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了一天多之后,写着紫阳镇三个字的城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乐越看着这三个字,心中本该有无数的情绪,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紫阳镇内,看起来很平常。

  房屋整齐,街道干净,街上人来人往,也很热闹。

  经过了十几年的休养生息,当日的惨烈早已痕迹淡薄,可街边的祈福神观与香火缭绕的庙宇表明,那些无辜的血未曾被忘记。

  神观前的捐修石碑上刻着一行行的捐资人姓名,最上面一行是某某未亡人,一白文。香火道人向他们解释道,紫阳镇当年因百里齐而遭劫,所以现在满城的人都不用百字和里字,拿白与理代替。

  洛凌之道:“用‘理’替代‘里’,莫非是谴责百里郡王罔顾君臣天理谋反?”

  香火道人叹息:“世上道理哪有绝对,功过对错谁能说清。”

  一百多年前,这座城就是郡王百里氏所建,为了收容因大水逃到这里的饥民。当时所有的人都感激百里氏的恩德。百年之后,此城与城里的人又因百里氏而遭遇大劫。可能的确是老天注定,命该如此。

  昭沅小声和乐越道:“我觉得天命不会让一城的人这么惨。”

  乐越面色木然道:“当然不是天命,只是皇位上的人太相信天命罢了。就因为一句什么开国预言,灭了整个百里氏。”

  昭沅愕然。

  洛凌之低声解释,数百年前,这个朝代始建时,太祖皇帝修建京城,皇宫建成后,帝心十分欢喜,请来一位传说中的高人卜算,京城和皇宫会传承多少年。

  高人留给了皇帝几句话,飘然离去。这几句话要了整个百里氏的命。

  ——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

  琳箐嘀咕道:“怪不得这个皇帝家要断子绝孙,因为一句不知道灵不灵验的话就灭人全族,太狠毒了。”

  她嘀咕的声音不算小,香火道人顿时脸色煞白,连念道号:“万不可多言,万不可多言。”

  乐越道:“喂,话不能乱说,我们被抓去砍头没什么,连累这位道长和其他路人就不好了。”

  琳箐吐吐舌头,不再说什么了。

  乐越向香火道人道了声歉,又问:“不知道长在紫阳镇中住了多久?”

  香火道人说,他就是紫阳镇人,幼时家贫,不得已将他舍给了清风观。凃城之劫时,他奉师父之命出镇办事,万幸躲过一劫。待回来时,观中的其他人或是死了,或是逃了,只余下他一个。道观后来便就改成了这座祈福观。

  道人的语气很平淡,可昭沅、乐越等听着,心中都不由得沉重。乐越道:“那么请问道长,可知十几年前,凃城之劫的那段时间,曾在这城里住过的一个叫作李庭的商人?”

  鹤机子曾告诉过乐越,他的父亲李庭是个还算出名的商人,或许这座城中的人,十几年后仍记得他。

  香火道人思索片刻,摇头:“贫道没什么印象。”

  乐越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香火道人再道:“当年本城中有座大客栈,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和有钱商贾路过本城时一般都会住在那里。有个叫马富的伙计侥幸捡了条命,如今就在当日客栈所在处开寿材店,几位可以找他打听一下。”

  马富的寿材店在紫阳镇的东南角。

  寿材店所在的这条街十分宽阔,是处很繁华的市集,乐越依照香火道人的指点寻到街角,远远便望见一支招魂幡杵在街边在风中招摇。

  乐越走到近前,只见招魂幡旁边蹲着一个少年,将一捆捆黄纸整齐堆码好,店铺门前挂着“老马香烛寿材”的匾额,门外悬着一串串金箔纸叠成的元宝。

  昭沅好奇地想用爪子碰碰那些纸元宝串,琳箐暗中拉拉他的袖口:“这是凡人烧给死人的东西,你可别乱动啊。”

  乐越走到那少年身边,问:“这位小哥,请问一下,这家寿材店的店主是否叫马富?”

  少年站起身,翻了翻一双天然三白眼:“买寿材还是买香烛?”

  洛凌之和声道:“我们只是来找马富,想打听点事。”

  少年将他们一一打量了一遍,再翻翻眼睛,向着店铺门内扬声道:“爹——有人找!”

  店内有人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不久后,从店门处慢吞吞走出一个双手抄在袖中,弓着脊背,面目委顿的中年男子。

  少年指了指乐越等人,言简意赅地道:“爹,这几个人找你,说有事向你打听。”

  乐越上前一步抱抱拳头:“敢问,阁下可是马富?”

  那人抬起一双和少年一模一样的三白眼,点点头。

  乐越的心不自禁地跳得快了些:“我……想请问马老板,是否还记得十几年前,凃城之劫时,曾住在这里的一个名叫李庭的客商?”

  马富听到“凃城之劫”四个字,便打了个哆嗦,猛地后退一步,连连摇头:“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不记得……”

  乐越再想追问,马富突然转向那少年,呵斥道:“小发,你个败家的娃,在门口蹲个什么丧!今天日子不好!关店!”

  少年小发悻悻地应了一声,翻翻眼睛,拎着黄纸扎与马富一前一后走进店里,乐越追上去:“马老板,你再好好想想……”砰,一扇门板在他鼻尖前重重合上。

  乐越拍了两下门,琳箐道:“没用啦,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不想说。”

  乐越颓然地垂下头,转过身,昭沅蹭到他身边拉拉他的衣袖。

  琳箐道:“依我看,咱们就直接冲进去,把那父子俩捆起来,吓唬吓唬,看他们说不说。”Μ.chuanyue1.℃ōM

  乐越面无表情:“不行,这么做我们不是成土匪了?”

  琳箐摊手:“那能怎么办?”

  昭沅认真想了想,道:“要不然我们再求求他们吧。”

  琳箐受不了地望天。她又开始无比怀念起杜书呆和商景,商景懂得迷魂术和读心术,如果有它在,根本不会如此麻烦。

  乐越试图去向邻近的店铺和小摊贩打听,那些人或是也立刻关门走开,或是摇头声称自己近两年才来紫阳镇,不知以前的事。乐越转了一圈,一无所获,最后又转回了寿材店前。

  这样来回折腾了一番,天已近黄昏,两人两龙一麒麟索性并排坐在寿材店门口。应泽袖中揣着一笼从旁边小摊上买的包子,他最近看昭沅这个小后辈还算顺眼,便分了他一只。昭沅捏着包子,扯扯乐越的衣袖,把包子递给他。

  路上的行人纷纷对他们侧目而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坐在那个地方。有个卖葫芦雕的小贩推着车从他们面前过,车轮被路上的石子磕了一下,车身一颤,几个小葫芦骨碌碌从车上滚下来。昭沅站起来,弯腰帮忙把葫芦捡起。

  小贩道了声谢,顺便问了一句:“小兄弟,你们为何坐在寿材店门口?”m.chuanyue1.com

  昭沅答道:“我们想找这家店的老板打听一个人,可是他不肯告诉我们。”

  小贩笑问:“什么人非要到棺材店打听?”

  昭沅道:“我们想打听一个十几年前曾在这里住过的商人,名叫李庭,听说只有这里的老板知道。”

  小贩满脸了然道:“你们是要打听十几年前大劫时的事情吧。这些年有不少人来本城打听,可当时住在这城里的人那次死得差不多了,就算剩下的几个,一来当日太乱,记不大住了,二则……”小贩四下看看,声音压低了些,“关系到官府的事,谁敢乱说?”摇摇头,推着车子走了。

  乐越猛地站起身:“算了,走吧。”

  昭沅愕然:“你不等了?”

  乐越道:“等又能怎样,琳箐说得对,人家不打算告诉我们,怎样也不会说的,走吧。”

  洛凌之道:“也罢,我看这家人今天应该是不会从店里出来了,要不然等明天再问吧。”

  乐越摸摸下巴:“而且我们现在囊中空空,还是找地方去挣点旅费。说不定,挣钱的时候慢慢套话,能打听到当年的事情。”

  琳箐拍手笑道:“好主意,不愧是乐越。”

  其他人对她这种赞赏已经习惯了,连洛凌之都只是微微笑了笑,一起动身去找可以做零工的地方。

  紫阳镇算不上大,花上半个时辰就能溜达差不多半座城。从城东走到城南,沿途店铺不少,可惜天色已晚,不少店铺都已打烊,偶尔碰见仍开着的两三家,也表示不需要零工。绕了几条街,倒是又碰见刚才那个卖葫芦雕的小贩。乐越推昭沅去和小贩搭讪,小贩告诉他们,城北的凤栖酒楼好像在招打杂的,可以去碰碰运气。

  昭沅喜滋滋地向小贩道了谢,一行人立刻杀往城北,果然远远看见了一家酒楼的招牌下有张写着大大的“招杂役”字样的红纸。

  乐越欣喜地向着那三个喜人的大字飞奔,却发现对面的路上,有一大一小两个熟悉的影子也大步流星直奔酒楼。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乐越站在酒楼前露牙一笑:“孙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孙奔惊讶而欣喜地笑了:“哎呀,居然是乐兄,真巧真巧,咱们果然很有缘分。”

  琳箐在乐越身后不屑地道:“嘁,谁和土匪头子有缘分。”

  孙奔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几位又来吃霸王餐?”飞先锋蹲在他脚下吱吱地龇牙咧嘴挤眉弄眼。

  乐越道:“不是,我们囊中羞涩,想来这边赚点盘缠。孙兄要是用饭就请便吧,不必客气让我们了。”

  他和孙奔寒暄时,洛凌之和昭沅一道走到酒楼的门槛处,门前迎客的伙计见他们衣着不俗,立刻便往酒楼内让。

  昭沅摇头:“我们不是来吃饭,是来干活的。”

  小伙计惊讶地睁大眼,洛凌之客气地开口道:“我们路经此处,囊中羞涩,见贵店正在招工,故而前来一试,望小二哥行个方便。”

  小伙计上上下下把他们打量了四五遍,方才道:“两位公子请稍等,我进去问问掌柜的。”

  乐越、昭沅、洛凌之、琳箐和应泽一道站在门边等,孙奔也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琳箐拧起眉头盯着孙奔:“喂,你干吗不进去?”

