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九天云踪

  〔一〕

  从南天门到龙族战营,万里云路,只需瞬息。

  凤君九遥站在云上,俯视着下方的营帐,徘徊许久,犹豫难决。

  天庭和魔族的战事正在最激烈紧要关头,天庭接到举报,神霄仙帝帐下的左将军应泽与魔头贪耆关系非同寻常,恐有私相授受、泄露军情之事。

  九遥万万没有想到,监督应泽,彻查此事的差事竟然会落在他身上。

  因紫虚仙帝丹絑和神霄仙帝浮黎素来不和,凤族和龙族之间的关系颇为微妙。应泽是应龙,据说这种龙比一般的龙个性更孤傲暴躁。九遥在天庭上与应泽打过几次照面,暴躁倒没看出来,但确实十分沉默寡言。

  九遥一向怕得罪人,偏偏接到了这件最得罪人的差事。天庭命他即刻上任,他接了法旨就出了南天门,连见到应泽该如何婉转地说明此事都没有想好。

  再怎么婉转也免不了尴尬。

  九遥叹了口气,就在此时,他隐隐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息,从远处的云上传来。

  他侧首,只见一抹黑影在云中一闪而过,巨大的双翼没入云浪。

  是龙的气息。有翼的黑龙,只能是应龙。

  应泽?但为何,应龙去往的方向,是魔族的营帐?

  九遥正在思忖,遥遥听见有个声音朗朗道:“那云上的,可是天庭遣来的仙使?”

  九遥回过身,只见一名穿着铠甲的少年踏上云端,向九遥拱手笑道:“原来仙使竟是九遥君座?失敬失敬。帐中已备好酒菜,请君座随我来。”

  九遥识得这少年是四海龙王的弟弟敖明,神霄营帐下右将军,与应泽将衔相当,却来帮他迎客。听闻应泽在龙族中人缘亦不算好,难道竟是传闻?便笑道:“有劳敖明殿下。”

  左将营的主帐,仙气腾腾,瑞光万道,九遥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来迎他的,不是应泽的属下,而是敖明。

  他进了帐内,帐中横着两列桌椅,桌上摆满酒菜,桌旁坐着龙族诸将。左列之首,一个着黑色铠甲的男子站起了身,是应泽,敖明走到右列之首站定。

  营帐上首最当中的座椅上,霞光刺眼,仙气缭绕,竟然是神霄仙帝浮黎。

  九遥的头皮怵了怵,浮黎帝座亲自摆下接风宴,龙族给他的这个下马威可真够大的。

  他倒身叩拜,听得上方的仙帝冷冷开了御口:“老山鸡近来还好吗?”

  九遥知道,这个“老山鸡”指的是他们丹絑仙帝,就好像丹絑仙帝都用“老泥鳅”代指浮黎仙帝一样。

  旁侧的龙族将领中传出轻笑声,九遥起身,从容道:“丹絑帝座在降魔前线,小仙奉旨留守天庭,故而最近未曾拜见过。”

  浮黎微微颔首:“老山鸡比本座体恤下属,此次降魔之役,我龙族倾数出战,不像他,还想着让你们休息休息。”

  龙族的将领们又有的哄笑出声,九遥也笑了笑道:“龙族骁勇善战,三界中无可匹敌,不似我凤族,有些像小仙这般法术平平,上了战场只能拖后腿的无用之辈。让帝座和诸位仙友见笑了。”

  敖明插话道:“君座忒谦虚了,玉帝陛下亲封你为监察使,督管我等,君座若还自谦无用,我等岂不无地自容?”哈哈笑了两声。

  九遥在心中斟酌词句,好圆过敖明这句有些尖刻的话。龙族的态度他十分理解,这厢在战场上搏命,那厢却被猜忌,换作是他,恐怕心里也会憋屈。他既然担了这份差事,遭此对待,实在合情合理。

  他正要开口,一直沉默的应泽突然道:“九遥君座,入席便要吃酒了,我先敬你。”径直斟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敖明这才又呵呵笑道:“是了,光顾着说话,还不曾请君座入席。”浮黎微微颔首,敖明将九遥让进席中。

  九遥随即斟了一碗酒:“此酒本当我来敬。在龙营中的这段时日,还望应泽将军与众仙友多担待。”也一饮而尽,龙族的酒果然够辣,劲够足,与他惯饮的酒大不相同。

  敖明拊掌道:“君座痛快,我也敬你!”向旁边丢了个眼色,左右会意,立刻又拍开几坛酒。

  这酒,是特意安排下的,龙族中最烈的酒。龙族一向护短,不管应泽在族中如何不受待见,一只凤凰居然敢来挑他的刺儿,所有的龙心里都不大痛快。

  于是龙族诸将轮番来敬九遥,打定了主意,把这个前来找碴儿的凤凰灌晕了,让他先丢丢人。

  几巡喝下来,却见九遥竟然面不改色,依然谈笑自若,倒是几位量浅的龙将舌头有些大了,在场的龙不由得都心生诧异,敖明打了个酒嗝:“嗝,九遥君座真是好酒量……”

  九遥谦虚道:“一般般,一般般。”恨得龙将们牙根直痒。

  敖明一拍桌子,拎起一整坛酒拍开泥封:“君座,一碗碗喝……忒小家子气了!你,嗝,你我兄弟干这一坛……如何?”

  九遥摆摆手:“罢了,今天实在不能再喝了,来日我做东道,再与敖明殿下拼酒。”

  敖明哂笑两声,眼白中都泛着红光:“九遥兄这是……不愿与,嗝,与我吃酒吗?吃酒不吃到躺下……嗝,不是龙族的规矩!”

