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深度撞击 > 深处 人类灵魂深处的悲情宿命
  阿缺

  厄勒克特拉和欧瑞斯提兹弑杀生母,犯下有悖天伦的罪孽,也使他们成为复仇女神欧墨尼得斯的牺牲品。复仇女神总是跟着他们,使他们的良心承受着痛悔的煎熬。厄勒克特拉和弟弟只有请求神明的庇护,但即使神明的庇护也不能令他们摆脱复仇女神的追踪。

  最后,雅典娜主持法庭。控辩双方争执不下,最终决定通过投票来确定为报父仇杀死母亲是否有罪。然而支持者与反对者人数一致,关键的一票握在雅典娜手中。——古希腊神话上篇

  一

  李川早上出门时,宿管老王问他看过昨晚的新闻没。他正要问错过了什么,看看表,发现已经很迟了。他连忙骑上老式轻轨单车,在离子引擎的轰鸣声中向C大疾驶,好歹在上课前赶到了教室。他一直想着老王说的新闻,讲课心不在焉,底下的学生们更无心听讲,互相窃窃私语。

  “出了什么事吗?”李川发现今天上课的气氛格外不对劲儿,放下手里的《动力地质学原理》,问道。一个男生站起来,说:“老师,你知道昨晚的新闻吗?”“这跟我现在讲的课程有关系吗?”“有的!”男生说,“昨晚发生了一场地震,却没有一个人伤亡。”“这不奇怪,地球从来都不是安静的,平均每年会发生五百多万次地震。其中绝大多数都很轻微,甚至都察觉不到,更别说伤亡了。”

  李川皱起眉,“这是基础知识,你们大一就应该学过。”“可是,这次地震有8.5级,震源在美洲大沙漠。”“这倒是不正常了,那里并不是地壳活跃带,而且地震级数也太大了。”男生的脸有些涨红:“还有更不正常的地方!当地政府派直升机去查探,地面上到处是裂开的痕迹,驾驶员是中国人,他往下一看,发现裂缝居然组成了一行汉字,您看……”他把折叠手机递过来,屏幕翻转成十几寸,上面清晰地显示出一幅航拍的震后地表图。沙漠不再平整,布满纵横交错的深褐色裂隙,如同被揉过的旧纸片。

  李川眯起眼睛,发现较粗的裂缝互相交合,看上去确实像是几个汉字。“请……你……们……”李川仔细辨认,轻声念道,“?”“是啊,只要是识字,都能看出这一行字。太离奇了!超级地震出现在地壳稳定带,震后留下六个汉字,现在网上都在说这事儿……听说您收集了很多关于地震的资料,那您对这个是什么看法?”李川放下手机,说:“谁告诉你我收集地震资料的?”

  “其他老师都这么……”男生刚要说,发现李川的脸色已然变了,沉郁得像要滴出水来。男生突然想起,跟他说这事的老师在说完后,还补了一句:“他可怪得狠,三十好几了还一个人,下班后就回宿舍研究地震,没几个朋友,还得罪了副院长,恐怕要永远倒霉了。”后面的话就吞进肚子里了。

  下课铃声适时地响起,学生们一阵欢呼,纷纷离座。李川沉着脸,默默转身去收拾教案。男生有些尴尬,他是学生会干部,跟院里很多老师关系都不错,却独独对李川不熟悉。李川仿佛是游离于众人之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留下的永远都是这样孤独的背影。

  二

  下了课,李川走向办公室,还没进去,就听见同事们也在讨论地震的事情。

  “要我说啊,这多半是巧合。我们都知道地震是地球能量的释放,放出来了,肯定会破坏地表。那么多裂隙,横横竖竖的,你要是有心,肯定也能找到别的汉字组合。”

  “哪有这么巧!你看,这六个字的裂隙宽度几乎是相同的,所以才能一眼认出来。还有,这个‘离’字,看上去甚至像是楷书。”“小陈,你的意思是,这是人为的?”

  “我可没这么说。这事儿啊,嘿嘿,你得问李老师,我听说他家里的地震资料,光纸质的,摞起来就有半人……”小陈突然看到周围的同事向自己眨了眨眼睛,赶紧闭嘴,转过身,果然看到李川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其他同事跟李川打招呼,他逐一回应,但没说话。

  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了。正尴尬着,陈副院长走进来,环视一圈,说:“今年评职称和分房子的名单出来了,你们上学院主页看一看。”说完,他看了李川一眼,转身出去。副院长有自己的办公室,只有普通讲师才挤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办公。老师们立刻回到办公桌前,接着,欣喜的声音不时响起。有人分到房子,有人评上职称,小陈就是后者。“恭喜啊,你评上副教授,可以有自己的办公室,这下舒服了吧?”恭维声里带着明显的酸味。“其实我挺喜欢这里,办公室空荡荡,怪寂寞的。”话虽这么说,明了大规模地质武器,想夺取美洲土地。两派人争执不下,前者骂后者被“中国威胁论”吓得草木皆兵,后者则对前者的鸵鸟主义表示不屑。此外,还有一些想法也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比如这是外星人的杰作,或是末日的征兆,是玛雅预言推迟了五十几年后的重新降临。

  网上的讨论逐渐变成谩骂,李川关了电脑,走到阳台前。天色已晚,雨声不绝,路灯在雨中被淋成了模糊而昏黄的一团光。雨声中隐隐传来了哭声,李川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站在角落里,抹着眼放声大哭。

  “妈妈……妈妈,你不要我了……”女孩边哭边喊,声音透过雨幕,稚嫩而委屈。李川认识这个女孩,她住在楼上,格外调皮,经常惹父母生气。眼下,肯定是又犯了什么错,不敢回去,只能靠哭声来求得原谅。

  果然,没过几分钟,她的妈妈就出现了,拉着她回家。妈妈余怒未消,寒着脸,也不说话。

  “妈妈,我再也不敢了。”女孩小声说。

  妈妈缓和了一下脸色,说:“你要是再弄坏家里的东西,我就把你赶出去。”

  女孩连忙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看着这对母女走进楼道,李川笑了笑,也转身回屋。雨顺着屋檐滑落,滴到他头上,头皮一阵冰凉。他突然浑身一震,刚才听到的对话在脑袋里一遍遍回响,由微至强,不啻惊雷。

  他猛一拍脑门,跑回卧室,从书柜里搬出一大摞资料,都划满了红红绿绿的标注。他几乎把脸贴在资料上,仔细地凝视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这一夜,他通宵查阅,资料撒了满地。接下来的整个周末他都窝在家里,电脑连着开了几天,在浏览器访问记录里,“地球”“生命”“环境”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几个词。

  几天下来,李川的身体开始吃不消,加上之前淋了雨,他终于病倒了。

  .三

  李川拖着病体来到学校,发现办公室没人。问保安才知道,学校办了一场地震知识普及讲座,主讲人是副院长,所以老师们都过去捧场了。

  等李川赶到演播厅,副院长已经讲到了尾声:“……地球内部充满了巨大的能量,释放出来,板块活动、地表破裂,这都是正常现象。至于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什么地震写汉字,大家不要惶恐,也不要乱猜,这多半是某些人为了制造噱头弄出来的。”

  接着是学生提问。一个戴眼镜的女生举手说:“可那怎么能弄出来?有人说这是地质武器,但就目前的技术来说,根本不可能。虽然现在科技很发达,太空技术已经成熟,深海探测也日趋完备,但对于脚下这片土地,我们仍然知之甚少。”

  “我举个例子吧,你知道麦田怪圈吗?”副院长说,“最开始的时候,人们也对它很不解,认为只有外星人的飞船才能做到。但事实上,那是当地人为了吸引旅游而搞出来的名堂,制作很简单,只需要木杆、绳子和板。还有魔术,看的时候觉得很神奇,但一旦揭开原理就什么都不是了。这次也一样,虽然我不知道是谁、是怎么弄出来的,但只要同学们保持一颗求知探索的心,谣言就会不攻自破!”