  孙奔笑眯眯地道:“不急不急。”

  此时天色渐渐暗淡,酒楼中已掌起灯烛,来吃饭的客人进进出出,门内飘出饭香阵阵,昭沅的肚子不由得咕噜噜响了一声。

  乐越猛地吸吸鼻子:“好香,是酱烧排骨的味道。”

  应泽道:“嗯,还有盐焗鸭。”

  晚风起,再荡起一阵香风,孙奔接口道:“这是爆炒肚丝了。”

  昭沅的肚子响亮地叫起来。片刻之后,方才的小伙计引着一个穿宝蓝色绸衫的中年男子出来,指向昭沅和洛凌之道:“二掌柜,就是他们。”

  二掌柜捻着山羊须,把昭沅和洛凌之上下打量了一番,再看向乐越、琳箐、应泽和孙奔:“几位可都是一起的?”

  琳箐立刻一指孙奔:“只有他和我们不是一路的。”

  二掌柜面露难色:“本店眼下只缺一个后厨帮工而已,一日工钱十文,几位……”

  乐越马上道:“掌柜的,我们几个人一起做,只收一人的工钱,只要随便管我们吃些剩饭就行。”

  昭沅跟着点头:“是啊,我们可以有人在后厨帮忙,有人在大堂帮忙,只收一个人的钱。很划算的。”

  乐越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傻龙突飞猛进地长进着。

  抱着手臂冷眼站在一旁的孙奔开口道:“五文。”

  二掌柜的视线顿时转落在他身上,孙奔上前一步:“五文钱,管一个人的饭。”

  琳箐道:“我们也五文。五文钱,五个人哦。”

  孙奔微笑不语。

  乐越打个哈哈道:“孙兄,你在孟城挣了大钱,带着这只多才多艺的飞先锋不愁没活路,何必和我们抢这笔糊口生意呢?”

  孙奔爽朗笑道:“乐兄太自谦了,比起在下,几位更是人才中的人才,至于这笔生意要和谁做,还要看二掌柜的意思是不是?”

  二掌柜的目光已牢牢胶在孙奔身上,乐越向着昭沅、琳箐等暗暗摇了摇头,琳箐咬咬牙,跺脚道:“我们不要工钱,只要管饭就可以。”

  孙奔挑眉道:“啊呀,姑娘真豁得出去,也罢,在下也不要工钱,管饭就可以。”

  琳箐怒目瞪向他,孙奔满脸笑容,显然心情很好。

  二掌柜向着乐越拱了拱手:“小哥,对不住,本店实在用不了这么多人手。”又向孙奔微颔首,“这位小哥请随我来。”

  为什么五个人加在一起还抢不过一个人?琳箐不服气,还要再理论,乐越拉住她:“算了,我们抢不过他。”

  孙奔一脸扬扬得意的神色,向着乐越抱拳:“几位,承让了。”

  乐越等几个眼睁睁看着孙奔和猴子一道跟在二掌柜身后进了酒楼。

  琳箐气狠狠地抱怨二掌柜不会算账,是个傻瓜。乐越面无表情道:“假如二掌柜不请孙奔请我们,那他才是傻瓜。”

  琳箐睁圆眼:“为什么?”

  洛凌之和缓地开口道:“因为他原本就只需要一个人做工。在请一个人吃饭和请五个人吃饭之中,当然选前者。”

  昭沅抓抓后脑,原来要这样算。

  乐越叹气道:“做生意,当然从本钱出发喽。不过,琳箐刚才做得好。”

  琳箐眨眨眼:“啊?”

  乐越嘿嘿笑了一声:“孙奔抢了我们的生意,但他今天晚上也没工钱拿。”

  琳箐拍手道:“是耶。咱们够缺德,真痛快!”与乐越对视奸笑。

  昭沅看着他们俩,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会开心,就算孙奔今晚没工钱,大家仍旧没饭吃,连孙奔都不如,反而是酒楼从中得了便宜省了工钱而已。有什么可高兴的?

  洛凌之看出他的疑惑,淡淡道:“只是在苦中作乐而已。”

  应泽咬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点心道:“直白些说,这就是凡人所谓的损人不利己,穷开心。”

  昭沅又抓抓头,人间的学问真是浩瀚无边。

  可能是他们在暮色中转身离去的身影太过落寞,刚离开酒楼没两步,身后有声音道:“几位,且请留步。”

  乐越停步回头,只见方才那位小伙计搓着手快步赶到他们面前:“几位看起来像是江湖人士,我知道有个活计,可能你们能做。”

  乐越大喜:“多谢兄台,还请指点。”

  小伙计又搓搓手:“这份生意,说起来还算是份官家差事。我们城的知县衙门这几日正在招巡夜打更的人,好像要的人手挺多,还要求必须懂些武艺的,几位可以去试试看。”

  乐越顿时有种柳暗花明的惊喜,急忙向小伙计连连道谢。

  洛凌之道:“此城不大,巡夜打更之事,二三衙役,一两位打更人足矣,为何要多招人手,还要会武功?”

  小伙计的神色瞬间变了变,再一瞬又恢复如常:“官府的事情,咱平头百姓怎么知道。兴许是因为最近旁边的西郡郡主招亲,路过本城的人太多,知县大人恐生事端吧。”

  乐越也道:“是啊,洛兄你就是凡事太谨慎了,就算有什么事,凭咱们几个,还能怕了?”再谢过小伙计,又细细问明了去往知县衙门的路。

  知县衙门离凤栖酒楼不远,只隔了一条街。

  县衙门边的墙上张贴着一张招募榜文,榜文下摆了一张桌子,桌旁坐着一个师爷,站着两个衙役。

  见乐越一行走近,师爷抬了抬眼皮,昭沅感到两个衙役锋利的目光向他们扫来。

  乐越和琳箐一道探头去看榜文。

  师爷瓮声道:“限青壮男丁,有武艺者优先。”

  琳箐皱眉:“为什么只要男的?”

  桌边的两个衙役嗤地笑了。师爷抬着眼皮上下看了看她:“小姑娘,你要报名也可以。”抬手向右一指,“搬得动那只石鼓者,即可被录用。只要你搬得起来,我便破格用你,如何?”

  琳箐斜眼看向他指的方向,只见墙角边放着一块雕成鼓状物的石头,约一只圆凳大小,其上有铁制的把手,看来是个专供测臂力的物件。

  乐越一马当先,走到石鼓边,微一运气,稳稳地将石鼓提了起来。

  衙役扬声喝道:“好,过。”

  师爷提起笔:“姓名?年岁?”

  “乐越,乐天的乐,吴越的越。一十七岁。”

  师爷亲切地微笑颔首,提笔记录:“不错不错,少年人,你年纪轻轻,臂力倒好。是否习过武功啊?”

  没想到这份差事居然得来不费工夫,乐越极为欣喜:“是,从小习武。”

  那边洛凌之也走到了石鼓边,他内功远比乐越扎实,轻轻松松用一只手提起了石鼓。师爷笑得越发亲切了,也记下了他的姓名年岁。

  琳箐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看,应泽袖着点心在她身边旁若无人地吃。昭沅左右看看,也走到石鼓边。

  师爷和蔼地道:“小兄弟,我看你年纪不大,拿得动这石鼓吗?你的两个哥哥已经被录用,你就不要勉强了。”

  昭沅拿出龙的气魄昂首道:“我,可以的!”

  他暗中运了一口气,把全部的劲力集中在前爪上,握住了石鼓的把柄,往上一提……

  竟然出乎他意料地轻,昭沅感到爪中轻飘飘的,好像握住的只是一片纸,一根羽毛。他惊讶地把石鼓翻来覆去在眼前看了看,又试着向天上举了举。

  两个衙役的眼都直了,师爷的双眼中溢满了惊诧与狂喜:“自古英雄出少年,少侠简直是少年的楚霸王,转世的李元霸啊!来,先把石鼓放下,告诉老夫,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昭沅有史以来第一次获得如此热烈的赞誉,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乐越,再把石鼓放下,走到木桌前,小声道:“我叫昭沅,今年、今年十六岁。”

  师爷笑眯眯地看他:“十六,少侠你说的是虚岁吧,看模样,你实岁顶多十四五。”

  昭沅嘿嘿笑了一声,在心里说,其实我今年九十五。

  他欣欣然地到乐越身边站好,悄悄拉拉他的衣袖。乐越对他赞许地露牙一笑:“做得好。”昭沅欢喜地笑了。

  琳箐在一旁冷眼看着,觉得昭沅身后假如有一条毛蓬蓬的尾巴,这时候一定会竖起来摇两下,不由得感叹道:“我觉得他这辈子都学不会什么叫霸气了。”看着小傻龙一天比一天温顺,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应泽殿下咬着点心,也很惆怅,明明这段时日,他老人家都在对这个后辈悉心教导,为什么他就是学不到一丝的狂霸之气?应泽殿下破天荒地第一次想,难道本座真的老了?

  师爷一下子招到三个人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含笑向琳箐道:“姑娘,你要试一下吗?”

  琳箐道:“对本姑娘来说,拎这石鼓未免太容易了。”她走到县衙大门前,伸手,抬起。

  师爷和衙役们张大了嘴,通通变成了木雕泥塑。

  衙门口的那只硕大的石狮子,被她好像拈起一朵花般轻飘飘地拎了起来,随意地晃了晃。琳箐无辜地向愣愣怔怔的师爷和衙役道:“可以破格录用吗?”

  师爷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滴下来,半晌后方才结结巴巴道:“可、可以……”

  琳箐放下石狮子,拍拍手,走到木桌前:“是不是还要记录下姓名和年纪呀。”

  师爷用颤抖的手抓起笔,擦了擦额头的汗:“是,请教女侠尊姓芳名?”

  乐越却密切留意着应泽的动向,方才昭沅和琳箐都做出一鸣惊人的举动,按照他老人家的脾气,必定不会落于人后,万一……

  乐越眼看应泽踱到县衙边,似乎很有种把衙门的房子连根拔起的意思,赶紧上前一把扯住他:“这种事,交给我们做就好。”

  应泽不满地哼了一声。

  师爷笑容僵硬地向他们看来:“莫非,这位小兄弟也……”

  乐越急忙道:“没有没有,他年纪还小,什么都不能做。但他也想为官府衙门尽一份力。师爷,我们几个都为衙门效力,幼弟无人照看,能在做事的时候把他带上吗?”