  九遥看着敖明直勾勾的眼,其实他要把敖明喝到桌子底下去不算难事,怕只怕,喝倒了一个敖明,龙族越发不会让他竖着走出这顶营帐。

  砰!那厢敖明已经又拍开了一坛酒,拎到他面前:“九遥兄,请!”

  九遥没奈何,正要伸手,一只黑色的衣袖挡在他面前,接过了那坛酒。

  敖明微怔,九遥也愣了愣,应泽举着酒坛,转而向上首的浮黎仙帝道:“帝座,末将忽然想起,下午还要去探魔族营帐,便来不及招呼九遥使君了,不知能否容末将先行告退,引使君去安顿。”

  浮黎仙帝拧眉看了看应泽:“也罢,你便与这小凤凰先退下吧。”又瞥了一眼九遥,“向天庭复命时,替本座转禀玉帝,应泽乃我属下,他若有错处,都是因我纵容而致。见到那老山鸡,也帮本座捎句话,让他千万保重,万一成了魔族盘中的烤鸡,本座一定会沉痛悼念他。”

  〔二〕

  退出营帐,九遥长舒了一口气,真心诚意地向应泽道:“应泽将军,多谢。”

  应泽的视线望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九遥使君不必客气。”

  九遥微笑道:“军营之中,以将军为尊,直呼我的名字便可。”

  应泽仍是面无表情:“哦。”依然望着前方,大踏步地往前走,看也不看九遥。

  九遥不以为意地笑笑,跟上应泽的脚步。

  应泽住的营帐离举行接风宴的大帐不远,只比旁边的偏将和兵卒帐篷略大一些,营帐前竖着一杆旗帜,旗帜大红的底色上绣着一只展翅腾空的应龙,在风中猎猎飘扬。

  帐外没有亲兵把守,应泽撩开门帘,九遥跟着他入内,帐中并无隔断,一目了然。只有一张桌案,一个沙盘,一座挂铠甲和兵器的木架,角落里摆着一块垫子,权作床铺使用。

  应泽走到桌案边:“所有的书信都在这里,使君随便查看。只有这一摞军情文书不能翻阅,但浮黎帝座或其他同僚看过,能为我做证。”

  九遥道:“将军误会了……”看着应泽岩石般的脸,竟有些词穷,差点不能继续婉转下去,“只是……天庭唯恐谣言作祟,才派我前来,只当是替将军再添一个帮手……”

  应泽硬邦邦地截断他的话:“你不必如此委婉,我知道,你来,是要查我。我从不会做对不起天庭的事,所以你,尽管查。”

  九遥道:“我相信将军的清白。”

  应泽冷冷地看着他:“我的清白,不需要别人相信。”

  “……”九遥一时无言以对,只好笑。

  应泽拿起桌案上的一只铜铃,摇了两下,片刻后,两个龙族的小兵抬着一张床吭哧吭哧进了营帐,应泽负手,看向九遥:“军中简陋,将就睡吧。”

  九遥愣了一愣:“应泽将军,我如何能住主帐?这……实在有些不便,请随便找顶小帐与我住便可。”

  应泽抬了抬眼皮:“与本将同住,使君查起来,更方便。”一摆手,示意小兵将床铺抬到角落那块垫子对面。

  九遥只能苦笑,正在此时,一个小兵箭一般地冲进了营帐:“将军!将军!那个贪耆在外面叫阵哩。”

  应泽神色一变,抓起剑匆匆出了营帐。

  九遥随在应泽身后踏上云头,眨眼到了百里之外的营寨大门前,对面的山峰顶上,黑雾腾腾,只有一个小魔在黑云上跳跳舞舞。

  小魔身不满五尺,头上顶着一根角,一副猥琐形容,九遥不由得诧异,难道魔族中鼎鼎大名的魔将贪耆竟然是这般模样?

  小魔伸长了脖子,对着应泽叫骂:“应泽,你这只缩头爬虫!磨磨蹭蹭,不敢应战!我们陛下等得不耐烦,摆驾回洞府了!留爷爷我在这里带话给你,你们这帮天兵神将,忒不中用,赶紧归降。我们陛下洞府的打杂小厮中,还差个抬恭桶顶夜壶的,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可以赏你这份肥差!”

  应泽身边的偏将广恩气得龙鳞片片竖起,抬手咔的一道电光劈去,那小魔嗷地跳起,尾巴冒烟转头号叫着奔逃:“天兵天将以多欺少啦!天兵天将以多欺少啦!”

  广恩连胡须都气直了,向应泽道:“将军,属下请战!这就去端了那贪耆的洞穴!”

  应泽转回身,吐出两个字:“回营。”

  广恩的胡须抖了抖,待要张口,瞥了一眼旁边的九遥,脸色铁青,将话咽下,回到了营帐前,到底还是忍不住,把手中的长刀重重往地上一插:“将军,属下不解!为何将军对那贪耆只是避让?!这样岂不更让某些想找碴儿的越发起疑心,自己将把柄往人家手里送吗?!”

  九遥袖手站在一旁,只当他说的不是自己,权作置身事外。

  应泽简洁地道:“这是诱敌之计。”

  广恩的脸色涨得棠紫,大声道:“就算前方有十万魔兵埋伏,难道我们还怕了它?!”