  最后几个字的声音很大,响彻厅堂。老师们心领神会,带头鼓掌,学生也纷纷拍手。副院长满意地点头,等掌声弱了,拿着话筒道:“那今天的讲座就结束了,希望同学们听了之后,能有一定的收……”

  “您说错了,这次地震没有那么简单!”所有人的头同时转向,无数道目光汇聚到角落里那张惨白的脸上。“是李老师啊!”副院长笑了笑,温和地说,“那你有什么高见呢?”李川往台上走去,眩晕使他的步子有些飘。途中,一个老师起来给他让路,错身而过的时候,低声对他说:“算了!就算名单上没你,现在也不是闹的时候,私下里再说。”但李川没理会,踉跄地走到台上。“这次地震……”他深吸口气,脑袋里的嗡嗡声小了些,说,“美洲沙漠下的地壳很稳定,不应该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地震,震后的裂纹不但组成汉字,而且这些汉字还排列成了有明确意义的一句话。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跟我说的一样嘛,是有人故意而为。”“是故意而为,但不是人类。”李川摇头道。台下响起一阵哄笑,已经有学生拿出手机来拍摄了。副院长脸上笑意更浓——这可是李川自己要上来当众丢脸的,怪不得他。他饶有兴致地问:“李老师,你的意思是,这次地震真的像网上所说,是外星人干的?”

  永不停止的地壳运动,这些都在向我们展示地球的生命特征。我们是地球养育的子女,生活在它的表皮上。”

  副院长怒极反笑:“好,就算地球是生命,有智慧,养育了我们。但我问问你,既然它是人类的母亲,那为什么它现在要让我们离开?”

  “如果我身上寄生了细菌,我也会用药来杀灭它们。相比起来,地球已经很温和了。”

  “笑话!你竟然把人类比作细菌?”

  “对,人类不是细菌……”嗡嗡声在脑袋里越来越响,李川晃了晃,差点儿跌倒。他掐着手指,咬着舌头,视线却越发模糊。他声音近乎嘶喊,“事实上,人类连细菌都不如,人类是病毒!只有病毒才会无休止地扩张,疯狂掠夺资源,破坏母体的健康。我查过,自工业革命以来,环境的恶化几乎呈指数增长。到了现在,57%的水体被污染,61%的森林被砍伐,这是我们母亲的血液和皮肤啊!臭氧层几乎全部消失,我们制造的垃圾可以填满黄海,地球已经承受不了,就像母亲不能再忍受调皮的孩子一样……”

  他的声音在回荡,台下一片寂静。

  “现在,母亲要抛弃我们了。”说完,李川眼前一黑,倒在台上。

  工作人员连忙来扶他,学生们散去。回去后,有人把这段激烈辩论的视频传到了网上。

  “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我老得半截身子骨都埋土里了,耗时间无所谓。”这天,老王又下赢一局,却没急着摆棋谱,“但你不同,你得为以后打算啊!要是真被开除了,以后怎么办?”

  “你是不是怕我老是赖吃赖喝啊?”李川把棋谱摆好,说,“放心,欠你的钱我肯定能还上。这局我先走,就不信赢不了你!”

  见李川满不在乎,老王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有时他们还去钓鱼,钓到了就熬一锅汤,整栋楼都能闻到鱼香味。每次钓鱼结束,李川都不急着走,怔怔地看着落日在水面铺出点点碎金,看着波光渐隐,看着暮色覆盖。只要老王催他,他就会幽幽地叹口气,说:“再多看一眼吧!很快就看不到了。”

  半个月后,一场罕见的地震在芝加哥爆发,整座城市陷入地下,两百多万人丧生。这是人类史上最重大的自然灾害。正当全球处于悲恸中时,人们惊愕地发现,已经从公众视野中退出的美洲大沙漠上,那行汉字发生了变化,巨大沟壑组成了另外的句子——“现在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这事。已经没人相信是巧合了,大家全在猜到底是谁干的。”老王照例买了份报纸,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

  李川接过来看,硕大的标题映入眼帘:“谁为两百万亡魂的控诉负责?”报道详尽描述了芝加哥的惨状,并引用了美国政府的声明:“无论是谁,哪个组织,甚至是哪个国家,只要我们查出来,必定会让其付出惨重代价。”另外,已有十几个恐怖组织宣称对此事负责。

  李川翻了几页,果然都是类似报道,只有尾页用小篇幅报道了其他事,如“俄罗斯杀手刺杀美国总统,失手被擒”之类的。

  “要搁往常,这事一定能上头条,但现在……”老王叹息一声,摆好棋局,“来来来,今天看你能不能赢过我。”毕竟芝加哥远在另一个半球,老王只关心眼前的事情。没下多久,李川就露出败象,丢了一马一炮。轮到他了,他拿起车,却迟迟不敢落子,盯着棋局思考。老王稳操胜券,也不急,乐呵呵地晃着腿。这时,一辆黑色豪华车滑翔进来,停在院子里。两个皮鞋墨镜黑西装的男人从车里出来。他们径直走过来,问:“你是李川博士吗?”“我就是。”“我们需要你的协助。”“我知道,我一直在等。”李川点点头,又转头对老王道,“这些日子谢谢你。我屋里的东西不要了,全部送给你,虽然不多,但够我欠你的钱。”说完,他跟着西装男人上了车。车子刚离地,他又把脑袋伸出窗子:“对了,这局棋要下完。我下一步是把车沉底,你肯定会用马回防,然后我就摆炮。那接下来,我在五步之内就能赢。”

  直到车无声而迅速地在半空远去,老王才反应过来。他按李川说的步骤摆棋,发现自己果然露出了破绽,五步必死,绞尽脑汁都没有解法。

  “臭小子!”老王扔了棋,喃喃骂道,“原来是扮猪吃老虎。”

  .五

  李川并不是唯一被邀请进这间会议室的。很多人走进来,他只认识其中少部分——都是国内地质学的顶尖人物。他知道自己本不够格参与这次会议,但他与副院长激辩的视频在网上很火,拥有不少支持者,所以也受到了政府的邀请。“你是李川?”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李川往后看,发现是一个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微笑地看着他。他疑惑地问:“您是?”老者说:“我姓钱,是代表中科院来主持会议的。我看了你那段视频,很好,年轻人就应该敢想敢说!”正说着,人陆续到齐,会议开始了。钱老拍拍李川的肩,走到会议桌前,满屋子的议论声安静下来。穿书吧

  “各位都是在地质学领域有声望的人,想必清楚这次地震的始终。我就不多说废话了。”钱老说着,身后的全息影像浮现出几行字,“关于地震的猜测,目前主要集中在巧合论、外星人论、地质武器论和母亲弃儿论上面。这次会议,就是要综合以上可能性,商量出各种应对方案。”

  所有人都点头。“那我们逐一讨论。在座支持巧合论的有哪些?”零星有几只手举了起来。巧合论本来是最主流的观点,但芝加哥在地震中被摧毁,同时汉字再次改变,使得这个理论失去了大部分支持者。

  既然假定为巧合,就不必讨论方案了,议题很快跳到外星人论上。支持这个观点的人多了些,方案是一方面加强防卫,另一方面发出信号,争取与潜藏在地球上的外星人取得联系。

  支持地质武器论的人最多,认定是某些组织掌握了先进技术,能驱动地壳移动,制造恐怖的人为地震。这样的话,就需要联合处理,科学家查出地质武器所在,同时警方加大反恐力度。“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观点了,母亲弃儿论,谁赞同?”整个会议室,只有李川举起了手。周围的人诧异地看着他。“各位,他叫李川,是C大地质学院的讲师。”钱老介绍道,“是他提出了母亲弃儿论。”李川站起来,点头致意。钱老问:“那你对此有什么建议?”“我们要与地球对话。”周围的人本不屑区区一个讲师出风头,闻言更是摇头,讥讽道:“地球妈妈的家里不会装了电话吧?”李川面色不变,说出了自己的主意。“荒谬!胡闹!”会议室里顿时闹哄哄的,像一锅沸水,有人摇头,有人冷笑,有人嚷嚷,“地质学的资格可不是靠网络点击率获得的。在小学生课堂里,我听到这种话会觉得想象力不错,但在这间房子里,我只有四个字——不学无术!”

  钱老把这次会议的讨论结果报上去,除了最后一个方案,其余全部通过。于是,所有波段的信号都发出去,向外星人表示友好;地质学家研究土样,试图找出人工地震的痕迹;情报人员在全球穿梭,恐怖组织被逐一端掉……

  这个过程中,东京在地震中化为废墟。美洲沙漠的汉字再度变化:于是领导们重新翻出报告书,揉了揉太阳穴,问钱老:“这么干真的可以吗?”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啪”!计划书的最后一个方案被盖上了红章。翌日,一条招募信息在全国各地电视台滚动播出,并占据互联网所有头条。一周后,三百万应召而来的人们齐聚华北平原,在专人指挥下,有序地站成“你是谁”三字阵型。他们都背着沉重的铁块,同时起跳,大地颤动。

  两个月后,一场地震在华北平原上爆发,直升机俯视大地,十几个汉字赫然显现——为何要驱逐我们?

