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逸、齐伯赶到时,阿秀的房间里亮着灯,院门虚掩着。
听到脚步声,楼梯的灯亮了,继而是楼下厅堂的。阿姨迎出来,打开堂门。
“把那包东西热一下,弄几道菜!”俊逸指向齐伯手里的袋子,里面是他们顺道买来的卤货。
齐伯笑笑:“我来吧。”
齐伯正要拐进灶房,俊逸叫道:“齐伯,让阿姨忙,您还有事体呢。”
齐伯将袋子递给阿姨,跟在俊逸身后走进堂门。
阿秀已经下来,见到齐伯,吃一小惊,旋即笑道:“齐伯,久没见您了!”
“早说要来呢。”齐伯抱歉地笑笑,看向俊逸。
俊逸打开提包,拿出一个包,递给齐伯:“齐伯,摆个香堂!”
见俊逸啥都备好了,齐伯没再说话,接过来,打开,是香、烛、牌位等一应摆香堂的物件,就动手布置起来。
阿秀显然吃惊,看会儿齐伯,又看向俊逸。
俊逸盯住阿秀。
“阿哥?”阿秀忖不透,靠前一步,小声道。
“今儿是个好日子!”俊逸的声音也很轻。
“嗯,”阿秀点头,“我看过皇历,晓得是个好日子,晓得阿哥会来,一大早就在等你,差点儿⋯⋯”顿住。
“差点儿什么?”
“差点儿它就过完了!”阿秀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它不会完,它永远属于你,属于我的阿秀!”俊逸握住她的手。
“齐伯,这是做什么?”阿秀看向齐伯。
齐伯已经摆好香案,香、烛也燃着了。
齐伯正要应话,阿姨走进收拾桌子,显然已把菜品备好了。
俊逸摆手止住她,转对齐伯:“齐伯,开始吧。”
齐伯点头,拿出一块红巾走到阿秀跟前,戴在阿秀头上。
“秀儿,”俊逸牵住她的手,“从今天起,从现在起,你是我鲁俊逸的正式妻子了!”
红盖巾里传出阿秀的哽咽。
接下来,在齐伯司仪下,俊逸、阿秀拜完天地。
俊逸当场揭开阿秀的盖头,转头吩咐阿姨:“阿姨,摆酒,上菜!”
阿姨摆好菜,上了一壶早已温好的酒,摆好酒具。
“齐伯,阿姨,请坐!”俊逸礼让齐伯、阿姨。
“老爷,我⋯⋯我也坐?”阿姨一脸惶恐。
“阿姨,坐吧。”俊逸再度礼让,“今儿是我与阿秀的好日子,俊逸⋯⋯谢你了!”说着亲手端起酒杯,为她斟上,也给齐伯斟了,敬上。
阿姨感动,哭起来。
齐伯端杯,老泪流出:“俊逸,阿秀,这一天齐伯想好久了,只没想到会是今晚。来,齐伯祝贺你们,祝你们百年好合!”说罢,一饮而尽。
俊逸三人尽皆饮下。
饮完三杯,齐伯又自斟一杯,朝俊逸、阿秀举起:“俊逸,阿秀,辰光不早了,我得赶回去,不定瑶儿回来了呢。”饮完,起身告辞。
俊逸、阿秀送出院门,返回也没再饮,俊逸抱起阿秀,径投二楼,放到床上。阿姨将场面收拾了,也回房间歇了。
俊逸关上房门,怔怔地坐了一会儿,下楼拿回提包并洞箫,坐在她梳妆台前的凳子上,对着她,两眼微闭,悠悠地吹奏。
乐音低沉、悠扬,在房间里回旋,似在追忆什么。
阿秀缓缓地脱掉衣服,双手托着香腮,含情脉脉地凝视他。
箫声转调,渐悲,如泣如诉。
阿秀听出来了,眼里流出泪,缓缓下床。
箫声越发悲凉。
阿秀泣下如雨,泪眼模糊地走到俊逸身后,柔软的酥胸贴在他背上,颤声:“阿哥,你是吹给我阿姐的吗?”
箫声颤抖。
“阿哥,”阿秀哽咽,“小辰光,我听阿姐讲,一听到你的箫声,她的心就碎了,人就醉了。我⋯⋯现在信了。”
箫声呜咽,俊逸泪水两行。
阿秀转到他的前面,扑进他的怀里,轻轻啜泣。
箫声戛然而止。
洞箫掉在地上。
俊逸紧紧抱住她,将她抱到床上。
俊逸脱掉衣服,将她压在身下,压得她几近窒息。
远处鸡鸣。
房间里一片昏暗。
俊逸溜下床,摸索着穿衣。
尽管声音很轻,阿秀仍旧醒了,拿被子掩住胸部,坐起来,轻声问道:“阿哥,你起介早做啥哩?”
“我要出趟远门。”俊逸给她个笑。
“是啥事体?”
“生意上的事体。”
“哦。是去哪儿?”
“西方,很远的地方。”
阿秀没有多想,拉亮电灯,穿上睡衣:“阿哥,你坐好,我来!”
阿秀跳下床,为俊逸梳头、编辫子,又从衣架上拿下西服。
“穿长衫!”
阿秀将西服挂回原处,取来长衫。
俊逸对镜审视许久,吻一下阿秀,走向门口。
“阿哥,你的包?”阿秀提醒。
“包用不上了,就放在这儿。对了,包里有个信套,过个几日,你交给齐伯。”
“好哩⋯⋯你啥辰光回来?”
俊逸凝视她,笑笑,再次吻她:“很快的。阿秀,你甭想我,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会永远守在你身边,一分钟也不离开。”
阿秀把头埋在他的胸前,点头:“我信你。我也永远守着你。”
天色大亮。
阿祥打开茂平谷行的大门,走进后堂,怔了。
挺举、葛荔背靠背盘腿坐地,模样一如入定的看相老人。
阿祥蹑手蹑脚地退到外面,见众伙计纷纷赶来,轻声吩咐:“嘘!你们先到街上溜一圈儿,放假一个时辰!”
众伙计不解,纷纷盯住他。
“愣什么呢?快走!”阿祥扬手赶人,将门关上。
众伙计心里打着鼓走了。
阿祥搬个凳子,守在柜台前面。
坐有不到半个时辰,在天使花园烧饭的女人急匆匆地走过来,敲门。
阿祥听到声音,启门出来:“嘘—”
烧饭女人一脸急切:“阿祥,伍掌柜在不?”
阿祥扯她到一侧,压低声音:“阿姨,我晓得米粮快没了,过会儿我就送去。”
“哎呀,我不是来讨米粮的。老和尚有急事体,你快去寻他!”
“晓得了。你先回,我这就去寻。”
女人匆匆走了。
想到阿弥公,阿祥不敢拖延,闪进店里,走到后院,觉得不妥,复走出来,隔着一道墙大声叫道:“阿哥—”
挺举、葛荔打个惊怔,各自弹起。
“老法师有桩急事体,要你快去!”