  应泽不答话,掀起帘子,进了帐篷。

  广恩的脸青转紫,紫转青,最终重重一跺脚,拔起长刀,大步离去。

  九遥进了帐篷,只见应泽坐在桌案边,手中把玩着一件东西沉默。九遥走到桌前,轻叹一口气:“我有几句话,将军听了莫怪。之前我心中一直疑惑,将军性情耿直,行事磊落,为何会生出些子虚乌有的谣言传到天庭,让我得到这份差事。但经过方才之事,我忽而明白,有些是非,的确事出有因。”

  应泽连眼皮也没动:“刚才的事,使君尽管向天庭禀报。”

  九遥微微皱眉:“将军为什么不肯将原因说明?”

  应泽一脸不耐烦地抬头:“说了,他们也不信。”

  “你不说,怎知他们不信?”九遥道,“起码我信。”

  应泽拧着眉看了看他,转过视线,生硬地开口:“刚才的小魔,根本不是阿沐的部下。阿沐生性好排场,一定要相貌堂堂,形容体面,他才肯收作属下。那魔冒充阿沐的部下叫阵,定有蹊跷。”

  九遥犹豫着问道:“将军口中的阿沐,是指……贪耆?”

  的确很容易解释出误会啊——如此熟稔地称呼贪耆的小名,又显得相当熟悉他的脾气,明显关系匪浅。

  应泽道:“贪耆是天庭给他起的绰号,他叫应沐。”

  九遥试探着问:“他和将军是……”

  应泽把手中把玩的东西收到怀中:“他是我的兄弟。而今三界中,只剩下两条应龙,就是我和他。”

  九遥回想起刚到龙营时,在云上看到的那只去往魔营方向的应龙。

  原来那不是应泽,而是贪耆。

  方才应泽一直在把玩的东西,是一枚牙齿,九遥听说,龙族会把自己换下的牙齿送给最重要的人。

  那枚牙齿的主人,应该也是贪耆。

  当晚,九遥摊开呈给天庭的折子,只简略写道,暂未发现什么不寻常。

  今天的事情以及应泽对他说的话,他不准备呈报天庭,倘若报上去,只能让应泽的嫌疑更重。

  九遥觉得这样处置最恰当,因为他做这个监察使,不是要给应泽定罪,而是要让天庭的一名将军,不要蒙受冤枉。

  呈天折化作金光奔向了天庭,九遥打了个哈欠走进帐篷,应泽已宽下外袍,站在垫子边,一副准备就寝的模样。

  “是了,使君要沐浴否?我让他们去备水,只是这里没什么好水。”

  九遥走到床边,拍拍衣袍:“多谢,今天实在太懒,明日再说吧。”弹了弹手指,床上的垫子便飞到地上,“我觉得睡地铺宽阔些,将军不介意吧?”掀开被子躺下。

  应泽的眉毛动了动,亦在自己的垫子上睡下,帐篷顶上,照明用的明珠自动落入不透光的黑袋中,帐篷里一片漆黑。

  九遥正要入睡,突然听见应泽道:“使君不大像凤凰。”

  九遥诧异,又听应泽接着道:“我以为,凤凰都花闪闪的,有洁癖,你却不洗澡。”

  九遥不禁失笑:“不是所有凤凰都花,我是青凤,颜色素些。我们族中凤凰太多,总有一两个懒些脏些的,比如我。”

  应泽哦了一声,片刻后又道:“你很能喝酒。”

  九遥道:“我爹好酒,更好酿酒,所以我打从出壳起,就在酒中过日子,虽说凤族的酒比不上龙酒浓烈,但这样日积月累,喝酒于我来说,其实就和喝水一样。”

  应泽又哦了一声,再过了一时,又道:“凤族的酒,我未曾喝过。”

  九遥笑道:“待战事结束,我请将军吃酒。”

  黑暗中,只听得应泽道:“嗯。”再无下文。

  九遥唇边的笑停了许久才消去。这般看来,应泽不算条难以相处的龙,大概因为不善言辞,时常遭到误解罢了。

  〔三〕

  九遥在龙族营帐中,眨眼过了月余。

  这一个多月来,他写往天庭的折子千篇一律——并无异常,并无异常,并无异常……

  应泽出战时,他也跟在一旁。打仗九遥不擅长,但治治伤,用点法术牵制阵形,或者龙将们喷电吐雾降魔时,在一旁助一把风势,这些零碎小忙他还帮得上。

  一来二去的,应泽的部下们都忘了他这个“监察使”是天庭派下来抓将军小辫子的,只把他当成一个万能的帮手,这里伤了,那里破了,魔族摆的阵形阵眼找不到了之类的事情一出,就前赴后继来找九遥。

  这事那事层出不穷,但九遥只有一个,天兵们只好排队等候,等得不耐烦了,就和应泽说:“将军,这事儿太多了,九遥使君自己忙不过来,再去向天庭多要几个吧。”

  应泽板着脸不语,九遥只在一旁笑。

  这一个来月里,应泽和贪耆交过三次战。

  贪耆与应泽不是亲兄弟,变回龙形真身的时候却比亲兄弟还相像,令九遥诧异的是,贪耆每次在战场上,虽然都浑身黑气腾腾,但并没有多少魔气,与应泽的气息十分相近。

  倘若贪耆混进龙营,可能没几个人能分辨出来。

  还好贪耆与应泽人形仙身的模样分别较大。应泽比贪耆魁梧了些许,相貌更坚毅沉稳,贪耆还半像个少年,飞扬的眉眼中尽是倨傲,锋芒咄咄逼人。

  这两条应龙一交手,贪耆就开骂,边打边嘲讽,挖苦应泽是天庭的看门狗,拉磨驴。应泽不吭声只管打,九遥看着却很忧心。

  因为眼神稍微利害点的便能看出来,应泽和贪耆双方下手都留了余地,不像战场搏命,只像斗气互殴,尤其是应泽,避让得明显。

  但仙与魔的战场上,要的是——真正的杀!