  可地球是我们的家园,除此之外,我们无路可去。

  我们会悔改的,环境在恢复。

  我们还没有能力使所有人都登上宇航舰。

  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您还在吗?

  请回答我们。

  .六

  李川回到C大的时候,已经是四年后了。与地球的对话很耗时,一次问答就需要两个月。刚开始,各国都在组织人民跳跃沟通,地球逐一回应。人们渐渐了解了这个行星尺度的生命体——地球类似于单细胞生命,大气层、水体、岩层分别对应细胞壁、细胞液和细胞核,它的信息采集及思维运算都集中在地心。此外的很多细节,还属未知。

  但到了后来,当所有人都恳求能继续留在地表时,得到的回答就是一片沉默了。沉默意味着坚决。每隔一段时间,地震就会毁掉一座城市,以示督促。无奈之下,各国只能全力制造舰只,准备进行外空间移民。李川顿时清闲下来,便跟钱老请了假,回C市看看。

  正值深秋,枯叶在萧瑟的风中发抖,空气又干又冷。他缩着脖子来到职工宿舍,发现宿管已经换成了一个女的。

  “你问老王啊?他收拾东西回老家了。现在都在分配移民名额,他说年纪大了,就不去争了。他还说,他母亲过世之后,就以为没有亲人了,现在发现还有个地球妈妈,想趁晚年多陪陪——虽然这个妈妈要赶我们走。”

  李川怅然若失地听完,正要转身离开,妇女又迟疑着问:“你是那个地质学家吧?我在电视里见过你的采访。多亏你了,不然我们永远都不知道脚底下这片土地是活的……”

  李川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银杏树光秃秃的,校道上人很少。叶子在地上滚动,整个校园一片荒凉。

  “李老师。”身后突然有人叫他。

  称呼已经有些陌生了,但他记得这个声音。他转过身,果然看到陈副院长小跑着过来,脸上满是殷勤而胆怯的笑。

  “是副院长啊!”李川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这可真是稀奇,您居然跟我打招呼了。”

  “你是学校的骄傲,应该的应该的……”

  “怎么会呢?我记得我都要被学校开除了,我想您都不会跟别人提起我,嫌丢人吧?”

  副院长欠了欠腰,连连摇头,头上几缕白发在秋风中抖动。李川愣住了:这两年来,他想过很多羞辱副院长的办法,但现在,看到对方唯唯诺诺甚至略带佝偻的样子,他发现竟生不起气来,仿佛过往一切都烟消云散。

  他叹了口气,说:“你有什么事吗?”副院长犹豫了一下:“我想求你件事。我儿子一家三口,申请了几次都拿不到移民名额。现在你是名人,有影响力,能不能帮我弄三个名额?”“只要三个?你呢,不走吗?”“我本来就是该退休的年纪,估计活不了十年。我以前是不地道,得罪了你,但毕竟共事一场……”李川点点头:“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吧!”“你……”副院长一愣,他事先想了很多说辞,低声下气也能忍,却没想到李川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当整个人类都要被驱逐时,个人恩怨实在是微不足道,以前的事就算了吧!”李川望了望昏黄的天空,无数星辰隐在那背后,却看不到,“不过,就算在太空生活,也不容易。我们还没有找到适宜居住的行星,只能在宇宙中流浪,那会很寂寞的。”副院长哆嗦着嘴唇,深深鞠了一躬,哽咽道:“不管怎么样,能活下去就好了。”是吗,只要能活下去,哪怕无家可归,哪怕永远流浪,也是值得的吗?李川怔怔地想,直到脖子仰得酸了,也没想出答案来。

  几只大雁在半空掠过,叫声格外寂寥。辞了副院长,李川爬到教学楼顶,风倏地变大,衣摆猎猎鼓荡。他坐在栏杆上,看着天色渐暗,看着华灯初上,高大的建筑在黑暗里站成模糊的巨人。这才是人类能够生存的环境。而一旦移民到宇宙,等待人类的将是一片未知,或许文明之火会熄灭在那无边无际的虚空中。他在楼顶坐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深夜时才站起来,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钱老吗?”他哆嗦着,声音在寒风中飘忽,但无比坚定,“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让人类留在地球上。”

  中篇

  .一

  “快出来!”话音未落,破损的承重墙在余震中轰然倒塌。汤姆的心顿时揪起来。所幸灰尘弥漫中,一个人影迅捷地奔出来,脸上满是尘土,怀里抱着一个昏迷的男孩。“要是迟一秒钟,你就被埋在里面了!”汤姆心有余悸,大声呵斥,“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不能再这么冒险了!”“下次不会了……”那人微微喘气,胸前起伏,竟是个女人。她短发齐肩,满脸尘土遮不住面容的清秀,典型的亚裔面孔。

  “见鬼,南宫,你上次就是这么答应我的!”“以后再说吧,这孩子失血过多,你赶紧把他送到医院。”南宫璇把孩子递过去,蹲下来,深吸好几口气。刚才她一听到小孩的哭声,就奋不顾身地冲进危楼里,现在回想起来,才后怕得心脏狂跳。休息了一阵,南宫璇站起身,环视四周。这是震后的哥本哈根。它曾被誉为全球最美的城市,现在却以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姿态铺展开:大地像是被成群巨兽蹂躏过,沟壑密布,裂缝纵横,建筑物密集倒塌,视野里只剩一片苍灰色,以及零星的救援者。余震未消,脚底能感受到隐隐的脉动,南宫璇知道,这是地球母亲的呼吸。

  略带咸味的风从波罗的海刮来,在废墟中穿梭,像是呜咽,又像是一曲哀歌。

  休息好后,她匆匆赶往医院,得知那男孩叫拉穆斯,十岁,被埋了九天,是靠吃死老鼠和喝尿活下来的。他的腿被压住,血管阻塞坏死,即使截肢也不能保证脱离危险。

  “疼吗?”南宫璇看着病床上的男孩,心疼地说,“不过你真坚强,很多大人都撑不了这么久!”“我的爸爸妈妈呢?”南宫璇心里一抖,脸上挤出笑容,说:“放心,他们被救出来了,在别的医院,等你伤好了他们就来接你。”拉穆斯的脸十分苍白,金色头发耷拉着,咳了几声。他似乎有些累了,慢慢闭上眼睛,眼角却滑出泪。“你先休息,姐姐会再来看你的。”南宫璇俯身亲吻他的额头。“他们是不是死了?”

  但你屁股上的细胞肯定会死几个。地球也不想伤害整个人类文明,但要惩罚,就顾不得个体伤亡了——我们就是屁股上小小的细胞。只要不对整个人类文明造成致命伤害,地球是不会在意的。”

  拉姆斯似懂非懂,想了好久,才撇着嘴说:“我妈妈才不会打我屁股呢,她可疼我了!”几天后的晚上,南宫璇刚从医院出来,就看到了站在墙角抽烟的汤姆。火光在黑暗中明灭不定,照得汤姆粗犷的脸也一闪一闪。“怎么了,有事找我?”汤姆深吸一口烟,吐出烟头,踩灭:“这里的搜救工作基本上结束了,所以,救援队打算去莫斯科——今天早上,那里发生了地震。”“好的,我这就收拾东西。”尽管舍不得拉姆斯,但想到还有更多人需要专业救援,南宫璇便立刻点头,“我们明天什么时候走?”“不是‘我们’——你不用去。”“为什么?”南宫璇愣住了,“是不是因为我每次都冲进去救人?我发誓,以后一定听你的指挥!”

