵说道:“好,我也正想吹吹风呢,我这脑子乱得都成一团面糊了。是萧公子吧,你怎么了?”他看到文轩新收的书童像失了魂般直直地瞪着甲板,小脸有点发白。
“没……没什么,我的画材呢?”梦姗急促地打开带上来的包袱,佯装找寻着。贺文轩碰不得女人,那昨天,他牵着她的手走街串巷,他怎么好端端的,难道她是男人?
“我不管,哪怕碰不得贺哥哥,我也要嫁给贺哥哥,天天看着就好。回宫后,我就让父皇指婚,除了贺哥哥,我谁也不嫁。”紫璇像是想通了,一脸郑重地发誓。
冷炎懒得理她,走进舱中看梦姗画画。梦姗已经在桌上铺好了纸,调着颜料。
龙江镇的运河沿山而开,两岸绿树围绕,风景优美。梦姗看了看如烟的远山,提笔蘸墨,随兴画了下去。
“炎儿,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成亲呢?”紫璇不敢去看贺文轩,实在无聊,只得缠上她冷冰冰的外甥。
冷炎扫了眼桌上的画作,河上涟漪片片,远山细雨霏霏,又黑又长的睫毛动了下,没抬起眼,“小王尽心辅佐皇上,没留意这些小事。”
“你是不急,可皇姐好急的,进宫一次,就和父皇嘀咕。父皇说不定也会为你指婚,搞不好还是位邻国的公主。”
冷炎闻言,抬眸看向她,“皇上日理万机,小王的家事怎么还能让他费心?”
紫璇闭上了嘴,放弃和冷炎聊家常的机会,说起来他们是亲戚,可炎儿就是冷得像块寒冰。其实,她愿意看他的冷面,是因为他是贺文轩的好友。紫璇扭过头,看到船尾的两位俊美男人,在河风的吹拂下,衣袂飘飘,不知在聊什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东张张,西望望,目光落在画画的梦姗身上,咦,炎儿在偷瞧他呢,那眼神好特别。
“这里若多一座寺庙,意境会更美。”冷炎指着画纸。
“深山古刹,意境是不错,但有点显得太寂寞,不如添条溪流,有动感,富有生气。”梦姗侧目含笑。
“不错。萧公子,你这画是和谁学的,灵韵十足。京城的画师技巧不错,独少灵韵。”
“我的祖母对琴棋书画颇有心得,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和她学的。”
“真希望有机会拜访你的祖母,当年一定也是位才女。”冷炎随意问道。
梦姗搁下笔,拿起画纸走到船头,让河风吹干墨迹。
撑船的船夫瞄了一眼,大惊道:“公子,你这画真是神了,我好像能看到这山后面的农家。”
“能有我贺哥哥画的神吗?”紫璇站起身,凑过头,“给本宫看看。”
“这画入不了公主眼的。”梦姗轻笑道,把画移远了些。【穿】
【书】
【吧】
紫璇今天够窝火的,贺文轩不冷不热,冷炎一副冰面,她是堂堂公主,竟然不如一个小书童受重视。
“你敢违抗本宫的命令?”她厉声发问。
梦姗大大的清眸里掠过一丝怒意,她抿紧唇,没有吱声。
“你聋了吗?”紫璇火了,冲过去,伸手欲抢,不想脚下绊着了东西,她撞到了梦姗。梦姗来不及闪躲,身子一斜,扑通一声,落入了河中。
水花溅起的声响,让船尾吹风的两人都震愕地回过头。
“本宫不是故意的,只是碰了他一下……”紫璇花容失色地张口结舌地辩解着。
“又不是故意的。”贺文轩真想抓狂,想都没想,直接跳入水中。
“文轩,你脸上的红痘……”江子樵出声想提醒,已经来不及了。
“贺哥哥,你凶我!”紫璇委屈的眼泪直往下落,“那好,本宫也下河好了,看你心里到底放的是谁……”她赌气地闭上眼,往前一扑。
船夫喊成一片,江子樵急得直跳脚。
紫璇一入水,才想起自己不会水,只能胡乱挣扎。贺文轩还没看到前面的梦姗,就听到后面又有人落水的声音。“该死的!”他咬了咬牙,无奈地回转身,拉住紫璇,向船上喊:“子樵,拉她上去。”
梦姗已经咕咚咕咚连喝了好几口水,手脚拼命挣扎,却止不住身子的下沉。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
江子樵和两个船夫合力把紫璇拉上船,又伸手向贺文轩,“文轩,你上来,冷兄早已下水。”
一道身影从水底冲出,如惊鸿一飞冲天,落在船上,冷炎怀中抱着昏迷的梦姗,冷峻的面容破例地凌乱了。他小心地把她放在船板上,拍打她的背,让她吐出一摊水。
湿淋淋地站在船板上的贺文轩,傲目微微地眯成了一条线。他从线里看看冷炎,又看看梦姗,突然觉得这一切很碍眼。
“贺哥哥,我冷……”紫璇环抱着双肩,打着冷战。
“那你干吗跳下去,你以为这是皇家的温泉池?”贺文轩火大地对她吼着,“子樵,把那个包裹解开,里面贺东装了几件衣衫,扔一件给她。还有,紫璇公主,船一靠岸后,你立马从我眼前消失。”
紫璇难过地低下头,眼泪和水珠一并滴落在船板上。
“文轩,口气好点,紫璇公主毕竟是个小姑娘。”江子樵安慰地对紫璇笑笑,从船舱中取出一件长袍披在她身上。
贺文轩脸上的红痘不但没退,现在变本加厉地又出了许多,身上是又痒又湿,他恼火得直想咆哮,气鼓鼓地走向船尾,双手叉腰,无名火直,有想和人狠狠打上一架的冲动。
紫璇不安地站在他身后,想道歉又不敢出声。两个人像比赛似的,僵硬成两座雕像。
梦姗水吐得差不多了,仍不见清醒。冷炎忙将她翻过来,抱在怀里,深吸口气,对着她的嘴用力吹去。
江子樵和两位船夫看得目瞪口呆。
“文轩……”江子樵低唤了一声,贺文轩黑着脸转过头,刚好看到冷炎从梦姗的唇瓣上挪开。眼前立时金星直冒,一团漆黑。