  应泽这般做法,即便九遥能帮他敷衍了天庭,龙族的军营中,也容不下。

  果然,应泽又一次和贪耆从清晨打到黄昏后,便被传去了浮黎仙帝的王帐。

  这属于龙族的军中事务,九遥不能参与,留在大帐中。

  到了半夜,应泽才回来,依然面无表情,但步履比平常沉重。九遥想询问或开解,又都觉得不太合适,便没有开口。

  沉默了许久后,应泽突然道:“我会劝阿沐归降。”

  九遥微微皱眉,应泽的眼神坚定:“使君帮我瞒了天庭,我知道。但我不用瞒,我会劝阿沐归降天庭,若不成功,让我上斩龙台都行。”

  九遥叹了口气:“你是仙,他是魔,他若想归顺天庭,早就会那么做。而今你想劝,他未必听。何必……”

  何必用自己的命,押在一件不太可能成功的事情上?

  这句话,他没说出来。

  如果按照天庭的律法来算,应泽并不算冤枉,他的确屡屡对贪耆手下留情,才使得这一带的战局胶着难解。

  已是仙和魔两种不能相容的身份,早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为何还要这样拖拖拉拉?

  九遥想不明白。

  应泽简洁地道:“阿沐是我兄弟。”

  九遥不得不问:“难道将军觉得,三界的太平清明,比不上你们的兄弟之情?”

  应泽垂下眼皮:“这不一样,没法相比。”

  九遥无话可说。

  应泽又掀起眼皮看了看他:“你没有兄弟,所以,你不懂。”

  九遥道:“三界中,只要不是魔物,都是吾友。”

  应泽道:“那是泛泛之交,不是真朋友,真兄弟。”

  九遥有些好笑,朋友还分了真假?

  应泽摇头:“使君这样的仙,看似与谁都好,其实最难相交,真朋友,你不懂。”

  九遥被噎得说不出话,他自认随和,待人无远近,见面点头笑一笑,都是朋友。被应泽一说,倒像他十分凉薄。

  族类不同,标准有异。

  九遥自知,到这个份上,应泽他是劝不动了。索性由他去吧。

  次日夜里,他见应泽收拾了一个包袱,出了营帐,他知道,应泽是去劝降贪耆了。

  九遥对着帐帘叹了口长气,帘子一动,应泽竟又走了进来,他抱着包袱,从怀里摸出那枚龙牙,递给九遥。

  “请使君先帮我收着,我的将印在桌上盒里,如果我回不来……”

  九遥的嘴角抽了抽,接过龙牙:“如果将军回不来,我会禀告天庭,将军只是脑子僵了,并不是叛徒。”

  应泽望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多谢。”抱着包袱走出了帐篷。

  天快亮时,应泽回来了,手中没了那个包袱,看似依然面无表情,但目光里隐隐带着兴奋。

  九遥把龙牙还给应泽:“看来将军已然劝降成功了。”

  应泽接过龙牙收进怀中,搓搓手:“还没有,不过我觉得,差不多。明天,阿沐让我阴山下见。一般他这样说,就是已经同意了。”

  九遥却觉得有些靠不住,以贪耆以往的表现来看,他与应泽宽厚隐忍的脾气不同,不服天不服地,任性恣意,对应泽在天庭当差之事异常不屑,魔族那里他虽不是头目,但明显也不遵从头目魔头的调遣。

  他肯归降天庭,几乎不可能。

  九遥不便深疑,浅浅地提点了一句:“将军竟能说动他收敛脾气归顺天庭?那真是再好不过。”

  应泽叹了口气:“归顺天庭,恐怕一时半刻还不行,只要他肯离开魔营便可。”

  他转过身,显然不愿再和九遥深谈,九遥不好再询问,只又说了一句:“只要魔营那边肯放他离开,就再好不过。”

  应泽肯定地说:“阿沐想走,谁也拦不住。”

  夜半,突有紧急战况,魔族的头领纠结魔族精锐突破天兵的防线,直奔天庭,浮黎仙帝带了数十万兵马赶往增援。人间界此处的龙营,暂由敖明代掌。

  敖明立刻升帐点兵,选二十万天兵主动突袭魔营,截断魔族往天庭增兵的可能。应泽麾下的兵马被敖明分去多半,剩下的五万兵,敖明却交给应泽的副将广恩统领,让他镇守云岭阴山一带关隘,倘若魔族逃窜,便迎头拦截。

  敖明最后向应泽道:“应兄,你就带着一万兵马在大营待命吧。”

  应泽垂下眼:“好。”

  敖明起身道:“应兄,这么安排,不是我想挤对你,云岭阴山一带,一直是那个贪耆的地盘,此战不比往常,容不得拖延了。”

  应泽点头:“我明白。”

  敖明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九遥皱眉看帐中的沙盘:“龙营的战事,本君本没有资格插手,请敖明殿下不要怪我多事——云岭一带,魔兵数目不少,贪耆骁勇,那里瘴气浓重,方便敛藏气息,极易设伏,广恩将军如果多带些兵,是否更稳妥?”

  敖明环起双臂:“九遥君座太不了解我们龙族的战力了。”

  广恩将军大笑道:“不错,五万兵俺都嫌带多了!对付区区小魔,一万兵足矣!”

