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肇会馆总理室里,彭伟伦眯起两眼坐在他的大班桌后,聚精会神地阅读一封来自海外的书信。桌面上平摊着两份报纸,一份是华文,另一份是英文。
马克刘大步走进,见状奇道:“彭哥,什么宝贝儿,看得那么入味?”
“呵呵呵,”彭伟伦笑一下,顺手递上书信,“小段从美国寄来的信,还有这份报纸,你也看看。”
马克刘接过来,先看书信,又看报纸。全英文的他看不真懂,但那份华人报纸倒是解说得清爽。马克刘浏览一遍,放到一边:“是《华工禁约》,这事体半月前我就晓得了,洋行里都在议论呢。”
“哦?”彭伟伦又是一笑,“洋行里是哪能个议论的?”
“美国人都很高兴,说是美国大使照会朝廷,王爷口头允准了。”
“唉!”彭伟伦发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目光落在书信与报纸上,“这对华工大不利呀。你细看看,小段在信中哪能讲哩。洛杉矶华人大集会、大游行,旧金山也是,坚决要求废除这个条约,给华人以平等待遇。华工在美国不如狗,甚至连黑人也不如。小段死活不想在那儿待了,连来两封书信,闹着要回来呢。”
“他不能回来!”马克刘急道,“庄票事体闹得太大,莫说是麦基洋行不容,工部局也放他不过呀。”
“是哩,所以我要他安心守在那儿。”彭伟伦指着报纸,指向刊载《华工禁约》的华文报纸版面,诡异一笑,“老弟,你不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吗?”
“文章?”马克刘忙又拿过报纸,细读一番,摇摇头,憨笑道,“小弟愚笨,请彭哥点拨。”
“再过两个月,商务总会就要改选了。”
马克刘却是点而不透,挠挠头,不解地笑道:“彭哥,两桩事体风马牛不相及哩。”
“呵呵呵呵,相及,相及,你再看看,好好看看。”彭伟伦斜睨桌上的报纸,口中吐出一长串烟圈。
马克刘搔搔脑袋,依旧一头雾水,不无惶惑地望着彭伟伦。
“你呀,”彭伟伦指点他的脑袋,摇头哂笑,“这里怎就不拐弯哩?我且问你,上次商会选举,我们败在何处?”
马克刘更是云里雾里:“败在⋯⋯鲁俊逸身上!”
“不不不,”彭伟伦连连摇头,狠吸一口,将烟雾徐徐喷出,“这是表,不是里。”
“那⋯⋯里在何处?”
“里在三处,”彭伟伦掐灭烟头,扳手指道,“其一,败在甬商人多,心齐,形成强势,鲁俊逸抗不过这个强势。其二,败在姓丁的手里。姓丁的挑起我们与甬人起争,却在幕后牢牢控制会员配额,故意选出鲁俊逸,却未料到鲁俊逸不听他的使唤,也无胆坐在那个位置上,才让姓查的最终得手。”
马克刘竖起拇指,恍然有悟:“彭哥解得是。其三哩?”
“这其三,”彭伟伦指自己,也指马克刘,“败在你我,败在我们粤人自己!”
“彭哥,这⋯⋯”马克刘既委屈,又震惊,“此话从何说起?我们广肇上下齐心,没有一人胳膊肘儿朝外拐啊!”
“是哩。我想讲的是,不是败在我们不齐心,而是败在我们太正了!”
“太正?”马克刘迷瞪两眼,大是不解。
“呵呵呵,”彭伟伦不急不缓,“刘老弟,《孙子兵法》是怎么曰的?凡用兵,以正合,以奇胜。前番选举,我们只有正合,没有出奇,所以败了。”
“彭哥的意思是⋯⋯”马克刘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口中吸溜一声,顿住话头。
“失败乃成功之母!”彭伟伦站起来,颇是兴奋地在房间来回踱步,“此番选举,我想,如果我们突发奇兵,调动群狼,任他甬商人再多,心再齐,任他查敬轩三头六臂,也得乖乖地让出那把大椅子!”
“奇兵?”马克刘两眼大睁,“奇兵在哪儿?哪能个发哩?”
“就在此地,”彭伟伦返回桌边,朝报纸上重重一戳,一字一顿,“民心可用!”
“怎么用?”
“可走四步棋。第一步,你去召集相关媒体,连篇累牍刊载华人在美的悲惨遭遇,唤起国人的同情心、爱国心;民心是把火,一点就着。第二步,公布《华工禁约》全部条文,让国人看看美国佬是如何歧视我们华人的。华人在国内是狗,在国外,竟然连狗也不如啊!”
“对对对,”马克刘恍然若悟,“连我们这些人都还受气哩,莫说是寻常人了!彭哥快讲,这第三步呢?”
“呼吁国人!”彭伟伦为自己的设想而激动起来,声音兴奋得发颤,“《华工禁约》届满,美国正在迫使朝廷续约,我们坚决不答应!我们要号召全体国民声援在美国的中国同胞,抵制美货。”
“乖乖,整大了!”马克刘咂咂舌头,“第四步呢?”
“将这把火烧进商会!我带头呼吁,再由老弟串联那些卖日货、欧货的议董,共同造势,要求商务总会顺应民意,谕令所有商家禁售美货,同时,以商务总会名义向全国各地商会发出吁请,向朝廷发出公开请愿书,要求废除《华工禁约》!”
“好家伙,彭哥这是大手笔,一气呵成啊!”
“此战也是一箭双雕呀!”
“哦?”
“我们广肇会馆经营的多是欧货和日货,经营美货的多为甬商,也有少部分是苏商和徽商。前番庄票案,他们惹事,我们买单。这一次,该让他们出点血喽!”
“这⋯⋯”马克刘轻轻摇头,“好倒是好,只怕查老头子不答应,姓丁的怕也未必肯依!”
“呵呵呵呵,”彭伟伦却似没有听见,顾自接住方才的话头,“让甬商出血算是第一雕,对付两个老家伙当是第二雕了。姓查的自不必说,那姓丁的借了商会之势,谋得邮传部大臣正职,权倾朝野,炙手可热,竟在朝中挤对起袁大人来。我们要让这把火烧到天津,烧到北京,烧到他的屁股下面,看他坐得稳不?”
“这⋯⋯哪能个烧哩?”
“呵呵呵,”彭伟伦又是一笑,意味深长,“记者们不是有正义感吗?啥人不答应⋯⋯”使了个眼神,“懂不?”
马克刘豁然开朗,由衷叹服道:“彭哥高明!”