“咳咳!”伴着一串咳嗽声,梦姗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冷炎将梦姗紧紧抱在怀里,冰眸中闪着欣慰和欢喜,“我差点以为……”他激动得说不下去。
“我……我喘不过气!”梦姗苍白的手指按住急促地跳个不停的心口,虚弱得无法呼吸。
冷炎缓缓放松,抱着她走入船舱,倒了杯热茶递到她嘴边。
“我自己来。”梦珊抬眼,捕捉到船尾紧挨着站立的两人,清眸复又合上。冷炎固执地推开她的手,她只好以口就杯,啜饮茶水。
江子樵吩咐船家尽速返航。这一场乱,弄得几人衣衫尽湿。正值初秋,风吹来,凉意袭人。
“阿嚏,阿嚏!”梦姗感冒未痊愈,现在又落水,这下更是喷嚏连连。
冷炎急忙搓搓她的手臂,又平掌抵住她的胸口。
“啊!”梦姗低声惊呼,下意识地一缩身子,双手抱胸。
那柔软的触感使冷炎一怔,“子樵,借下外衫。”他转身说道,脸上一派平静。
江子樵想说文轩那边有备用的衣衫,但想文轩那高高在上的性子,不见得肯给一个书童穿,忙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冷炎。
冷炎将梦姗拉在身前,给她披上外衫。
梦姗从眼底悄悄地扫视了一下其他人,害怕别人看出她的异常。
“放心。”冷炎没有多说,但梦姗却听懂了,失血的双颊添了一抹绯红。
冷炎凝视着她的面容,肌肤白皙粉嫩,睫毛又黑又密,脸腮的线条柔和,樱唇泛着淡淡的粉红色泽,像花瓣一般……一向淡定自若的冷炎心怦怦乱跳起来。
船很快又回到了码头。
“可以自己走吗?”冷炎看到梦姗刚刚还粉红如霞的唇瓣苍白如雪,俏容不红反青,两腿一着地,就直打颤。
梦姗咬紧嘴唇,感到心像一匹撒缰的野马,疯狂地驰骋着。“冷王爷,请麻烦给我叫辆马车。”这种熟悉的窒息感,已好几年没有了。
“你到底怎么了?”冷炎有点发慌。
“我……喘不过气来,送……我回家。”梦姗一双清眸无力地眨着,眼前的黑暗越来越重,她不得不把身子依进冷炎的怀中。
“文轩,萧公子的府邸在哪里?”冷炎急声问。
贺文轩漠然地摇摇头,“你问我我问谁?”口气很冲。
“萧公子看上去脸色不好,怕是冻了,赶快找个大夫看看。”江子樵对贺文轩说道。
贺文轩瞟了瞟偎在冷炎怀里的梦姗,冷笑一声,“没事,这种下人结实着呢,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文轩,我把她带回行馆,找御医看看。”梦姗已经气若游丝,冷炎什么都不管了。
“小题大做。”
冷炎没有理会他,向等在岸边的两个侍卫一招手,侍卫把马车驶了过来,打开车门,冷炎小心地把梦姗抱了进去。
“冷兄,你不会是好男风吧?”气急攻心,贺文轩口不择言。
冷炎身子一怔,“朋友这么多年,你不会不知我的性子。我从来不按规矩行事,我若真心喜欢上一个人,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贵族是贫民,一点都不重要。”
贺文轩傲慢地弯起眉梢,“那你现在是遇到这个人了?”
“我不知道,但我想她应该离我不太远。”冷炎说完,车门一关,留下恨不得去撞墙的贺文轩。
梦姗真的受了寒,浑身无力,一会儿发寒,一会儿发热,在床上哆嗦个不停。
“唉,小姐从娘胎里带来的心病,已经养得不错,怎么这样不小心呢?”头发花白的御医放下梦姗的手臂,直咂嘴。
“那能治吗?”冷炎忧心地问。
“这一夜,要是热度不退,小姐的心跳一直不能正常,就很难说了。”御医坐下来写了个方子,递给冷炎。
冷炎转身给了后面的侍卫。
“如果退了热,那是否就代表彻底痊愈?”
“只要注意调养,别冻着捂着,别让事情扰着,不发病就和普通人一样。”御医阖上药箱,对冷炎施了个礼,出去了。
冷炎默默地坐到梦姗的床边,心疼地替她别好被虚汗沾湿的发丝。人家讲,女孩子家要娇养,真的没错。这样瘦弱的身子,花朵般的脸,怎能不捧在掌心中。
一个丫环端着煎好的药,走进房中。
“今夜你们都去睡,我来陪萧公子。”冷炎接过药碗,放在嘴边,慢慢地吹凉。
午夜时分,梦姗缓缓睁开眼,防备地望着房内。这不是梅园,也不是贺文轩的客房。她满头虚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冷炎依着她坐下,半扶起她,柔声道:“来,我们把药喝了。”
她死盯着那药,急促的心跳把胸前的被子都顶得起伏。她扫视四周,像是在寻找谁,然后又把目光直直地投向房门,期待地张望着。
外面,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失望地低下眼帘,沙哑着嗓音,“麻烦王爷了。”
“没什么,我说过我们投缘,为你做什么,都是我分内之事。”
她想扯出一丝笑,但没有成功。小脸红得像个火球,努力地张开嘴巴,小口小口咽着苦涩的汤药。
终于,一碗药见底。
“王爷,你还是让我回家去吧!”她呓语着。
“你现在的身子不宜挪动,在我这里歇着就好。”他撤了汤碗,扶她躺下。
“我不是王爷的谁,怎么能打扰王爷呢?”她真的很过意不去。冷炎可是尊贵的王爷,连太子都怵他几分,那个十六姨他也懒得理会,现在却在她病床前端茶送药,她不想受宠若惊都不行。
“现在不是,以后也许就是了。”冷炎的音量很轻,但说得很慢,唯恐她没听清。
她望着他那张没有太多表情的面容,是她头烧得太晕,听错了吗?他如此尊贵,如此权威显赫,见了几次,她就看出他性子奇冷,与人不亲近,礼貌中带疏离,独独对她无来由地关心体贴。爹娘和姐姐们都说她聪明,可这个问题,她怎么就想不通?