  九遥瞥了一眼应泽,见他一径沉默,便不再多说什么。

  敖明与广恩带领兵马出了大营,营地中空空荡荡,九遥站在大帐边,目送天兵们的尘烟远去,心中总不踏实。

  他走回营帐中,只见应泽站在沙盘前,双眉深锁,双眼直直地出神。

  九遥问:“将军是否也觉得不妥当?”

  应泽沉默许久,方才答道:“阿沐答应了我,便不会再出兵,应该无妨。”

  九遥挑眉:“万一贪耆言而无信……”广恩和那五万兵,可能都不是贪耆一个的对手。

  应泽猛地抬头,冷冷道:“阿沐不会如此!”夶风小说

  九遥初次肃然道:“身为监察使,本君需得提醒将军,三界太平与私人情谊,孰轻孰重,还当分清。”

  应泽转过身,一言不发走出了帐篷。

  〔四〕

  傍晚,九遥捧着呈天折,犹豫不定。

  应泽的表现,他理应呈报天庭,可呈报了天庭,恐怕应泽就会立即被抓回天庭审问,贪耆就十之有十会与广恩和那五万天兵正面交锋,广恩必败,敖明与二十万天兵腹背受敌,胜算亦很小。天庭那边恐怕一时半刻分不出兵力来增援此处,整个战局都会受到牵连。

  报,还是不报?

  九遥合上折子,叹了口气,帐帘一掀,半天不见踪影的应泽走了进来,托着一坛酒,看了看九遥手中的折子。

  “使君不必替我隐瞒,只管禀报天庭。之前使君帮我许多,应泽十分感激。”

  九遥沉默不语,应泽在他对面坐下,斟了一大碗酒,一口灌下:“使君之前问我,三界太平与兄弟之情,孰轻孰重。其实这个问题,我不好答。”

  九遥微微皱眉,应泽晃了晃酒碗:“我不欺瞒使君,当日我到天庭当差,并非为了三界太平,只想让我和阿沐过上好日子。”

  应泽又灌下一碗酒,坦然道:“你知道,因为我和阿沐是应龙。”

  九遥不语,应龙身为龙族一支,模样与其他的龙大不相同,属于神还是魔一直备受争议。

  应泽苦笑一声:“连同族都对我们心有防备。说我们应龙嗜血暴戾,不与我们往来。”

  九遥沉默地听,听应泽说他和应沐小时候如何连其他的玩伴都没有,艰辛地长大,不论做多少事,都无法像其他的龙那样受到尊敬。

  “我到天庭做事,只为证明,应龙的心比谁都正。我们并不像传闻那样可怖。”应泽捏紧了酒碗,“可我这样做了,却连唯一的兄弟都没了。”

  应泽说,应沐和他不同,应沐从来不顾旁人的看法,只要自己快活就行,反倒说他去天庭,是做走狗。

  “说实话,到了此时此刻,我想不通,我这样做是对是错,倘若我不在天庭做事,可能阿沐根本不会掺和进魔物的阵营。我真不知道我该如何是好。”

  九遥只能叹息,换成他是应泽,他应该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将军与应沐之间的情谊,我之前无法理解。因为……将军之前说得对,像应沐之于你这样的好朋友,好兄弟,我从没有过。”

  凤与龙的族类不同,习性也不相同。凤族即便夫妻父子兄弟之间,亦十分礼让,凤凰到了可以离巢的年纪,都要自立去修炼,开出洞府,单独居住,从不混居。

  九遥十岁时就独立居住,除了教授仙法礼仪的老师之外,连同族也鲜少接触,三百岁时接任凤君,只管理凤族事务,天庭中见到仙友,也仅是谈天论道饮茶下棋,像龙族那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甚至同吃同住的交情,他从未接触过,更从未想过。

  而如今,他却觉得自己能体会到一点。正因如此,他说了以前的他绝不会说的话:“我虽然还不能完全体谅将军的心情,却也知道你难以取舍。难以取舍时,不妨就随心而行。不论对错,都能少些遗憾。”

  应泽定定地看他,忽而抱起酒坛,斟满酒碗,推到他面前:“多谢!但凭今日一番话,你是我应泽除了阿沐之外,第二个好朋友!”

  九遥笑一笑,拿起那碗酒,一饮而尽:“将军是我的第一位真心好友,我更当敬你。”

  应泽站起身:“我这就去找阿沐,定当让他脱离魔营!”

  九遥亦起身,有许多话,到了口边,却都变成了四个字:“凡事小心。”

  九遥后来想起此事时,总觉得,那时他吐出了这四个看似不甚应景的字,便预示了事情的结局。

  结局不幸被他言中,贪耆答应与应泽相见,是一个圈套。

  应泽不信贪耆会骗他,毫无防备地踏进了圈套,喝下了贪耆递来的迷酒。

  贪耆对应泽还是手下留情了,应泽毫发无损,可是广恩与五万天兵却遭到了埋伏,几乎全部战亡,敖明腹背受敌,手下的兵卒也折损许多,幸而应泽醒来后,及时前往增援,受了重伤,才保住敖明一条小命。

  贪耆的目的,正是以此逼迫应泽离开天庭,就像应泽想劝他离开魔营一样。

  待应泽醒来时,发现满山遍野,都是天兵的尸骨,昏迷前,贪耆的长笑在他耳边回响。

  “应泽,就算你不反,天庭也会把这笔账算在你头上!生来就不是和他们一路的,何必委曲求全?应龙就该不服天,不服地,三界间任我纵横,自由自在!”