彭伟伦吹吹指甲,有节奏地敲动几案,哼起粤调来:“那时节,上海滩上,几家欢乐几家愁哟!”
“是哩是哩。”马克刘这算完全听明白了,连声响应,“卖美货的干瞪眼,卖日货、欧货的却要放鞭炮嗬。呵呵,彭哥,要是这说,老弟这里还有一雕呢!”
“哦?”彭伟伦看过来。
“麦基洋行购进一批美货,听说货船这就靠岸了!”
“是吗?”彭伟伦既惊且喜,“好好好,太好了,哈哈哈哈,抓鱼路上捡个鳖,是个顺带。麦基鬼迷心窍,抛开善义源与那姓鲁的合作,是该让他喝壶醒魂汤喽!”
接下来几日,在马克刘等人的秘密运筹下,上海滩热闹起来,与中国数万里相隔的美国华工的方方面面无不成为大报小报竞相关注的对象。
一摞接一摞的大报小报摆在四明公所的大方桌上,十多个甬商大佬围绕大桌,或站或坐,表情阴郁,发着一肚子的牢骚话儿。
“什么《华工禁约》?”邱若雨抖搂几下面前的报纸,“什么抵制美货?家门口的雪这还扫不过来哩!”
“是哩,”周进卿一拳砸在桌面上,“我们断不能听之任之!我的几个店摆的是清一色美货,老祝的五金店也是美货最多。在场诸位,哪一家没有美货?全都不让卖,大家喝西北风呀!”又看向祝合义,“老祝,你说是不?”
周进卿讲到了问题的实质,祝合义转头看向查锦莱:“老爷子哪能讲哩?”
众人纷纷看向代表查敬轩坐在主位上的查锦莱。
查锦莱做全手势,声音淡淡的:“老爷子说,少安毋躁,以静制动。”
与此同时,广肇会馆的几案上摆着同样的报纸。
“彭哥,”马克刘不无得意道,“老弟干得还算可以吧!”
“不错!”彭伟伦竖拇指赞他一句,“下一步,该让复旦、同济、震华等校园里的学生娃子们上街走走了。”
“好哩!”马克刘挥下拳头。
“老弟,”彭伟伦摸出几张千两的善义源庄票,“送给几个校长,算作慰问金!另外,通知广肇的所有店铺,联合抵制美货,当众砸烧美货,要让所有店员及亲戚朋友走上街头,声援学生娃子们,再让作家、记者,凡是会写的,全都搅和进来,场面越乱越好!需要多少钱,都到彭哥这里开销!”
“OK.”
“天津也该动了!”彭伟伦拿出一封写好的电报文,递过去,“将此文发送袁中堂府中的穆先生,让他知会天津商会于近日闹出点儿动静。天津动起来,北京必有反应,南北呼应,再加上其他地方唱个小曲儿,这台大戏就算成了。”
“OK.”
随着学子们走向街头,上海滩由热闹而沸腾,报纸更是连篇累牍地予以全程报道,添油加醋,推波助澜,不少商家公然砸烧美货,社会各界人士,尤其是知识界,纷纷借题发挥。错后几日,天津卫也动作起来,然后是北京、广州、武汉等几大涉洋城市。八国联军与日俄战争之后,中国各地就如一汪高压下的岩浆,终于在浩瀚无际的大洋彼岸,在他们看不见、听不到的华工身上,寻到了突破口,以不可阻挡之势喷涌而出。
“果然不出夫人所料,”车康拿进来一厚摞子报纸,幸灾乐祸道,“选举临近,粤商守不住了,与甬商越干越欢,事体这也越闹越大哩。看来,彭伟伦这是铁心要做总理哩。”
如夫人在他拿进来的报纸里拨拉一阵子,寻出几份英文报,聚精会神地读起来。读有一阵,复查中文,将几天来的所有报头浏览一遍,看向车康,接上他方才的话头:“是哩,风水轮流转,查老头子实在太老了,赶不上趟了。”
“夫人的意思是⋯⋯”车康略一思忖,凑近一步,“此番选举,就让彭伟伦干?”
“不!”
“这⋯⋯”车康有点蒙了,“查老头子赶不上趟,又不让彭伟伦干,那谁能坐上那位子呢?”眼珠子连转几转,“对了,夫人莫不是想让士杰坐吧?”
“士杰哪能坐哩?”
“咦,”车康急了,竟然争辩起来,“士杰为啥不能坐哩?士杰是惠通总理,在这上海滩上,伸条腿也比他们的腰粗,再说,夫人哪,只要士杰坐上,商会就等于是咱泰记的了!”
“不是我不肯,是老爷不让!”
“老爷为啥不让?”车康怔了。
“唉,”如夫人轻叹一声,“你也不想想,只要士杰坐上那椅子,就会给人留下话把子。姓袁的盯着呢,还不参到老佛爷那儿?”
“乖乖!”车康咂下舌头,转回原话题,“夫人,那位置该让谁坐,您发个话,小人好去安置!”
“鲁俊逸。”
“啥?”车康惊得合不拢口,愣怔半晌,方才接道,“夫人,那是头白眼狼呀!再说,即使选上他,也是个扶不起来的刘阿斗,上次的事体⋯⋯”
“我晓得,”如夫人淡淡一笑,“上次的事体,他怕的是查敬轩。这次不同,如果不出所料,彭伟伦的所有火力都会对准查敬轩,查敬轩过不了这道坎儿!”
“那⋯⋯”车康略略一顿,“如果鲁俊逸再像上次一样让给查老头呢?”
“纵使他让,查老头子怕也不敢接啊!”
“夫人,”车康小声建议,“照小人之见,莫如就让姓彭的坐上。姓彭的坐了,姓查的必不肯依,上海又是甬商遍布,想必够那姓彭的喝一壶了!只要他们两家互掐,咱们泰记坐山观虎斗,岂不是好?”
“谁都可以坐,姓彭的不能坐!”
“这⋯⋯”
“你有所不知,此人是姓袁的狗,让他坐了,上海滩就成姓袁的地盘了。”
“乖乖!”车康再次咂舌。
“车康,你可晓得哪能个让那姓鲁的坐上那把椅子吗?”
“像上次一样,让士杰安排去。”
“不,告诉士杰,倒过来做。”
“倒过来做?”车康的眼睛接连眨巴几下,仍是不解,半是征询地看向如夫人。
“上次是暗箱操作,这次可以明着来,让上海滩上都知道,他鲁俊逸是我们泰记的人!”
“夫人英明!”车康连竖拇指,“夫人这把姓鲁的逼到绝处,看他敢不拜在咱泰记脚下?”