挺举、葛荔相视一眼,匆匆出门,如飞般赶到天使花园。
随着一声“阿弥陀佛”,阿弥公交给挺举一封书信,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伍挺举”三字。伍挺举一眼看出信是麦小姐写的,便瞄一眼葛荔,显然怕她发作。
葛荔白他一眼:“看我做啥?拆开呀!”
挺举拆开信封,拉出两页纸头,果然是麦嘉丽写给他的,字体又大又歪斜,中英文兼具。
挺举没敢细看,随手交给葛荔。
“又不是写给我的,给我做啥?”葛荔嗔怪道。
挺举展开纸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张纸中间,夹着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
挺举拉出支票,心跳陡然加速,瞳孔放到最大,紧紧盯住上面的数字:100000。
“又是十万两?”葛荔兴奋道。
“是十万两!”挺举一字一顿。
“天哪!”葛荔急不可待地拿过来,从后面个十百千万地数着数字。
“快!”不待葛荔数完,挺举一把拉起她,撒腿跑向园外。
营业时间未到,但茂升钱庄的大门外面已经黑压压地站满前来兑钱的甬人,场面乱哄哄的,将街道堵得严严实实。
更多的人纷至沓来。
一个长者跳上高台,大声地维持秩序:“诸位,诸位,安静一下,甭吵甭闹。大家都是甬人,甭让外人把咱甬人看低了。鲁老板一向重诺守信,既已承诺,一定会兑现。请大家自觉排队,沿着街的右侧一直排下去,自己检查庄票,就按鲁老板讲的,从一两庄票开始,数额小者排前,数额大者靠后。”
众储户纷纷查验手中庄票,自觉地排成长长的一队。
开门辰光到了,但店门仍旧关着,不见一个店员。
众人觉得不对,再次喧闹,排在前面的用拳头砸门。
队伍乱了。急眼的储户全都集拢过来,将店门围了个严实。
众人正在闹腾,老潘、大把头赶到,拨开人群,站到门前的台阶上。
望到二人,众人情绪激动,纷纷嚷叫起来。
老潘站到最高处,用手势压住噪声,大声叫道:“诸位老少爷们,实在对不起大家,鲁老板这几日一直在外筹款,这还没有回来呢,敬请大家少安毋躁,少安毋躁,明朝再来!”
众人震怒,七嘴八舌,纷纷质问:
“哪能推到明日哩?”
“没钱就是没钱,把话明说,甭再欺骗我们!”
“快叫鲁俊逸出来说话!”
“对,叫鲁俊逸出来!”
“甭废话了,砸门!”
⋯⋯
众人涌向大门。
老潘、大把头死死守住大门。
众人将他俩推到一边,又推又砸。
大门被砸开。
众人齐涌进去,无不惊呆。
柜台后面的横梁上,一身长衫的鲁俊逸吊在上面。
老潘、大把头扑进来,失声悲泣:“老爷—”
众人七手八脚,将鲁俊逸放下。
老潘用手挡挡鼻孔,早已没气了。
挺举、葛荔双双赶到,见人们齐刷刷地围住庄门,低头默哀。
“诸位乡亲,”挺举高举支票,声音兴奋,“银子来了,这是汇丰支票,请大家耐心等候,我这就去汇丰兑银子去。”
没有一个储户理睬他,也没有一人看向他手中的支票。
所有人都低着头,表情哀伤。
在死亡面前,他们手中的这点儿银子实在是微不足道。然而,正是这点儿银子,将一个从不食言的汉子逼到了绝路。
挺举怔了。
挺举迟疑一下,走向大门。
众人闪开,让出一条通路。
挺举与葛荔肩并肩走进大厅,看到鲁俊逸尚未完全僵硬的遗体,惊呆了。
待反应过来,挺举扑到鲁俊逸身上,将支票放他脸上,悲痛欲绝:“鲁叔,看呀,看呀,你看看呀⋯⋯钱⋯⋯钱哪,钱我搞到了,是十万两银子,十万两银子呀,我的好鲁叔啊⋯⋯”
碧瑶一觉醒来,顺安不见了。
“晓迪,傅晓迪!”碧瑶大叫。
没有人应声。
碧瑶坐起,皱眉:“咦,他是啥辰光起床的,我哪能不晓得哩?”
碧瑶又候一时,仍旧不见动静,见自己的衣服依然湿淋淋的,只好穿上顺安给她的衣服,推开房门,见外面大晴,已是中午。
碧瑶关上房门,回到屋里,瞟见桌上摆着一个信封,近前一看,上面赫然写着:“鲁碧瑶亲启。”
碧瑶震惊。
碧瑶拆开信封,抽出几页纸头,是顺安写给她的。
碧瑶读信,耳边响起顺安的声音:“瑶儿嗲嗲,昨晚听你讲起你阿爸的心愿,我如雷轰顶,一宵不曾合眼。自来上海,鲁叔待我如子,我事鲁叔如父。我爱你,我晓得你也爱我,但我不能拂违鲁叔心愿,做出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是哩,挺举阿哥在各方面都比我能干,我自叹弗如,鲁叔相中他,没能相中我,一定有鲁叔的道理。我爱你,但我不能伤鲁叔的心。爱人可以另寻,阿爸只有一个。没有我,你照样可以嫁人,没有鲁叔,你就没有阿爸了。我思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好走,就是离开上海,远走异国他乡,成全鲁叔心愿,成全你跟挺举阿哥的好事体⋯⋯”
碧瑶翻页,泪眼模糊,越看越快:“挺举是我阿哥,我晓得他是好人。你嫁给他,我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放心。瑶儿嗲嗲,我爱你。在这世上,我只爱你一个人。因为爱你,我不得不离开你。我要离开这块伤心地,走到天涯海角去,在那儿一个人伤心。我⋯⋯这就走了,永远不再回来了!瑶儿嗲嗲,永远属于你的,晓迪!”
“天哪!”碧瑶如雷轰顶,信掉在地上,急跑出来,大叫:“章虎,章虎!”
章虎走出屋子,佯作惊愕:“鲁小姐,你哪能还在这儿呢?我以为你早就走了呢。”
碧瑶急了:“快讲,傅晓迪哪儿去了?”
“咦,真是怪哩!他去哪儿你哪能不晓得?”
“快讲呀,急死人哩!”m.chuanyue1.com
“嗨,一大早他就寻到我,说是有桩急事体,要到外国去。刚好有班船去日本,我陪他买好票,送他上船去了。”
“船⋯⋯走没?”
“早走了,十点钟的船,这辰光怕是已经漂在大海上了!”
一阵天旋地转,碧瑶栽倒在地。
申老爷子的宅院里,葛荔推门进来:“老阿公,老阿公—”
申老爷子正在摆弄花盆,抬头看她:“啥事体?”
“鲁老板他⋯⋯寻无常了!”
“哦?”申老爷子老眉凝起,“慢慢讲!”