  〔五〕

  浮黎仙帝自南天门的战场赶回来,亲自审理此事。

  应泽虽然有徇私和擅离职守之罪,可是兵是敖明点的,最大的责任不在他。

  浮黎仙帝判罚应泽在捆龙桩上受了三百鞭刑,戴罪立功。

  九遥替他隐瞒,亦问了个知情不报之罪,但他是天庭特使,龙营不能罚他,就将他的罪责先呈报天庭。

  九遥从一开始替应泽遮掩时,便做好了受罚的准备,对此并不以为意,只是担忧应泽。

  应泽救敖明时伤得很重,又受了鞭刑,身体难以支撑,偏偏他还不肯休养,守着沙盘,不吃不喝不睡,把所有的责任都算在自己身上。

  九遥偶尔劝解,应泽就转身走开,根本不听。

  离开帐篷后,他常去离阴山云岭最近的山坡上,望着魔营的方向,一径沉默。

  九遥束手无策。有探子送来情报,魔族要趁这次龙营元气大伤的机会,大举进攻。

  偏偏这个时候,浮黎仙帝为了大局,不得不再次去增援南天门,调来四海龙王共同主持局面。

  帅帐处清点兵马,做好了与魔族誓死一战的准备。

  离开帅帐时,应泽忽然向九遥道:“使君可要与我到那边山上走走?”

  山崖上,应泽取出了一把剑:“使君,我有一事相托。”

  风吹得他黑色的披风和九遥浅青的衣袂猎猎作响,应泽的声音如风一般苍茫。

  “与魔族之战,我没有胜过贪耆的把握。”

  九遥第一次听他称呼应沐为贪耆,应泽的神色如岩石般冰冷。

  “贪耆与我实力相当,我熟知他的战法弱点,他亦深知我的。假如我没受伤,我或能侥幸胜他,而现在……需要使君帮我。”

  他把剑递到九遥面前。剑无鞘,闪着冷峭的寒芒,锋锐非常。

  “此剑名为少青,若我败了,天下间能制住他的,可能只有它了。我把应沐,托付给使君。”

  九遥接过长剑,剑身狭窄,不算沉重,虽然寒光四溢,意外地,摸起来,却带着一股淡淡的温润,九遥竟判断不出它是用什么材料锻造成的。

  九遥的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悲凉与沧桑,他有种不好的感觉,又不愿去深想。

  他收起剑,一字字道:“我定不负将军所托。”

  那一战,天和地都是血红色的。

  那一战,天兵与魔族的尸体在人间堆出了连绵的山脉。

  眼中所见的,只有血的颜色,充斥在天地间的,只有血的味道。

  一片猩艳中,唯有两抹纯黑,不被血色所染,展翼翱翔。

  飞到晚霞之端时,其中一条应龙喷出雷球,另一条应龙身影顿了顿,没有避开,被重重击中。

  吐雷的应龙怔了怔,望着另一条应龙下坠的身躯。

  “应泽,你搞什么鬼?!这点小招你能避不过?用假受伤这招骗我?当我是二傻子吗!”

  它一个俯冲,疾飞向下,想用爪抓住正在坠落的应泽。

  突然,一声凤鸣,一只青色的凤凰从云层深处电一般掠来!

  应龙的爪子堪堪要抓住应泽,没有及时理会,就在这一瞬间,一柄剑,刺进了它的胸膛。

  应龙愣了一下,勾着应泽身躯的爪子一松,应泽直坠而下,血色的山脉震颤。

  九遥感到一股巨力击在自己身上,渐渐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了一双愤怒而惊愕的眼,那双眼与应泽很像,却又不同。

  那双眼更清更亮,没有他所熟悉的隐忍和执着。

  应泽告诉他,应龙的心,在胸口最正中的位置,所以,应龙是最正的龙。

  方才,他把剑刺进贪耆的胸中时,的确感到了心的跳动。稳而有力的,龙的心跳。

  应龙的啸声响彻天地,越来越遥远。

  九遥合上双眼,也许他会灰飞烟灭,所幸,他未辜负所托。

  〔六〕

  卿遥自梦中醒来,天已正午。

  一场大醉后,梦里前生已过,烈烈红日,照着人间朗朗乾坤。

  潭水边,万丈高山,名曰云踪。

  云踪,千万年前,那条应龙曾握着它横扫魔族,谁承想,今天,世人只识得它是一座石山。

  剑已成山,剑的主人呢?顶天立地的应龙,早已湮灭无形,三界中,再无存留。

  站在云踪山下的他,今生只是凡人。修道修道,成了大道,得了长生,回了天庭,又能如何?

  过去种种皆无,而今一切皆空。

  卿遥踏水掠过寒潭,隐隐约约地,他竟又感到了熟悉的气息。

  应龙的气息。

  他的手不由得抚上山壁:“云踪,你可认得我吗?”

  云踪震颤,九遥的凤息从他的掌心流出,渗进石壁,与应龙的气息相容。龙息越发翻涌,往昔种种,尽数浮现。

  寒潭之水,因云踪的震颤激起水浪,突然一阵破天轰鸣,水浪劈开,一道黑影蹿出!

  卿遥睁开眼,猛地一凛。

  一个黑衣的男子凌空站在水上,负着双手,直直地望着他。

  卿遥定定地立在潭边,恍惚身在梦中。

  那凝视他的双目,与他熟悉的双眼很像,又不同。

  更清,更亮,没有隐忍,没有执着,一眼能望到底,现在,那双眼中,带着疑惑。

  “你是何人?为什么放出了本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答道:“我叫应泽。”

  应泽,应泽,为何他会说自己叫应泽?