  师爷爽快应允,感叹道:“少侠一家真乃满门壮士。”

  两个衙役领他们到衙门里的耳房中更衣。打更巡夜的报酬出乎乐越意料地高,每人每晚五十文,管一顿晚饭,一顿早饭。

  衙役们再带着他们去库房领了一只铜锣加锣锤,两对灯笼,配蜡烛和火石,几把佩刀。

  乐越向衙役询问,晚上巡夜是他们几人分开,各巡一片,还是几个人在一起巡全城。

  衙役道:“自然是你们几个一起巡全城了,小巷子不必去,几条街巡一巡就成。”

  乐越笑道:“从城这边走到那边要些工夫,巡全城岂不是有些地方不能准时报更。”

  衙役道:“准不准的无所谓,最要紧是巡。要是拆分开,单人巡,就算是你们恐怕也招架不住。”

  乐越听得这个话风隐约含着蹊跷,一面跟着衙役们往吃饭休息的耳房处走,一面不动声色地打探:“这么好的差事,怪不得还要举石鼓选人,要不然衙门早该被报名的人挤塌了吧?”

  两个衙役嗤地笑了,其中一个道:“用石鼓,是我家大人不想平白害了人,这活,哪怕一晚上给一百文钱,乐意干的也不多。招了半个多月,除了你们几个,也只有四五个人来。”

  乐越假装四下张望了一下:“哦?那几位兄弟我怎么没看见?敢情和我们轮着值夜?”

  那衙役冷笑了一声道:“他们,你们一时半会儿看不到喽,全在家里躺着呢,不知道猴年马月才醒得过来。”

  另一个衙役停下脚步转过身,把手搭在乐越的肩膀上拍了拍:“兄弟,你们今天晚上就要去巡夜了,有些实话,还是早点告诉你们好,免得晚上看见了什么,应付不来。”

  他四下望了望,将头凑近得近些,用极细的声音道:“你们虽是过路人,这地方十几年前发生的事儿,总该听说过吧。知道这座城为什么现在看起来依然半死不活的吗?这里……每天晚上……闹鬼。”

  凤桐一直很喜欢京城的傍晚。

  每条街道都很喧嚣,市集上永远有络绎不绝的人群来来往往。

  而一道高高的围墙,就能在喧嚣中隔出一方宁静的天地,在围墙内的小院中独坐,既在凡俗世间的万丈红尘中,又在红尘外。

  可惜,快要成为那个让他头疼的国师,他越来越难在黄昏时享受这种矛盾的静谧与安逸了。

  红衣的小童,像只兔子一样一溜烟地奔来:“主人,主人。”

  凤桐皱眉放下手中的茶,他不耐烦陪着太子,看其一路犯傻心烦,提前回京想享受几天清闲,谁知道回来之后更不得清闲。

  小童举起手中的方册:“主人,刚刚来的消息,龙族那边和那个乐越又有新动静了。主人你要看看吗?”

  哦,原来是另一群傻瓜有了消息。凤桐淡淡道:“不必了,你把重点告诉我便可。”一个傻少年,外加一条更傻的小龙,一时半会儿翻不出什么大浪。

  小童恭敬地低头:“龙、麒麟和乐越要一起去参加西郡郡主的招亲。他们已经到了紫阳镇。”

  嗯,乐少年打算去祭奠父母吗?

  凤桐从小童手中取过方册,翻开看了看。

  小童低声问:“主人,要采取什么对策吗?”

  凤桐淡淡道:“暂时不必。”他盯着方册的某页,“不过,等下把这本册子给凤梧送过去,请他把手中百里氏的所有记录给我一份。毕竟是他当年做事不够干净,方才留下这么多麻烦。”

  巡夜打更的差事每晚戌时上工,只需敲二更到五更的报更锣,到了第二天清晨五更天过,就可以收工。

  县衙中还特意为乐越等人预备下了一间耳房,可以在里面吃饭休息。

  房内的方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一盘酱肘花,一盘韭菜炒蛋,一盘素三丝,一盘炒蒿根,一碟水晶皮冻,一碟拌粉皮,一盆青菜豆腐汤,甚至还有酒壶和酒杯。桌边的小凳上放着一桶热腾腾的米饭。

  乐越抓起酒壶摇了摇,是满的,壶嘴处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烧刀子的气息。

  这一路他们从没有见过如此奢华的饭菜,昭沅听见自己的肚子叫得更响亮了。乐越做顺水人情,诚邀两个衙役和他们一道用饭。

  两个衙役一个叫宋善一个叫刘慈,都是个性直爽之人,两三杯酒之后,便开始滔滔不绝,告诉他们不少紫阳镇的传言和秘密。

  紫阳镇有个很独特的习俗,每天晚上,县衙的衙役们敲响一更的锣鼓后,所有人家店铺均关门闭户,大街上连条狗都没有。

  因为,初更之后,就是紫阳镇的鬼时。

  刘慈道:“十几年前的那件事,这个城里一城的人几乎全死光了,好多人家都是一家皆亡,更有外地途经此处的人,尸首认不出名姓,也没有人收尸。官府后来派兵清理尸首,就发生了怪事,尸首明明被搬出了城外,过了一夜之后,又重新回到城中。怎么也清不出去。官府疑心有人捣鬼,就派了几个兵卒在城中巡夜,结果,到了半夜,出现了更奇怪的事情……你们猜,是什么?”

  乐越、昭沅和琳箐都忘记了吃菜,咬着筷子直直地看着刘慈,连洛凌之都暂时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唯有应泽仍在一碗接着一碗地埋头苦吃。

  刘慈抿了口酒,喘了口气,把声音压低了几分:“那天晚上,这座城里忽然起了一场大雾,在雾气中,那几个兵卒发现,一城的灯光全都亮了。店铺里,酒楼中,大街上,到处都是人。那些死了的人,都像活过来一样,在城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到了第二天,雾散了,城外的尸体,又都回到了城中。”

  晚风,顺着窗户的缝隙渗透进屋内,把桌上油灯的火光吹得左摇右晃,黑漆漆的人影在墙壁上摇曳。

  昭沅感到一股幽幽的凉意从脊背上升了起来。

  宋善接着刘慈的话头继续道,那样的怪事让官府的人也觉得害怕了,所以他们请来了天下最知名的玄道门派的掌门道长来解决此事。

  宋善满脸肃然地道:“就是圣上亲封的天下第一派清玄派的掌门重华子道长。”

  乐越、昭沅和琳箐顿时叼着筷子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洛凌之。

  乐越觉得,原本诡诞的气氛在重华子老儿的名字出现的一刹那,变得踪影皆无。

  宋善继续道,重华子道长带着清玄派的十余位道长在城中做了场水陆超度大法会,满城尸骨方才顺利安葬在了城外。官府还派人在城中修建了祈福道观,将重华子留下的一柄宝剑供奉在观内,镇压冤邪之气。这把宝剑乃唐代名道邓紫阳的佩剑,相传是北极紫微大帝所赐。凃城因此改名为紫阳镇。

  乐越剔一剔塞在牙缝中的韭菜叶,问:“法会也做了,又有什么宝剑来镇压,怎么还会有夜晚闹鬼之说?”

  宋善道,此事说来又蹊跷了,自从改名重建之后,紫阳镇看起来是太平了一阵子,可是人人都当这里是座凶城,没人敢来住。后来朝廷强制迁入了一批因天灾流离失所的饥民,城中才勉强有了人气。但是到了夜里,关于城中种种闹鬼的传言还是越来越多。

  五六年前,上一任的知县大人初来此地,想重新翻修一下县衙,结果在县衙后院挖出了叛王百里齐的尸首。

  原来,如今县衙所在,是当年百里氏在凃城的旧宅,百里齐伏诛后,尸体被悬挂在城门上示众三日,后不知所终,看来是被百里氏的余党偷偷埋在了旧宅的院中。

  知县挖到了这具尸体,不知如何是好,便上书朝廷,今上素来仁慈,命将百里齐收棺葬之。

  京城距离紫阳镇太远,从递上奏章到皇上的旨意抵达,其间隔了近一个月,百里齐的尸首被草草停放在一个棚子里,他的尸身早已腐坏,白骨在外面风晾了一个月,也散架零落,连头骨都掉了下来,勉强拼接了才收棺下葬。

  大概因此惊动了怨气,从此后,紫阳镇的夜里越发不太平,有人说曾见到一个穿盔甲的人领着一群士兵在街上游荡,等凑近了一看,才发现,那人竟然脖子以上只有一顶空空的头盔,身后的兵卒全部都是香烛店里扎的纸人纸马。怪事越来越多,紫阳镇人开始习惯入更后不再出门。

  刘慈道:“本来吧,大家天天这样过,过了几年也都习惯了。哪知道最近咱们西郡的郡王被人害了,郡主搞什么招亲,前去郡州府路过本地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都不信邪。晚上非要出来溜达,结果出了好几桩事,有莫名其妙缺胳膊少腿的,也有像被鬼迷了一样昏睡不醒的。受害的人里有的挺有势力,非说这是有人搞鬼,本镇夜晚有强盗土匪,要去告我们县衙办事不力,知县大人也是没办法,才要招人巡夜。”

  这么长长的一段旧事听完,一桌酒菜俱已吃尽,昭沅抱着盛米饭的木桶替应泽刮桶底的最后一点饭和锅巴。

  乐越看了看桌上的更漏,戌时已至,上工的时间到了。

  戌时三刻,乐越拎着打更的铜锣走出了紫阳镇的县衙。

  昭沅提着灯笼紧紧跟在他身边,琳箐与洛凌之随后,应泽也拎着一盏灯笼慢吞吞地尾随在最后。

  宋善和刘慈把他们送到门口,真诚地让他们千万保重。刘慈还摸出几个道观中求来的黄符,塞给他们每人一个。

  县衙外的街道上,漆黑寂静,整个紫阳镇像座空城。

  琳箐道:“怪不得这些人传言城里闹鬼,一到晚上就黑漆漆的,胆小的凡人走在路上,肯定会疑神疑鬼啦。”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在寂静的暗夜中格外清晰,仿佛还隐隐有回音。

  昭沅问:“这么说你不相信这里闹鬼了?”