一切都在按照彭伟伦的预设发展,喷射而出的烈焰七绕八拐,终于烧到了商务总会的会馆。大厅里坐满了人,大家吵吵嚷嚷,莫衷一是。
马克刘兴奋异常,噌地跳上一张大方台,大声朗读报纸:“⋯⋯此合约辱国病商,损我甚巨⋯⋯望所有爱国之士联袂奋起,共同抵制⋯⋯”
一墙之隔的南京路上,青年学子、爱国仁人志士等各色人众组成的游行队伍如滚滚洪潮,裹挟着街头犹自观望的人众在游行示威,队伍里的每一个人,血都是沸腾的,无不振臂高呼,此起彼伏,声振云霄:
“坚决抵制美货,不做亡国奴!”
“坚决声援在美受难的兄弟姐妹!”
“坚决要求取消《华工禁约》!”
“我们要人权,我们不要做狗!”
⋯⋯
五花八门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议董和商会会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诸位议董,诸位会员,”待马克刘念完报纸,彭伟伦登场,声音激昂,有力地挥动手臂,字字铿锵,“我们在经商之初,无不立下宏愿,济世惠民,以实业振邦兴国。《华工禁约》于我国民有百害而无一利,我政府理当拒而弗纳!然而,美利坚政府仗恃强权,逼迫我政府签字画押,危机迫在眉睫。一旦此约续签,作为家乡父老,我们难道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兄弟姐妹在异国他乡再受十年欺凌吗?难道我们没有切肤之痛吗?”
厅中鸦雀无声,所有目光无不聚焦在他身上。
彭伟伦的声音稍稍放缓,但更有穿透力:“诸位议董,诸位会员,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身上都流着炎黄子孙的血。抵制合约事关国家荣辱、华夏颜面,吾商会理当顺应民意,群力并举。为此,伟伦在此吁请诸位,发起如下请愿:一、以商务总会名义,在上海发起抵制美货大行动,从我做起,谁家卖美货,即为公贼,华夏诸民共同诛伐之!二、以商务总会名义,起草电文,公告全国商民,共同抵制美货!三、以商务总会名义,向朝廷外商部递交请愿书,要求政府坚决取缔这个无理合约⋯⋯”
会馆大厅群情激愤,纷纷鼓掌。
在离商务总会会馆不远处的南京路麦基洋行里又是一番情景。一阵又一阵的喧嚣声及抵制美货的口号声震耳欲聋,坐在办公桌前的麦基越听越烦,两手捂住耳朵。
嘈杂声渐去渐远,走向外滩,麦基舒出一口气,两手转按头上,挤压两边额角。
里查得拿着一沓票据进来,看一会儿,不无关切道:“What'sthematter?(怎么了?)”夶风小说
“Nothingserious.(不打紧。)”麦基苦笑一下,“Alittlebitheadache.Whatdoyouwant?(有点头疼。有事吗?)”
里查得将票据放到桌上:“Ourshipwasunloaded.(船卸完了。)”
麦基看也没看,抬手拨到一侧:“Iknew.Anythingelse?(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Thehammalsaskedforfeesandwehavetoprepayforthestoragecharge.(搬运工讨要工钱,仓库也须支付预付款。)”
“Howmuch?(多少钱?)”
里查得拿过票据,指着上面的汇总数据:“About1100silvercoins.(大约1100元。)”
麦基给他个黑脸,敲桌子道:“Youcometomejustforsuchatrivialmatter?Gotothecashier.(你来找我,就为这桩小事儿吗?找出纳去。)”
里查得两手一摊,给个苦笑:“Shehasn'tany.Wehavenomoney.Wehaveonlydebt.(她没钱了。我们没有钱了。我们只有债务。)”
麦基愕然,怔有半晌,在口袋里摸索一会儿,掏出一张茂升庄票:“Ihaveonlythisnow,youcantakeitaway!(我只有这个了,你可以拿去。)”
里查得瞄一眼庄票,见上面只写五十两银子,苦笑一下:“I'msorry.(对不起。)”做出个道歉动作,扭转身,走出房间。
麦基长叹一声,凝视庄票,良久,将之收入袋中,摇摇头,缓缓站起,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房间。
这一天,麦基没有加班,早早回到住宅。
麦基夫人迎上,如往常一样,在他脸上连吻几下,为他脱去外衣,挂在衣帽架上。
麦基给她个笑,但笑得很苦,便头也不回地走上二楼,打开卧室门,在一个高大的西式床榻上倒头睡去。
还没睡稳,院中一阵声响,是女儿麦嘉丽回来了。
“Mommy,Iwantmoney.(妈咪,我要钱。)”比妈妈高出许多的麦嘉丽,像往常一样,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钱。
“Oh,dear,(哦,亲爱的,)”麦基夫人轻嘘一声,两手一摊,压低声音,“Ihavenomoney,andyourdaddyhasnomoneyeither.Allourmoneyistakenbythecargogoods.(我没有钱了,你爸爸也没钱了。我们的钱都在那些货物上。)”
“Oh,MyGad!(哦,上帝!)”麦嘉丽脸上现出失望。
麦基听得真切,从床上坐起,穿上拖鞋,缓步下楼。
麦嘉丽迎上去,拥吻爸爸。
“Dear,youwantmoney?(亲爱的,你要钱?)”麦基做出一脸轻松的样子。
麦嘉丽点头。
“Howmuch?(多少?)”
“Daddy,Ineedatleast100silvercoins.(至少要一百银元。)”麦嘉丽急不可待道,“Iwanttobuildsomemorehouses,becausemygardenhastobeenlarged.Daddy,Ihavemorethan90littleangelsnowandtherearenewcomerseveryweek,eveneveryday.(我想再修一些房舍,我的花园必须扩大。爹地,我有九十多个小天使了,每一周,甚至每一天都有新来的。)”
麦基夫人皱眉。
“Good.(好哇。)”麦基从袋中掏出那张仅有的庄票,递过去,“Congratulationstoyou,dear.Hereis50liangofsilver.Youcanhavetherestafewdayslater.(亲爱的,祝贺你了。这是五十两银子,余下的晚几日给你。)”
麦嘉丽接过庄票,高兴得跳起来,搂着爸爸亲了又亲:“Thankyou,daddy.Allthelittleangelsthankyou,too.(谢谢您,爸爸。那些小天使也都谢谢您。)”
“LetthemthankGod!(他们应该感谢上帝!)”麦基慈祥地搂过女儿的肩膀,“Tobuildhousesisabigjob,howcanyoudealwithit?(盖房是件大事,你如何做呀?)”