药汤里加了睡眠剂,不一会儿,睡意来袭,可她想保持清醒,努力地睁大眼。
冷炎伸手轻触她的眼角,她下意识地回避。
“别想太多,你只要接受就行。唉,还有些热度。”冷炎微凉的指腹不舍地抚摸着嫩颊。
眼皮再也抬不动了,她轻叹一声,无奈地跌进睡梦中。
冷炎凝视着她,一直看着,直到东方发白。心里面像有只素手在轻轻拨弄着琴弦,一下,一下,又一下。
梦姗连着睡了一天一夜,黄昏时分,才撑着起了床。夕阳远山,龙江镇里起了一层淡淡的夜雾,朦朦胧胧的,看什么都不太清晰。冷炎不在行馆中,侍候她的丫环去厨房帮忙了。她披了夹衣,信步走到行馆的后院。前院对着大街,她嫌吵,刚坐下不久,就听到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往这边来。
“炎儿,你都二十有六了,难道不想……”
“太子殿下,请直呼臣的全名。我说过千遍万遍,不是我不想成亲,而是至今,我见过女子无数,但没有一个是我要的。”
“那你也不能看上个男人呀!对了,那个粉面小公子呢,让小王去看看。”
“她在养病,暂时不能起床。”
梦姗往廊栏后缩了一下,让一棵老树遮掩住她的身子。太子?她记起来,那个矮得像冬瓜,笑起来坏坏的男人。
“你今晚随小王一同出去逛逛,这龙江镇地灵水美,女子一个个养得水灵灵的,你只要尝一次女人的滋味,保准你立刻就变想法。这男人抱男人,想想都恶心,哪有女人丰润绵软,来得销魂。”太子不放弃地继续游说。
“谁说我喜欢男人了?”冷炎淡漠的语气里隐含着不耐。
“紫璇说的呀,她说……好了,当我没说这件事,你别拉脸!”宋瑾无奈地一摊手,“小王故意多留一天,就是想和你们两个好好地玩玩,谁知你们一个个脸拉得那么长。罢了,罢了,小王识趣,这就走,这里有本书,你捎给那位粉面公子,小王允诺送他的。”
“什么书?”
“《如意君传》!”
梦姗差点从栏上滚下来,这太子还真言而有信,嗓门这么大,也不怕下人们听到。
过了一会儿,谈话声远了。她轻吁一口气,一抬头,冷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的面前。
“刚好了一点,怎么又出来吹风?”一件披风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屋子里闷,我出来透透气。”夜雾渐浓,离得这么近,她不太看得清他的面容。
“我送你回房!”他不敢再冒让她受寒的危险。
“你没去送太子吗?”她听话地起身。
“他去文轩那里接紫璇了,明天一早要回京,今晚龙江镇的商会要为他送行。”他让她先行,但始终离她不到一步。
“你不去?”她猛地回转身,唇瓣好似擦着了什么。他的唇吗?她一时羞窘得不知所措。
“我不放心你的身子,推掉了,也是不想理那些只会说奉承话的人。”他克制地握紧拳,俊容微微紧绷。
“贺公子会去吗?”她别过脸,抚摸着唇,耷拉着头。
“紫璇会缠到他答应为止的。”
两人来到厢房前,她忽然又转过了身,“冷王爷,多谢你这两天的照顾,我该回贺公子那里去了。”
“我已经打发贺西回去,有人为他端茶磨墨。”
“不是这个,而是……”
“你一个小姑娘和三个男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即使装扮得再好,也是很容易让人识破的,你看我不就发觉了吗?文轩性子特傲,如果发现有人欺骗了他,不知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我好不容易找了理由让你住到行馆里,就是为了避免那个后果,你受委屈,我会心痛。”他走近一步,在她耳边哑声道。
她沉默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王爷,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关心,对吗?”她扬起眉,迎上他有些诧异的目光。
他凝视着她,“那天,在码头,我知道你醒着,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文轩,你应该也听到了。”
“不对的。”她困惑地摇摇头。
“我冷炎,活了二十六年,心里面没有住过任何人,只要你愿意,这心门随时为你打开。”
“这不像你讲的话。”她苦恼地皱起眉头。
“以前我没机会说,因为还不曾遇到你。”他眼底眉梢都是淡淡的笑意。
她躲闪着他的目光,无助地玩着腰间的丝绦,“我从没有这样去想过。”
“我也没有想过,但发生了,我就不想抗拒。萧云,你那么慧黠,一定懂我的心思,你也不必烦恼,试着接受我就好。如果觉着为难,我也不会勉强你的。”
“我才十六呢,王爷!”她讲得非常含蓄,却无比清楚。
“嗯,我长你十岁。”他徐徐抬眸,微笑着,“嫌弃我老吗?”
“那倒不是,只是……我也不知说什么好。”梦姗无助地咬住了嘴唇。
“那就别说了。这两天净吃些素净的粥,想不想去外面吃点别的?”冷炎巧妙地转了话题。
她想想,如果她进屋,他一定要跟进来,然后两人同进晚膳,还要闲聊。这个时候两人同处一室,会很尴尬,便答应了冷炎。
他替她系好斗篷,“今晚你来挑饭馆,上次那家真不怎么样。”
“河畔有几家不错的,很干净,这个时候能吃到上游过来的鲑鱼。”
“那走吧!”
两人安步当车,正要出行馆,一位侍卫骑着马急匆匆地过来,跳下,抱拳施礼:“王爷,查到瓷器的下落了,就在……”
“你没看到我要陪萧公子出门吗,有事等我回来再说。”冷炎威严地喝住侍卫接下来的话语,“你看你这一身的泥,快去洗洗。”
“王爷,你去忙正事,我不要紧的。”梦姗忙说道。
“瓷器集会上的纠纷,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走。”
她深吸口气,不再多话。
河畔的饭馆离行馆不远,两人走进厅堂,小二忙不迭地将两人迎进二楼。
冷炎体贴地侧过身,等梦姗上了几级台阶,才跟上去。二楼空的位子不少,两人挑了个靠窗的坐下,只听到邻桌的一位客人一直在长吁短叹。
“唉,江家班的戏真不是盖的,我长这么大,头一回,一出戏连着看了三场,回味无穷呀,可惜就是演的时间太短了。”
“可不是,那出《柳毅传书》,许多人看的是声泪俱下!”旁边有人附和。
梦姗一惊,江子樵走了,那大姐的婚事呢?
