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莞，到你了！”
11月，北京已经入了冬，候诊室里开了空调，热烘烘的，陈莞靠着窗坐，正瞧着窗户上凝结的水珠发呆，她伸出手，在窗户上画了一条彩虹，又写了一个数字，26。
一整个口腔科候诊大厅里边坐着的都是老人，来镶牙补牙，一个胖阿姨带着家里的老太太来镶牙，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在包里摸了半晌，拉了拉女儿的袖子，说：“哟，你看我这记性，医保卡没带上！”
陈莞来北京三年多，兴趣爱好之一就是等红灯的时候站在马路边儿听北京人说话，特像听相声。
“您瞅瞅您这弄的，没有卡怎么挂号哇！得，我给您孙子打一电话吧，让他送来……”
但陈莞没能听完全程就被点名了。
“陈莞在不在？哟，靠窗的小姑娘，你叫陈莞吧，叫您半天了，您还拔牙吗？”
陈莞倾尽半生总结的人生经验之一就是，不论做什么千万不要迟到。她一边举起手，一边拿起包，说：“是我，马上来！”
前台值班的护士小姐语气虽然不温柔，长相倒十分漂亮，尤其是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她递给陈莞一张便签，进去吧，进去直走，去4号！
关于拔智齿，26岁的陈莞，不是不怕的。大学时，她陪着室友去拔过智齿，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白大褂胸口上，溅了一大串血。
“下周来复诊，注意事项都在你的病例上面。”
一个冰冰冷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血色回忆”，她抬起头，看到一个正在穿衣服的大姐，再往里，是五花八门的手术台和器械，一个男医生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随手脱掉沾着血的橡胶手套。这就是4号医生。
4号医生捂得非常严实，戴着口罩，帽子，浑身上下就露出来一双清亮的眼睛。他戴着金属边框的眼镜，加上惨白的褂子，真是冷若冰霜。他抬头看了一眼陈莞，说：“下一个，陈莞，拔智齿是吗，把衣服脱了挂在旁边的衣架上，过来给我检查一下。”
陈莞吓了一跳，拔牙而已，上来就让人脱衣服？她在心里如此腹诽着。这时候4号医生站起来，走到门口，朝着外面喊了一句：“孙姐，麻烦拿一盒手套过来。”他瞧了瞧呆在一旁的陈莞，又问：“吃早饭了吗？生理期吗？”
陈莞把包和外套脱下来，挂在旁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她抬头看了一眼4号医生平静无波的眼神，又回答说：“吃了早饭了，没有在生理期。”
“那你跟我去拍个牙片吧，半年内没有怀孕的打算吧？”
他说完就自顾自地往左手边的走廊里走，陈莞跟在他头面追上他的脚步，小声说：“没有打算，不可能有打算……”
陈莞17岁就开始长智齿了，有一天吃饭，不小心硌到了牙龈，出了一点点血，她洗干净手，伸进嘴巴里，摸到左边最里面的一颗下牙旁边隆起一块平整的小包，硬硬的，好像一块骨头。没过多久，这块骨头就萌出了，她拿着镜子照了老半天，才确认自己又长了一颗牙齿，她在生物课上学过，这个叫智齿。长了智齿就意味着，你的身体从此停止发育。
陈莞为此难过了好久，她有一个心病，就是她的名字——她原来叫“陈晚”。她妈妈生她的时候已经32岁，又是难产，据说在产房里两天才顺利生产，所以叫晚晚。
后来一切都晚了，她小时候父母工作太忙，托儿所更像她的家，一直满7岁，才开始上小学，她贪睡，几乎每天迟到，那时候老师还有同学们看到她半节课之后才拖着书包，到教室，一边叹气一边说，又晚了。
一直到13岁，要念中学，她的母亲秦珍女士给她算了一卦，算卦的大仙拿了她的八字看了半晌，才跟说：小姑娘改个名字吧，晚字不好，影响后半生的运势。
陈晚从此改名陈莞。简简单单的期望，只愿她一生多欢愉、多平顺。
4号医生个子很高，陈莞头顶刚过他的肩膀，背很直，算得上挺拔，陈莞想，这个人，真像一个冰冷的行走的金属手术器械啊。
陈莞是编辑，小说爱好者，在她手下过的言情小说不计其数，悲剧喜剧，甜宠虐心，没有她不知道的，甚至她来拔牙都是为了新接的一本小说，以口腔医院为背景，男女主角都是牙医。