“Noproblem,daddy,(没问题,爸爸,)”麦嘉丽忽闪几下大眼睛,“IhaveMr.Wu.Heisclever,honest,hardworkingandkind.Heisagreatmananyway.Hecandoeverythingforme.(我有伍先生。他聪明、诚实、勤劳、心肠好。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的所有事情,他都能做。)”
“DearCarri,(嘉丽,亲爱的,)”麦基夫人笑道,“haveyoufalleninlovewiththatfellow?(你是否爱上他了?)”
麦嘉丽脸色羞红:“Mommy...(妈咪⋯⋯)”
“Dear,(亲爱的,)”麦基夫人看出端倪,转向麦基,“yourdaughterhasfalleninlove.Areyoureadytoacceptayellow-skinedyoungmanasyourson-in-law?(你女儿恋爱了。你准备好去接受一位黄皮肤的小伙子来做你的女婿了吗?)”
麦基拉女儿坐在沙发上,麦嘉丽却坐在他腿上,拱在他怀里。
麦基抱住她,拢几下她的金发:“Doyoulikethatfellow?(你喜欢那个小伙子吗?)”
麦嘉丽不无娇羞,轻轻点头。
“Doyoulovehim?(你爱他吗?)”麦基又问。
麦嘉丽再次点头。
“Mydear,(亲爱的,)”麦基语气郑重,“Youare19,andyouareagrown-upnow.Youhavetherighttodowhateveryouwanttodo.That'sthewillofGod.Yetyoumustbeverycautious.Thatyoungmanmaybeistoocleverforyou.(你19了,你已长大成人,你有权利做你想做的事。这是上帝的意志。不过,你须当心一些,那个年轻人对你来说也许过于聪明了。)”
“Whydoyousayso,daddy?(爹地,你为何这么说?)”麦嘉丽惊讶了。
麦基点了点女儿的高鼻梁,松开绷起来的脸:“Becausethatmanisafirst-classbusinessmanandI'vealwaysworriedthathemightsellmydearsillygirltotheslavemarket!(呵呵呵呵,因为那个人是第一流的生意人,我总在担心的是,他也许会把我这宝贝傻丫头卖到奴隶市场上呢。)”
麦嘉丽咯咯笑起来,搂住他脖子:“Oh,daddy...(哦,爹地⋯⋯)”忽地起身,将庄票收入袋中,“Ihavetogo,bye-bye.(我得去了,拜拜。)”
望着女儿欢快离去的身影,麦基轻叹一声,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
麦基夫人在他身边坐下,亦叹一声:“Dear,areyoustillworriedaboutthegoodsfromAmericainthestorage?(亲爱的,你仍在忧心库房里的美货吗?)”
“It'sOK,dear.(没事的,亲爱的。)”麦基打起精神,给她个笑,“EverythingwillbeOK.I'llfightawayout.(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会找到办法。)”
麦基夫人从指上脱下钻戒,递给他:“Iheardthatyoubadlyneedmoney.Youcanpawnthisring.It'sofnousetomeatthismoment.”(我听说你迫切需要钱,把这戒指当掉吧,眼下它对我毫无用处。)
麦基接过戒指,吻她一下,重又戴回她手上:“TheChinesehaveasaying,天无绝人之路.Wearewhites.Here'sawonderlandquitefitforourrace,isn'tit?(中国人有句谚语,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是白人,这儿是块适合我们种族生存的神奇土地,不是吗?)”
翌日上午,麦基夫人打开梳妆台,打开首饰盒,看会儿所有饰品,轻叹一声,将手上戒指、颈上项链一并取下,装进盒中,又叫来一辆黄包车,径到一家法国人开办的典当行里。
当里查得火急火燎地驱车赶到麦基宅院时,麦基夫人早已笑吟吟地候在门口,手中拿着一张汇丰银行的现金支票。
里查得接过一看,既惊且喜:整整两千块洋钿!
突如其来的抗美运动给陈炯打了一针兴奋剂,他几乎天天奔波在街道上。任炳祺手下的徒众也被他全部调动起来,学校、街头、外滩、领事馆、道台衙门⋯⋯哪里有游行队伍,哪里有抗美活动,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似乎唯恐上海滩乱不起来似的。
“他奶奶的!”任炳祺兴奋地向陈炯禀报,“今朝最热闹的地方是南京路和外滩,没想到那些学生娃子挺爱国哩,有六家商店在门外烧货,奶奶的,虽然解气,却总觉得有点儿可惜,好端端的洋东西,用起来爽哩,说烧就烧了!”
“呵呵呵,烧了的好!”陈炯笑赞几句,压低声音,“炳祺,师叔这里也有一桩好消息讲给你听!”
“快讲!”
“就这几日,师叔已经发展了八个会员,加上你,就是九个,再加上孙先生和廖师父推荐的人,我们这有不下十五人哩。”
“师叔呀,”炳祺却是不屑,“这才十几个,若是要人,徒子随便招呼一声,莫说是三十、五十,纵使百儿八十也不打折扣!”
“呵呵呵,你呀!”陈炯笑道,“你说的是小兵,不是将才。师叔所求,必须是一等一的将才。就说你手下的这些人吧,让他们冲冲杀杀或许可以,若是让他们出谋筹策,领袖一方,讲出个子丑寅卯,哪一个能够站到台面上来?”
“乖乖!”炳祺吐下舌头,“师叔看得真哪!说吧,师叔,下一步哪能办哩?”
“冲冲杀杀的人,也必须有,你这就招募些人,尤其是那些没爹没娘的,没家没业的,只要身体棒儿壮,脑子不多想,讲义气,好使唤,就成!”
“师叔放心,冲冲杀杀,身体不壮实不成。顺义码头正好缺人,就让他们先到码头上扛包,扛不起两个包的想来我还不要哩!”
“好吧,就照你讲的办。”陈炯略想一下,从腰中解下他的祖传宝刀,又从抽屉中摸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书信,“炳祺,将这两件物事呈送大小姐!”
习武之人天生爱刀。炳祺接过宝刀,爱不释手:“乖乖,真是好刀啊,这把子上还镶有宝石哩!”
“不瞒你讲,这是师叔的传家之宝!”
听到传家之宝,炳祺眉头一挑:“师叔这是⋯⋯”一拍脑门,“哎哟哟,瞧我这笨的!呵呵呵,师叔献出这般漂亮宝刀,大小姐想不动心,怕也是⋯⋯呵呵呵呵,徒子这就呈送!”