“阿弥公交给挺举一封信,里面有张十万两银子的汇丰支票,是麦基送给他的。挺举拿上支票赶到钱庄,鲁老板却在梁上挂了。”
申老爷子深吸一口长气,埋头摆弄花盆。
“老阿公,”葛荔的语气甚是惋惜,“就差那么一丁点儿辰光!要是早到半个时辰⋯⋯”
“又能怎么样呢?”
“他就不会挂喉了呀!我们赶到时,他的身子还是热的!”
“他不是为这点儿银子死的!”
葛荔震惊:“咦,不为银子,又是为啥?”
“为许多东西,还有赎罪。他是一个有血性的人哪!”
“是哩。”葛荔凑过去,蹲在他身边,有点儿羞涩,“老阿公,我⋯⋯”欲言又止。
申老爷子继续摆弄花盆:“还有啥事体?”
葛荔嘴一噘,嗔怪:“老阿公!”
“讲呀!”
“你得看着我!”
申老爷子停住手,看向她。
葛荔脸上现出红晕:“我⋯⋯我得告诉您一桩好事体!”
“我这听着呢。”
“他⋯⋯就是那个小子,他⋯⋯欢喜我!”
“呵呵,”申老爷子先是一怔,继而笑了,“有人欢喜倒是一桩好事体哩,难得呀。”又故意皱眉,“不过,这桩好事体,老阿公有点不相信哟!”
“是真的,骗你是小狗!”
“讲讲看,你哪能晓得人家欢喜你哩?像你这种捣蛋鬼,没完没了地折腾人家,有十个小伙子也早让你吓跑了!”
“是⋯⋯是他自个儿讲出来的!”葛荔半是呢喃,“他讲,他一遇到事体,就会想到我,他还讲,他⋯⋯离不开我,他⋯⋯”陷入遐思。
“你是哪能讲哩?”
“我⋯⋯我啥都没讲!”
“是哩,阿拉小荔子啥都不会讲的,阿拉小荔子只会把头拱在人家怀里,拿胳膊搂住人家脖子!”
葛荔又羞又急:“没!”起身搂住他的脖子,揪住他耳朵,“老阿公,你瞎讲!”
“好好好,算是老阿公瞎讲。”申老爷子又开始摆弄花盆。
“老阿公,”葛荔半是说给自己,半是说给老爷子,“我想清爽了。打今朝起,我一心一意待他,我要对他温柔,我要让他明白,我也欢喜他,我心里想的只有他,我⋯⋯”
“呵呵呵呵,”申老爷子两手没停,“阿拉小荔子这是思春哩。是喽,二八是芳龄,小荔子已经二九了。若是等到三九,就是一个老姑娘,想嫁人也没人肯娶喽。”
葛荔再次搂住他的脖子:“老阿公,瞧你⋯⋯”
从汇丰银行取到的白花花的银子被依次装入银箱,一溜儿摆放在茂升钱庄的柜台后面。
钱庄职员皆穿孝服,悉数上阵,严阵以待。
兑钱的人排作长龙,在厅内盘了几道弯,由大门延伸到大街上,一直排出几百步远。前来兑银的人都在胳膊上绑了一块黑纱,神情默哀。
准备就绪,兑银开始。
老潘站在高台上,手拿一个土制的扩声器,朗声致辞:“尊敬的父老乡亲们,尊敬的储户,我,茂升钱庄协理潘冬雷,谨代表钱庄总理鲁俊逸先生,代表钱庄襄理伍挺举先生,代表钱庄所有把头、徒工,在此向信任茂升钱庄的所有储户、所有客户,致以深深的谢意。”说毕,弯腰鞠躬。
众人抹泪,低头默哀。
“茂升钱庄自开业迄今,以信为本,一诺千金,钱庄总理鲁俊逸先生正是因为这个‘信’字,正是因为有负诸位信托,方才舍身以谢。钱庄襄理伍挺举先生亦是为这个‘信’字四处筹措银子,历尽辛苦,筹到这笔巨款,我们从现在开始,正式为所有储户,所有支持茂升钱庄的父老乡亲、亲朋好友,兑现钱庄总理鲁俊逸先生的郑重承诺。”
一位长者问道:“潘协理,这些钱全是伍挺举襄理筹借来的?”
“是哩。”老潘应道,“鲁老板筹不到款,欲卖家产兑现诺言,但没有人能买,因为所有银子都被洋人卷走了。为替老爷解难,钱庄襄理伍挺举四处奔波,历尽委屈,终于在最后关头筹到这笔巨款。至于伍襄理是如何筹到的,如何为难的,在下也不晓得,在下只晓得鲁老爷、伍襄理几日来茶饭不思,天天在外面为诸位筹钱!”
众人无不敬服,交头接耳,传递伍挺举的名字。
“诸位乡亲,”老潘又道,“伍襄理总共筹到十万两银子。伍襄理吩咐,钱庄扣留一百两为鲁老板送行,五百两为钱庄与茂记职员支付欠薪及未来三个月的薪酬,余下九万九千四百两,全部用作兑付。我粗算了一下,资金充足,凡持百两庄票以下的客户皆可兑现。尽管如此,伍襄理仍旧吩咐由少到多,凡持有茂升钱庄庄票的客户,由最小数额,也即一两银子起兑,直到兑完全部现银为止。潘某在此敦请诸位亲友,视手中庄票数额自行调整排队顺序,凡违反秩序者,钱庄不予兑付。”
众人纷纷查看手中庄票,自动调整顺序。
庆泽遍体是伤,歪靠在自家楼下的一棵梧桐树干上。
庆泽身边,他的妻子与女儿抱头悲哭。
他家住在临街的二楼,楼下是个做小生意的店铺。
楼上传来钉门的声音。不一会儿,放高利贷的胖汉子从楼上走下,身后跟着两个恶汉。
胖汉子走到庆泽妻子跟前:“小娘子,我与你家老公立过协议了,房子作价八十两,小姑娘作价二十两,清账!”又朝身边的恶汉努下嘴,“带人!”
那个恶汉子走过来,一把拖过女孩子。
女孩子死死抱着母亲,惨叫不绝:“姆妈,我不去,我不去呀⋯⋯阿爸⋯⋯”
庆泽妻子死死拉住女儿。
恶汉子一脚把她踹开,将小姑娘强行抱走。
庆泽妻子跟在后面,紧追不舍,场面凄怆。
庆泽表情木然,犹如一个死人。
鲁家正堂悬挂着鲁俊逸的巨幅黑白照片,当堂摆放一口黑漆棺木,棺头贴着一个大大的“奠”字。
碧瑶没有号哭,也没有说话,只将两眼呆呆地盯住棺材。
阿秀跪在另一侧,一声不响,两眼痴呆。
齐伯一身麻衣,没有跪,盘腿坐在碧瑶旁边,一脸哀伤。
挺举、阿祥披麻戴孝,挨住阿秀跪着。
几个把头、十多个掌柜等忙前忙后。
商会大佬、宁波同乡、钱业掌柜等一个跟着一个吊唁,老潘与大把头站在门口接来送往。
祝合义来了。
祝合义焚香,烧纸,磕头,在完成一应礼节之后,双手拍动棺木,声音哽咽:“俊逸呀,我晓得你没有走远,就在这里看着呢。我这问你,你⋯⋯哪能非走这一步不可呢?天底下哪有过不去的坎呢?你聪明一世,又哪能糊涂在这一时呢⋯⋯”
合义嘟嘟哝哝,诉说一阵,将众人的泪水全都勾引出来,现场悲哭一片。
见众人全都哭起来,合义转身走到挺举背后,拍拍他的肩头,朝外努嘴。
挺举会意,跟他走到院子里。
“挺举,”合义问道,“我与汇丰约的是明天,你能脱身否?”