金属的味道很奇特，除了冰冷，还有股血腥味。
很多年前的夏天，她拿小刀扎着西瓜吃，一不小心划破了舌头，那股冰冷血腥的味道，她记忆尤深。后来她长大，进入青春期，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快十年过去，她都渐渐忘记对方的样子，其实人到20几岁，模样会变的。但是陈莞记得他的声音，冰冰凉凉的，还有他锋利的下颌角，像一把匕首。
陈莞躺在手术台上，张着嘴巴，被4号医生揉来搓去，麻醉针扎进她的牙龈，并没有明显的疼痛，但那种神奇又扭曲的感觉，像被人掐住了神经。
“把脸往我这边偏，嘴巴闭小，不舒服的话告诉我，疼的话也告诉我。”
4号医生把一个类似锥子的东西伸进她嘴里，敲敲打打，陈莞听到咚咚咚的巨大声响，像山谷里轰隆隆的回声。
陈莞转过头，她有点害怕，但硬撑着睁大眼睛，她的脸离4号医生的胸口只有5厘米的距离，她看到他的白大褂上的口袋上别着的工牌，周念。工牌左边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头像，五官挤在一起，看不真切。
“嘭”的一声，她看到4号医生胸口的起伏，他舒了一口气，应该是上牙拔掉了。她用余光瞄了一下，4号医生拿着夹子从她嘴巴里夹出来一粒牙齿，四周带着一圈血。
陈莞突然开始有点说不出来的失落，女孩子有时候就是这样，从自己身上砍掉任何东西都舍不得，舍不得剪掉许了多年的头发，舍不得拔掉牙齿，舍不得结束一段关系，无所谓它是否有益。陈莞觉得自己“断舍离”方面的功课做得已经很好，但是那个颗牙齿被暴力挖出来之后，还是有点不舍得。
没有太多时间给她伤春悲秋，拔掉下牙的过程并不顺利，那颗最早长出来的智齿，负隅顽抗了十几分钟，陈莞觉得4号医生都有点恼羞成怒了。
“孙姐，麻烦来锤一下！”
半分钟之后，陈莞脸部正上方出现了一把木锤子，然后紧接着“哐哐哐”几下，陈莞觉得自己要脑震荡了。
智齿1号，我知道你跟我多年舍不得我，但是我命令你快点离开我的牙龈可以吗！陈莞攥紧了毛衣下摆，也不敢再看那把起起落落的锤子，她继续盯着4号医生的胸口，恶狠狠地看着他的胸牌，周念……
周念的白大褂里面套着一个同样白得晃眼的毛衣，八字纹路，领口处有一个小线头，陈莞心想，我的智齿一号大概要血溅当场了，不会放过你的毛衣的……ωＷＷ.chuanyue1.coΜ
但是智齿一号还没能血债血偿，就被“斩草除根”了……
4号医生把牙齿从她嘴巴里夹出来，拿棉球塞进去止血，又拿起来一个鱼钩一样的东西，塞进她嘴巴里，“接下来我要把伤口缝上了，疼的话就说。”
陈莞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又要被缝针。她能感觉到血液从伤口涌出来，流进她的嗓子里，一股腥甜味，让她想起割破舌头的那个夏天。
4号医生，是冰冷的血腥味。
结束的时候，刚好是下班时间，陈莞从手术椅上坐起来，刚好看到一个男患者走到门口，他一手扒着门框，问：“周医生，现在是不是下班了，那我明天再来？”
周医生一边摘掉橡胶手套，一边说：“明天下午一点半来就成。”
男患者低头看了一下时间，扯着嘴笑了一下，又说：“行，那我一点半来还找您，别人我不放心啊！”
陈莞嘴里塞着止血棉，一做表情就牵动伤口，只能默默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他还有忠实患者啊，下手这么重，真是狠心……”
事实证明，腹诽别人也是有风险的。
陈莞白眼还没翻完，就见4号医生一手纱布，一手消毒水找她走过来，他把消毒水喷在纱布上，一手扶着陈莞的后脑勺……夶风小说
周念要给她擦脸……陈莞彻底石化了，她坐在手术椅上一动不敢动。在医生面前，所有人大概都是一具肉身而已，但是对于陈莞来说，被男生托后脑勺擦脸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4号医生，不对，现在已经是仇人1号了。