翌日午后,太阳西斜,院中阳光渐渐被西厢房挡住。
申老爷子哼着一支老调打外面回来,许是饿了,直接走进灶房,掀开锅盖,见锅中空空如也,看看食橱,未见可食之物,想自己烧点,灶前竟无一根木柴,不觉老眉微皱,轻叹一声走出灶房,来到堂间,在罗汉榻上盘腿坐下,微闭双眼,静心修炼。
刚刚坐定,老爷子耳朵一竖,冲葛荔的闺房道:“小荔子,你在家呀!”
房间里没有吱声。
老爷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咦”字,慢吞吞道:“米没有,面没有,油没有,盐没有,灶台前面连把干柴也没有,你这是成心饿死老阿公哟!”
仍旧没有应声。
“嘿,这又怎么了?”老爷子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向角门,边走边叹,“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阿公介好的主意,有人偏不肯听,结果如何呢?白日心神不定,魂不守舍,夜间辗转反侧,鸡鸣不眠,早晚拉个驴脸,长吁短叹,像是啥人欠钱不还似的,害得呀我这老头子也跟着受苦哟!”
说话间,人已走进里厢,却见葛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个物事,并无一丝儿伤感。
老爷子夸张地“咦”出一声,凑前一看,大吃一惊,急问:“此刀从何而来?”
“有人相赠的!”葛荔斜睨老爷子一眼,嘴角撇出一笑,“嘻嘻,某人不要太失望哟!”
老爷子伸手拿过刀,端详良久,看向葛荔:“讲,此刀从何而来?”
“咦,您老这还没聋呀,小荔子不是讲过有人相赠的吗?”
“何人所赠?”老爷子声音低沉。
见老爷子陡然严肃起来,小荔子心里一怔,盯他看一会儿,应道:“陈炯!”
“他⋯⋯”老爷子似是自语,又似在问葛荔,“何来此刀?”
“说是他家的祖传之宝!”
“哦?”老爷子看过来,目光征询。
葛荔似是觉出什么,轻声道:“老阿公,这刀⋯⋯您老认识?”
“曾经见过。”老爷子微微点头,眯起两眼,再审宝刀,“既为传家之宝,陈炯为何送你?”
“嘻嘻,”葛荔现出一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信,“老阿公,您老瞧瞧这个,不许吃醋哟!”
老爷子接过信,打开,见是一封感谢信,落款是陈炯,谢她救命之恩,云云,信中并没提及他事。
“这信怎么了?”老爷子抬头看她。
“咦,您老介智慧的人,还能看不出来?”葛荔不无兴奋地指信道,“瞧这段,‘救命之恩,万死不足以报,此刀为先祖所传,炯须臾不曾离身,刀即炯,炯即刀,今以此刀相赠大小姐,还望大小姐不弃⋯⋯’”
“这又怎么了?”
“咦,您老怎就不开窍哩?刀即炯,炯即刀⋯⋯还望大小姐不弃⋯⋯这这这,意思不是摆明了吗?”
“唉,”老爷子摇几下头,给出一声长叹,“小荔子何时学会自作多情了呢?”
“老阿公,你⋯⋯”葛荔气得脸、脖子通红,啪地夺过宝刀,“不给你这老糊涂看了!”
“不给看可以,要借老阿公一用哟!”话音落处,未及葛荔明白怎么回事儿,宝刀已在老爷子手中。
“老阿公,你⋯⋯你这是强抢!”葛荔不由分说,上来就夺,不料使出浑身解数,却是连个刀把子也没碰到。
“就借一日,一日!”见她气泄了,老阿公刻意将刀在她眼前晃晃,做个怪脸,哼着得胜曲儿走出角门和堂门,出大门扬长而去。
清虚观三清殿后面,观内最幽静之处,一扇不起眼的木门轻掩,屋内端坐四人,申老爷子、阿弥公、齐伯和苍柱,呈正方形。
他们中间摆着陈炯送给葛荔的家传宝刀,刀、鞘分放,冷光闪闪。
八只眼睛尽皆盯在那把刀上,良久未移。
“五叔,”苍柱显然并不晓得此刀,看向申老爷子,“此刀可有来由?”
申老爷子老眼闭起,泪水流出。申老爷子极少出泪,苍柱心头一震,看向阿弥公和齐伯,见二人也是伤感,尤其是齐伯,几近哽咽,阿弥公则双手合十,口中呢喃不已,谁都晓得,他所呢喃的也必是“阿弥陀佛”四字。
“七叔?”苍柱好奇心起,转向齐伯。
“唉,”齐伯长叹一声,擦把泪水,“此刀是你二叔生前须臾不离身之物。”
“二叔?”苍柱惊愕,拿起此刀,见刀柄上隐隐写着一个“曾”字,不解地看向申老爷子,“五叔,二叔姓曾,此刀怎会落在陈炯手中,成为他的家传之物?”
“我也觉得奇怪!”老爷子沉声应道,“你二叔不曾婚配,当无后人,老家也不在湖州。”
“难道是⋯⋯”齐伯打个寒噤,顿住话头。
“七叔,说呀!”苍柱急道。
“我是臆测,”齐伯吸口长气,稳住心神,缓缓说道,“或有一种可能,收藏此刀的就是杀死你二叔的凶手!”
“一定是了!”苍柱断道,“那人见此宝刀,必定不舍,收藏于家,一做战利品,二做传家物。”
“阿弥陀佛!”阿弥公出声了,每一字都拖得很长。
“七弟,”老爷子接道,“也或有其他可能,譬如二哥家人寻到二哥,收葬其尸,收藏此刀,流落于湖州,隐姓埋名,或不可知!”
“五哥所言甚是。”齐伯点头。
“三位师叔放心,小侄这就追查,若是查实,必为二叔讨回公道!”
“阿弥陀佛!”阿弥公又出一声。
“苍柱,”申老爷子显然理解了阿弥公的这一声念叨,转对苍柱,“一切皆成过去,查实也好,查不实也好,不再重要了。至于公道,本就是这个世界的奇缺之物,自古迄今,人人都在追求,可有谁真正得到过它呢?真正享用过它呢?再说,什么又是公道呢?在此来说是公道,在彼又必是不公道!”