“王爷,江家班走了吗?”她扭头问冷炎。
“不要叫我王爷,太生分了。叫一声冷大哥,不算过分吧!”冷炎已点好了菜,轻声叮咛着小二要少油少盐,“对,他们是今天早晨走的,西京城的戏园子都催好几回了。”
“所有的人都走了吗?江班主也走了?”
“当然,他是戏班的头,怎么能不走呢?”
“那……那天,他不是接到蓝大小姐抛来的绣球,这亲事成了没有?”一种不安涌上心头,梦姗有点坐不住了。
“也就为这事,他才走得急的。”
“为什么?”
“我听文轩说,蓝家逼婚,而子樵还没做好成亲的准备。子樵最会怜香惜玉,红颜知己遍天下,在情感上总怕厚此薄彼。他可能听了文轩的劝,想想这突如其来的亲事,有些蹊跷,他不想把自己的一辈子与一个小镇女子系在一起。”
“小镇女子怎么了?他当初若没有意,为什么要接近她,给她希望呢?”梦姗急得眼都红了,两条腿直哆嗦。可怜的大姐,那么柔弱,不知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文轩说那女子对子樵似乎也并没有那么深情。萧云,你认识那位蓝大小姐?”冷炎讶异地挑着眉。
文轩说,文轩说……什么都是那个贺文轩,一定是他在背后说了什么,江子樵看上去就不像太有主见的人。梦姗想起游河时,江子樵和贺文轩在船尾站了很久,一直在聊什么,肯定聊的是与大姐的婚事。讨厌的自大狂,她真是恨死他了,恨死他了……
“王爷,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有事先走了。”不等冷炎回应,梦姗急匆匆地往楼下跑去。
冷炎没有追过去,他看着窗外月光下的运河,一艘货船吃力地逆水而行,纤夫埋下身子,一步,一步,无比艰难。以后的日子,他大概也会像这般艰难,但是值得。
事情比梦姗想象的还要严重。
江子樵不仅不负责任地逃了婚,更让人气愤的是,他悄悄带走了周晶。一夕之间,蓝荫园中,天色一变,满园凄风苦雨。
爱情像个美丽的泡泡,来到眼前时,散发出五彩的炫目的迷光,令人窒息,令人神往,可是还没等你的手碰触到,它就无声无息地在阳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它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坏消息传来时,丹枫还在枫园里绣着鸳鸯枕!她先是呆呆地坐着,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当她看到下人们射来一道道同情的视线时,她的泪下来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停止过。她不吃不喝,不睡不动,只是哭,直到把自己哭到晕厥,她才平静了下来。
梦姗走进枫园,瞧着病榻上姐姐哭肿的小脸,听着娘亲语无伦次的唠叨,心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是为姐姐担心,一半是对贺文轩的憎恨。
好不容易把娘亲劝回了房,她在姐姐的榻前坐下。
蓝丹枫幽幽地睁开眼,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傻瓜姐姐,这其实不是件坏事。你现在算是真正认识了江子樵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切都还不晚,你们还没结婚。一个没有主见、朝三暮四、没有责任心的懦夫,不值得得到你的深爱。”梦姗心疼地抱起姐姐,暗暗发誓,这次的羞辱,她一定要变本加厉地赎回来。
蓝丹枫哭泣稍止,神色仍郁郁的,低着头默默出神,“我……只是觉得让爹娘因为我而蒙羞,特别不孝。我没什么的,我……会努力把他忘掉,生活又会回到以前那样。”最后一次见子樵,就在枫园中,他温柔地亲吻她,抓着她的手,说怕她多想,一大早就追过来解释。这才隔了一天,一切已成过往。他的话有几句是真心?蓝丹枫悲痛地闭上眼。
怕妹妹担心,蓝丹枫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道:“过两天,我想去白云观陪祖母,也算散个心!”想都不用想,她现在一定成了龙江镇街头巷尾的笑料。
“我明白,你等我两天,我和你一同回道观。”就在这一瞬间,梦姗拿定了一个主意,清丽的面容一派凝重。
账房的门关得严严的,府里面也没往昔的生气,让人心底不由得浮出一丝凄凉。
“爹爹,我可以进去吗?”梦姗轻叩着门。
门应声从里开了,梦姗轻抽一口凉气,才两天,爹爹就像老了十岁,颧骨突出,眼窝深陷。
梦姗轻轻走上前,扑进蓝员外的怀里,“大姐那么美,性情那么乖巧,一定会嫁个比江子樵好上百倍的男子,你不要难过。”
“丹枫这婚事,爹爹并不意外。若是江班主真心爱丹枫,想一生一世不分离,他就不会这样子了,事实证明,他不是,这是件值得庆贺的事。”蓝员外拉着女儿坐下,抚摸着梦姗的发丝,眼中的情绪很复杂。
“爹爹和我的想法一致。”梦姗双眸亮如星辰,“可你为什么几天不见,都快让女儿认不出了?”
沉思地注视着小女儿好一会儿,蓝员外长叹一声,“姗儿,你可知道,你二姐失踪了?”
听爹爹这样一说,梦姗这才发觉回家后一直没见着二姐。
“失踪是什么意思?”
“你回来的那个晚上,你二姐说出去一下,然后就再没回来过,后来,捎了封信,说去西京寻瓷器。我怕你娘害怕,到现在也没敢提。”蓝员外忧心忡忡地站起身,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虽说她也随我做了几年生意,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儿家,也没出过远门,我不敢多想,越想越怕。”
“什么珍贵的瓷器?”梦姗有些不解。
蓝员外犹豫了一下,打开门,看了看外面,又关上,拉着女儿往账房里面走去。他小心地打开一个柜子,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瓷器,不像碗也不像盘,底部有四足,器形端庄典雅,色泽滋润莹澈、蓝中带绿,微微闪现淡粉色的柔光。
“这只盘不是祖父的吗,是只猫食盘。”梦姗小时候在账房玩耍,看到爹爹有时候会把这件瓷器拿出来擦洗。
“市面上有这样尊贵的猫食盘吗?”