  “不是的,你有更重要的任务。”汤姆拿出一块晶片,晶片四周立刻翻转扩展,延伸成A4大小的显示屏,上面流水般显示出南宫璇的资料,“这是我给你写的推荐信,已经被北京方面通过了,他们同意你过去参加应征谈判员的面试。”

  “谈判员?跟谁谈判?”“跟地球。”见南宫璇一头雾水的样子,汤姆耐着性子说,“你可能没看新闻。是这样的,前不久,中国决定实施一个让人类继续留在地球上的SP计划——拯救人类。计划的内容是派人到地心去跟地球谈判。本来所有人都觉得这很荒谬,但提出这个想法的人叫李川。

  正是他想到了母亲弃儿论,还提议用脚踩地面的方式跟地球交流——刚开始这两个想法被人们视为荒诞,但事实证明他都对了。他说,地球本可以轻易毁掉人类,但还是不嫌麻烦地警告和催促,说明地球对人类还有感情。”

  南宫璇用心听着,点点头。“踩地面来沟通太耗时,主要是因为通过震动的信息传递方式太慢,而地球的思维中枢在地心。到了那里,直接跟地球说话,就相当于省去了反射弧,会快很多。最重要的是,”汤姆把手按在南宫璇肩上,郑重地说,“到了地心,让地球亲眼见到我们,看到它的子女们,或许它就不会赶我们走了。就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母亲一样。”“那为什么要推荐我?你才是队长,一手创建了这个人道主义组织。”“你是最适合的。中国方面的要求,是懂谈判,会说汉语,地质知识过硬,而且,还要是女性——善良的女性。你是中国人,有心理学博士资格,参与过地质调查……至于最后一点,我可以向上帝保证,你绝对符合!”南宫璇说:“可是,我想跟你们一起去救人。”“听着,南宫,现在航天技术虽然跟五十年前相比有很大进步,但想在十年内把所有人转移到太空中,是不可能的。最多只有一半人能进行星际移民。这意味着,六年后,有接近四十五亿人会死。所以,你要去应征,那样你会救更多的人。”

  黑暗中,汤姆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即使隔着衣服,她也能感受到皮肤上的炙热感。第二天,跟拉穆斯道别后,南宫璇登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二

  刚出机场,一股沙尘便迎面扑来。南宫璇一手捂鼻,一手招了辆出租车。

  司机边开车边喋喋不休:“北京这地儿,现在还没出啥事,可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给震没了。嗨,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住得好好的,突然要被赶走!”

  南宫璇没搭话,望向车窗外。外面是北京昏黄的天空,几丝旧棉絮一样的云耷拉在空中,没有鸟儿飞。车子驶上二环,一路朝地质所开去。南宫璇问:“这里怎么不堵车了?”

  “这是什么地方?”司机用鼻子喷了口气,“怎么说也是京城!多少有钱的有权的!移民的名额一放出来,怎么说也得先顾着咱北京人。人一走,地也就空了。”

  “是吗,那你怎么还留着?”司机顿时闭上嘴,好半天才嗫嚅着说:“我……过阵子我也是要走的。”南宫璇不置可否。就算有北京户口,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移民,但她没说出来,闭目养神。到地质所的大院后,她行李都没放下,按照标识进大厅去办手续。让她吃惊的是,大厅里居然挤满了人,各色人种都有,闹哄哄的。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维持着秩序,让大厅里的人排队。等到南宫璇排到队前,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了。她把证件递过去,工作人员扫描一遍,点点头:“嗯,有你的记录。来,拿着这个挂牌,三天后到这里接受考核。”

  “好的。”南宫璇把挂牌接过来,又问,“那我这几天住哪里?”

  “哦,来应征的人实在太多,我们包下的宾馆酒店都住满了。

  你在北京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

  “那你得自己想办……”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说,突然看到屏幕上南宫璇的推荐信,一脸惊讶,“你是救援队成员?汤姆•帕克的救援队?”

  南宫璇点点头。

  工作人员顿时对眼前这位风尘仆仆的女子肃然起敬:“你们都是好样的,无偿救援灾区,我在电视里面看过对你们的报道。”顿了顿,他打开抽屉,“一个高官的老婆也来应征,这张房卡是给她预留的,来,你拿走。”

  南宫璇到了酒店,放下行李,立刻给哥本哈根医院打电话。医生说拉斯穆的病情并不乐观,腿部断口有恶化的趋势。但当电话被交给拉斯穆后,她还是听到了爽朗轻快的声音,仿佛病魔并没有在这个少年的天空里掺杂一丝阴霾。

  “姐姐,你要加油,你一定能选上的!”拉斯穆在电话里肯定地说。

  .三

  第一轮考核是笔试,内容无所不包,地质学、历史学、汉字学……光试卷就有十几页。地质所严格按分数筛选,来应征的数千人中,留下的只有一百人。

  看到名单上有自己的名字,南宫璇松了口气。接下来的五天都没事情,她打算好好游一下北京。

  天空依然昏黄,像一张在古旧岁月里粗糙泛黄的纸。北京这座古城笼罩其下,也带着时光磨砺的苍凉感。这趟游玩并不尽兴,南宫璇到香山,只发现一片枯败;上了长城,满眼都是黄沙尖啸的场景;而名满天下的天安门广场,也因行人寥寥而显得有些萧索。

  第四天下午,她到了故宫。古老皇城沉默在金色阳光的沐浴中,门前只有一个老头在卖门票。看到南宫璇,他咧嘴笑道:“今天不错,还有两个顾客。”

  “怎么会这么少呢?”南宫璇一边掏钱一边问。

  “唉,都在想办法弄船票,弄到的立刻就走,弄不到的在家里惶恐不安。没什么人有闲心来这里。”老头叹口气,“世道变了。故宫也不是原来的故宫了,早些时候,被砸坏了很多东西,你也看不到什么了。”

  南宫璇默然,把钱递过去。

  老头扯下一张票,却没收钱:“算了,进去吧。”

  南宫璇摇摇头,但老头倔强,硬是不肯收钱。她只得无奈地走进去,临进门前,她听到老头在身后再度发出一声长叹:“世道变了啊……”

  正如老头所言,故宫被损坏了不少,到处残砖碎瓦,倾圮的墙壁似乎在哀声诉说着什么。南宫璇知道,这种破坏,并不是出于地震,而是人为。

  当地球要驱逐人类的消息传开后,世界一度陷入混乱。谁都不知道下一个被震毁的会不会是自己的城市。网络上弥漫着悲伤绝望的气氛,而现实更加疯狂。无数教派趁机兴起,敛财行骗。无数人上街游行,好事者趁机起哄,游行变成暴行,打砸抢烧,犯罪率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峰。故宫就是在这纷乱中被破坏的。各国政府花了很长时间,动用军队镇压,才逐渐恢复社会体制。

  但无论怎么恢复,有些东西肯定是回不来了。一个在薄冰上行走的世界,每前行一步,都会失去它曾拥有的美好。

  就像眼前的故宫。

  太和门前的狮子雕像被推倒了,公狮碎成几块,母狮侧躺着,空洞的眼睛望向远处。南宫璇伸手去摸,粗粝的触感在手心蔓延。

  再往前走,转过几个墙道,她发现已经不记得回去的路了。故宫深广曲折,以前就有不少人迷路。她有些着急,快步找路,但没有效果。最后她坐在一处台阶上,太阳西沉,淡金色的光辉在断壁残垣上缓缓游移。

  一个男人走进视野,拿着相机,走走停停,对断壁残垣拍着照。男人也看到了她,坐过来,揉揉腿:“你是第一次看故宫吗?”

  “嗯。”

  “那太遗憾了,以前的样子才好看,夕阳照过来,从那里,”男人指着远处的乾清宫,“到这里,都闪着金色。那才像是皇宫的样子。”

  “你以前看过吗?”男人摇摇头:“没有。所以我才觉得更加遗憾。现在的故宫都快成废墟了,跟圆明园差不多。圆明园是英法联军破坏的,故宫,却是毁在自己人手里。人啊,发起疯来,真是……”南宫璇有些奇怪地抬头,打量起这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他样貌普通,眼神却透着一股子苍凉。不知道是他本身的气质如此,还是倒映在他眼中的古老的、荒废的故宫所致。“你说,自然界这么多物种,为什么最后爬上进化树顶端的,是我们人类?”男人这样问着,眼睛却看向渐渐下沉的夕阳。西边仿佛有潭深渊,在一点点把太阳往下拉,光线变得暗淡。“是因为人类对感情有了真正的领悟吧!”南宫璇思索着,说,“原始社会,一群族人住在一起,努力使每个人都能活下去。提供这种凝聚力的,就是感情。优胜劣汰,感情是人的优势,当然,其中也伴随着智力上的提升。”“你是说,人类爬上进化树,是因为我们有——”男人似乎不愿意把最后那个字说出口,“爱?”“是的。”男人突然笑起来:“嘿嘿,真是幼稚!我告诉你,人类之所以能够进化繁衍,统治地球,是因为贪婪!这是埋在基因里的欲望。从古至今,我们的战争就没有停过。我们占领地盘,猎杀其他物种,我们掠夺资源。这才是我们的看家本领!你看,如果不是这种贪婪,我们根本不会这么快被地球赶走。”www.chuanyue1.com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狂热。南宫璇有点被吓到,往旁边挪了挪。男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再笑,也没说话。两人坐在台阶上,断墙的阴影慢慢覆盖过来,起风了,沙子在地上摩挲。“走吧。”男人站起来,“再不走就很晚了。晚上这里可不安全。”南宫璇点点头,跟着男人走出了故宫。卖票的老头还在,孤零零的,一头萧索的白发在风中凌乱。而天边的夕阳,正无力地洒下最后一抹余晖。