“五叔教导得是!”苍柱大是感悟。
“六弟,七弟,还有苍柱,”申老爷子侃侃接道,“此刀既为陈炯的传家之宝,想必陈炯一家与二叔有缘。陈炯追随孙逸仙等革党,以驱逐鞑虏为己任,与我天国志士殊途同归。今陈炯又以此刀相赠葛荔,与我等结缘,或为天意所驱。是以我想,对陈家的过去可不追究,但对陈炯的今日,不可不察。若是陈炯人品端正,革党志存高远,能成大事,我等或可将天国巨款托于此人,助革党一臂之力,以慰天国志士并忠王的在天之灵!”
几人尽皆点头。
“请问五叔,哪能个考察呢?”苍柱道。
“就用这个!”申老爷子从苍柱手中接过宝刀,淡淡一笑,纳入袖中。
日过正午,天使花园里一片喧嚣,伍挺举领着阿祥等人在左侧空场上一总儿搭建六间新房,墙壁砌至一人多高,门窗已立起来,花园中包括阿弥公、老盲人在内的大小人等,全被麦嘉丽动员起来搬砖抱瓦,麦嘉丽自也赤膊上阵,给挺举打下手。
与往日不同的是,麦嘉丽不再讲蹩脚的汉语了,一边干活,一边对挺举呜里哇啦,对孩子也是用英语指手画脚,挺举则应之以汉英混搭的洋泾浜,交流虽说艰难,却也充满乐趣,引得麦嘉丽时不时地放声大笑。
花园里面热火朝天,花园外面却是又一番景象,头戴斗笠、一身乡下村姑打扮的葛荔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麦嘉丽小姐的每一个笑声都会让她五官扭曲,七窍生烟,但她却怎么也鼓不起冲进院中一决雌雄的勇气,因她实在寻不出哪怕是一丁点儿可以冲进去的理由。毕竟,她与伍挺举之间没有任何说得清、道得明的纽带,挺举既没向她承诺什么,她也没向挺举承诺什么,二人不过是惺惺相惜、互有好感而已。再说,挺举与麦嘉丽之间,不就是说几句洋话吗?她大小姐又凭什么不让他们二人说话?
但葛荔天生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主儿,正在低头琢磨辙儿,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小荔子!”
“老阿公?”葛荔扭过头来,吃一大惊。
“呵呵呵,”申老爷子不知何时已在她的身后,“你这鬼鬼祟祟躲在此地算是哪一宗儿?”
“我⋯⋯”葛荔俏脸羞得通红,却又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怔有半天,方才寻到词儿,给他个笑,“嘻嘻,我这不是在执行您老的差事吗?”
“差事不是早就执行好了吗?”
“嘿,”葛荔眼珠子连转几转,“小荔子这又发现新情况了!”
“哦?”
“瞧见没,”葛荔朝里面努下嘴,“阿弥公这在起房盖屋呢!”
“呵呵呵呵,”老爷子笑道,“老阿公没有看到阿弥公起房盖屋,倒是看到某人龇牙咧嘴,表情丰富哩!”
“老阿公!”葛荔羞急交集,嘴一噘,“小荔子不跟你玩了!”说罢,噔噔噔转身就走。
“等等,”老爷子冲她叫道,“老阿公这来寻你,是有件小物事儿要归还哩!”穿书吧
听到“归还”二字,葛荔忙站下来,回头看到老爷子手中拿着陈炯的宝刀,心里一动,回身接过,在手里把玩几下,嘴角浮出莫名的笑,朝花园里白一眼,小鼻孔哼出一声,一把挽住老爷子胳膊:“老阿公这辰光想必饿了,咱这就回家,小荔子为您老烧几道好菜下饭去!”
二人沿巷子没走几步,一辆马车迎面驶来。二人让到一侧,见车上坐的是鲁俊逸,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步子。
马车径直驶到花园门外,鲁俊逸跳下车,站在院门外面看有一会儿,走进院门。
“阿哥,老爷来了!”阿祥急道。
正在砌砖的挺举回头一看,紧忙扔下瓦刀,跳下搭起来的木架,急奔过来。麦小姐迟疑一下,也跟过来。
鲁俊逸自也认识麦小姐了,冲她揖道:“密斯麦,奶死吐洗油!(Nicetoseeyou!很高兴见到你!)”
“下午好,鲁老板!”麦小姐扬起满是泥土的白手,用汉语回道。
“挺举,”鲁俊逸是冲挺举来的,“快,跟我上车!”指向门外马车,率先走去。
看俊逸表情,又见他亲自寻到这里,挺举晓得是有紧急事体,便冲麦嘉丽点个头,到旁边洗过手,走到门外,刚跳上车,车夫鞭子已扬起,马车沿巷子急急驶去。
“鲁叔,啥事体?”挺举坐稳身子,问道。
“也算是桩好事体,”俊逸淡淡一笑,“昨天在总董会上,老爷子提议你为议董。彭协理起草一份抵制美货的请愿书,通知全体议董到场表决,作为议董,你也得去。”
“我?”挺举蒙了,“议董?”
“嗯,”俊逸又是一笑,“是列席议董,不算正式。老爷子的意思是,商务总会改选在即,粤商咄咄逼人,我们也得有所应对,不能退让。你名气有了,这个圈子也都认你,只要多露面,得个人缘,选举辰光,就能为甬商增加个议董名额!”
听明白原委,挺举“哦”出一声,若有所思。
马车一溜烟儿地驰到会馆,俊逸引领挺举匆匆来到二楼的议董会议室,已是迟到了,十几个议董早已到场,分别坐在几排长凳子上,打眼看去,大多情绪亢奋,就似喝高了。
总理查敬轩却没到场。
主席台上放着三张写着黑字的红纸。站在台前的是彭伟伦,正声情并茂地慷慨陈词:“⋯⋯诸位议董,彭某自立事起,即明志曰,正直达观,经世济人,惠泽国家,救亡图存。今为天下公益事,为华夏颜面事,彭某甘冒风险,在此振臂吁请诸位,共同具结请愿书,向外商部,向各地商会,向天下诸民发出公电,共同抵制美人续签《华工禁约》!”
掌声如雷。
“诸位朋友,”彭伟伦用力挥拳,“曾几何时,我华夏诸民傲视天下,叱咤风云,诸夷莫不俯首听命,唯我是尊。然而,今日中国,群夷环伺,洋人逞强,我华夏诸民等同于猪狗耳!伟伦不才,愿以小弱之躯,为此公益事甘领一切风险。所谓风险,不过是得罪美人,为美人枪毙耳。为天下公益死,死得其所,彭某愿引颈就戮!”