梦姗摇摇头。这盘看上去比人家摆在中堂上的花瓶还要高雅。
蓝员外谨慎地用布把瓷器包好,又放回原处,“这种样式,只有官窑里才有,是专为皇上制作的,也称御猫盘。”
梦姗一向聪明,陡地预感到什么,呼吸都变得浅了,“那我们家怎么会有?”
“五十年前,你祖父就是官窑的大工匠,瓷艺是最好的。宫里用的餐具、摆设和贡瓷全是你祖父制作。后来,你祖父为了你祖母,偷偷离开了皇宫。因为那时制瓷还算是朝廷的秘密,工匠是终生都不得出瓷窑的。”
“现在瓷艺全部开放了,爹爹你在担忧什么呢?”梦姗拧起了秀眉,小手不自觉地握紧。
“你知道盗窃朝廷秘密和私自出逃,再加上诱拐皇妃,要犯什么罪吗?”蓝员外问道。
梦姗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祖母是皇妃?慈祥高贵的祖母是皇上的妃子?老天,梦姗感到脑子不够用了。
“何况至今你祖父的瓷艺还没有任何人比得上,好的瓷器,内行人可以一眼就辨出工匠是何人,所以你祖父在世时,没有烧过一件瓷器,但他把技艺传给了我,我怕失传,才来到了龙江镇,但一直也是小心翼翼。我以为,几十年过去了,应该没人记得这件事,这两年才悄悄烧制了几件,捎到邻国出售,没想到还是被人认出来了。”蓝员外后悔得一拳打向桌子。
梦姗失声惊呼,心疼地握住爹爹的手,放在唇边呵着,“二姐要寻的瓷器是……”
“是我最近才烧的三十二件高脚杯,不想在送货时,被山贼劫走了。”
“他们不是山贼,实际上是?”梦姗跌坐到椅中,“这些人花这么大的劲,就为了瓷艺?”
蓝员外苦恼地皱着眉,“我也搞不懂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但你祖父当年的事,若要追究,还是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
账房的气氛陡地沉了下来,父女俩面面相觑,感到一股无形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
“我本想让你们三姐妹早点出嫁,然后便与你娘回老家,把蓝荫园丢给你堂兄蓝怀树,让所有的事都埋在尘埃之中。但现在看来不行了,丹枫婚事无望,双荷失踪。姗儿,你不要再和贺公子斗气,回来吧,明天怀树要到龙江镇了,我们一家离开龙江镇,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如果二姐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梦姗不赞成父亲的想法,“爹,也许事情没那么严重。”
“我也希望不是那么严重,可我的心慌乱地跳个不停。姗儿,你们都小,没有吃过什么苦。我小的时候,随你祖父祖母一直漂泊不定,那种日子真不敢回想。”
梦姗安慰地拍拍爹的手,“再等两天,看二姐会不会回来。既然有信,证明二姐目前无恙,你仍像往常一样做事,大姐说要去道观住,明天差人送她走吧。”
“你不能再生出什么事,回家吧!”
梦姗想了想,“好,爹再给我一天的时间,我后天回来。”
第二天,天刚亮,一辆轻便的马车缓缓地出了蓝荫园,车上坐着伤心欲绝的蓝丹枫。
同一时刻,梦姗仍是儒生的打扮,也出了门。
行馆里的下人们起得早,门厅、庭院,已清扫得一尘不染,冷炎背手,站在一棵古老的槐树之下。
梦姗一出现,他就看到了。他没有迎过去,只是静静地站着,等着她靠近。
“我担心了你一夜。”冷炎的眼里有一丝波动,“你那样匆匆忙忙走开,我以为再也不会看到你了。回来了就好。”
他没有追问她离去的原因,这让梦姗松了口气,但在他目不转睛的凝视下,脸颊不受控制地染上了一层粉红,但她对于他,只有感激。爹爹的那番话,已让她非常清醒。他是江子樵的好友,是西京城的高贵王爷,而她的大姐是江子樵弃婚的女子,她的祖父是朝廷的逃犯,从哪一方面,他们都不该有牵扯。
“冷王爷能陪我去贺公子的小院吗?”她故意用疏离的语气说道。
“你应该知道,只要你开口,我都不会拒绝。”冷炎语带责备。
“我想请你为我与贺公子的棋赛做个公证。”梦姗平静地抬起眼,看着冷炎。
贺文轩小院的门半掩着,紫璇少女清脆娇媚的嗓音清清楚楚从里面传了出来。“贺哥哥,茶泡好了,我给你端进去好吗?”
“我还要重复几遍,不要烦我,不要烦我。”贺文轩的怒吼声响彻云霄,让人很难想象出这么中气十足的吼声是出自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翩翩才子之口。
梦姗闭上眼,仿佛看到他颈侧青筋浮起、脸色扭曲到变形的气急败坏的样子,她讥讽地一笑,抬手叩门,一双修长的大手突地握住了她。
梦姗愣了一下,急促地想甩开那只手,怎么她的手会在他的皮肤下感到一股羞人的灼烫,“冷王爷?”她瞪大了明眸。
冷炎黑漆的眼瞳温和地看着她,“文轩不是徒有虚名的传说,他是货真价实的才子,他在琴棋书画上的天赋令人叹止。你现在心情就不太好,我不想你再因为别的,而更加悲观。”
冷炎这话说得非常委婉含蓄,萧云和贺文轩对弈,结局只有一个。
“我输得起。”梦姗一笑,“何况我并不一定会输。”她抽回手,自信地叩门。
到底长了她十岁,冷炎心情一点也不敢轻松。所谓输赢乃是兵家常事,输得起才赢得起,但萧云这一脸的固执和往前冲的蛮劲,在心态上,就输了一层。他很怕她郁闷,怕她委屈,怕她难受。
就是一个眼睛大大、长得清丽,气质出尘的小姑娘,讲话还很冲,时不时还会闹个小脾气,不知哪来那么多的魔力,让他莫名其妙地就被她的一颦一笑给束住了,挣都挣不开。他冷炎,朝中百官“杀手”,提起他的名,文武大臣无不忌惮,为什么会被一个小丫头牵着走了呢?