  .四

  第二轮考核是面试,考查心理素质。南宫璇被十几个专家围着,回答起问题来还是淡然从容,吐字清晰。整个过程都很顺利。“好的,我们没有别的问题了。”南宫璇道了声谢,起身要走,这时,办公室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等一下,南宫博士,我还有一个问题。”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角落里看去。那人之前一直没说话,南宫璇也没有留意到,但现在,她的眼睛像针扎似的抽搐了一下——是在故宫里遇到的那个男人。“这是李川博士,SP计划的发起人。”一个专家笑着介绍。南宫璇有些愕然,但脸色未改:“还有什么问题呢?”“我想问,你觉得是什么,使我们人类在自然界中脱颖而出,占有领导地位的?”“是因为我们懂得爱和尊敬。”

  “哦,”李川笑笑,“是吗?”然后便没再说话。回到宿舍后,南宫璇把行李收拾好,然后等着自己被淘汰的消息。名单一出来,她就打算起身去莫斯科找汤姆。但到了晚上,名单公布,最后剩下的十人里,赫然有她的名字。另外的九人,无一不是声名显赫之辈,她在网上查了一下,惊讶地发现,其中竟还有欧洲某国的公主。最后的审核安排在十天后。在第九天晚上,南宫璇接到了来自哥本哈根的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医生的语气很凝重,让她心头掠过一丝不祥之感。“怎么了?”“是拉斯穆,他病情恶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南宫璇只觉得心口一凉,像被塞进去一块冰。她握电话的手有点颤抖,深吸几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问:“他现在怎么样?”“陷入昏迷中。但他在昏迷前,说希望能够见你一面。”医生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最后一面。”“好的,我马上过来。”放下电话,她立刻上网查机票。要是现在过去,最早回北京的飞机是在后天,那明天的考核就赶不上了。她揉着太阳穴,拉斯穆天真纯净的笑容在脑海里浮现,随着记忆涨落,越来越明晰。她咬咬牙,给地质所的办公室打电话。已经很晚了,但电话还是立即接通。“喂?”传来的是李川的声音。“我想请假。明天的考核能不能往后延迟几天?”“南宫博士?”李川听出了她的声音,“不能。不可能让所有人都等你。”“可我有急事,必须要离开一趟。”“难道现在还有比拯救整个人类都急的事吗?”南宫璇一愣,临行前汤姆的谆谆叮嘱又回响起来。的确,整个人类和一个垂危的男孩放在天平两端,孰轻孰重她自然知道。但……但她怎么能辜负那个男孩清澈明媚的眼神?“还是不行,”听了事情的原委,李川的语气依旧冰冷,“我们为这件事花费了你想象不到的人力物力,不能这么当儿戏。”南宫璇闭上眼睛,长长吸了口气:“那我退出。”“什么?”“我说,我退出这次应征。”“你想好?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你会为你说的话后悔的。”“是的,我肯定会后悔,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南宫璇不想多谈,“祝你们顺利。”“等等,别挂电话。”南宫璇拿着电话,但听筒里只有尖锐而繁杂的声音,似乎是一大群人在激烈地交谈着。过了很久,李川的声音才再度传来:“南宫博士,你还在吗?”“在。”

  “请你认真回答我,”电话另一头的李川郑重地说,“你愿意为人类的生存深入地心,用你的全部才能来跟地球谈判,替整个人类文明争取尽可能的生存资源吗?”

  “我愿意,但是我现在要去哥……”

  “从现在开始,南宫博士,你正式加入SP计划!欢迎你!”

  后来南宫璇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测试。拉穆斯没有病危,医生的电话,只是为了让她做抉择。而其他九位候选人,也面临了同等重要的选择。比如那个欧洲国家的公主,她母亲苦苦哀求,让她回家看一眼病危的父亲,但她拒绝了,说要为了拯救全人类而留在北京。

  “你们的抉择都是正确的。”李川对这些不满的候选人解释,“出于理智,你们应该这么做。但这次不同,我们要让地球看到人类的善良,这一点至关重要。人类跟地球是两个尺度不同的生命,我们的智慧、权势和财富,这些东西在地球看来一文不值。只有善良才能激发它的母性,而母性,是我们能够留在地球上的唯一筹码。”

  .五

  成为谈判员后,南宫璇的生活一下子忙碌起来。她要参加发布会,和李川一起,对记者信誓旦旦地表示能够劝说地球;她要收集各国的文化资料,以便于见到地球后能够展示人类灿烂辉煌的文明;她要通过分析地震位置分布,研究地球说过的话,以此来分析地球的性格……

  绝大多数时间里李川和她在一起。李川工作时全神贯注,不爱说话,有时候南宫璇都怀疑那天在故宫遇到的男人到底是不是他。“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一次休息时,南宫璇忍不住说,“在复试时,你问我为什么人类能够进化。我记得在故宫时你问过我,为什么问第二遍?”李川说:“因为当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也知道了我自己对那个问题的答案。我想看看,你会不会因为要讨好我,而选择我的答案。你没有,说明你坚信人类是因为爱而进化,这个观点虽然幼稚,但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你并不普通。最后测试时,我听到其余九个候选人都选择留在北京,都快绝望了。我的计划最关键的,就是谈判员的善良。幸亏还有你,不然,这个计划就会取消,政府只能把希望放在全力移民上。”

  这次聊天拉近了他们的关系。但真正让他们不再生疏的,是那个夜晚所看到的景象。

  那天,回住处时天已经黑了。无尽的夜色笼罩着城市,建筑站在夜的背景里,模糊得像融化了一样。街上人很少,路灯把南宫璇的影子拉长又压短。她独自走着,长街空旷,街边的店铺大都关闭了,门户紧掩。“南宫博士,等等!”南宫璇回过头,看到李川快步走过来,喘息不已。“你跑过来的?”她不解地看着他。“嗯,你落了外套。”李川把外套递给她,“外面有点冷。”“谢谢。”两人并肩走着,路灯伸向远处,街道长得没有尽头:“对了,我一直很好奇。”南宫璇突然开口,“你为什么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研究盖亚假说了呢?在此之前,它被主流科学界摒弃,你一个人研究,很辛苦吧?”

  “嗯,连我的导师也劝我放弃,他希望我把注意力放在更有经济效益的研究上。”李川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缩着肩。

  “那为什么还一直继续呢?”

  “我七岁的时候,家乡发生了一场地震。”李川顿了一下,深深吸气,清冷的空气润进肺腑,“我在院子里玩,亲眼看见房子像积木一样倒塌,我父母、爷爷和姐姐全部被埋在里面。”

  “啊?”南宫璇连忙说,“对不起……”

  李川木然地摇头:“不用,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从那之后,我就开始研究地质。后来翻阅到盖亚假说,觉得很多地质疑点都能说通了,就更深入地研究。”

  南宫璇垂着头,不知如何回答。她原以为李川只是运气好,研究方向恰好跟人类危机挂钩,所以成了全人类的明星。但现在,她知道了世界上没有巧合,所有伟大的成就都源于漫长岁月的积累和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抬起头,正想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却突然听到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有人!”李川皱眉,迅速拉起她的手,跑到街边一个广告牌的阴影里。大移民以来,社会管制逐渐松散,很多买不起船票的人开始自暴自弃。这个时间的街上,并不安全。

  但看到涌出来的人群后,李川松了口气——那是一大群老人。他们从每个街巷里走出,汇聚到主街上,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支电子蜡烛。光辉荧荧,照亮了他们那皱纹纠结如树皮的脸。

  老人们没有交谈,沉默地汇聚到一起,烛光渐渐联结成一条光河,淌向前方的广场。“他们是……”南宫璇沉吟一下,“是留守者吧?”