更加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待掌声稍歇,彭伟伦发出吁请:“为此公益事,彭某谨以上海商务总会总董、协理名分,起草三通公电:一电吁请外商部,万不可与美人续约;二电吁请南洋、北洋大臣,联袂奏请朝廷,以伸张国权,保护商民;三电吁请全国各地商会,共同声援,形成合力,共抗美夷!此三电俱已书写于此,请诸位议董自愿在空白处签字画押。凡画押者,视为同意,其名字将随同电文发往全国各地,公诸报端!”
言讫,彭伟伦提笔挥毫,率先将自己名字签下。
紧接着,马克刘挥拳上前,签过字后,故意把笔“啪”一声扔到桌面,咚咚咚地敲着桌面叫道:“诸位议董,为国尽忠的辰光到了,有种的爷们请上来签字!”
众议董的情绪早被渲染起来,这又受激,纷纷上前签字画押。
连张士杰也走上去,提笔签字。
端坐不动的唯有几个甬商议董,外加首次列席与会的伍挺举。
所有目光齐射过来。
“喂,”马克刘斜眼看过来,不无夸张地叫道,“那边诸位,大家都在看着呢!”
彭伟伦故意摆手止住马克刘,语气平和:“此为公益事,自愿画押,不可勉强!”
甬商诸议董面面相觑,面上各显尴尬,但依旧没有哪个动身。
挺举憋不住了,忽地站起,却被俊逸一把扯住。
挺举只得重又坐下。
看到所有甬商议董是执意不签了,彭伟伦淡淡一笑,数过画押人数,朗声说道:“伟伦宣布今日议董表决结果,正式议董一十五名,列席议董一名,共一十六名,缺席议董三名,实到人数一十三名,在公电上签字画押的共是八名,弃权五名,赞同三个公电的议董达到实有议董半数,超过实到人数半数,由于商务总会总理因故未至,伟伦以协理名义郑重宣布,三份公电皆获通过!”
众人鼓掌。
查锦莱率先起身,黑着脸走出会议室。
俊逸亦站起身,看一眼挺举,使个眼色。挺举跟在他的身后,缓缓走向位于三楼的总董办公室。
俊逸打开房门,挺举跟进来。
“挺举,”俊逸在主位坐下,指指沙发,“坐吧,沙发不错,软哩。”
挺举人虽坐下,心思却仍在会议大厅刚刚发生的一幕里:“鲁叔,我们为何不签名画押?”
“唉,”俊逸轻叹一声,“叫你上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个。咱是甬商,老爷子没发话,啥人敢乱签乱画?”
“老爷子为何不发话?”
“商会改选在即,姓彭的故意设此圈套,以博名声,谋大位。老爷子看透他了。另外,抵制美货,利于粤商,却不利于甬商。”俊逸直指内幕。
“为什么不利于甬商?”
“因为甬商中经营美货的最多,抵制美货,损失也就最大。”
“鲁叔,”挺举沉思良久,苦笑一声,“麻烦您对老爷子讲一声,这个列席议董,挺举不想做了。”
“为什么呢?”俊逸怔了,“难道就为这事体吗?这个不成!为了让你列席,老爷子费尽心思,差点与彭伟伦闹翻了,好不容易才算让你进来,对你寄托厚望哩。今日这阵势,你也看到了,四明眼见落于下风!”
“鲁叔呀,”挺举辩道,“眼下之争,不是商帮利益,而是民族大义,华人尊严。我们如此计较得失,恐怕要失去民心了。”
“这些鲁叔晓得。不过,鲁叔以为,真的要往大处讲,这也太大了。过大即空,空即不实。再说,跟美人续约,这是朝廷的事体,彭伟伦不过是拿它挤对老爷子罢了。我们若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打转转,瞎起哄,今后在上海滩就难以抬头了。”
挺举又要辩论,电话铃响了。
俊逸拿起电话:“士杰兄?⋯⋯哦,好的,我这就过去!”放下电话,看向挺举,“挺举呀,张总董约我谈点儿事体。方才所言,不可再提,意气用事,对谁都不利。好了,这里没啥事体了,你回花园里忙去吧。”
挺举点点头,别过俊逸,出门走了。
俊逸定会儿心神,敲开隔墙的张士杰总董室,约半个时辰后出来,一脸心事地回到房间,在沙发里闷坐一小会儿,听到士杰锁门下楼,略略一顿,出门敲响另一个房门。
开门的是祝合义。
“唉,”俊逸将士杰对他讲的略述一遍,一脸苦相道,“这可哪能办哩?”
“奇怪,”合义凝眉道,“泰记为何放出此话?”
“天晓得哩!”俊逸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就算泰记放的是个屁,也足以把在下吹向绝处了。”
合义吸口长气,闷头苦思。
“唉,”俊逸丧起脸,越发叹得长了,“商会简直就是我的扫帚星,它一选举,我就倒霉。前番选举,几家子斗来斗去,无不拿我当靶子,又拉又打又踢又逼,害得我走投无路,在老爷子门前跪了整整一夜。老爷子那里好不容易才⋯⋯”猛地顿住,似乎想到什么,“天哪,如果此话传到老爷子耳里,叫我哪能个洗脱哩?”
“只怕不是如果了。”合义抬起头来,“若是在下所料不错,眼下老爷子也该晓得了。”
“你是说⋯⋯”俊逸打个惊战。
“俊逸兄,”合义直视他的眼睛,“你必须讲实话,上次选举时,除去存在你庄上的十万两之外,泰记与你究底还有瓜葛否?”
“什么也没,我对天发誓!”
“这就奇怪了,”合义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俊逸,“既然什么也没,泰记属下的豆子为何全都投在你的碗里?”
“我我我⋯⋯”俊逸真正急了,满屋子转起圈子来,“我这是百口莫辩哪。祝兄,你随便想想,假使我真的与泰记私底下有瓜葛,我⋯⋯我干吗不去堂堂正正地坐在那把椅子上?那是议董们丢豆子公选出来的,不是红顶子颁旨任命的!”
“是哩。”合义点头称是,表情放松下来,“呵呵呵,俊逸兄,在下有点明白了!”
“快讲!”
合义不无肯定道:“泰记是在搅局!”
“搅局?”俊逸一怔。
“我琢磨,前番选举时,泰记既不想让老爷子当总理,也不想让彭伟伦当,选来选去,就选中你了,因为你脚下踏的是两只船。泰记在你庄上存银十万,应该是探探风声。”
“脚踏两只船的人多去了!”
“是哩,可只有你一人踏得安稳,生意做得也大呀!”