拔牙时血水溅到了陈莞脸颊上，4号医生抬着她的下巴，一点一点擦得很仔细，他眼睛很亮，隔着眼镜片，看不出来情绪，他只是盯着陈莞的脸，最后还帮她拉了一下衣领，陈莞愣着不敢动，直到听见他说“好了”。她如梦初醒，跑去门口照镜子，脸还好，没有肿得很明显，但左右脸颊中间两块湿润的圆圈，两块干净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陈莞差点流下两行热泪，什么消毒水，简直是卸妆液，什么牌子，卸得真是干净啊！等下还要出门见人啊！
陈莞拿起外套和包，哭丧着脸，没拿消炎药就走了，一直走到大厅门口听见卸妆达人在后面叫她：“陈莞，你着什么急，药都没拿，下周来找我拆线。”
她转过身张望，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男生冲她走过来，她愣着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人是4号医生。他取下了口罩，露出下半张脸。他鼻子很挺拔，鼻头尖尖的，他嘴唇很薄，都说薄嘴唇的人都很冷酷无薄情，怪不得他这么冷冰冰，放到《口腔科爱情故事》里，也只能演一个坏蛋配角。
陈莞刚被自己热爱工作的情绪所感染，又想起刚被某人被卸了妆，不由得尴尬至极，她低着头朝卸妆达人走过去，接过药，含混不清地说了句“谢谢你”就硬着头往外冲，我还下周找你，我我我，气死了。
陈莞擅长记仇。比如井琪专门在她拔牙这天找她去看话剧这件事，她大概80岁还能记得，尤其是被卸了妆出门。
陈莞站在路边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她坐进去报了地址，又拿出来手机回复工作微信。
没多久她就收到了井琪的微信：“大碗，拔完牙了没？疼不疼？”
“疼哭，不过也可能是气的！直男真的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
“医生是男的啊，好看吗？可以认识一下吗？”
…………
大概是她太自我封闭的原因，所有跟她产生关联的男生都被井琪加上高亮，哪怕是医生，万一呢？认识新人才有可能发展关系啊！
没多久她堵在了三环，周五下午正是堵车高峰期。高架桥上的红色尾灯连成一片海。陈莞从包里掏出来手机看时间，已经接近5点钟，话剧估计赶不上开场了。麻药的作用渐渐退去，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嘴巴里那股血腥味更浓郁。陈莞觉得整颗脑袋也跟着肿胀起来了，她把车窗摇下来，冷风顷刻之间灌进来，她才觉得好受一点。
她点开微信，想要给井琪发消息，让她先进场。手机屏幕刚亮，井琪的头像就闪烁起来：“星期天你有时间吗？要不我们约刘肖雨一起去影展？”
陈莞看着车窗外阴沉的天，心情也灰蒙蒙的，随便回复了井琪一句“我要晕车了，不能再说话了，见面了您再耳提面命可以吗？”
你看，人到了这个年岁，任何话题都要扯到脱单这个永恒的话题上。
陈莞大学毕业后拉着行李箱来了这里，井琪请假陪她去参加招聘会，那天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她发了一大圈简历，得到的最多的回应是：好的陈小姐，之后我们会再跟你联系。
最后井琪带她去北海公园，天气特别好，她俩爬上了教科书上那座著名的白塔，望着这座大的不得了的城市，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缘分留在这里。后来，她拿到offer，找房子，入职，这一转眼竟也三年，太快了，快到她没能出门逛几个小学课本里的名胜古迹，几个冬夏就过去了。
井琪介绍给她同岁的男生，叫刘肖雨，是个沉默寡言的摄影师。第一次跟她见面，约在她公司附近的咖啡厅，三个人坐在一起聊天，井琪夹在中间，努力找话题的精神头，比在公司做提案还足。
一想起来刘肖雨，陈莞就觉得难过，不是不耐烦，而是难过。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跟刘肖雨是一样的人。他们都半生顺遂，也乏善可陈，二十五六岁，是该出门见见女孩子。
后来陈莞跟刘肖雨单独出去吃了次烤肉，吃饭过程中，刘肖雨努力地回想了他的大学生活，甚至讲到了高三备考。