明知她赢不了贺文轩,可他企望输的那个人不是萧云。冷炎苦笑,这现象是不是传说中的“重色轻友”?他预见将来,这抹“色”对他的影响会很大,可能会超过他的想象。但他不想抗拒。
贺东来开门,见到梦姗,一愣,然后友好地一笑,“萧云,你身子好了吗?”
紫璇也跑出来了,看向梦姗的眼神闪过一抹内疚。但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不会向任何人道歉,她很快就扬起下巴,以鼻孔对人。“炎儿,来啦!”她只对冷炎打了个招呼。
“我好多了,贺公子在家吗?”梦姗四下张望。
一尊门神铁青着脸站在廊檐下,从抿紧的双唇迸出话,“你还认识这个小院啊!”
梦姗不理会他的语气,“贺公子,萧云的家中发生了一些事,恕萧云不能履行三月之约,请公子见谅。如果公子觉得方便,那么就请公子把三月后的对弈提到现在,如何?”
一股怒气蔓延,十指已在身后握紧成拳,贺文轩俊美如玉的面容蒙上了薄冰。哼,这人病了几天,却多了几分猖狂,无非就是仗的冷炎的势吧!“前不久,你才输给我,这几天,棋艺高深了?”
紫璇捂着嘴在一边笑了,“本公主今日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班门弄斧’。”
梦姗微闭下眼,“贺公子,这比赛你是接还是不接?”
“接!”贺文轩一咬牙,心里面狠狠地被扯了一下,无名火直往上蹿,“本公子向来有成人之美,你若想输,我成全你。龙江镇哪座茶馆最热闹,我们就在那儿下。”
“正合我意。”梦姗弯了下身,“我先去那边恭候贺公子。”
贺文轩嘴角勾起冷笑,“贺东,更衣。”
见异思迁的东西。对于一个公然向他挑衅的人,他是不会手软的。贺文轩立誓般地握紧拳头。
“天,有这等好事!”宋瑾从龙辇中跳了下来,一双邪目闪烁着兴奋的波光。他正欲起驾回西京,突然听到街上的人都在奔走相告,说贺文轩与另一位萧公子要在天恩茶馆对弈。
宋瑾大笑,一甩袖子,“这种好事千载难逢,不谈输赢,能公开向文轩挑战,就是勇气,小王不能错过。那小王就再停留一日,明日回京。”他摇摇折扇,一脸等戏看的好心情。
天恩茶馆的掌柜真是受宠若惊,如此影响巨大的赛事竟然放在他家举行,不知是天空中哪块飘来的云彩。现在二楼都清空了,腾出厅堂做赛场,但一楼来的茶客可比平时多太多,街上也挤得水泄不通。当朝太子也光临了。
“这边请。”他躬着腰,领着太子往二楼走去,两人身量都不轻,踩得楼板咯吱咯吱直响。
“嘘,轻点,别扰了他们。”宋瑾小声地说道。
掌柜的只敢点头回应。
二楼,空荡荡的厅堂内只有一张方桌、两把宽背椅、一个香案,一炷香刚燃不久的檀香,清凉的香味飘溢在室内,贺文轩与梦姗对面而坐。这次,贺文轩没有让萧云,两人按照时下的规矩,以划拳来决定谁执黑先走。
结果,仍是梦姗执黑。
两人只走了十子,梦姗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贺文轩看不出紧张,但落在棋盘上的视线非常专注。
“战况如何?”宋瑾不敢惊动下棋的人,走向一边观望的冷炎和紫璇。贺东贺西在另一处作后勤服务,点个香、倒个茶、递下布巾。所有的动作都是轻轻的。
紫璇白了宋瑾一眼,“刚开始呢!”她用唇语回道,“皇兄,你又不回京?”
“小王乐意。”宋瑾一翻眼,露出“你奈我何”的神情。
“炎儿,咱俩赌一下,一万两银子押注,你赌谁赢?”干巴巴地盯着两个下棋的人,很没趣,宋瑾眼睛一转,玩兴大起。
冷炎皱起眉,不屑于这种小把戏。
“赌吧,赌吧!炎儿,小王一见到那个小书童,就十分喜欢,我们相谈甚欢,相见恨晚,他还真不让小王失望,竟然敢挑战文轩,小王心里真乐开了花。小王赌萧云赢!你呢?”
冷炎以为自己错听了,寒目微眯,“你赌萧云?”
“嗯!”
“那好,我赌文轩赢。”眉宇一松,他退后一步,拉了把椅子坐下,就着一杯新沏的兰雪茶,抿了起来。
“算我一个。”紫璇凑了过来,“我赌贺哥哥赢。”
冷炎一会儿一杯茶已见底,店小二又给他满上一杯,他没有接过,搁在桌上,任热气遮住视线。朦胧中,他看到贺文轩怔了一下,又看了看萧云。
贺文轩掌心里密密的都是汗,腿脚僵硬得有些发麻。他轻敌了,真的轻敌了。萧云一上来就气势汹汹,不顾性命、不按条理地往前直冲,小到一寸疆土,大到半片江山,只要能争取的,哪怕牺牲所有,他都会去争,完完全全不留余地。就在他一闪神之间,萧云又连进了几步。
今天,萧云的棋风和那天初见时迥然不同,应该说,那天,萧云并没有用全部的实力与他对弈。
贺文轩闭上眼,接过贺东递来的热布巾,轻拭了几下面容。现在他可以肯定,萧云是个与他不相上下的高手,根本不需要三个月再与他比试。
那么,那天他故意放水提出来在自己身边三月,是什么缘故呢?