  琳箐道:“凡人的魂魄有地府管着,我不相信地府的鬼差们办事如此不力,会放一堆鬼在阳间乱跑。”

  乐越晃了晃手中的铜锣:“我也觉得是有人疑神疑鬼或故意搞鬼。”

  琳箐和昭沅都对今晚的巡夜颇为兴奋,琳箐还特别去找应泽打商量,让他老人家把身上刚猛的仙气敛藏起来,别真的有一两只小鬼小怪,还没露头,先被仙气吓跑了。

  应泽不屑地哼道:“小小鬼魂有什么乐趣,本座还是喜欢魔。”

  琳箐斜眼瞄他:“那你跟着我们出来干吗?装你的乖小孩在县衙里睡觉啊。”

  应泽简洁地道:“吃饱了,出来逛逛消食。”

  昭沅竖着耳朵听琳箐和应泽滔滔不绝地打口水仗,乐越锵锵敲响手中的铜锣,高声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声音消失在暗夜的风中,星光下的紫阳镇,依然死寂静默。

  走完县衙所在的街道,折入另一条长街,乐越瞄了瞄昭沅提在手中的更漏,敲响二更的铜锣。

  他运足内功,放声高喊,报更的声音估计一整条街都能听到。

  琳箐突然放慢脚步,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昭沅屏住气息,只听见隐约有拍打翅膀的声音,从附近的屋脊上传来。

  琳箐抬手,向他们左侧的屋脊方向弹出一簇小小的光焰,光焰一沾上屋脊,立刻扩散,照亮了整个屋顶,一个熟悉的影子顿时扇着翅膀呼啦啦地飞起来,在半天空里朝着他们吱吱怪叫两声。

  是孙奔的那只飞先锋。

  猴子在这里,那么孙奔应该也在,乐越朗声道:“孙兄,夜色甚好,你如果愿意和我们一道巡夜打更,我们也不介意多个伴。”

  话音落,四周并无人回应,唯有飞先锋在天上又喈喈叫了两声。

  琳箐道:“我查探过了,孙奔不在附近,只有这只猴子。”猴子嗯嗯地在天上点头。

  乐越抚着下巴看了看它:“最近在装神弄鬼作怪的该不会就是孙奔和它吧。”在沿途装神弄鬼打个劫安慰下寂寞的旅途这种事,孙奔做得出来。

  洛凌之摇头道:“不对,孙奔赶路的速度和我们相仿,恐怕也是刚到此处,此城的诡奇之事却已经闹了许久。”

  飞先锋已经肯定了乐越等人不会伤它,再次落到他们附近的屋檐上,瞪着亮晶晶红通通的双眼。乐越等向前走两步,它就拍着翅膀跟着飞两步。猴子天生喜欢凑趣,孙奔有事暂时抛下了它,它打算跟着乐越一行凑凑热闹。乐越一开始锵锵地敲锣,它就分外兴奋,在屋瓦上手舞足蹈。

  再转过几条街,乐越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马富的棺材铺所在的街道就在附近。

  清澈的夜空渐渐变得朦胧起来,淡薄的雾气悄悄弥漫,有嘤嘤的女子哭声在薄雾中飘荡,忽远忽近,哀婉幽怨。

  乐越和屋脊上的猴子一起停下身形竖起耳朵,精神抖擞。跑到腿都酸了,难道真碰见了一只女鬼?

  不知道这只鬼是不是十几年前血覆凃城的冤魂,她知不知道当年凃城的客栈中曾经住过一个叫作李庭的商人。

  哭声是从城墙根下的方向传来的,琳箐在乐越身旁道:“不是鬼,是人。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猴子无声无息地向着那个方向一溜烟飞过去,琳箐挥手熄灭了灯笼中的烛火,两人两龙一麒麟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朝城墙下逼近。

  走得越近,哭声越清晰,女子的哭声中还夹着一个年轻男子说话的声音,乐越率先逼近了最靠近城墙的屋角,琳箐、昭沅、应泽和洛凌之一起跟上,几人贴在屋角处,悄悄向拐角后探头。

  星光下,雾气中,一男一女两条人影站在一棵树下,女子用袖子盖着脸,仍然在哭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你忘了,就在元宵看花灯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今生今世都会和我在一起,哪怕天崩地裂我们也不会分开……”

  男子握住女子的肩膀,声音有些急躁:“环妹,要我说几遍你才会懂?即使我娶了她,我今生唯一爱的人,也仍然是你。”

  噢,原来是负心汉和痴心女的故事!乐越兴奋地咽咽口水,昭沅和琳箐朝他身边凑近了些,都努力伸长脖子。

  女子嘤嘤地哭着甩开男子的双手:“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的话!你是个骗子骗子骗子骗子!枉我冒着被师傅逐出师门的危险一直和你好。是我太傻了,从今往后咱们一刀两断!”

  男子用手捂住胸口:“环妹,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吗?我的心中从来就只有你!我和你保证,定不负你!即使将来我娶了郡主,名分上她大你小,可在我眼中,你比正妻更加珍贵!”

  哦哦,原来是因郡主招亲酿成的人间惨剧。

  啪的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女子发颤的嘶吼格外凄厉:“唐燕生,你这个人渣!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认识你!”

  她转身回头,向着乐越他们的方向飞奔而来,乐越急忙缩回头,只见一道鹅黄的身影挟着一股凉风撞过拐角,从他们面前狂奔而过。

  接着,一个锦衣男子的身影匆匆追上,口中高喊着:“环妹环妹——”

  他跑了两步,察觉到附近有气息,蓦然回头,乐越立刻从墙角站起身,特别诚挚地道:“哈哈,兄台,我们只是路过的,什么都没看见,真的。你继续。”

  唐燕生在原地顿了顿,终于还是回过头,追他的环妹去了。

  琳箐盯着他的背影没入夜色,哼道:“那一巴掌打得好,真是个人渣。”

  乐越道:“人各有志嘛。”

  琳箐难得有一次不赞同乐越,道:“负心骗色,居然还想脚踩两只船,这种渣男,就应该踏在地上踩扁!”

  洛凌之微笑道:“可能他觉得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事吧。”

  琳箐再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们男的当然帮着男的说话。”

  乐越道:“洛兄这样也不算帮着他说话,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洛凌之又道:“譬如越兄将来倘若做了皇帝,也要封后纳妃,三宫六院。”

  琳箐猛地转头,狠狠地盯着乐越:“真的吗?”

  这个……乐越有些冒冷汗,琳箐到底还是女孩子,总会在这种事上特别计较。他打个哈哈含糊道:“我还没打算做皇帝哩,这怎么好说。”

  “还没打算做皇帝”几个字让昭沅有些黯然。

  琳箐眯起眼:“我只问你假如。假如你是皇帝,你会不会很想娶三宫六院七十二个妃子还有三千个小老婆?”

  这怎么好假如……乐越的冷汗冒得越发汹涌了,只得含糊道:“三宫六院七十二个老婆,或是后宫佳丽三千之类的……我觉得有点太多了,恐怕招架不住。”

  琳箐的表情稍微晴朗了一些。乐越嘿嘿笑了一声:“那种倾国倾城又温柔的美女,娶上十个八个的,我就满足了。”

  星光下,琳箐的神色噌地又黑了,黑得比此时的紫阳镇里最阴暗的角落还黑。她跺跺脚:“雄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乐越愕然地看着她的身周冒出一道红光,瞬间消失不见,愣愣地揉了揉鼻子:“这个玩笑惹到她了?”

  应泽幽幽道:“女人心,海底针,这是你们凡间的名言。”

  昭沅与乐越一同迷茫中,明明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连他也不是好东西了?

  搞懂一个雌性,实在是件艰难的事。

  昭沅小声问乐越:“要不要我去追琳箐回来?”

  乐越想了想,叹气道:“算了,说不定看见你她更生气。”昭沅似懂非懂地眨眼。

  洛凌之道:“琳箐姑娘并不常使小性子,让她独自冷静一下可能更好。”

  乐越赞同。昭沅哦了一声,就不再说什么了,捡起刚才放在地上的灯笼,用火石点亮,跟着乐越继续巡夜。

  琳箐用了瞬间挪移法术,她没有把自己挪太远,只挪到了临近的一条街上。

  她站在漆黑的街道中央,向着街的尽头望了望,附近并没有乐越靠近的气息,他没有追来。

  琳箐突然感到有些迷茫,她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生气,为什么要做那么无聊的事情,此刻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洛凌之说得没错,那些全部都是凡间的道理。乐越可能只是在开玩笑,就算不是开玩笑,他将来要做皇帝,凡间的皇帝的确会娶很多很多个妃子。

  她为什么要在意这个呢?她是护脉神,乐越只是个凡人,而且都不是她注定护佑的凡人,其实与她没有太大关系。

  她一直非常非常欣赏乐越,她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这样欣赏一个凡人。

  她一直不肯承认,她有时会嫉妒昭沅,凭什么因为他是护脉龙,就算她先看中了乐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乐越被抢。

  也许,她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自己注定要护佑的人,就是因为在下意识地逃避,她还是不想放弃乐越,她想不出有谁可以代替乐越。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琳箐困惑地敲敲太阳穴,难道是成天和傻龙待在一起,传染了他的傻气。

  她不太擅长对付这种复杂纠结的情绪,她一向喜欢直接简单的东西,简单的对或不对,简单的看得上或看不上。可能正是因为,乐越拥有着这种直接的品质,她才觉得格外顺眼吧。

  琳箐决定不再考虑这种令人头疼的事情,既然没有人来追,那她就自己回去好了。嗯,反正,刚才莫名其妙发火的确是她不对。

  她拍拍手,正要施法追赶乐越他们,有股凡人的气息忽然逼近。

  琳箐皱眉,这个气息不是乐越的,但有点熟悉。她蓦地抬头,星光下,屋脊上的一个人影抱着手臂,向她露出整齐的白牙:“姑娘真的反应很灵敏,我再隐藏也瞒不过你。”

  琳箐眯起眼:“孙奔?你在这里做什么?”

  孙奔从屋顶纵身跃下,身姿潇洒地落到她面前:“我只是想告诉姑娘,这个世上,并非所有的男人都爱美色,渴望左拥右抱,佳人如云。”他低下头,面孔凑近到有些暧昧的距离,“也有一种人,即便成为皇帝,也宁为一人,舍弃后宫三千。”

  琳箐挑起眉:“原来刚才你在偷听呀。”

  孙奔扬起嘴角:“可能方才姑娘与那群人都在忙着探讨皇帝与后宫事宜,顾不上察觉我靠近。”他的笑意再深了些,“真是没想到,那位乐越贤弟竟然是要做皇帝,志向远大,孙某佩服,你们不是奉了未来国师之命前来民间的吗?怎么,连造反也是奉了密令?”

  琳箐后退一步,不耐烦地道:“关你什么事,还有,你不阴阳怪气就不会说话?”