  “嗯。”李川点头。由于运输压力,很多老人自愿放弃了移民权,甘愿留在地球上。李川见过许多关于留守者的新闻,画面中,子女乘坐飞船离开,地面上只有拄着拐杖的老人久久遥望,满面萧索。其实政府并非不顾人情,也多次劝说他们上船,但老人们固执地拒绝了。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想把生存的机会留给后代,另一方面,却是出于对地球的歉意与不舍。

  “我们跟着去看看吧!”李川看着流动的人群,轻声说。他们走在人流后,出了大街,来到城北的一处建筑空地上。其他方向也涌来了几群人,汇合在一起,每支烛光后是一张苍老的脸。空地上的老人成千上万,互不交谈,捧着蜡烛站立。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开始。”随后老人们缓慢而有序地移动,烛光流转,一张张脸忽明忽暗。南宫璇看着眼前离奇的一幕,问:“他们在干什么?”“应该是准备跟地球交谈,点蜡烛是为了确定各自的位置。”正如李川所说,老人们很快就站定了,组成有序的纵横和转折图形。只是南宫璇离他们太近,即使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黑压压的脑袋和漾成一片光海的烛火。

  李川突然拉起她的手,向后跑去,她不由地跟着他的步伐。他们跑到一栋废弃建筑物里,在深黑的楼道里奔行,跑到十层时,南宫璇已经气喘吁吁。此时震动传来了,一下一下,楼道有规律地晃动着。这表明老人们已经开始蹦跳了。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爬到了楼顶,刚一上去,呼啸的风便猛扑过来。南宫璇发梢飞扬,险些被风吹倒,幸好李川及时拉住了她,并为她挡住了大部分风。

  他们走到护栏边,俯视空地上的人群。老人们沉默地跳着,烛火荡荡,大地震动不休。而那些明亮的烛火,在沉沉夜色中互相勾连,结成了七个硕大的汉字——“妈妈,请原谅我们。”

  .六

  穿梭器是在两年后制成的,从美国运到北京。

  一掀开幕布,所有人都为这个极具工业美感的仪器惊呆了。它呈梭形,长近十米,后部有强力推进器,前部的钻头闪着冷光。李川抚摸着穿梭器的外壳,赞叹道:“这是中微子材料,特殊加工过,不但坚硬得能钻开钻石,而且隔热,即使掉到岩浆里也不怕……”

  穿梭器中部的门弹开,李川立刻弯腰进去。南宫璇也跟进去了,里面挺大,大约是半径2.5米的圆柱形空间。而驾驶室里,前后摆放着三个座位。

  她知道,SP计划需要派三个人下去。她是谈判员,李川负责驾驶穿梭机,最后一人则是由美国军方指派。这台穿梭器耗资近百亿美元,美国付了大半,条件就是要送一名美国人下去。而让南宫璇疑惑的是,这两年来,她从来没见过那个美国军人。据说他正在某个基地参加训练。

  接下来的日子,李川和南宫璇都在穿梭器里进行模拟训练,并将在地底可能会遇到的种种困难都预测出来,一一商量对策。两人合作很默契,毕竟过了两年,二人的磨合已近完备,甚至滋生出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训练完后,他们总会一同离开,在路上聊天闲逛。这景象落在旁人眼里,不可避免地传出了流言蜚语。这天,结束了训练,正要离开,李川突然被钱老叫住了。他有些不安,以为被人告状,解释说:“其实我和南宫博士只是……”钱老表情凝重,摆摆手:“准备一下,换身西装。飞机在外面等着。”“去哪里?”“纽约,你要去参加联合国的一个会议。各国领导人都会出席的。”

  几个小时后,李川踏上了纽约的土地。几个神情冷峻的特工在机场接到他,把他带到位于曼哈顿东河沿岸的联合国总部。在一个隐蔽的会议室前,他们停下来,示意李川推门进去。

  很久之后李川才意识到,这是命运的一扇门。他踟蹰在门外,懵懂无知,纽约的阳光明亮;但他推门而入后,命运却已转身,对他展现了阴冷恐怖的面孔。

  下篇

  .一

  一架空天飞机从地球轨道高速下降,穿过大气层后,缓慢减速,稳定航行在距地面一万米的高空。

  宽阔的主舱中间,坐着一个穿黑色长袍的男人。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军人在他四周站着,手都放在枪柄上,紧盯着男人,目光憎恶而畏惧。他们不能离男人太近,过去的六个月中,已经有太多的例子告诫了这一点,每个例子代表一幅星条旗和一具棺材会派上用场。

  男人对这些虎视眈眈的特种兵视而不见,满脸冷冽。主舱里一片安寂,只有空气的呼啸。

  高空中,一架客机无声地接近,与空天飞机保持共速,衔接通道在两架飞机间展开。

  一个军人说:“起身,有人要见你。”

  男人沉默着站起身,径直向衔接通道走去。高空寒冷凛冽的风被金属通道挡住,发出呜呜响声,似乎一个透明的怪兽在哀嚎着拍打管道。

  他进入了客机的内舱。

  按照墙壁上的箭头指示,他穿过了数道门廊。这期间,他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这与这架号称“空中酒店”的飞机在他心中的印象不太符合。最后他走进了一个幽暗的小房间,里面正坐着一个人,隐在阴影中,他看不太清。

  “这是你第一次离我如此之近。”阴影中的人说,“六年前,你离我一千二百英尺,那是你的最佳狙击距离。但很遗憾你失手了。”“我没有失手。我射中了目标,我只是没想到他是你的替身。”男人冷哼一声。“不管怎样,你暴露了自己,我的人抓住了你。你做过的事情足可以让你死五十次,但我没有那样做,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总会有用处的。”阴影里的人继续说,“现在就是时机了。过去的六个月中,我安排你进行了全面的无重力格斗训练,为此,又有十七条人命在你手中消失。我和你都有罪,但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任务。”“我现在不想做任何事,除了杀死你……就像我六年前打算做的一样。”男人扭动手腕,阴影里的人离他不到十英尺,他只需要两秒钟就可以扭断其脖子。但他知道,这个房间外至少安排了7个狙击手,有超过30支枪管对着自己,他们可以在0.5秒内让自己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爆开。所以他只是冷笑着摇头。阴影里的人拍拍手,两个壮汉走出来,把男人按住。一支针管刺进他手臂,注射了什么东西,阴冷而刺痛的感觉在血管里蔓延。“这是纳米毒。现在它们藏在你的身体里,我只要按下开关,它们就会立刻吞噬你的心脏。”男人抽着凉气,嘶哑地笑了:“你以为用死亡来威胁我会有用?”“我还不至于幼稚到这个地步,它们只是用来预防。你不要急着拒绝,先看看这个。”一块显示屏被放到男人面前,上面流水般涌出文字:“它只显示一遍,所以,你得快速而仔细地阅读。”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渐渐地,一抹微笑在嘴角扬起。看完后,他抬起头,眼角因激动而颤抖不已。

  “好的,这个任务我接受。”两架飞机继续并行,穿过厚厚的云雾,阳光洒在机身之上。客机正上方,“空军一号”的字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南宫璇是在一个山坡上找到李川的。他不知坐了多久,抬起头,望着傍晚的天空。南宫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最后一抹晚霞也在天际消逝,沉沉暮色自西边涌来。偶尔划过一道亮光,自下而上,倏然消失在遥远的黑暗夜空中。那是移民飞船,载着背井离乡的人,去往空旷未知的宇宙。

  移民潮已经持续了六年,但滞留在地球上的人,还有70亿左右。造船厂日夜赶工,飞船一出厂就立刻载人升空,但这样的速度远远不够。如果谈判不顺利,恐怕灾难来临时,会有超过50亿人无处可逃。

  “李博士,”她轻声说,“走吧,他们已经在等着了。”李川恍然回神:“哦,对了,今天是SP计划实施的日子。准备了这么久,终于要开始了……”他这个样子让南宫璇很担忧。前几天他去联合国开会,回来后就心神不定,她问过,但他只是摇头。“咦?”她看到李川的脖子上有一条红绳,“你什么时候买了吊坠?我记得你不喜欢佩戴这种东西。”李川把吊坠从衣服里拉出来,握紧,金属的冷感在手心沁开。他说:“要去地心了,我买来保佑自己,希望一切平安。希望还能爬出来看这片天空。”

  南宫璇点头。这次任务确实很危险。人类已经对头顶几光年内的空间了如指掌,肆意驰骋,但脚下距离仅仅几千千米的地心,仍然是一片神秘。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边隐约看到一轮月亮时,李川才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说:“别担心了,走吧,我们去拯救人类。”.二

  飞机把两人运到了距离名古屋海岸200千米处的太平洋海域,一艘航母正静静地浮在海面上。夜幕悬月,疏星点点,微光在海面上荡漾,偶尔有鱼类浮出,将波光击得聚散离合。

  两人走出飞机,咸湿的海风在甲板上掠过。矍铄的钱老已经等着了。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高大男子,身穿美国陆军军装,手里提着一个箱子。