挺举眉头凝起,看向灵堂。
“挺举呀,”合义一脸殷切,“大家都在等米下锅哩,这事体你必须去,我数算过,其他人顶不起来。”
挺举点头。
“你准备一下,我们拿什么与汇丰谈,这辰光是求人家,我这底气不足哩。”
“我晓得。”挺举应过,再次回到灵堂里,跪在原来的位置上。
夜色渐深,该走的全都走了。
挺举缓缓起身,踏楼梯上楼。
楼上是鲁俊逸的书房,门开着。挺举走进来,拉亮灯,一步一步地走到鲁俊逸的座位上,看向他的书桌。
桌面上摊着一大堆材料,都与橡皮股有关。
摆在最上面的是两张报纸。
挺举的目光落在两张报纸上。
两张报纸都被鲁俊逸用红笔画了个圈:一个在四版的小角落里,不细心根本看不出来;另一个则是在头版头条,字体很大。内容是相关的,小角落是汇丰银行停止以股票抵押的公告,头版头条赫然刊登的是汇丰银行以股票抵押的一整版大字公告。
挺举将两张报纸折叠起来,看向空中,泪水盈出,喃声:“鲁叔,我晓得了,您走得不甘心哪!”
翌日上午,祝合义的马车早早来到鲁家,叫上挺举,直驱外滩,在汇丰银行的大楼前面停下。二人下车,走到汇丰门口,向阿三递上拜帖,讲清是大班约来的。阿三禀报,不一会儿,一个穿西装的洋人走出来,引领合义、挺举上楼,走进一个大而敞亮的办公室。
洋大班查理坐在大班桌后,正在眉开眼笑地接电话,说的是洋文,叽里咕噜,语速甚快,即使跟着麦小姐学过一阵英文的挺举也听得稀里糊涂。
大班讲完电话,放下话筒,几乎是在霎时间敛起笑容,脸皮绷紧。
引他们进来的洋人显然是个助理,对大班简要讲几句外语,指向二人。
大班的目光鹰一样射向二人。
合义走前一步,深鞠一躬:“在下是上海商务总会总理祝合义,因商务事体拜见大班!”
大班查理站起来,既不鞠躬,也不拱手,连个握手礼也没给,出声即是咆哮:“It'stheverytimethatyoucomehere,sinceI'mgoingforyourightnow!(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去寻你们呢!)”
合义没有听懂,急了:“大班?”
查理拉开抽屉,拿出一沓庄票:“Lookatthese!TheyareallnotesfromyourMoneyHouses,andthetotalsumexceedingtwomillionliangofsilver!TheyarefromdifferentMoneyHouses,nearlyhalfofwhichcamefromMaoshengMoneyHouse!AlloftheChineseMoneyHousesareunlimitedliabilitycompanies,andtheNotemeansmoney,meanssilver,therefore,allthenotesshouldbecashed!Ihavethenotesandyoumustgivemethesilver.Otherwise,Ihavetostopanybusinessexchange,especiallythetransferoffund,toallthemoneyhouses.That'snotall.I'llgototheMixedCourt,suealloftherelatedmoneyhousesatthelaw,andhavealltheirpropertiessealedup,andgetthemfrozen!(好好看看这些!它们都来自你们的钱庄,总数超过一百万两!它们来自不同的钱庄,单是茂升就有五十万两。所有中国钱庄都是无限责任制,庄票就是钱,就是银子,因而,所有庄票必须兑现。否则,我将终止与任何钱庄的业务往来,终止借款给钱庄。这并没完,我还要将相关钱庄告上会审公廨,封存并冻结其所有资产!)”
祝合义一句也没听懂,因是求人,见他这般震怒,只好赔上笑脸,软声细语地自说自话:“大班先生,我们此来,是想与您商谈贷款救市一事!”
查理显然听得明白,忽地站起,用拳敲打桌面,声音更加激昂:“ForRescue?YouChinese,allarecheap,lazyanimalsseekingonlyforgold!YoualwayswriteNotesthatnevercanbecashed!Youalwayswanttogetmoneythatneedsnolabor!Youalwaysinvestinplacesthatneverexist!Whatyou'vegotiswhatyouaredeserved,yetyoucomehereforrescue?Tellyouthetruth,I'monlyabanker,whatIwantismoney.Allthenoteshere,onthistable,shouldbecashed!Notapennyisanexception!(救市?你们中国人,都是眼睛只盯在金子上的贱骨头、懒畜生!你们总是写出无法兑现的庄票!你们总想得到不需要劳动的金钱!你们总是投资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地方!闹到这步田地,你们是罪有应得。实话告诉你们,我是银行大班,我所想的只是钱。凡是这个桌子上的庄票,统统都要兑现!每一分钱也不例外!)”
祝合义继续赔笑:“大班先生,有话请讲清爽,我晓得你会讲汉语的,请用汉语,慢慢讲,凡事皆可商量!”
“Idon'twanttospeaktoyou!YouChinese,youlazybegsirs!You...(我不想跟你说话!你们中国人,你们这群懒惰的瘪三!你们⋯⋯)”
听到“瘪三”二字,祝合义方才晓得他是在骂人,面孔变成青紫色,身体颤抖,正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他身后的挺举猛地跨前几步,径直走到桌子前面,两眼火一般逼视大班。
大班被他的目光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惊愕地盯住他。
挺举语速缓慢,中英文兼具,字字如锤:“密斯托大班,阿拉拿瘪三,阿拉拿恩里猫。油阿奇特,油,麦基,麦克麦克油,麦克麦克麦基,嗷嗷阿奇特。(从袋中掏出一堆股票,摆在桌上)油洗,油阿奇特,油煤克死多克,油奇特阿拉码内!(从另一只袋中摸出两张报纸,指着被鲁俊逸圈起的两份大小不同的公告)油洗,歪奇特阿拉?油、麦基狼狈为奸,出公告哄骗阿拉,奇特阿拉,腿克阿拉码内,八抬,油拿扫里,油克死阿拉!海浮油古德哈胎?海浮油锐参?海浮油戈德?我他戈德提起油?夷佛饮油!呆佛饮油!(Mr.Banker,阿拉nobegsirs,阿拉noanimals。Youarecheats.You,KimMc,muchyousandmuchkimMcs,allallarecheats.Yousee,youarecheats,youmakestocks,youcheat阿拉money!Yousee,whycheat阿拉?You,KimMc狼狈为奸,出公告诱骗阿拉,cheat阿拉,take阿拉money,but,younosorry,youcurse阿拉!Haveyougoodheart?Haveyoureason?HaveyouGod?WhatGodteachyou?Evilinyou!Devilinyou!大班先生,阿拉不是瘪三,阿拉不是畜生。你们才是骗子。你,麦基,很多你,很多麦基,统统都是骗子!看看这些,你们是骗子,你们制造这些股票。你们欺骗阿拉钱财。看看这些,为何欺骗阿拉?你与麦基狼狈为奸,出公告诈骗阿拉,欺骗阿拉,拿走阿拉银子,但你不说对不起,反过来咒骂阿拉。你良心何在?你道理何在?你上帝何在?上帝是如何教育你的?你内中邪恶!你心驻魔鬼!)”夶风小说
祝合义听得云里雾里,只是觉得解气,同时又怕事体闹僵,忐忑不安,紧紧盯住大班。
查理被挺举的浩然之气震撼了,大张嘴巴说不出话来。
挺举稍稍退后,二目如火,紧盯大班。
大班从惊愕中醒来,目光落在报纸的两个圈圈上,内心先自怯了,脸上浮起笑,绕过桌子,走到挺举跟前,热情地伸出手。
挺举也伸手出来。
二人握住。
查理语气谦恭,改用汉语:“先生,请问贵姓?”