  孙奔嘿了一声,道:“好吧,那在下就直接点。像乐越那种人,只是个寻常的庸才,不值得姑娘你在意,何必在他这种人身上花心思?还不如另外寻一个值得的人。”

  琳箐撇撇嘴:“比如找你?”

  孙奔拊掌大笑:“果然够爽快,我喜欢。”

  琳箐环起手臂:“孙奔,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乐越吗?”

  孙奔扬眉,满脸愿闻其详的神情。

  琳箐一字字清晰地道:“因为,他从来不会,像你一样说这种恶心得要命的谎话。”

  孙奔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再度证明了他脸皮坚韧的厚度:“姑娘,我说的话句句是真,却被你说成谎言,我觉得很冤枉。”

  琳箐不耐烦地挥手:“行啦,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你有什么企图直说吧。我知道你也懂些玄法,是听到刚才我们的话猜到了什么才来找我的吧。”

  孙奔再度露出他那口白牙:“真的是什么都瞒不过姑娘,不和你开玩笑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姑娘,如果孙某没猜错,你大概是传说中的护脉神吧。”

  嗯,这才够直接。

  琳箐不说话,默认。

  孙奔扬扬眉:“而且不是那个乐越的护脉神。因为我看得出,乐越身边的那个昭沅少年是条龙。龙啊,选皇帝的吧。”

  琳箐再默认:“你想当皇帝,就去找昭沅嘛,看看他能不能放弃乐越选你。”

  孙奔摇头:“在下对当皇帝没兴趣。天天三更睡五更起,顶着帝冠穿着龙袍听大臣念经批奏折,简直是活受罪,倒找钱我都不做。”他望着琳箐的目光蓦然变得凌厉,“我只想要兵权,能打仗,可以让我报仇雪恨。”

  琳箐仍是云淡风轻地佯作不解道:“你想要兵权,干吗来找我?”

  孙奔望着她:“难道,会有人把姑娘你当成辅佐文臣的护脉神吗?”

  琳箐变了颜色,竖起眉毛恶狠狠道:“什么意思,我看起来很没学问?”

  孙奔满脸无辜地摇手:“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姑娘你看起来很有力量。”

  琳箐哼了一声:“你死了这条心吧,就算我是挑武将的神,也不会选你这种人。”

  孙奔满脸诚恳道:“你觉得我哪里不够格?”

  琳箐道:“哪里都不够格,首先就是人品太烂。”她懒得和孙奔再多做纠缠,正要甩手走开,孙奔在她身后道:“乱世之中,不需要好人。”

  琳箐转过头:“你错了,凡间什么时候都需要好人。而且……”她的周身晕出淡淡的红光,“急功近利者,从来都难成大事。”

  孙奔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红光中,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急功近利吗?可能我的确有点。”而且暂时不打算改正。

  琳箐回到刚才的街角,用法术查探了一下,居然没有查探到乐越他们的气息。

  她有些疑惑,难道是刚才和孙奔纠缠了太久,乐越他们走到自己查探不到的地方去了?

  她沿着他们可能会去的方向迅速寻过去,找过了两条街,依然没有他们的踪影。

  琳箐隐隐感到不对,雾气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浓,四周一片模糊,透出诡异的味道。琳箐驾云而起,升到半空,不由得大惊失色。

  浓重的雾气像一个白色的罩子,把整个紫阳镇严密地罩住,雾气之中,影影绰绰,浮动着飘忽的幻象。

  是妖法!还是居然连她都没察觉出的妖法!

  紫阳镇中,真的隐藏着出乎意料的东西?琳箐急急降下云头,向着城中的某一处直冲过去。

  乐越嘴里虽然说不用管琳箐,可昭沅看得出来,他仍然有些挂念,一直在假装不经意地左右看,一个小小的角落都要提着灯笼过去照一照。

  夜雾由薄渐渐转浓,走到一个三岔路口前,乐越犹豫了一下,向左转,是马富的棺材铺所在的街道。可是琳箐使性子离开,一定不会在他们将要前往的地方等着。

  如果向右走,再想回到棺材铺就会比较绕路了。

  昭沅提着灯笼问他:“我们向哪边走?”

  乐越想了一想:“再去棺材铺那边看看吧。”反正按照琳箐的脾气,说不定等一下就回来了。

  有一缕缕的白色烟丝在他们面前缭绕而过,昭沅抬爪去碰,烟丝四散开来,融进充塞在天地间的雾气中。

  包裹着一切的乳白色越来越重,几乎已看不清十步以外的物体。

  洛凌之道:“越兄,你有没有觉得蹊跷?”

  乐越还没答话,有隐约的说话声从左侧传来,伴着如笛似箫的清婉乐曲,在雾气中模糊而空灵。

  乐越的腿好像不听使唤一般,情不自禁地向左迈去。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阵尖厉的猴叫。

  乐越心中一凛,神志蓦然回归清醒。飞先锋扑扇着翅膀跳到他面前,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在地上连跳带叫嘎嘎吱吱指手画脚比比画画,似有警告乐越他们不可以过去之意。

  洛凌之道:“大翼猴乃是通灵性的魔兽,它这样警告我们,看来那边有连它都忌惮的东西。”

  说不定就是紫阳镇许多年来夜夜闹鬼的根源。乐越精神大振:“过去看看。”

  反正有应泽这位上古大仙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

  越往前走,雾气越浓重,提在手里的灯笼像几点微弱的鬼火。昭沅小心戒备,伸手拉住了乐越的袖口。

  走了大约十步左右,天地豁然开阔,前方一丝雾气也无。

  乐越站在浓雾与开阔的交界处,不由得愣了。

  眼前的街道一片灯火辉煌。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沿路各类摊贩挤挤挨挨,高声叫卖,店铺灯火明亮,门窗尽开,谈笑声,划拳声,酒杯碗碟碰撞的声音从那些房舍内飘出来,酒楼中宾客满,勾栏内红袖招。

  街中央处的棺材铺无影无踪,那里立着一栋两层高的华楼,衣装整齐的小伙计在门前笑迎四方来客,有身背行囊神色匆匆的落魄旅人,也有高头大马拉着的华车,还有扛着书箱进京赶考的书生,门前柱子上,“祥泰客栈”的旗帘高高悬挂。

  如笛似箫的曲子在这片繁华气象中萦绕,似在引人沉醉,沉醉在一个灿烂的梦境中,再也不醒来。

  昭沅跟着乐越往街道中走,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从他身边擦过,却好像和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中,他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他。

  他们谁也看不见,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这条繁华的街道,只有头顶的皓月银星朗朗的天,只有无纷扰的安乐。

  乐越像被一根丝线牵着,一步步走到客栈前。有身穿绸缎的人正被家仆从华车上扶下。

  这人会是谁?是游历各处的豪门老爷,还是路经此地的客商?

  倘若是客商,是姓赵姓钱姓孙,还是姓李?

  迎客的小伙计躬身微笑:“客官请进。内有上好空房。”

  不是对他们说,乐越却有种走进客栈的冲动,想要走进这个沉酣之中,安逸平和的梦境。

  他想沉进这个梦中,询问,客商李庭,是否宿在此处,他现在何方?

  乐越感到肩膀有隐隐的异样,他陡然回过神,发现傻龙在拼命拧他的胳膊。飞先锋正扒在他肩头张开血盆大口用力啃咬。

  洛凌之温声道:“越兄你还好吧,刚刚若不是及时扯住你,你就走到客栈里去了。”昭沅满脸担忧。

  乐越抓抓后脑:“啊,哈哈,刚刚一时大意,差点着了道儿。”四处看了看,“这肯定是片幻境,而且这里没有一个活人。”

  应泽啃着点心道:“嗯,也没有死人,不是鬼。”

  这么说来,都只是幻象而已了。乐越皱眉四处望了望:“那么,到底幕后搞鬼的是谁?”

  应泽抬起袖子,向一个方向指了指,不屑地道:“一只小怪而已。”

  大翼猴跳回地上扇了扇翅膀,吱吱叫了两声,激动地比画,表示不是一只小怪。

  应泽道:“在本座看来,叫小怪都对得起它了。你们去打打看吧。”言下之意,他老人家不屑于出手,“猴子,本座觉得你很有能力,完全可以与它一战!”

  得到了应泽这句鼓励,飞先锋瞪圆了红眼睛,周身浮起升腾的绿焰,皮翅抖了两下,身体开始膨胀。

  它胀胀胀胀胀到差不多一座房子大小,那些来往行人繁华街道的幻象,在碰到了它身上的绿焰后,立刻消失无影,化作浓浓的白雾。

  它腾空而起,用拳头捶着胸脯,嘶吼了几声,向着应泽所指的方向直扑而去。

  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我们还是去帮帮忙吧。”

  乐越点头,让猴子一个人去打太不讲义气了,非大侠所为。

  他和昭沅一道追着猴子的身影,洛凌之也紧随其后。

  猴子飞到某一处屋脊上,盘旋了几圈,刚刚抬起猴爪,那婉转的乐曲蓦然变了曲调,猴子竟然慢慢放下了举起的爪,身形渐渐地缩回寻常大小,落到了房顶,好像喝醉了一样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曲声再转轻快,猴子一跳一跳地跟着曲子,拿大顶翻跟头,扭腰摆尾,手舞足蹈。

  完了,猴子着了道了。乐越追赶的脚步慢下来,提醒昭沅和洛凌之道:“看来这妖怪不寻常,小心点。”

  应泽一直不紧不慢地尾随在后,嗤道:“不是小怪厉害,是猴子太没定力。”

  但他依然端架子,不打算出手。施施然等着乐越来求他。

  乐越正打算遂了老龙的心意开口相求,半天空中突然流星般落下一个绯红的身影,直向着猴子舞蹈的方向坠去:“乐越乐越,你没事吧?”

  是琳箐。

  琳箐钻进浓雾之后,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终于察觉到妖气的起始之处在城东南角,且与乐越昭沅等的气息混在一起。

  她急忙踏云赶去,降下云头,蓦然发现整个紫阳镇灯火通明。

  空中有奇异的乐曲在响,乐越站在一处屋脊上对她微笑:“琳箐。”

  琳箐迅速向他奔去:“乐越乐越,你没事吧?”

  乐越笑得很温柔,和平时一点都不一样:“琳箐,对不起,刚刚惹你生气了。”

  琳箐怔了怔:“你……和我道歉吗?”