  “这是韦德上校,他将跟你们一起,深入地心。”钱老介绍说。李川和南宫璇点头致意,韦德则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你们是人类的希望和骄傲。”钱老的语气有些颤抖,“数十亿人的生存都仰仗你们了,请务必尽力。”“我们一定会完成任务!”李川郑重地说。南宫璇则不解地看着四周。偌大的甲板上,只有他们四人以及不远处被幕布遮住的穿梭器。她以为会召开发布会,毕竟SP计划耗资巨大,且担负了全人类的希望。但现在,一切都在夜色的遮蔽下秘密进行。

  钱老掀开幕布,呈完美流线型的穿梭器显露出来。中微子外壳在月光下如同淌着的水一样,流光四溢。舱门开启,李川坐上了驾驶座,南宫璇坐在第二个座位上,韦德抱着箱子,沉默地坐在最后面。

  甲板逐渐抬高,几秒后,穿梭器滑到甲板边缘,“咔”的一声,甲板突然收回,穿梭器笔直地落入海中。

  “哗”,水花四溅,海面上的月光上下起伏。遥远的地方响起海鸟扑腾的声音。

  在失重的一刹那,李川启动了穿梭器,钻头急速旋转。在嗡嗡振动声中,穿梭器破开森寒的海水,如炮弹般向下射去。这片海域下的地壳是全球区域内最薄弱的,钻头将轻易钻开地层,让三人一直向下。

  穿梭器在海水中下坠,此时的海中一片昏暗,李川的视线透过观望窗,只能看见黑暗在窗外如铁般凝结。偶尔有发光的深海鱼类掠过,拉出一道流影,转瞬即逝。

  “马上就要到海底了,注意!”李川沉声说。话音未落,钻头撞到海底土地,剧烈的抖动传来。南宫璇还好,但韦德上校显然还没有习惯穿梭器的运作,身体向前一撞,脑袋磕在南宫璇的座椅后背上。箱子也被摔出来,落在南宫璇脚边。

  “小心。”李川头也不回,“这是去地心。在此之前,只有小说和电影里的人做过同样的事。”钻头如搅豆腐般破开泥土,一头钻进地里,震动逐渐消失。李川放开操作柄,启动自动驾驶,“现在我们还是在地表,穿梭器保持37千米/小时的速度,半小时后我们将离开地壳,一小时后穿过莫霍间断层,接着在地幔中行进约75个小时后进入地核。那时速度将增加至80千米/小时,在液体内核中行驶29个小时,随后减速,以15千米/小时的速度穿过1200千米的地心固体内核,这最后一段距离将花掉我们三天时间。”

  韦德额头被撞出血,却哼都没哼一声,只是弯腰把手伸向摔出去的箱子。

  “上校,我帮你吧。”南宫璇抓住箱子的手柄,但箱子重得出奇,她竟提不起来。

  “谢谢,还是我来吧。”韦德的中文不太好,听上去怪怪的。他提起箱子手柄,放在身侧,抬头看向李川,“你刚才说,地心里还有液体?”

  南宫璇看了一眼韦德:“上校,来这里之前,没有人对你进行过航行训练吗?”

  “哦,有人教了我一些,不过是其他的训练。关于地心的知识,他们说可以请教你们。”韦德耸耸肩。

  李川接口道:“接近地心时,温度会达到7000℃,比太阳表面还要炙热,压力也足以使金刚石变得像黄油一样柔软,在这种环境下,岩石和金属会熔化,形成液体。不过不用担心,这台穿梭器是现代科技的结晶,为了它,政府投入了一百多亿美元,还有近千名科学家两年的努力,模拟了数百次,不会让我们在地心里见到上帝的。”

  “嗯,上帝确实不会来这么偏僻的地方接我们,倒是撒旦更有可能些。”韦德点点头,站起身,“我去处理一下伤口。”说完他向穿梭机后部的小舱室走去,那里有循环维生系统。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把箱子提起,走进小舱室。

  “我觉得有问题。”小舱室的门关上之后,南宫璇突然小声说。“嗯?”“之前三个月的训练,全部是我们两个人在做,你负责操控机器和观察地心情况,我负责谈判。这样的安排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再加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完全不了解地质的军人?”李川摇摇头:“他是上校,应该是来保护我们的。”

  “要保护,至少应该是有地理常识的人……”南宫璇身子一颤,下意识地说,“难道是来监督我们的?可是这是一项和平任务啊,而且我们都是经过重重检核的,怎么会被监视?”

  “或许美国想插一脚,怕我们从地心带回来什么先进科……”李川突然提高声音,“现在穿梭器运行良好,保持着40千米/小时的速度。接下来的一周里,我们将离地表越来越远。我希望大家能够享受这一趟旅程。”

  南宫璇一愣,转过头,看见韦德已经出来了,提着箱子回到座位上。接下来,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舱室内沉默如死。只有泥土摩擦外壁的声音,黏滞而不绝,如同被巨兽的舌头舔过。

  .三

  一个小时后,穿梭器钻进地幔。地幔由致密的造岩物质构成,厚约2865千米,是地球内部体积最大、质量最大的一层地质结构。李川看了下仪器上的数据,启动了一个按钮,钻头顶端顿时喷出一道超高温光束。挡在前面的岩石立刻成熔融态,让穿梭器穿过,而后又凝结,仿佛是一条通向地狱的路。

  气氛格外压抑。

  每下降一点距离,就意味着天空和海洋在他们身后更加远去。在宇宙中航行,还能看到星河流转光晕璀璨,但这里,只有密实的岩石在将他们一点点吞噬。

  “我们现在已经突破了人类到达地球最深处的记录。”李川忍受不了这种墓穴般的氛围,说,“20世纪末,苏联探井队在科拉半岛,钻探深度达到了12262米。这就是著名的科拉超深井。但现在,我们远远超过了这个深度。”

  “哦,他们当时为什么停下来,不继续钻探了呢?”韦德饶有兴致地问。

  “官方原因是经费不足,不过,内部人员否认了这个说法。他们透露,真正的原因是井里面发生超自然现象。”李川顿了一下,“这件事在地质界很出名,我当老师时,经常跟学生们提到。用它来活跃课堂气氛很有效。”

  “那么,你现在又有了两个学生。”韦德说,“而且这里的氛围确实需要活跃。”

  李川看看南宫璇,的确,她的脸色有点发青。他清了清嗓子,说:“他们说,井里面有妖魔。钻探机接近13000米时,从钻井里传出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说话,在惨叫,还有强烈的爆炸声。他们把声音录了下来,放到了网上,据说听的人都被凄厉的惨嚎和爆炸声吓坏了。”“是地底文明吗?”“不,他们发誓说,他们钻开了地狱。”“李博士,你是地质学家,你信吗?”“我保留意见。人类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太少,不能轻易断言。

  但那个录音是真的,回去后,你可以去网上搜一下。”“如果我们还能回去的话。”韦德笑了起来,“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怕黑,晚上睡不着,就缠着我奶奶给我讲故事。但她只会讲鬼故事,所以我更加睡不着了。”李川一愣,随即发现南宫璇的脸色更加铁青了,醒悟过来,连忙闭上嘴。穿梭器继续前行。到达450千米深度时,他们遇到了一块富含黄金的岩石,屏幕显示,其金含量居然高达260克/吨。只要达到4克/吨的金矿层就具有商业开采价值,地球表层中很少能找到超过10克/吨的矿层。李川扩大了搜索范围,结果表明,这块岩石的体积比珠穆朗玛主峰还要大。在更深的地方,穿梭器钻进了无法测出体积的钻石矿层。两天后,穿梭器发出一阵抖动,将韦德惊醒过来。他抱紧箱子,问:“怎么了,是不是出故障了?”“没有。”李川的声音也有些疲惫,“我们已经穿过古登堡不连续面,马上就要进入地核了。穿梭器外面,温度是3800℃,压力达到一亿千帕。”韦德点点头:“如果真的有地狱,那么,我们身在其中。”

  南宫璇揉揉眼睛,趴在观望口前。但她什么都看不清,视野里只有比夜更浓重的、更有压迫感的黑暗。

  外地核主要由铁镍合金的熔融态组成,厚度有2000千米。在它面前,穿梭器只是一只在汪洋大海里潜游的小鱼。地球上所有的水体加起来只有13.8万亿立方米,而这里,液态合金是地球水体的30倍。它不仅浩大,而且炙热,但与喧哗浮躁的岩浆层不同,它是寂静的。这是由于高压和缺少气体,所以熔融的金属并不会沸腾翻滚。这个庞然大物,以冷静沉默的目光,注视着即将闯进它躯体的小玩意儿。因地球的自转,它与地壳间有缓慢的相对流动,而正是这种流动,导致了地球磁场的产生。

  穿梭器通过交界面,一头扎入这片金属之海。

  .四

  “嗡嗡”,钻头突然加速,惊得李川从轻微睡眠中跳了起来。

  由于钻进了固体内核,重力已变得微乎其微,他一跳,脑袋便撞到了舱顶。顾不得疼,他扑到显示器前,发现钻头比正常速度快了十几倍。

  这不可能!