“免贵,在下伍挺举,上海商务总会议董!”挺举沉声应道。
“伍先生,幸会。我叫查理,非常乐意与伍先生这样的中国人交朋友。”查理指向旁边的沙发,礼让二人,“伍先生,祝总理,请坐!”又朝外大叫,“来人!”
显然,查理的中文很棒。
门开了,一直候在门外的助理走进来。
“为二位先生上茶!”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查理悉心听完祝合义的诉求,答应放款救市,但讲他不能完全做主,要与其他银行大班协商。
返回途中,祝合义一脸兴奋,不无叹服道:“挺举呀,没想到你这洋话讲得介好,连洋大班也让你讲得服服帖帖!不瞒你讲,我看你像是在训斥他,真正捏了一把汗哩!”
挺举轻轻一叹。
“我就记住了最后一句,‘呆佛饮油’,啥意思?”
“呆佛是恶鬼,饮油是他的心。我说他心里有恶鬼!”
“哦。”合义闷头想一会儿,颇是不解,“这个大班真还是个贱骨头。我敬他,他骂我们。你骂他个狗血喷头,他反倒笑脸相迎,礼敬有加!”
“因为他的心里有个恶鬼!”
“是哩,”合义重重点头,“挺举呀,祝叔服你了。你这心劲是做大事体的,商会的事体,你要多操心。老爷子走了,俊逸也走了。锦莱、进卿他们扛不起大事,祝叔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祝叔过谦了。老爷子一走,在我们甬商里,就数您德高望重。祝叔想让挺举做啥事体,早晚吩咐就是!”
“头疼先顾头,眼下最急的是救市。你讲讲看,查理大班会不会把款子利利索索地放给咱?方才听他讲得倒是不错,但洋人重的是利益,救市牵扯到真金白银,不见货祝叔放心不下呢!”
“他会放的。不仅是汇丰一家银行,其他银行也会放!”
“不会吧!”合义颇是惊讶,“哪有介好的事体?”
“洋人是来做生意的,市场崩塌,首先对他们没有好处!”
合义若有所思。
顺安没有去日本。
因为碧瑶的存在,所租的小阁楼不能住了,章虎这儿也不能住了,顺安得设法为自己选个新家。
在橡皮灾后的大背景下,顺安毫不费力地选中了一套新居,是一处离静安寺不远的中式院落,颇为雅致。交割的不仅是房舍,还包括所有家具及一些搬不走的用品。房主炒橡皮破产,卖房还债,这要从大上海搬回老家安徽。
章虎过来时,顺安与房主交割已毕,几个老阿姨正在打扫。章虎里里外外巡视一遍,走出房门,不无满意地赏着院中的景致。
“章哥,怎么样?”
“啧啧啧,”章虎赞叹几声,“介好个院落才八百块,连家具也配得齐整,兄弟这是捡了个大便宜嗬!”
“呵呵呵,”顺安乐不可支,“是哩。要在过去,单是宅院少说也值五千块!”
“兄弟,”章虎一屁股坐在院中的一把老藤椅上,“章哥这儿有两桩事体与你相关,想听不?”
“章哥快讲!”
“一个是你老丈人名下的所有不动产,会审公廨将在明日前往查封!”
“哦?”顺安惊讶道,“鲁家财产与会审公廨有啥关系?”
“关系大了去了。茂记宣布破产,姓鲁的名下财产必须查封,由拍卖行统一拍卖,偿还债权人。茂升单是欠汇丰银行就有三十万两贷款,且不说汇丰银行持有的茂升庄票,被汇丰告到公廨了,自然由公廨首先查封。”
“茂升的债权人多了去了。进钱庄时,我详细背过规程,钱庄若是倒闭,剩余资产理应首先偿还小额客户,轮不到洋人呢。”
“这就是我要讲给你的第二桩事体,茂升钱庄已将一百两以内的小额庄票全部兑清了!”
“啊?”顺安一脸震惊,“那⋯⋯鲁叔他为啥上吊呀?”
“姓鲁的上吊在先,钱庄偿钱在后!”
“啥人偿的?”
“你的那个阿哥,伍挺举!”
顺安目瞪口呆,好半天方道:“十万两哪,他⋯⋯哪来介许多洋钿?”
“有贵人帮他!”
“啥贵人?”
“我这正琢磨呢。”章虎若有所思,“听说他拿的是一张汇丰银行支票,十万两整,就跟你的那张一模一样!”
“难道是⋯⋯”顺安心里一动,“麦小姐送他的?”
章虎看向他,不解:“麦小姐为啥送他?”
“章哥有所不知,麦小姐相中了挺举阿哥,麦基差点儿要招他为婿呢。”
“娘希匹!”章虎大睁两眼,“要是这说,想必是了。”
“唉,”顺安长叹一声,“挺举阿哥这⋯⋯哪能讲哩,鲁家败了,钱庄破产了,有多少银子也是打水漂,啥人要他偿还这笔钱了?再说,眼下市面上银子最缺,他却把介许多银子⋯⋯”
“赚了吆喝哪!”章虎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就这辰光,满城甬人都在称颂他哩!”