  万般纷乱,诸念皆生。

  千万年前,应泽的话忽而回响在耳边——“我把应沐,托付给使君。”

  卿遥向眼前的应龙微微笑了笑:“此名甚是洒脱,在下卿遥。”

  番外二:猴缘

  〔一〕

  “师父师父,后面有只猴。”

  庄陵子头也不回,对身边的鹤童道:“一只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必理会。”

  鹤童回头张望:“师父师父,那猴跟了我们一路了。”

  庄陵子淡淡道:“我们是仙,凡间小畜通灵窍者,皆能察到,自然会跟随,莫理莫看,我们驾云它爬树,想跟,也跟不上。”

  鹤童依然频频回头看:“师父,跟得上,那猴有翅膀,会飞。”

  庄陵子皱眉:“混说,猴哪有翅……”一回头,他话没说完,因为后面那只猴的确正在飞,张着一对皮翅,扑扇扑扇,飞得还不算慢。

  庄陵子一招手,从衣袋中唤出一张玉简,抬指飞快书写——弟子庄陵子急急请教师尊,凡间的猴长翅膀正常吗?

  片刻后,玉简上金光闪烁,浮现出师尊吹胡子瞪眼的形容:“阿陵你这娃!平时果然没认真看书!尽在关键时刻给老夫丢人!长翅膀的猴名叫翼猴!本是魔族,因为没有魔性,放养在凡间!”

  庄陵子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此猴竟有一片向道之心。”

  那猴子已经飞到了近前,正凌空悬在一朵云上,做磕头状。

  鹤童拉扯庄陵子的衣袖:“师父,它怪有趣的,收了它吧,养在观里吃果子好耍。”

  猴子抬起亮晶晶的眼,满脸期待,玉简中的师尊一声怒吼:“不能收!猴子这东西专爱惹事!闹天宫那只你还记得不?玉帝最不耐烦猴子!你收猪收鸭收蛇收虎,哪怕收只蟑螂,都不准收猴子给老夫找麻烦!不管有没有翅膀!听到没有?!”

  庄陵子捧着玉简看鹤童:“听到没有?”

  鹤童撇撇嘴,低下头,猴子也听到了,它扇扇翅膀,无辜地看着庄陵子,表示自己是一只无害的猴子。

  庄陵子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收你,我只是个小神仙,后台不硬,这次下界,也是奉命打杂,收不了你。你若有道缘,将来会遇到助你成仙之人的。”

  后面这句是天庭通用的敷衍的话,猴子第一次听说,对它还挺管用。

  猴子的眼中浮起一层盈盈的雾气,但没有再跟了。

  庄陵子趁机带着鹤童,飞快地驾云走远。

  〔二〕

  庄陵子此番下界,真的是奉命打杂。

  千万年前,仙魔大战时,凤君九遥力擒妖龙贪耆,身受重伤,存留一丝仙元,下界转生,待养足魂魄,再回天庭。

  天庭安排九遥修道历练,有种种关隘,其中一项便是游历凡间名川胜地,吸收灵气。但灵山之中,往往有妖物,为了防止转生的凤君被不知名的妖怪抓去做补品,天庭特派了几个庄陵子这样的小神仙预先到这些地方踏看一番,有妖降妖,铺平道路。

  何不直接把转生的凤君接回天庭,灌灌仙丹,飞快成仙呢?

  非要搞这些弯弯道道,真是折腾。

  庄陵子心里牢骚很多,办事却不敢马虎,仔仔细细把要踏看的地方一一搜寻。

  结果——

  “吱。”一只猴子蹲在树梢,兴奋地扑扇着翅膀,与他大眼瞪着小眼。【穿】 【书】 【吧】

  庄陵子呵呵笑了一声:“你还真是有道缘啊!”

  “吱吱。”

  “吱吱吱。”

  “吱吱吱吱吱。”

  一旁的树杈上、石缝中、山洞口……探出了一个两个三四个……猴脑袋,一双双红通通的眼睛亮晶晶,一对对皮翅扇啊扇……

  庄陵子再笑,有点僵硬:“原来你是猴王啊,这些都是你的儿孙?”

  这座山上,真的有魔,不过魔就是这堆猴子。

  庄陵子再飞快地招出玉简,抬指疾书——师尊,魔物就是那堆长翅膀的猴子,怎么办?

  玉简金光闪烁,师尊的面孔再度浮现,咆哮:“傻小子,这也要问?!猴子伤人吗?伤人就降!不伤就放!”

  庄陵子叹了口气,视线将周围一扫:“当然不伤。”

  猴子正和其他的小猴子一起蹲在他身旁,手里捧着桃子、杏子、李子、葡萄……还有一个酒香四溢的葫芦……猴子居然还会酿酒。

  “而且还送果子给弟子吃,还有酒……”

  师尊摸了摸胡子:“猴儿酒啊……嗯,翼猴无害的,九遥凤君的转生应该搞得定的,乖徒孙回来吧,记得把酒给老夫带着。”

  庄陵子的嘴角抽了抽:“遵命。”

  凡间有句俗话,叫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

  猴子的礼物,也不好白拿的。

  鹤童啃下两个杏子,庄陵子尝了几个桃子,把酒葫芦给师尊收好,猴子们顿时欢欣鼓舞。最开始尾随他们的那只最大的猴,又匍匐在地,开始磕头。

  鹤童意犹未尽地咂着杏核道:“师父,收了它们吧,又不是每只猴子都会闹天宫。会种果子还会酿酒,师尊他老人家肯定也很喜欢。”

  庄陵子无奈:“师尊喜欢猴儿酒,但绝对不会收酿酒的猴。它们连南天门都进不了,知道吗?”