俊逸不吱声了。
“两家争斗中,”合义进一步分析,“无论是广肇还是四明,都托你起草章程,说明泰记押对宝了,因而在选举时,泰记系议董全都朝你的碗里丢豆子,将你选为总理,只是他们没料到的是,你撂挑子了。”
俊逸听进去了,两眼盯向合义。
“你撂挑子是步好棋,若是不然,在上海滩真就寸步难行了!失去粤商,你无非是日子难过。失去甬商,你就失去根基了。两家若是都失去,你与泰记既无亲又无故,向无往来,前头的路哪里走去?”
经合义这么一点,俊逸额上沁出一层细珠。
“泰记选上你,你却撂了挑子。此番又到选举辰光,泰记晓得收不住你,却又搬你出来,无非是想搅个局而已!”
“合义兄啊,”俊逸苦笑一声,“局还没搅哩,倒是把我先搅晕了!你讲透彻点。”
“呵呵呵,是有点绕口,我这把话说白吧。前番他们不声不响投你豆子,是真选你。此番又响雷又震鼓,是假选你!当然,是否假选你,还要听听别处风声。我这就去打听一下,如果上海滩上皆有风闻,这个假定就算坐实了!”
俊逸面色惨白,冷汗淋漓,声音都在打战:“合义兄,你得帮我在老爷子面前说句话,就把这话讲给他听,否则,我我我⋯⋯跳进这黄浦江里也洗不清爽了。”
“我这就寻老爷子去。”话音落处,合义起身收拾桌面。
“稍等一下,”俊逸终是不放心,“我这也去。”
查家府宅里,查敬轩斜躺在烟房的烟榻上,一双老眉凝成两个疙瘩,口中衔着他的阿拉伯产水烟枪,一口接一口地喷着烟雾,烟筒在一刻不停地咕噜噜作响。
查锦莱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父亲,神态静穆。
“照你这么说,”查敬轩松开烟嘴,身子坐直,“泰记又要故技重演了?”
“千真万确!”查锦莱点头,“是车总管吃饱大烟,失言透出来的。”
“不至于吧?”查敬轩再凝老眉。
“阿爸,”查锦莱显然认定了,“只要把前前后后串起来,就一切清爽了。上次选举前,还记得鲁俊逸从我们手中夺走一批洋货不?他哪来的胆子?我得到实证了,就在那几日,泰记在他庄上存银十万两!后来,阿爸和姓彭的都来委托他起草商约,却不晓得他其实已经投到泰记门下。结果呢,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竟然让他谋得高位!”
“那桩事体,俊逸也都讲清了呀!他跪一夜,冻成那样,你也都看见了!”查敬轩重新躺回榻上。
“他是没办法呀!”查锦莱有些急了,“阿爸想想看,他当选那阵,场上都有啥人理他?沪上商界,即使没有阿爸,没有彭伟伦,也远轮不上他鲁俊逸粉墨登台!场面上的难堪是他万没料到的,见实在没退路了,他才跪到阿爸这里!”
查敬轩闷头吸烟。
“阿爸呀,”查锦莱进一步砸实,“我并不是瞎猜疑的。今朝彭伟伦大闹会馆,我就坐在您的总理室里。俊逸挨着彭伟伦,再过去是士杰。我隐约听到俊逸房间电话铃响,接着是人出来。我悄悄开门,见他闪进士杰的房间。二人密谋良久,方才散场。俊逸在自己房间又关半晌,方才闪进合义的房间,不晓得对合义讲了什么。阿爸若是不信,可把合义叫来,听听他是哪能讲的。”
查敬轩又吸一口,缓缓吐出。
“阿爸,此人是头白眼狼,喂不熟呀!我们这里正与广肇恶斗,他却⋯⋯”
“好了,”查敬轩摆手止住他,“叫合义来!”又顿一下,“不,也叫上俊逸。让他俩到四明公所里,我在那儿等着!”
话音刚落,管家在门外,悄声道:“禀报老爷,祝老爷、鲁老爷来了,在客厅里恭候!”
查锦莱一怔,看向查敬轩。
“看看看,”查敬轩完全放松下来,缓缓起身,给查锦莱个笑,“说曹操,曹操这就到了。走,随老爸会客去!”
二人来到前厅会客室,一进门就看到鲁俊逸屁股高翘,当厅跪着。
“俊逸呀,”查敬轩假作不知,赶前一步,扶住他,“快起来,快起来,你⋯⋯这是跪的哪一宗哩?”
俊逸涕泪交流,语不成句:“查⋯⋯叔⋯⋯”
“哎呀呀,”查敬轩示意锦莱,二人搀起俊逸,将他按在客位上。
“查叔,我⋯⋯”俊逸说不下去了,拿袖子抹泪。
“俊逸呀,”查敬轩在主位坐下,“啥话你都甭讲了,因为你要讲的,查叔也早晓得了。查叔这正要请你和合义来的,不想你们先到一步,呵呵呵,真正是想到一块儿了。”
“查叔⋯⋯”俊逸看过来,声音哽咽。
“俊逸呀,”查敬轩声音轻柔,“查叔要请你来,是想讲给你一句话,查叔没老,脑子还不糊涂哩。有人想在我们叔侄之间挑东拨西,那是徒劳!”
“查叔!”俊逸感动,起身又要跪地,被查锦莱扯住。
“俊逸,你放一百个心,查叔永远相信你!”查敬轩给他个承诺,又转对锦莱,“锦莱,你把阿爸这句话,传给所有甬人。有啥人若再疑神疑鬼,硬说俊逸有二心,就是白长一双眼,看不明事理,不配再在四明公所里混!”
“莱儿一定传达!”
“俊逸呀,”查敬轩轻轻咳嗽一声,加重语气,“你与合义,都是查叔看重的人。查叔老了,折腾不动了,四明的未来,查叔指靠你二人哩。无论别人讲什么,你们都要做到三个心,一是不能动心,二是不能分心,三是把众心合成一心。”
合义、俊逸双双点头。
“丁大人仍在朝里,因而,眼下的结不在泰记,而在广肇,这个你俩要看清爽。不但你俩要看清爽,还要讲给所有甬人,让他们全都明白原委,不生动摇之心。彭伟伦四处煽风点火,玩出这一手,很是恶毒,大家万不能上当。记住,胳膊永远拧不过大腿,连朝廷都不与洋人争,我们这些靠洋人吃饭的,起什么哄呢?”
二人再次点头。
“不瞒二位,”查敬轩不无老辣地下出定势棋子,“就在昨晚,美国使馆有人拜访我,说是大使先生有意约谈我们甬商,我应下了。这一战,我们必须与姓彭的打到底,要让姓彭的明白,上海滩究底是啥人讲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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