“吆喝又不值钱!”顺安嘟哝一声,一脸惶惑地蹲在地上。
天色昏黑,鲁家灵堂一片阴森,俊逸的棺木前面亮着长明灯。
没有外人了。
挺举面对棺木跪着,身边是阿秀,碧瑶一人跪在棺材的另一侧。
齐伯、阿祥皆在院中忙活。明日出殡,他俩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
挺举又跪一时,猛地想起什么,在衣袋里摸几下,掏出一个信封。这几日忙得昏头,他把麦小姐的信完全忘了。自从收到信,他还真没有细读呢。
挺举展开信,就着长明灯读起来。
第一页是麦嘉丽的字迹:“伍,我很难过,我很很难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伤心,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错了。一定是我爸爸错了。我爸爸是好人,他一直是我的好爸爸,但是,你那么伤心,就一定是我爸爸错了。无论爸爸做错什么,我都要对你说声对不起,说麦克多的对不起。我爱你,我爱天使花园,我爱所有天使,我到Africa(非洲)去,你等我两个月,我一定回来⋯⋯”
字迹歪歪扭扭,有不少错别字。
挺举轻叹一声,心道:“麦小姐,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了解你的阿爸!”
挺举展开第二页纸头,落款是麦基,写道:“伍先生,我敬佩你,也为股票造成的结果深表遗憾。请你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个生意人,我只想做生意,从头到尾都是做生意。股票成为今日状态,我始料不及。我生意失败,走投无路才冒险去做橡皮股票。起初,我只想赚点钱,但后来,中国人自己疯了,上海滩整个疯了,我控制不住局势,别无办法,只能离开上海。你是一个让人敬畏的商人,也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很可惜,你不能成为我的女婿。P.S.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贫困,这张支票送给你做资本,祝成功。”
这封表述流利的信当是出自里查得之手,亦当是麦基的口述。
挺举放下信,闭目,心道:“鲁叔,我晓得你有许多想不开的地方。麦基父女的这两封信,我一并儿烧给你,相信你读了,啥都明白了。”
挺举将两封书信连同信封放到长明灯上,点着火,看着火苗燃起来,搁到焚烧冥纸的大瓦盆里。
齐伯端着两碗稀粥走进,对碧瑶道:“小姐,喝口粥吧!”
碧瑶如痴似呆,没有理睬。
齐伯将稀粥放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将另一碗粥摆到另一侧,对阿秀道:“阿秀呀,你也得喝一碗。老爷走了,大家都伤情。可无论多伤情,饭得吃,是不?这还没出三天,我晓得老爷不会走远,就在这个屋子里,就在这根梁头上盘着,看着你和小姐哩。你俩都不吃,老爷⋯⋯伤心哪!”
阿秀的眼里流出泪水。
齐伯守了一会儿,长叹一声,将粥碗搁她旁边,转向挺举:“挺举,你出来一下。”
挺举起身,随齐伯走到院里。
“小姐、阿秀不吃不喝,哪能办哩?再撑下去,怕是要出大事体!”齐伯一脸忧急。
挺举的眉头拧起来。
“阿秀好劝,主要是小姐。”
“是哩。”
“你晓得晓迪在哪儿吗?怕是只有他能劝动了!”
“我寻他去!”挺举略一思考,拔腿走向院门。
挺举大步流星,直奔四马路的翠春园,找到陈炯,要他寻找顺安。陈炯安排炳祺寻访,自与挺举坐等音讯,聊些灾后的话题。
约过半个时辰,任炳祺打外面兴致勃勃地走进。
“有消息了?”陈炯问道。
“有,”炳祺应道,“鱼和鱼一群,虾和虾一群,那小子果然就在王公馆姓章的那儿!”
“这辰光在不?”挺举急问。
“不在。有人见他后晌与姓章的出去了,这辰光还没回来呢!”
陈炯看向挺举。
“我这就去王公馆!”
“炳祺,”陈炯看向炳祺,“带几个弟兄,陪伍兄走一遭!”
“谢了,”挺举摆下手,“没啥事体,我自个儿去吧!”
挺举赶到王公馆,隐在门外一棵树下。
交子夜时,两辆黄包车在门外停下,章虎、顺安跳下车子。
挺举站起来,疾步过去,横在顺安前面。
顺安看清面孔,震惊:“阿哥?”
“是哩。”挺举淡淡说道,“等你交关辰光了。”
章虎走过来。
“章哥,”顺安指着挺举,“这就是我的挺举阿哥!”
“老熟人了!”章虎象征性地朝挺举拱手。
“有扰了!”挺举拱手还过礼,转向顺安,“借一步说话!”言讫,大步走去。
顺安迟疑一下,跟在他后面。
章虎盯二人一会儿,慢腾腾地走向大门,闪身进去。
顺安跟有几步,语气紧张:“阿⋯⋯阿哥?”
挺举走有百十来步,站住。
顺安跟过来。
“鲁叔没了,你晓得不?”挺举盯住他,直入主题。
“晓得。”顺安几乎是呢喃。
“既然晓得,为什么不回去看看?鲁叔待你不薄,总该送个行吧!”
“我⋯⋯有些事体,这⋯⋯这还没来得及呢!”
“这辰光应该没事体了,跟我走吧!”
“我⋯⋯还有一些事体!”
“傅晓迪,”挺举目光逼视,“不是我请你,也不是鲁叔非要见你不可,是小姐需要你!鲁叔没了,家没了,小姐什么都没了,只有一个你,傅晓迪!”
“咦,”事已至此,顺安只能豁出去了,遂梗起脖子,“阿哥,你哪能讲出这话哩?小姐是小姐,我是我,你哪能把我和她生拉硬扯在一起哩?”
挺举欺前一步,目光逼射,一字一顿:“甫顺安!”
“甫顺安”三字听得顺安心底发寒,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阿⋯⋯阿哥⋯⋯”
“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晓得不?”
顺安再无退路,稳住步子,扎好架子:“阿哥,你这讲的啥意思,我没听明白!”
“小姐有喜了,你难道不晓得?”
“有喜?”顺安假作糊涂,“她有什么喜?她阿爸没了,她当有悲才是!”
“甫顺安⋯⋯你装什么糊涂?她怀上的是你的孩子!”
“阿哥,”顺安一咬牙关,“你甭拿这个来吓我,我啥都晓得的!鲁叔偏袒你,鲁叔欢喜你,鲁叔一门心思要把宝贝女儿嫁给你,想把他的家业传给你。这些你也是晓得的!这辰光,鲁叔没了,家业没了,你不会是⋯⋯想把这盆脏水浇在我头上吧!你⋯⋯”
见顺安竟然说出这话,挺举怒不可遏,一拳揍在他的腮帮子上。
挺举出手结实,顺安也不躲闪,被他重重地击倒在地。挺举仍不放过,俯下身,照他头上、身上挥拳猛揍。
顺安既不挣扎,也不还手,只将两手牢牢地护在头上,听凭他的拳头落下。
挺举越揍越不解气,正往死里揍,章虎慢悠悠地踱过来,冲挺举道:“姓伍的,你打够没?”
挺举站起来,扫他一眼,一个转身,大踏步径去。
章虎扯顺安起来,不无纳闷:“还手呀!哪有挨打不还手的理儿?真没见过这般打架的!”