贺文轩睁开眼,疑惑地看着萧云。
贺文轩扫视了一下棋盘,命令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然,再过一会儿,他二十四年来不败的神话就要告终了。但,他还是惊出了一身的汗。
两炷香燃尽,一盘棋还没见分晓,已到午饭时分。冷炎命人封了棋,几人就在茶馆里用了简单的饭食。吃饭时,贺文轩一直沉默着,看不出什么表情。
萧云刚病愈,下棋很耗心神,她没什么胃口,冷炎让掌柜的煮了点参茶,硬要她喝了几口。
宋瑾看着冷炎,惊愕得嘴巴张得大大的,他的炎儿真的对小书童有意思呢。
饭后,两人休息了会儿,然后开棋继续。
下棋的人不觉时光流逝,观棋的人却把脖子都仰酸了,眼看着秋阳西斜,掌柜的好心地上来问要不要掌灯。
“贺公子?”终于,梦姗出声了。她缓缓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贺文轩,小脸红通通的。
贺文轩艰难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两人都站了起来。
“谁赢了?”宋瑾一个大步跨过来,忙不迭地问道。
紫璇小心翼翼地站在贺文轩身后,大气都不敢喘。冷炎一动不动地站着,嘴角噙起一缕欣慰的笑意。
“和棋了。”贺文轩疲惫地回道。
“什么?”宋瑾眼珠子都瞪出了眼眶,下了一整天,竟然是和棋,气死他了。
贺文轩摆摆手,“我想静一会儿。”
梦姗好像很满意这个结果,秀雅的薄唇微微一倾,她忽然转过身去,轻轻扯下头上的书生巾,任一头如云的发丝散在身后,樱唇一点,双瞳如星,粉腮酡红,只一瞬间,像是换了个人,周身散发出绝美的……少女气息?
贺文轩心在抖,地动山摇般地抖。不,不要是那个结果。
宋瑾兄妹对视一眼,纳闷地耸耸肩。
“贺公子,因为你一开始错把我认作是小道士,我只好顺你的意,扮成了男子,做了你的书童。萧云是我的真名,但我还有一个名字,就是你口口声声不知羞耻的蓝家三小姐蓝梦姗。今天,贺公子承让了,梦姗在此谢过。”她落落大方地道了个万福。
宋瑾和紫璇都呆住了。
一桶冰水迎面泼下,贺文轩狠命地咬着嘴唇,才没有跌坐到椅中。
“你使计……来我身边,到底是何故?”贺文轩咬牙切齿地问道。
梦姗微微一笑,“因为你说你若输了,便去娶一位蓝家小姐。我怎么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呢?龙江镇上的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了厅堂的女子,配不上你这位天下第一的大才子,所以我只好输了。”
天空中像落下一只巨掌,对准贺文轩的俊容,狠狠地掴了过去。他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他深深地看了梦姗一眼,突地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地往楼下冲去。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狈。眼前一花,连滑几个阶梯下去,整个人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她终于让那个傲慢无礼的家伙尝到了什么叫羞辱的滋味,积压在心头的那口恶气痛快地吐出来了。梦姗徐徐张开紧握的双手,闭上双瞳,深深地呼吸。可是,为什么浑身的气力都像被抽去了一般,心情没有轻松一点呢?她反而感到茫然失措、心乱如麻,烦恼透顶,像是无法支撑,她不得不紧紧抓住桌子的一角,身心疲惫得让她很想放声大哭。
那个在观云亭边上握着的她的小手,说你长大后也会成为大哥哥这样的人的白袍少年,再也不会出现了。他是输了棋赛、输了尊严,而她又赢了什么?
“佛祖呀,你真的是女子?”宋瑾像是才回过神来,眼瞪得大大的,把梦姗看了又看,“说实在的,文轩神气了这么多年,小王做梦都想看到他吃瘪的样子。今天他输给你这么个小女子,不会羞愧到自尽吧?”
“皇兄,你别胡说。”一边的紫璇急了,恶狠狠地瞪着脸色苍白的梦姗,“贺哥哥哪里输了,是和棋,再说这只是一局棋,贺哥哥会的何止是棋,本宫才不信你样样都胜得过贺哥哥。”说完,她愤怒地一跺脚,扭身拎着裙摆就往楼下追去。
宋瑾一双邪目眨巴眨巴地闪着诡异的光泽,“皇妹说得也不错,是和棋,没人输没人赢,文轩也不要往心里去,他仍是天下第一才子。至于蓝小姐,小王再向父皇奏一本,赐封你为天下第一才女,不矛盾吧!才子和才女,这很公平吧,井水不犯河水,文轩应庆幸蓝小姐是小姐,而不是萧公子。嘿嘿,小王见过女人无数,却从没见过才女,蓝小姐,小王能否有幸请你一起吃个晚膳?”
他自以为是地摇着折扇,轻轻地凑到梦姗面前,一双长臂挡住了他。
“太子,天色不早,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请速回行宫歇息,不要让内务府众官员们为难。”冷炎拱手说道,语气寒慑逼人,不容拒绝。
宋瑾咧嘴呵呵地笑,“炎儿,你别大煞风景了。龙江镇上都是良民,谁会害小王?小王难得见到如此蕙质兰心的女子,相谈正欢时,你插一脚,不好吧!”