  乐越微笑着点头:“嗯,对不起。琳箐,我喜欢你。”

  仿佛一个惊雷在头顶裂开,琳箐傻了,她的脸轰地烫了起来:“你……你怎么啦?说这种话……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乐越深深地凝望着她:“琳箐,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琳箐更傻了,她平生头一次讷讷地说不出话,只能直直地望着眼前乐越的双眼。

  看着琳箐的身影呆呆地站在屋顶上,乐越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

  昭沅暗暗戒备,连琳箐都能搞定,这只妖怪太厉害了,必要的时候,他一定拼命保护乐越。

  应泽摇头道:“小麒麟,定力也不够强啊。”

  他振袖而起,升到半空,眯起双眼。他看到了,小麒麟和猴子的不远处,坐着一个人影,手执竹笛,正在吹奏。

  应泽冷笑一声,正要一道雷电劈去,吹笛的人站起身,转过头,微风中青色的衣袂翻飞,唇边漾起清浅的微笑。

  “泽兄,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乐越眼睁睁看着老龙定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不由得喃喃道:“不会连他老人家也中招了吧。”

  昭沅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轻声说:“应该不会,应泽殿下是不是正在观察或震慑妖怪?”

  乐越倒吸气道:“震慑有个鬼用,对待妖怪,只有一个字,打!不用留情。”也许老龙在动手之前想装装样子。

  洛凌之沉声道:“我们还是谨慎些,上前看看较好。”

  乐越点头:“洛兄,我和昭沅在前,你断后,有什么不对就拉我们一把。”洛凌之将手中的灯笼递给乐越,接过他拿的铜锣,“越兄,你小心。”

  乐越拉着昭沅的手,一步步向前走。

  琳箐和飞先锋所在的屋脊,越来越近。

  乐越的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咳嗽。他还没来得及诧异,一个身影从屋顶落下,站到了他的面前。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三缕飘然长须。

  乐越愕然:“师父,您老人家怎么在这里?”

  他不由得松开了昭沅的手。

  昭沅感到乐越松开了他的手,顿时一惊,正要回头,猛然听见一个声音道:“昭沅。”

  一个穿着金色龙纹长袍的男子就站在三步开外。

  昭沅瞪大眼:“父……父王。”

  鹤机子对着乐越和蔼地笑了:“越儿,这一路上,你吃了不少苦吧。”

  辰尚露出温柔的笑:“沅儿,你瘦了。”

  呃……

  啊——

  越儿……

  沅儿——

  乐越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昭沅打了个哆嗦,所有的龙鳞都奓了起来。

  乐越的手摸到腰间,昭沅握起右前爪。

  一道剑光,一枚光球,同时撞向了鹤机子和辰尚。

  “老子的师父这辈子不会说这么肉麻的话!”

  “我父王才不会笑得那么恶心!”

  哗啦啦两声脆响,鹤机子和辰尚的身影碎成了粉末。

  锵的一声,洛凌之手中打更锣响了。一瞬间,满街的灯火、熙熙攘攘的人群、林立的店铺和摊位,通通不见了。

  寂静的黑夜,寂静的街道,重归紫阳镇静谧的夜晚。

  昭沅抬起右手,托起一团耀眼的龙火。乐越仰首朗声道:“是哪路大仙高人,请现个身吧,不要躲在背地后里使些不入流的法术。”

  洛凌之走到乐越身侧,再度敲响铜锣,锵锵的声音惊醒了琳箐、猴子。唯有应泽还呆呆地定在半空。

  有个声音在暗色中幽幽响起,很稚嫩:“能看见想见的人最温柔的样子不好吗?”乐越的眼前渐渐浮出一个身影的轮廓,“为什么你要说,这是不入流的法术?”

  乐越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幕后的妖怪竟然是个小小的女孩。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大,穿着褐色的小裙子,一双大大的眼睛固执地看着乐越。

  琳箐和猴子从屋顶上跳下,琳箐发现自己居然中了幻术,不由得大怒,打算把作怪的小妖怪拎出来痛揍一顿。但看见眼前的小女孩,她怎么也下不了手。

  洛凌之弯下腰,和气地问:“刚才的幻象和这座城里闹鬼的事情,都是你做的?”

  女孩的眼中有淡淡的雾气:“他们一直都在这里,每天晚上都在,不好吗?”她举起手中的叶片,放到口边,那如笛似箫的曲声再次响起。四周的雾气又浓重起来。

  这个孩子,是遗留的冤魂,还是别的妖怪?

  乐越还来不及问琳箐,半空中突然闪过雪亮的电光,吹树叶的女孩用手抱住头哎呀一声,电光,将整个紫阳镇变得比白昼更刺眼。

  女孩缩成一团,在刺目的白光中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变成半透明状,最终化为一只小小的刺猬,蜷缩在地上。

  狂风呼啸,乐越被吹得东倒西歪,勉强抬头向上望,见一个漆黑的身影踏着黑云自半天空中缓缓降下,狂风中他的衣袂与黑发一丝不动,双目中闪着冰冷的寒意:“那个人,你为什么能幻化出来?”

  电光撞出火花重重击落地面,石砾激散,刺猬匍匐在地上断断续续地颤声道:“大仙放过我,大仙放过我,我、我只是有读心的镜子,可以照出你心里最想见的人……”

  一面镜子从它的身体中浮了起来,刚升起一点点,便啪地变成细小的尘末四散在空中。

  应泽冷冷地落到地面,刺猬抖了两抖,十分干脆地昏了过去。

  琳箐噌地转身,对应泽怒目而视:“你没搞错吧,这么吓唬一个小孩子!成天自我吹嘘能灭天覆地,结果中了一只小妖怪的妖术,面子挂不住,就恃强凌弱?”

  应泽冷哼一声:“本座只是问问。”衣袖一甩,电光无狂风止。

  乐越吐了吐嘴里的沙土。

  琳箐俯下身,手中涌起浅浅的红光,罩在刺猬身上。

  刺猬抽搐着动了动,在红光中渐渐变回那个小女孩,睁着大眼睛呆呆地坐在地上。

  洛凌之蹲下身,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又做那些事呢?”

  女孩的眼睛眨了眨,两行泪水从脸颊流下,双手抱住膝盖呜呜地哭起来:“他们都死了。全部都死了。我谁都护不了,我什么用都没有,他们都死了……”

  曾经繁华的街道,曾经在夜晚灯火辉煌的店铺,那些曾经说着笑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全都已经不在了。

  十几年前的那天以后,什么都没有了。

  它还记得自己来到这个城里时的事情。

  它原本住在山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精,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孤独地住在小小的洞穴中。

  有一天,靠吞食其他妖怪增强妖力的狼精发现了它,它差点被杀,拼死拖着重伤的身体逃到山下的道路边。一个讨饭的老妇人救了它,把它带在身边,一路乞讨,来到了凃城。

  凃城的尼庵收留了这个老妇人,让她打扫庵堂和庭院,在后厨做饭。它也有了一个窝,就在观音殿的佛台后,它刚把窝安在那里时,庵中的小师父要赶它走,住持大师父就说,世间万物平等,皆有佛性,想来菩萨也会愿意给这只刺猬一个栖身之所。于是,它就在佛台后住了下来,每天看老妇人打扫房间,听她念经,分她手中的馒头吃。

  老妇人不识字,她年纪大了,也记不住经文,只会念阿弥陀佛,她每天都会在打扫庵堂时对着佛像念,阿弥陀佛,请佛祖菩萨保佑好人平安,保佑这个城里的人平安。她不知道它是只可以听得懂人言的刺猬,但每天都会和它说话。老妇人说,尼庵和佛菩萨赏了你和我一口饭吃,庵堂又全靠城中的善人们供养,所以,是这座城里的人养活着我们,我们要请佛祖保佑他们,让好人们都平平安安。

  可是,好人们没有平平安安,好多的兵杀了进来,好多的人都死了。逃命的人们想躲进尼庵,被箭一个接一个地射死在门前。它用尽全身的法术,想要保护住尼庵,可,一个火红火红的影子站在天空中,挥了下衣袖,所有的法术就都没有了。

  它听见有人在喊,尼庵中有人懂妖法,杀!它看见小师父、大师父、老妇人,一个接一个地被箭射穿,被刀砍中。

  他们,全都死了,再没有人会给它馒头吃,发现它偷吃供果也假装没看到,拿着扫帚一边扫地一边念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请佛祖菩萨保佑好人平安,保佑这个城里的人平安。

  刺猬把头埋在膝盖中,放声哭泣。

  乐越、昭沅、琳箐和洛凌之都默默地低下头。

  琳箐道:“那只火红火红的,是凤凰吧。孙奔说得没错,血覆凃城这件事果真不简单。”

  乐越道:“我有时候真的想问问老天,所谓天理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假如天理存在,为何眼睁睁看着一城无辜的百姓被杀。为何屠杀了一城之人的罪魁祸首,至今还逍遥自在,没有半点报应。

  应泽冷哼一声:“玉帝和他手下那班小神仙忙着饮酒作乐,没工夫管无关紧要的天理。”

  洛凌之道,这样说也微有些偏颇,百余年前,百里氏的宗主百里长歌助凤祥帝起兵夺位,并且亲手斩太子和熙于马上,百里长歌因此获封威武侯,后又加封为郡王,凤祥帝把西南一代的三州作为封地赐给他。百里长歌自认杀孽太重,恐怕后人会有报应,方才有了建凃城,收留难民之事。

  由百里长歌帮助登上皇位的人的后人百年后又灭了百里氏全族,说起来的确有点报应的味道。

  琳箐道:“那也是百里氏一族的事,关凃城百姓何干?”

  洛凌之垂下眼帘:“我曾在师门中看昔日典故,提到凃城始建时,城中不但住着难民,也有许多逃亡的匪徒强盗,此地是西南一带来往的必经之路,有人便靠路吃路,出现许多劫财谋命之事,都查不出凶手。”

  乐越冷笑道:“假如要报应,为什么不报应到做伤天害理之事的人身上?那些无辜的人没有做错事,凭什么要遭灭城之灾?”

  洛凌之苦笑道:“这可能就是天理与人情不同的地方吧。”

  应泽阴森森道:“这是天庭无能的表现!”