顺安口里咕噜一阵,吐出一口血水。
啪的一声,一物顺着血水落在地上,是一颗牙齿。
章虎看向那颗牙齿。
顺安拾起牙齿,站稳身子,望着挺举渐渐模糊的背影,心道:“挺举阿哥,这顿打,加上这颗牙,算是补偿你了。”
夜深了。
鲁宅灵堂依旧亮着灯。
挺举一步一步地挪回来,一直挪到灵堂门口。
碧瑶、阿秀一边跪一个,依旧一动不动。
阿祥歪在地上,睡去了。
齐伯迎上,示意挺举走到院子里,小声问道:“寻到没?”
挺举点头。
“他不肯回来?”
挺举点头。
“是哩,”齐伯轻叹一声,“我晓得他不会回来的。老爷早就把他看透了,可惜小姐⋯⋯”
“齐伯,”挺举亦是压抑,转过话题,“鲁叔这⋯⋯是运回老家安葬,还是暂寄四明公所?”
“你哪能想哩?”
“照规矩,该让鲁叔魂归故里,可眼下不成。听祝叔讲,商会再不作为,市场整个就要崩塌,可商会里,老爷子走了,鲁叔走了,彭叔与祝叔不一心,其他各帮各行皆成零散,自顾不暇,很难召到一起,祝叔独力难撑,要我帮忙,我⋯⋯分不开身哪。”
“就放在四明吧。市场不能崩,公事紧要!”齐伯盯住挺举,“挺举呀,明日就要出殡,有桩事体,齐伯得先跟你打个商量。”
“齐伯您讲。”
“你鲁叔膝下无子,小姐顶不起丧盆。齐伯思来想去,这个丧盆⋯⋯”
“齐伯呀,”挺举流出泪水,“这事体不消讲了。我到上海后,鲁叔待我如子,鲁叔的丧盆,我责无旁贷!”
“有你来顶丧盆,你鲁叔也就安心了!”齐伯抹泪。
鲁俊逸的出殡仪式极是简陋。
前来送葬的多是老员工,少部分甬人也赶来送行。
几个吹手吹着丧乐。
二十四抬灵柩拴好,抬棺者分别是钱庄各把头、各店掌柜、阿祥等,全都是齐伯安排好的。他们各穿丧服,分别站在灵柩两侧。首杠是留给挺举的,空在那里。
老潘高唱:“摔丧盆!”
挺举走到棺前,跪下,拜几拜,长哭数声:“鲁叔—”将烧纸钱的灰盆拿起,捧过头顶,用力摔下。
丧盆啪的一声,碎为裂片。
老潘再次高唱:“起棺!”
全场起哭。
挺举走到空着的排头位置,抬棺。
唢呐声起,鞭炮齐鸣,花圈、纸人等被送葬的人纷纷扛着,走在最前面。
齐伯与几个女眷跟在后面。
碧瑶、阿秀没有眼泪,各被两个女人架着,像木偶一般迈着步子。
阿秀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箫,那是俊逸最后用过的。
挺举等扛着棺木走在中间,后面是陪同出殡的甬人,无不以泪洗面。
穿着长衫、戴着宽边毡帽和墨镜的顺安远远躲在看热闹的人群后面,偷眼看向抬棺的挺举,又看向被人搀扶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的碧瑶。
会审公廨的两个廨员引领一队巡捕大步疾走过来,直奔鲁家。
两名廨员的手中拿着一厚沓子封条。
望见出殡队伍,这些人怔了,让到一侧。
顺安长叹一声,拉下帽子,扭身远去。
傍黑,四明公所义冢区寄棺房里,鲁俊逸的棺木上堆满花圈。
齐伯、挺举、阿祥、碧瑶、阿秀诸人一直守着。
祝合义走进来,在挺举耳边嘀咕几句。
挺举跟他出去。
二人来到济元堂,祝合义摆出一封电报:“有两个好消息,一是南京发来电报,朝廷同意以两江厘金与海关税银作保,向外国银行贷款救市,贷款限额为五百万两,要我以商会名义主持商谈。二是查理大班打来电话,说是英、德、法、美、俄、日等六家银行,同意救市,要和我们商谈具体条款,要我约定时间。六国银行公推汇丰查理大班、德华克拉姆大班、花旗爱德华大班为商约代表,商会也定三人,我算一个,你算一个,还有一个,你看啥人合适?”
挺举不假思索:“彭伟伦!”
“好,就他吧。”遂对外叫道,“来人!”
助理进来。
“去广肇会馆,请彭议董明天上午七时赶到商会,商谈向外国银行贷款事宜!”
助理应过,匆匆出去。
公所义冢区,阿祥飞快跑来,气喘吁吁:“齐伯,不好了,老爷宅第让会审公廨查封了!”
齐伯惊愕:“啥辰光查封的?”
“就⋯⋯就刚才!”
碧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惊战。
“小姐的行李呢?”
“让他们扔出来了。还有老爷、伍掌柜及您的东西,全都在院子里堆着,我这刚刚搬进门房里!还有钱庄和所有分店,全让他们封了。”
齐伯面孔冷峻。
“阿哥呢?”
“祝总理叫去了,在济元堂。你去对他讲一声!”
“好哩。”阿祥转身跑开。
齐伯缓缓跪下,双眼闭合,一双老眉重重凝起。
阿秀突然出声:“齐伯!”
齐伯睁眼:“阿秀!”
阿秀掏出钥匙,递过来:“你⋯⋯你们⋯⋯搬到这儿吧!”
齐伯看一眼碧瑶:“这⋯⋯哪能成哩?再说,你住哪儿?”
“我不想住了。我这陪陪阿哥,就回老家去。”
齐伯听她语气自然,没有多想,装好钥匙,微微点头:“也好。家里自在些。”
阿秀从身上摸出俊逸交给她的信:“阿哥出门时,要我过几日将这纸袋子交给你,这几日过了,我该交给你了。”
齐伯猜出是俊逸托付他的遗书,接信套的手微微颤抖,泪水流出。
夜深深。
四周阴森,秋虫鸣叫。
义冢区一棵树下,阿秀解下头上白白的孝巾,搭在最下面的树枝上,绾个结,又搬块石头垫在脚下,将头伸进套里,右手拿牢箫。
阿秀默默诉道:“阿哥,你说你永远陪着我,我这也永远陪着你。你哪能走的,我也哪能跟着。我把这箫也带上了,让你吹给我和阿姐听⋯⋯”
阿秀眼睛一闭,蹬倒石块。
商务总会与外国银行的谈判地点确定为汇丰银行大厦的四楼。会务厅里,长条几案两边,双方代表各自就坐。银行三个代表,查理居中。商会代表,祝合义居中。一份由银行方拟定的合同书中英文草案一式六份,各代表人手一份。
“这份草案由六国银行共同商议,汇丰银行执笔起草,提请贵会审议!”查理率先发话。
合义三人低头审看。
查理三人神情悠然,一边品啜咖啡,一边欣赏窗外。
“查理先生,”合义抬头,皱眉,“不是讲好贷款五百万两吗,合同上为何只有三百五十万两?”