“太子是要我亲自送你下楼吗?”冷炎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问话。
“别,别,”宋瑾忙摇手,留恋地瞥了眼梦姗,“蓝小姐,那小王先行一步,改日咱们再约。小王那里还有几本好书,咱们可以边看边切磋,很有意思的。你试过一次,就会喜欢上的。”
“太子?”冷炎这一声是吼出来的。
宋瑾翻翻眼,不太情愿地边下楼边回首。某些时候,冷炎这个外甥比父皇还要讨厌、烦人。找个机会,他要把他发配到边疆去。
倒茶的店小二也识趣地下了楼,微微摇曳的烛光下,现在只有冷炎和小脸雪白的梦姗。
“蓝小姐,是在茶馆用了饭回去,还是回行馆用?”冷炎尽量让声线温暖一点、轻柔一点,显然这不是他的强项,声音出来后,怪怪的,微微有些颤抖。
梦姗收敛心神,背过身,把散在身后的发丝用书生巾简单地束起来。
“这些日子,麻烦冷王爷了。梦姗已经让总管送了点自家瓷窑制作的瓷器和当地的兰雪茶到行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王爷笑纳。”她盈盈弯了下身,越过冷炎,像具幽灵一般飘向楼梯。
“几只瓷器和几包兰雪茶,就要把你我之间画上句号?”冷炎一声轻问拉住了她的脚步。
“其他的,梦姗无能为力。”梦姗杂乱无绪地低下头,毫无刚才的犀利与强悍。
“我有要求你给过我什么吗?”冷炎走到她面前,咄咄逼人地看着她说,“不要告诉我,因为我和文轩是朋友,就不再想理我。这个理由太牵强。以后,我仍是文轩的好友,但我也很想做你的冷大哥,这不冲突。文轩也没做什么错事,他只是有点被宠坏而已。我不知道你这么个聪慧绝顶的小丫头,怎么会钻这样的牛角尖。”
梦姗抬头看他,在他的目光下,觉得吞咽困难。“冷王爷,你过不久就会回西京城,我有可能留在龙江镇,有可能回道观,我们不可能有交集的。你们都是天上的彩云,而我定然是地下的尘埃,云泥会相融吗?”
“交集在于人,你不要对我说这些,我和任何人都不同。”冷炎有点怒,语气之中不免有些斥责。
“冷王爷,我家里还有事,不多聊了。”梦姗觉得和冷炎说不出个结果来,下意识地想回避。
冷炎没有为难她,回身端起罩灯,照亮了楼梯,“第三块楼板有根钉子松动了,下楼时,不要让袍摆钩着。”
梦姗没有应声,但是拎起了袍摆,每跨一步都小心翼翼。
楼下,护卫宋瑾的官兵都已散去,只有冷炎的四个侍卫一动不动地立在门边,像四根会眨眼睛的木桩。
街上,秋风肆虐,满街狂飞的落叶,沿街挂着的灯笼东摇西摆,一地的红光四散。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梦姗不禁打了个冷战。冷炎拿过侍卫手中的披风,在众人瞠目结舌的视线里,不动声色地为梦姗裹上,梦姗想推却。
“大夫说过,你的身子不能冻着捂着。”冷炎说得好像不是自己想关心她,而是在遵照大夫的叮咛。
冷炎没有要马车,也没有骑马,两人沿着大街,迎风步行,四位侍卫跟在后面。
“冷王爷,我是蓝家之女,你怎么不吃惊呢?”梦姗突然问道,口气中不无试探。
冷炎抢步上前,用身子遮住风,“你姓蓝还是姓黄,有什么区别?我初见你时,你叫萧云,现在叫梦姗,对于我来讲,什么都没变,你还是那个让我觉得投缘的小姑娘,不过,你越来越让我吃惊了。这么个小丫头,竟然深藏不露,棋艺高超得令人咂舌,你的画和字,我都见过。你若是男子,怕早就才惊朝野。”
“蓝家在龙江镇上也算是瓷器大户,冷王爷没听说过?”梦姗眯起清眸,扭头看他。
冷炎只着了一件锦袍,站势笔直,眉目间威仪俊朗。“我这次来龙江镇是为了其他事,和瓷器集会没有关系。因为子樵,我有幸拜访过蓝荫园,很美丽的园子。你住在梅园?”小丫头的问话咄咄逼人,他不能再绕开了。Μ.chuanyue1.℃ōM
梦姗叹息一声,“大姐抛绣球那天,我就见过王爷。你与江班主来时,我也在园子里。可惜事与愿违!我们蓝家最近事情好多,没几件顺心的,爹爹和娘亲愁得头发都白了许多。”
“姻缘天注定,不要强求。”冷炎又恢复了惜言如金的样子。
不知不觉,两人已来到了蓝荫园前,冷炎停下脚步,“你今天心情有点不平静,我不再多说什么,明天我再来看你。我们之间,我不想就这样结束。我还会在龙江镇待几天,所以梦姗……我可以叫你梦姗吗?”
梦姗脸一红,“当然。”
冷炎嘴角一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不太自然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肩膀,“明天见!”他转身走向人迹稀落的街头。
“你的披风?”梦姗在后面叫着。
“先放在你那里。”冷炎的声音随风飘来,身影缓缓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梦姗眉头微蹙,噘起嘴,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才回过身去。
隔天,阴云密布,雨丝横飞。双荷依然没有音讯,堂兄蓝怀树到了,却是一副木讷笨拙的样子。梦姗看看父亲,心里担忧,家中的瓷窑能交给这个堂兄吗?
“娇白,我出去走走。”冷炎的披风,蓝梦姗让人洗好熨干送去了行馆,她不敢再独自面对冷炎。他的来势太凶猛,她担心自己无法抵挡。是的,他很杰出,很体贴,可能因为做得太好太满太完美,她总觉得那不是真的。如果拒绝,似乎显得自己很不懂事。所以,能避一时是一时。
梦姗从后园的角门出来,走过一条石径,来到蓝荫园自建的码头。这个码头是专为往外运送瓷器时泊船的。瓷器集会过了,运河里泊着的船没前几天那么拥挤,但还是一条挨着一条。
因为下雨,商人们没有出船,在船里哼曲,陪着老婆孩子,缕缕饭香和着笑语声从船舱里飘了出来,有一两个孩子调皮地在跑到船板上淋雨,惹得娘亲在后面疼惜地追骂。
梦姗很喜欢这种人情味浓浓的简单生活,她贪婪地看着,沿着河岸来来回回走了两三趟。走到一棵老槐树下,裙摆上沾了点泥巴,她弯身轻轻抖动裙摆。一道身影将她整个人罩住,她呆呆地看着那双黑色皮靴,目光沿着珠灰的锦袍慢慢向上。
她抬起头,贺文轩像行遍千山万水般疲惫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神很陌生,像是感慨,像是不得已,像是矛盾,像是抑制,像是……
她扭身就走,很快拐上石径,打算进前面的角门。
贺文轩人高腿长,几步就跑到了她的面前,“我有话和你说。”他平息了一下呼吸,声音嘶哑。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贺新郎更新,第四章 无言谁会凭栏意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