  昭沅蹲在一旁默默地听,刺猬仍然在哭泣,昭沅小声问:“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琳箐叹了口气,把手按在刺猬女孩的肩上:“我们都知道,你很想念这座城里的人,可是你的做法,给现在城中的人惹了不少麻烦,不能再继续这样做了。”

  应泽负起手:“去你该去的地方,那些凡人,已经死了。”

  刺猬慢慢地抬起脸。

  是的,这座城里的人,都已经死了。

  尽管它不想相信。它曾经固执地一次次把那些尸体搬回城里,希望他们重新站起来,动起来。可是没有用。

  每天晚上,它都希望这里回到以前的样子,可那些过往的种种,都是它自己造出来骗自己的。

  那些情景,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乐越突然开口问:“你既然记得城里的人,那么你认不认得一个叫李庭的富商和他的家眷?他们是我的父母,我就是那个时候在这座城里出生的。”

  刺猬女孩摇摇头。

  乐越叹了口气。

  刺猬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不过,假如你是那个时候出生,我想到有个人,可能和你有点关系。”

  刺猬举起双手,画了一个圆,圆圈晕出淡淡的光,好像一面冰镜,镜中浮现出一幅景象。

  一个大肚子的妇人被两个侍女搀扶着,走进了佛堂。

  妇人十分地年轻,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秀美的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意。

  她在送子观音像前吃力地跪下,双手合十:“民女李刘氏,求菩萨保佑我未出生的孩子此生平顺。不求他为官做宰,豪富显贵,但求平平安安,一生安乐。”

  乐越眼中酸涩,喉咙有些僵硬。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问过师父鹤机子。为什么我们师兄弟都是乐字辈,起个什么霸啊、惊啊、狂啊的字不是更有气魄吗?

  鹤机子捋着胡须笑眯眯地道,乐字多好,乐山、乐水、乐世、乐生、乐天,这是我们修道之人应有的境界。

  就好像为人父母,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快快乐乐。

  不求为官做宰,豪富显贵,但求平平安安,一生安乐。

  镜中的妇人身影渐渐消失,乐越低头,向刺猬说:“谢谢。”

  刺猬摇摇头,擦干眼泪:“不用,我也要走了,去应该去的地方。”

  十几年后,它的梦醒了,它和这里的缘分已经尽了。

  偶因机遇得仙缘,佛前听经又七年。听得懂人话,被老妇人捡到,在这个城里住过,是它今生最幸运的事。

  小女孩的身影再次慢慢变成刺猬,淡淡化成半透明的,透明的,最终成为一缕轻烟,消散不见。

  女孩坐着的地方有一团皱皱的黄绸布。那是用来披挂在佛像身上的黄绸布的一角。

  琳箐打开黄绸布,里面有几根小小的枯骨和一张刺猬皮。

  其实十几年前,它已经死了。

  在被那个火红火红的人用法力击中,丹元尽碎的时候。

  但是,佛祖,我真的不想死。

  我希望我能够活着,这一城的人都能活着。

  他们给我窝住,给我东西吃,他们为什么要死呢?

  阿弥陀佛,请佛祖菩萨保佑好人平安,保佑这个城里的人平安。

  昭沅和乐越一道在城墙边挖了个洞,把刺猬的尸骨用黄绸布裹好埋了进去。

  乐越靠着城墙坐,良久不说话。

  好像有石头压着昭沅的心和双肩,闷而且沉重。

  琳箐看看乐越再看看他,拍了拍手道:“唉,凡人的鬼魂到了地府,一般三年就转世了,说不定这一城的人,已经过着另一辈子的好日子了。”她站起身,“不过凤凰亲自出手,只怕凃城的事情另有内情,我看咱们还需要详细查查。”

  乐越也隐隐有些猜疑,父母的事让他脑中乱成一团,暂时想不到太多。他捡起地上的灯笼和沙漏,站起身:“今晚还是巡完夜再说。”

  他向着不远处马富的棺材铺看了看,幻象中的昔日繁华客栈现在已经一丝影子也无。

  店铺的门扇在暗夜中紧紧地合着。

  洛凌之道:“明天我们再来求他试试看。”

  昭沅却发现,飞先锋正趴在棺材铺的屋脊上,背对着他们,向棺材店内院的方向探头探脑。他直觉猴子可能看到了什么值得留意的事情,便用法术上了房顶,猴子立刻转过头,对他比画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出声。

  昭沅站上屋脊,听见院中有诡异的声响,他也探头向下看,只见院子中有个人,正手持一把斧头,一下一下地用力砍着木桩。

  乐越的声音在昭沅旁边嘀咕:“奇怪了,他为什么三更半夜起来劈柴?而且还不点灯,他看得见吗?”

  昭沅侧首,发现乐越、琳箐、洛凌之、应泽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爬上了房顶。大家在屋脊上蹲成一排,一起看向下面的院中。

  劈木桩的那个人,正是马富。

  琳箐眯起眼道:“你们仔细看,马富的样子,好像不太对耶。”

  乐越没有麒麟和龙那种非同一般的目力,他脖子伸得再长,也只能看见一个黑影在院中挥斧头,表情什么的,瞧不到。

  昭沅认真地看了一下,诧异小声道:“是哦。他的眼睛为什么是闭着的?”

  乐越皱眉,难道说,马富在……梦游?他决定下去一探究竟,琳箐和昭沅跃跃欲试地跟上,留洛凌之和应泽在房顶望风。

  乐越小心翼翼地跳到院内,屏住呼吸一点点靠近马富,梦游的人不能轻易吵醒,否则很容易害他没命。

  猴子随着他们一起下到院中,四下张望,刺溜一下沿着墙根向着一口水井奔去,蹲在井沿上往下探头,抓起井边的一根木棍向里戳一戳,再戳一戳。

  乐越、昭沅和琳箐都顾不上管猴子,只站在墙角安全的位置小心地观察马富。

  马富神色诡异而狰狞,劈木头的每一下都好像用了全身的力量,他嘴里不停地说着一些话,说得咬牙切齿:“……劈开你的头,劈断你的腿,劈得你进不了门,我劈!”

  木桩很快变成了一堆碎屑,马富僵硬地抛下斧头,僵硬地转身,笔直向院中的厢房走去,双眼自始至终紧闭着。

  嘎吱一声,厢房的门关上。院子中重新恢复寂静。

  乐越走到厢房门前,正要伸手去推,突然有个声音幽幽道:“你们是什么人?”

  从水井口处慢慢升起一颗人头,猴子手舞足蹈吱吱叫了两声,再用棍子在那颗头上戳了戳。

  人头越升越高,渐渐露出肩部、上半身,最后双手撑住井沿,跳上地面,走到乐越近前,摇亮一根火折子,翻了翻那双三白眼:“原来是你们!半夜到我家院子里来做什么?我家很穷,没什么可偷的。”

  乐越立刻道:“我们不是来偷东西的。”他疑惑地看着眼前马富的儿子小发,“你为什么……从井里爬上来?”

  小发再翻翻眼睛:“你也看见了,我爹他经常梦游,一梦游就拿着斧头劈东西,不躲起来被他当柴劈了怎么办。”

  乐越深感同情。

  琳箐问:“那你娘呢?”

  小发道:“被我爹吓跑了,他这样,谁会和他过啊。等我长大了,有了钱,我也会跑。”

  乐越试探地问:“你爹为什么会每晚梦游?”

  小发又翻翻眼:“我怎么知道。”他翻着眼皮看了看乐越,“不过,和你今天说的那个李庭的名字有关系。他很久没发作得这么厉害过了。听了你的话之后,他就有点不正常。”

  乐越再循循善诱地问:“你知不知道李庭和你爹的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小发生硬地道:“我怎么知道!”上下再打量了一下乐越、昭沅和琳箐,“哦,你们今天半夜潜进我家来,就是为了打探这件事吧。我要去县衙告你们擅闯民宅。”

  乐越诚恳地解释自己绝无恶意,小发向他伸出一只手:“行啊,为了证明你的话属实,拿钱出来。擅闯民宅,总要给点赔偿吧。二十文!”

  乐越尴尬地摸了摸干瘪的衣袋,正想问小发少年能否延缓到明天付账,琳箐抢在他前面向小发走近一步:“喂,我们谈笔生意怎样?假如你能从你爹的嘴里套出李庭的下落,我们可以给你更多的钱。”

  小发收回手,双臂环在胸前:“这位姐姐,你也看到了,我爹他脾气很暴躁,如果一个不小心,可能我就会被他当柴劈掉。你说的这笔生意,很危险。”

  琳箐笑眯眯地说:“所以我给的价钱也很高啊,五十文,你觉得怎么样?”

  小发摇头:“姐姐,我不能对不起我爹帮着外人。”

  琳箐挑眉:“六十文。”

  小发遥望着夜空:“我爹把我养大,很不容易。”

  琳箐竖起一根手指,干脆地道:“一百文。”

  小发立刻伸出手:“姐姐,告诉我你们住的地方,明天等我消息。不过,你要现在就给我钱。”

  琳箐道:“我现在把钱给你,如果你不帮我们了怎么办?”

  小发满脸无所谓:“我做生意,一向说一不二。姐姐你要觉得不合适,那么这笔生意我们不做了就是。只把二十文赔偿钱给我。”

  乐越忍不住瞄了瞄琳箐,姑娘,我们明天才有工钱拿,现在两手空空,拿什么付现给他?

  琳箐却痛快地一点头:“好,不过你要稍微等我一下,我们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多钱,要回去取一趟。”她抬手向上一指,“房顶上那两个人,任凭你押在这里,怎样?”

  小发犹豫地向上看了看,沉吟不语。

  乐越道:“这样吧,我也留下来做抵押,这下你总该相信了。”他不知道琳箐会用什么方法,但他知道,既然她这样说,就绝对办得到。

  小发总算点点头,向琳箐道:“快点啊,我没什么耐心。”

  琳箐拉着昭沅,抓住飞先锋:“带我们去找你主人。”

  猴子扇着翅膀,在夜空中悄无声息地飞。昭沅和琳箐一道驾云尾随在它之后。昭沅很疑惑地问琳箐:“你为什么想到找孙奔借钱?”

  琳箐回答:“因为我们现在只能找他借。”

  昭沅再问:“可孙奔会借给我们吗?”