“我们对贵方的偿还能力存有疑虑,先贷出这一笔,投石问路!”查理的声音不冷不热。
“我们是由政府出面担保,偿还绝无问题!”
“我们担心的恰恰是你们的政府。”
合义茫然:“我们的政府有何问题?”
“你们是官员责任制,一任官员一任政,人亡政息。昨天是袁道台,今天是蔡道台,明天就可能是李道台或张道台。蔡道台任上的合同,其他道台如果不认怎么办?”
“我们一向遵守合同!”
“这是你们的商人,不是你们的官员。我们不信任官员,因为他们总是按照自己的兴趣做事,不按照合同做事。我们要的是合同!你们的商人没钱了,只能靠政府担保,所以,我们只能先贷这么多!”
合义长叹一声,接着往后看。
“查理先生,三百五十万,仅庄票就抵扣一百五十万,是不是有点儿⋯⋯”彭伟伦发话了。
“怎么了,彭先生?你们的庄票不抵扣,难道要我们上门兑现吗?根据初步统计,我们六家银行共收你们的庄票近三百万两,我们没有全额抵扣,暂先抵扣一百五十万两,已经是充分照顾你们的需求了。”
“这⋯⋯”
“Anyproblem?(还有什么问题?)”
挺举扬起头:“有。”
“伍先生,有何异议?”
“年息百分之八,太高。还款时限三年,太短!”
“年息百分之八,是银行贷款通例。时限三年,也是通例!”
“但凡贷款,没有通例,只有牟利。请问诸位先生,此番贷款,你们是想救市呢,还是想趁火打劫,乘危牟利?”
三个洋人面面相觑。
查理苦笑:“伍先生,此话何解?如此非常时期,我们愿意贷款,就是救市。既然是贷款,就要收取正常利息。我们收取正常利息,伍先生为什么说成是乘危牟利呢?”
“正常贷款,是正常利息。救市贷款,就当是救市利息。我们是为救市贷款,你们是为救市出贷。你们对出贷救市的款收取正常利息,就叫乘危牟利。如果是正常贷款,正常担保,请问诸位,有没有客户一次性贷款三百五十万两?若是有,对银行来说这将是多么巨大的生意。真有这样的好生意,似乎不该是我们来求你们吧?”
查理语塞:“这⋯⋯”
“还有,查理先生,”挺举拿出一册书,摆在桌面上,“这是你们的公司法,按照书中所讲,凡是破产企业,就当以破产看待。茂升等七家钱庄既然已经宣告破产,你们为什么还要抵扣它们出具的庄票?”
查理再次语塞,看向其他二人。
三个洋人皆是怔了。显然,他们在应对中国企业时,从未考虑过他们曾经立过的这个法。
“伍先生,”查理寻到解释,“破产法是针对我们公司的,你们是钱庄,不是公司,我们的公司是有限责任,你们的钱庄是无限责任!”
“查理先生,”挺举侃侃应道,“有限也好,无限也好,都是破产。产既然破了,你让它们如何负责?产是它们的,赚钱赔钱都是它们的,既与政府无关,也与市场无关。如今它们破产了,你们却让与它们无关的政府与市场负责,这合理吗?再说,这些钱庄是承办你们洋人的橡皮股才破产的,换言之,它们破产是因为与你们洋人做生意。中国企业是无限负责,中国人之间做生意,父责子还,理所应当。然而,眼下是中国企业与你们洋人企业做生意,按照这些年来的惯例,如果中国企业没有守约,你们就会告到会审公廨,用你们的法律来制裁。既然你们总是使用你们的法律来制裁中国企业,中国企业今天破产了,为什么你们又不用你们的法律了?”
查理三人显然没有料到伍挺举会讲出这个理,各吸一口长气。
“三位大班,”伍挺举语气恳切,“我们贷款是为救市,你们出贷为的也是救市。既为救市,就不能按寻常贷款计息!上海各业遭此重创,恢复期至少需要三到五年,而你们在三年之内要我们还贷,这不利于市场恢复!”
“依伍先生之见,如何计息方为妥当?”查理问道。
“无息!”
在场诸人,包括祝合义、彭伟伦也是一怔。
德华大班克拉姆啜一口咖啡,嘴角一撇:“中国人有一句成语,叫异想天开!”
花旗大班爱德华笑着应和:“Yes.”
“中国人还有一句成语,叫杀鸡取卵。”伍挺举端起面前的茶杯,悠然地啜一口,淡淡回应,“你们是想吃这只鸡慢慢生出的蛋呢,还是想杀死这只鸡呢?相信诸位不会如麦基一般目光短浅吧!”
“伍先生,你们稍坐,容我们商议一下!”查理说完,招呼二人。
望着三个洋人走出房门的背影,彭伟伦不无担心:“贤侄呀,你这要求有点过了,哪有贷款不出息的理?”
“是哩。洋人讲规矩,定了的事是不会变的!”祝合义附和。
“彭叔,祝叔,”挺举坦然一笑,“既然是做生意,就要讨价还价。我这么讲,不过是给他们留足打折扣的余地!”
话音落处,三个洋人由外面进来。
查理的语气较前缓和许多:“伍先生,祝先生,彭先生,我们一向遵守规则。我们决定,茂升等凡是宣布破产钱庄的庄票,暂不列入抵扣,但尚未宣布破产的钱庄,其庄票必须从贷款中扣除。贷款年息定为百分之四,贷款期限放宽至五年,可以吗?”
合义三人相视,轻轻点头。
“好吧,就这么定下。”祝合义拱手,“我代表商会,代表上海各界,谢谢查理先生,谢谢克拉姆先生,谢谢爱德华先生!”
“不必客气。如果没有异议,我们可以签约了。”
阿秀追随俊逸,断气之后仍旧握着那管箫。齐伯做主,打开俊逸的棺木,将她放进去,使二人相依相偎,再把那管箫摆在二人中间,箫口放在俊逸唇边。
天气湿热,俊逸的尸体开始腐烂,散发出刺鼻的味道,但碧瑶执意不离开。齐伯无奈,强行拖走她,召来马车,载往阿秀家。
天已傍黑,阿祥忙着收拾院子,将阿秀的被褥换作碧瑶的。
碧瑶坐在院中,冷冷地看着他们。过有良久,碧瑶抬起手腕,目光落在顺安送给她的翡镯上,眼里盈泪。
齐伯端出一碗粥,走过来:“小姐,喝碗稀粥吧,是齐伯专门为你煮的,不冷不热,正合口!”
碧瑶擦把泪水,接过粥。
“小姐,”齐伯声音柔和,“待阿祥打扫好,小姐就可到楼上去了。这个院子虽说不大,却也啥都齐备呢。”
碧瑶的泪水再流下来,滴进粥碗里。
“小姐,甭伤心了。心是伤不完的,身子骨儿要紧。我这为你换碗粥。”齐伯说着,伸手去拿碗。
碧瑶似是没听见,将碗放到口边,将和泪的粥大口喝下。
碧瑶喝得很猛,似乎要把所有的苦与怨一口气喝进肚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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