那天点了陈莞最喜欢的泡菜汤还有一大盘五花肉，她看着铁板上滋滋冒着油的五花肉，筷子怎么都拿不起来。两个一样乏善可陈的人凑一起，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吗？
很难的，我们底子上都没有热气腾腾过生活的精神气儿，到这个年岁，走到这一步，不过是被生活裹挟着，被人流推搡着往前走，早早就失去了探寻新鲜事的能力。而太平凡的人生真的太没有意思，像是淹没在这个世界最大城市六环外积了灰的绿化带。
陈莞到底是没能陪井琪看话剧，她到达剧场门口已经过了进场时间，她坐在场馆外面的台阶上吹冷风，刚开始只是牙龈疼，后来整个脑袋都剧烈的疼起来了，冷风吹一吹，反而清醒了不少。
没看成的那场话剧是《牡丹亭》，是满场，井琪坐在后排，前面是两个大高个，刚好拦住她的视线，探着身子才勉强地看到字幕，不过这对井琪来说并不重要，因为《牡丹亭》的每一句念白，她都能倒背如流。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井琪大学学的是广播电视新闻，大三结课作品就是《牡丹亭》微电影。那时候她是导演，指导老师是袁殊。袁殊是广电班的师兄，她入校时就听过袁殊的大名，那年袁殊大四，已经拍了好几个微电影，有两个还获了大奖。袁殊后来被保送本校研究生，平常会给同专业的本科生做一些指导工作。她能被袁殊选到，偷着乐了很久。
片名：牡丹亭导演：井琪指导老师：袁殊
毕业之后，她跟袁殊再也没有见过，牡丹亭，成了他们中间，唯一的关联。
离结束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陈莞收到了井琪的微信：你在哪儿，我出来了。
陈莞看了一下时间，离拔牙已经超过了两个小时，她拐到旁边街道的一个奶茶店，买了两杯芋头青稞奶茶，嗯，奶茶，也算是流食的一种吧。
井琪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拉着陈莞就拐进了隔壁的火锅店。
“你看我多机智，一早排上了号，现在出来刚好。”井琪把外套脱掉塞进桌子下面的筐子里，“你带纸了没，我要擦鼻涕……”
陈莞从包里拿了纸巾递给他，捂着腮帮说：“我都这样了还要吃火锅，你快三十岁的人，有没有点良知……”
井琪麻利地在iPad上点了菜，说：“你不是只能吃流食，我点了鸳鸯锅，你可以喝掉半锅菌汤。”
井琪是特别能吃辣的——北方人……她吃火锅从来都只点辣锅，然后点两份鸭肠加黄喉，其他随便。
“鸭肠蘸醋，才是火锅的意义。”
井琪把鸭肠放在沸腾的辣锅里，喝了一口奶茶，问道：“牙医长得好看吗？”
“人家戴着口罩，看不到脸……”
“估计是看你年轻貌美，还给你擦脸……我拔牙的时候怎么有没有擦脸这个流程？他可能是想引起你的注意，你看成功了吧，你看你给我发的微信：‘从未见过如此伤天害理的牙医……’这个语气，都娇嗔起来了呢陈大碗！”
“别废话了……鸭肠老了。”陈莞赶紧制止了她，编排起来没完没了，她重新回忆了一下4号医生的长相，嗯，个子很高，皮肤很好，脸型好看，双眼皮，鼻梁挺拔，薄嘴唇，讲话冷静……还是，嗯，蛮好看的……
井琪喜欢火锅涮鸭肠，还是因为袁殊，《牡丹亭》杀青那天，她带着全剧组去吃四川火锅，说是剧组，其实就是同组的同学，化妆道具服装，都是他们几个解决，还有艺术系的同学，他们被请来演柳梦梅和杜丽娘。
那时已经是初夏，她们预定了一个包间，围着桌子坐下，都出了一身薄汗。袁殊去找服务员要拿空调遥控器，井琪趁他不在，说：“我们点九宫格怎么样？”
井琪知道袁殊是榕城人。就是那顿火锅，井琪跟袁殊学会了鸭肠蘸醋，再加点辣椒油。
往后无数次吃火锅，井琪都要点鸭肠。此刻她望着翻滚的辣锅，不由得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春夏之交，整整两个月，她都跟袁殊一起工作一起吃饭聊天。
那样的夏天走了就不会再来，慢慢的，画面也渐渐被时间融化，像清晨漂浮的白雾逐渐消散。
“可是，陈大碗，你有没有，无法放弃的事情呢？哪怕是像小时候许下的“成为科学家”的梦想，或者是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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