  琳箐扬起一丝微笑:“借不到就抢。”

  昭沅又一次对琳箐充满了钦佩。这就是他怎么都学不到的霸气吧。

  飞先锋在紫阳镇上空盘旋了一圈,带着他们向城外飞去。飞到一处黑压压的树林上空,它敛起翅膀,向地面落下。

  琳箐压下云头,果然看见了孙奔。他正在挖一座坟。

  或者再确切点说,这座坟已经被他挖完了,琳箐和昭沅的双脚触到地面时,孙奔从棺材里拿出一把剑,抛到一旁的地上,合上棺盖,拿着铲子跳出坟坑。对昭沅和琳箐的出现一点也没表示意外。

  琳箐忍不住道:“你这个人可真够过分,不但抢劫老百姓,竟连死人也不放过。”

  孙奔不以为意地露出他那口招牌白牙:“二位此时过来,应该不是来谴责我打扰逝者的。”

  这座被挖开的坟前还有一堆犹有余烬的纸钱灰,酒水浇出的绕着纸堆的圈痕尚在。琳箐在心中暗暗道,看来土匪头子做挖坟生意还是有点怕报应的,弄点酒水纸钱假惺惺地自欺欺人。

  昭沅道:“嗯,我们来找你借钱。”

  孙奔哈地笑了一声,直截了当地问:“借多少?”

  琳箐说:“一百文。”她顿了顿,又补充,“明天就还你。”

  孙奔哦了一声,从腰间的皮囊中摸出一串铜钱,递到昭沅手中,连借钱的原因都没有问他们。异常痛快。

  昭沅接过钱串,琳箐向孙奔道:“谢了。”

  孙奔微笑道:“姑娘不用客气,若还有什么需要,和我说就行了。”

  昭沅握着钱串来回看他们两个,总觉得孙奔和琳箐之间的气氛有点奇怪。

  孙奔弯腰捡起地上的剑,用袖子擦了擦,拔下剑鞘,一泓银寒的光芒冷冷闪在夜色中。他举着剑身在眼前来回看了看:“姑娘看这把剑怎么样?”

  琳箐撇撇嘴:“凡人的兵器在我看来就是一堆俗铁,只是这口被你撬开棺材的主人,未免太可怜。”

  孙奔仍然端详欣赏着宝剑:“姑娘看它是堆俗铁,可在凡间,它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宝器。它曾经斩下过应朝太子的头颅,更曾在战场上饮过无数的敌血。唯有百里氏继任王爵的人才有资格拿到。这样的剑,埋在土中,是对它锐气的折辱。”

  孙奔的手指缓缓滑过剑身,剑竟隐隐发出鸣声,仿佛在回应他说的话。昭沅隐约能察觉到从剑身上传来的血腥味道及凉意,那么,难道这个坟是……

  琳箐喃喃道:“你挖的竟然是百里齐的坟。”这个人,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真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做得出。

  琳箐拉住昭沅的胳膊:“多谢你今晚慷慨解囊,祝你用这把剑杀个痛快。我们先走啦。后会有期。”

  昭沅被琳箐扯到云上,飘飘而起,仍不禁回头向下望。

  孙奔已把剑收回剑鞘,系在腰上,一铲一铲把坟土填回坟坑。这座坟没有墓碑,不知孙奔怎么发现它是百里齐的坟。飞先锋蹲在一旁看孙奔填坟,一动不动,好像一座坟前的雕像。

  回到马富家,小发拿到钱串,仔细数清数目后,眉开眼笑地道:“姐姐,我以紫阳镇第一美少年的名号向你保证,这件事我一定帮你办到。明天等我消息。”

  乐越称赞道:“小兄弟真是个痛快的人。”

  凌晨五更巡夜完毕,回到县衙。县衙的人发现他们居然囫囵着活蹦乱跳回来,均表示惊诧和钦佩。乐越却对昨晚他们遇见的事情一字不提,只说什么都没看见。回到耳房中休息时,昭沅问乐越是不是应该告诉紫阳镇的人,从今以后晚上都不会再出现奇怪的事情了。乐越摆摆手,让他暂时不用说。

  昭沅又不解了,琳箐敲他的脑袋道:“你笨哪,我们今天为了等消息,肯定还要留在紫阳镇,那就再顺便赚一夜工钱,明天再说喽。”

  昭沅方才恍然。吃早饭的时候,他特意吃得很少,把自己分到的油饼和茶叶蛋都送给应泽,待应泽满意地吃完后悄悄向他请教:“有没有像修炼法术一样的窍门,可以变得聪明起来?”

  应泽严肃地看着他,神色难得变得苦恼:“你问的事没有什么特别的诀窍,只能靠自己领悟。而且你先天不足,后天就会比旁人的境界低一些。”踮起脚慈祥地摸了摸昭沅的头,“努力吧,本座相信你。等你参透了阴险这个词的含义,你就有望有所成了。”

  阴险?这似乎不是一个好词,凤凰就很阴险。想做一条正直的龙的昭沅再度困惑纠结了。

  傍晚,紫阳镇第一美少年托一位衙役捎来了口信:“你们在马富棺材铺定的纸人扎好了。”

  乐越大喜,小发竟然真的把他爹马富摆平了。

  小发摆平马富的方法很简单。他从那一百文钱中拿出一二十文做本钱,买了半斤猪耳朵,二斤烧刀子,等乐越一行赶到棺材铺时,马富一脸酱色两眼发直瘫在椅子上喃喃自语。

  小发说:“我爹喝到这个地步,你问他钱藏在哪里他都告诉你。”

  乐越拖张凳子,坐到马富身边,试着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庭的人?”

  马富转动涣散的眼:“李庭?李庭……李庭!”他突然从椅子上跳起,一把掀翻桌子,搬起椅子狠狠向桌上砸去,“李庭!李庭!他该死!他们都该死!那些人!他们通通都该死!”

  椅子被砸得粉碎,马富瘫坐在地上,泪水纵横交错:“那个领头的将军说……因为李庭住在我们客栈里,客栈的所有人都要死……这座城里,凡是接触过李庭的……都要死。老板……老板娘……所有人都死了。李庭他该死!那些人更该死!如果李庭住店前我砍死他,我们整城的人就不用陪着没命!……他们该死!”

  天地冰凉,乐越木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浑身抑制不住地打战。

  昭沅握紧了拳,感到自己好像掉进了万年的寒冰中,有冷意从骨缝里渗出来。

  是啊,有和氏皇族血脉的人藏在民间一百多年,凤凰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诛杀叛王百里齐,何必要杀尽整城的人。

  乐越脚下发烫,十几年前的鲜血在土地中燃烧,炙烤着他的双脚。

  害死凃城一城人的罪魁之一,居然是他自己。

  乐越没有再赚一晚上的工钱。

  从马富家出来后,他就径直离开了紫阳镇。他有点不敢在这座城里待下去。十几年前整座城的血会从地下冒出来,把他淹没。

  夕阳的光浓重得刺目,连云的颜色都像是被血染过。

  乐越木然地向前走,昭沅、洛凌之和琳箐默默地跟随。

  走到城外的树林处,应泽道:“少年,你整日自吹自己来日必成英雄。若连这点事都经不住,莫要说英雄,连脓包都算不得。”

  乐越走到一棵树下,狠狠一拳擂到树上,咬紧牙关。

  应泽负起手,淡淡道:“本座当年在天庭做天将的时候,正是仙魔大战之时,我念在与贪耆曾有交情,有心放他一条生路,告诉他若往西南,尚有保命的余地。结果,他利用此事故布疑阵,引我入圈套,折损我三十万天兵。你这一城之人,才有多少,且还有阎罗殿让他们转生,而那三十万天兵,是全部灰飞烟灭。你若想做上位者,想做英雄,就不能只担自己的命,也要担旁人的命。位置越高,担的命就越多。只担得了自己的,就是庸碌之徒,能担得起无数性命,才是英雄。”

  琳箐道:“本来这件事和乐越就没有关系,是凤凰和当时的皇帝杀了那一城的人,乐越的父母也是无辜被杀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和皇家有关系,更没有想过威胁皇位。”

  从古到今,围绕皇位的斗争都很血腥,说书人口中与戏文里对此的描述不在少数,乐越向来都很明白。

  但,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与自己相关时,感觉还是不同。

  他头顶不远处有个声音道:“当日领兵进凃城者,是安顺王。”

  琳箐转头,孙奔站在不远处的树杈上施施然抱着手臂:“乐兄,你想做皇帝,我想要兵权,我们的仇人都是朝廷,互相合作岂不更好?”

  琳箐皱皱鼻子:“乐越懒得理你。”掏出领到的工钱钱串,扬了扬,“喂,还你的,昨天多谢。”

  孙奔一副豪爽的神情:“姑娘你理我也行啊。不必谢了。”

  琳箐懒得再和他说话,飞先锋扇着翅膀飞过来,从琳箐手上接过钱串,蓦然伸出猴爪,闪电般抓向琳箐肩侧。

  琳箐一时没有提防猴子,飞先锋噌地抓住她的头发,迅速后退,琳箐浑身红光冒起,她的几根头发已被飞先锋抓了去。

  孙奔微笑着从飞先锋的猴爪中接过琳箐的头发:“姑娘,我听说只要吃下麒麟神的须发鳞片,就可成为被其护佑之人,不知道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他扬扬得意,慢慢将发丝送入口内,咽下。

  琳箐浑身燃烧着熊熊的怒焰,突然一把拉过旁边的洛凌之,以想象不到的速度把一样东西塞进他口中。

  此时,一股黑血忽然从孙奔口中喷出,他身形一晃,直直地从树上跌下。

  飞先锋厉声凄啼,跃到他身边。

  琳箐扬起下巴,冷冷地笑了:“区区一个凡人,竟然妄图左右护脉神?这点小小教训,已是我起了慈悲之心。从此刻起,洛凌之就是我所护佑之人,你这种人,永远不要妄想!”

  孙奔脸色灰败,用手臂强撑着地面支起身体,擦擦嘴角的血渍:“没有护脉神的人,难道便成不了英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琳箐道:“打劫挖坟之徒,还敢妄称英雄。想要一把好剑都要挖别人的坟偷。”

  孙奔居然笑了:“姑娘,那把剑,我从出生起,我爹就指给了我继承。我为报仇雪恨,不得已惊动父亲,拿出原本就属于我的剑,怎当得起一个偷字?”

  琳箐嘴角的冷笑凝固住,孙奔按着胸口,扶着树挣扎着缓缓站起,转身向远处走去。

  “事已至此,告诉你们也无妨,我是百里齐的儿子,百里放。”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龙缘(全二册)更新,第八卷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