  鹤童哭丧了脸,猴子抬起眼,哽咽两声,竟然流泪了。

  它频频作揖,呜呜咽咽,庄陵子手足无措,只得也向它作揖:“我真的没这份能耐,能带你们上天庭的人,会来的!”

  他没有说谎,凤君九遥的转世,比他这个小神仙强多了,带猴子进天庭,说不定能够成功。

  庄陵子在衣袋中摸了摸,摸出几样东西:“也罢,收了你们的礼,也不好就这么走了。我这里有一瓶长生丹,你们分了,还有几样小法术,可以传给你们。”

  潜逃术、小擒拿、投掷术等,防身足够了。

  呃,考虑到这些小招数可能还有别的作用,庄陵子补充:“可别用这些招数去偷东西和打家劫舍啊!”

  最大的猴子睁大了纯良的双眼,嗯嗯地点头,带着小猴子们蹲在石上,目送庄陵子驾云直上九天。

  〔三〕

  “师父师父,南天门有猴子!”

  鹤童一头扎进丹房,庄陵子的手一抖!

  鹤童的双眼亮闪闪的,充满兴奋:“是咱们认得的猴子,有翅膀的那个!”

  庄陵子掐指一算,时间不对啊,人间今日距离凤君九遥转生的时候,应该已经有好几百年了,猴子怎么现在上了天庭?

  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庄陵子带着鹤童一路奔到南天门。

  果然是那只执着跟随他们的大猴子,扑扇的皮翅,背着一个包袱,蹲在南天门外,守门的天兵对猴子身边的人说:“你能进,但是这只猴,不合天庭的规矩,进不了。”

  那人挑起了眉:“怎么进不得?天庭能养鸟养狗,养虎养狼,为什么容不下一只猴子?它若不进,我也不进。”

  庄陵子打量那人,脸黑,魁梧,一脸嚣张,一身戾气,应是个在凡间兴风作浪的人物,却竟能修道进了天庭?

  天兵道:“你进或不进,与我等职责无关,耽误了仙册应卯,也是你的事儿。我等接到的传报是,今日所接仙者,与麒麟有仙缘,不曾听说还有只猴子。”

  那人冷笑道:“罢了,懒得和你们啰唆,天庭这地方,孙某也不是非来不可!告辞了!”转头便走。

  猴子揉揉眼睛,扑扇翅膀跟上,天兵诧异:“好急的脾气,说走就走,怎么能成仙的?”

  庄陵子忍不住上前一步道:“且慢。”

  猴子和那人停住脚步,与天兵们一起转过头。

  那人疑惑地皱眉,猴子红红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庄陵子,忽然吱吱叫了两声,眼中泛起水雾。

  庄陵子清了清喉咙:“这猴,的确有仙缘,放进来吧,我给它作保。”

  天兵们皱眉:“仙君不是不知道上面的忌讳,何苦让我们为难……”

  庄陵子面不改色地道:“这只猴子,不是和我有仙缘,是与我师尊,能进吗?”

  望着天兵们呆滞的脸,他又补充:“缘分很深啊!”

  天兵们互望一眼,目光闪烁,片刻后收起兵器,后退一步:“罢了。”

  猴子背着小包袱,嗖地一头扎进南天门。

  天兵们不放心地补充:“仙君,万一……”

  庄陵子郑重地道:“放心,天塌了,有师尊顶着!”

  和猴子一道的人向庄陵子笑了笑,一抱拳:“在下孙奔,多谢仁兄。”

  庄陵子笑了笑:“小仙庄陵子。”

  “阿陵你这衰娃!尽给老夫找事!老夫几时和这只猴子有缘了?”

  兜率宫内,太上老君的咆哮声惊天动地。

  庄陵子嘿嘿笑道:“师尊忘记了,当年你老曾喝了它酿的酒,所谓一啄一饮皆前定,一滴泉水定终身,这都是您老人家平日的教诲……”

  猴子拍着翅膀,嗯嗯地点头再点头,把手里的酒葫芦向上举了举。

  太上老君的胡须根根竖起:“你……”

  你了半天,下文再也说不出来。

  还是南天门外,孙奔向庄陵子抱了抱拳:“就此别过。”

  登录仙册之后,孙奔选择到下界游历,然后到麒麟宫任一份差事,听说是麒麟帝君亲自开口向天庭讨要他,看来此人果然与麒麟有缘。

  庄陵子拱手道:“孙兄保重。”看向一旁背着包袱的猴子,笑道,“你也保重。”

  孙奔转过身,猴子也跟着转身,身上依然背着一个小包袱。

  庄陵子心中一动,向猴子道:“你若是想留在天庭,我的观中可让你住。”

  猴子转头看看庄陵子,摇头。

  是,带它进天庭的,并不是他。

  猴子拍着翅膀吱吱叫了两声,从身后包袱里掏出一个纸包,捧给庄陵子,与孙奔一道,在云霭之上,渐行渐远。

  庄陵子打开纸包,不禁失笑,纸中包的,是一颗桃子,脆且甜。

  庄陵子咽下桃肉,心想,有点尘缘,即便是和一只猴子,也不见得是坏事,可能还有些意外的甜头。

  “师父师父……”鹤童又从远处匆匆跑来,“不好啦!蟠桃园的桃子又少了!天兵们正在抓贼查赃呢!”

  庄陵子嗓子里一噎,呛了一下。

  鹤童的脸已凑近他面前,双眼圆圆:“师父……你在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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