  地核外层是液体,而内层是一大块金属球体,也主要由铁镍构成。但因为超高压,内地核的密度极高,穿梭器以全功率运行也才勉强前进。所以尽管只有1200千米的半径,他们还是花了整整三天时间。越往里,钻头应该越艰难才对。

  李川检查了一下仪器,没有故障,他突然浑身一震:“难道……前方没有阻碍了?”

  他调慢了钻头的转速,小心操控推进器,穿梭器像土拨鼠一样向前拱动。几分钟后,穿梭器剧烈晃动,三人急忙扶住座椅。待稳定后,李川看着显示屏,张着嘴,满脸惊讶。

  “怎么了?”南宫璇问。“我们……”李川吞了口唾沫,“我们到真空里了。”这是地心,地球的最深处,致密的金属球内部,居然是一片真空?南宫璇犹自不信,从观望口看去,语气也诧异至极:“有光,外面是亮的?”穿梭器外不止有光,还有许多灰白色的触须。它们像蛇一样蜷曲,缠住穿梭器,往更深处拉去。

  母亲,您知道我们要来吗?

  这是您的大脑?

  您怎么会知道我们人类身体的构造?您在观察着我们吗?

  那之前,我们用信号联络您,为什么您不回应?

  对不起……

  您的汉字,是从广播电视里学来的吗?

  可是,为什么是汉字呢?英文不是更简单吗?

  您是说,您并不是唯一的行星尺度生命?

  我们是在您的身躯上进化而来,那您呢,星球生命也是自然形成的吗?

  您笑什么?

  南宫璇不停地发问,李川则紧张地把对话内容记录下来。这是人类首次与异文明接触,每一句话,都有划时代的意义。

  屏幕显示,这个球形空间的环境很温和,压力为零,温度也只有150℃。它半径约有5千米,布满了手指粗的触须。在正中心,是一个不规则的柱状物体,高约20米,形似古树,所有的触须就是从它上面散发出去的。按照地球所说,它应该就是地球的脑干,而触须从内地核吸收热量,供它维持生机。

  这种奇异的生命形态并没有引起韦德的兴趣。他抱着箱子,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您知道我们来的目的吗?

  为什么?难道我们不是您的孩子吗?

  是啊,我们也没有辜负您。虽然人类两万年的文明史在您面前不值一提,但其间也诞生了无数的辉煌灿烂。我们创造了美术、文学和音乐,我们从以前拿着石头围捕野兽,到现在已经有能力航行宇宙,这些都说明人类文明是充满了艺术情怀和进取精神的。

  我们可以改的。

  ……

  可是,现在技术不成熟,会有近一半的人死掉的。

  您不能就这么驱逐我们。我们是您唯一的孩子啊!

  三个人都愣住了。南宫璇颤抖着手,在屏幕上打字:“难道您还有别的孩子吗?”

  李川最先反应过来,一拍脑袋:“恐龙!”

  果然,前方的触须盘根错节地扭动,组成了答案:“结果呢?”南宫璇心里掠过一丝不祥。

  南宫璇脸色惨白,后退两步。

  她并不知晓人类有个“哥哥”,而“哥哥”正是因为不肯离开而灭绝。她是心理学博士,知道谈判已经没有希望了。地球是人类的母文明,但它管教孩子的方式跟人类不同,果决凌厉,无可更改。

  南宫璇不甘心,再次恳求,地球终于答应再让人类逗留十年。她松了口气:“这一趟,总算不是一无所获。”

  没有人应,她诧异地回头,看到李川面无表情,手握着脖子上的吊坠,似乎在发怔。而韦德,不知何时穿上了防护服,正在打开他日夜不离身的箱子。

  “你在做什么?”

  韦德给箱子输入密码,头也不抬:“南宫博士,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嗯,那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但是,我的任务才刚刚开始。”韦德说完,咔,箱盖弹开,露出里面的东西。密密麻麻的武器。

  .五

  匕首、战术折刀、锯齿刃、狩猎刀、消声手枪、短柄散弹枪、激光枪、毒素针筒、爆裂弹……韦德的手在上面依次拂过,眼神温柔,喃喃地说:“好久不见了,我的伙计们。”

  南宫璇吓了一跳。她通晓多国语言,立刻听出,韦德这句话是用俄语说的:“你不是美国人吗,怎么会说俄语?你是谁?”

  “我才不是美国人!我叫莫洛斯基。”

  这个名字很熟悉。南宫璇惊叫道:“你就是六年前那个刺杀美国总统失败的杀手!你……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我也是来拯救人类的。”莫洛斯基取出一柄狩猎刀,“只是,与你的方式有点儿不同。”

  “你要干什么?”

  “我要,杀了地球!”莫洛斯基一字一顿地说,脸上勾出一抹邪笑。

  “可我们是来谈判的啊!”

  “哦,他们说你善良,果然没错——因为善良往往伴随着愚蠢!任何一次行动,都不会把希望放在谈判上:人质危机,谈判专家的身后,一定会有狙击手;跳楼自杀,也会一边叫人辅导,一边在地上铺弹床。这次也一样,我就是你背后的狙击手。”

  一瞬间,南宫璇明白了很多事情:难怪莫洛斯基从不露面,也不参与模拟训练,难怪进入地心时低调隐秘……原来美国根本没有打算派军人下来,他们派的是杀手。

  “不行!我不能让你这么做!”南宫璇醒悟过来,向莫洛斯基扑去,但莫洛斯基连眼皮都不抬,只是反手一挥,她便跌回舱壁下。“李川!快,快阻止他!他要杀死地球母亲!”她急忙冲李川喊道,但李川没有动,只用沉默的眼睛看着她。

  她心里顿时一阵冰凉:“原来你早就知道……”“是的,我知道。上次去联合国,他们告诉了我这个计划……”李川有些发颤,闭上眼睛,当时的场景在脑中浮现:会议室里光线阴暗,他站在中间,看到计划书后,惊讶得不能呼吸。三十七国的领导人坐在周围的阴影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李博士,这个计划,可行吗?”开口的是美国总统。李川语无伦次地说:“我不知道,它太……我们没有必要这么做……”“你是最了解地球生命信息的人,我只想知道,地球能被杀死吗?”“照理说,只要是生命,就能被杀死,但……”“那地球死后,地表生态会剧烈变化吗?”“不……也不会……地球的生命很长,以亿万年计,那它的生理周期就会很缓慢。就像龟类一样,活得久,必然行得慢……但肯定会有影响的,所以我不认同——”美国总统再次打断他:“多久才会有影响?”“大概,”李川默算了一下,“大概九百多年后,外地核的金属熔液才会冷却,到时候,磁场消失,恶劣的气候会笼罩全球。”

  “足够了,九百年的时间足够了。”总统的声音拔高,“各位,我们已经确认了,地球能被杀死,而且死后不会有剧烈影响——为这个计划投票吧!”

  对者人数一样,决定性的一票在雅典娜手里。你猜,她最后投了什么?”南宫璇看着莫洛斯基狰狞的脸,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几步。莫洛斯基逼上来,凑到她眼前:“我告诉你,是无罪!雅典娜判那对姐弟无罪!只要理由得当,即使是弑母,也能得到神的原谅!”“那只是神话,我们不能……”南宫璇的眼角滑落泪水,声音如同呓语,“你不能因为一个神话,就拿起刀……”

  “我并不是因为什么神话。事实上,我不关心移民,不关心人类的贪婪。我当杀手,不是为了钱,是要体验杀戮那一瞬间的快感。我杀过平民——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杀过奔跑最快的美洲豹,还独自乘船猎杀过一头蓝鲸。这也就是他们找我的原因,我是世界上最懂得杀戮艺术的人。但我以前所杀的,加起来,都没有外面那个东西让我兴奋。能杀掉一颗星球,天哪,光想一想我就浑身战栗!”

  莫洛斯基说完,举起狩猎刀,伸出舌头在刀刃上舔过。一丝血迹顺着刀刃流下来。“地球不是说我们的科技落后野蛮吗?”他扣紧防护罩的头套,狩猎刀上冷锋流转,“那我就用最野蛮的方式!”舱门开启,他跃了出去。

  哀号。球形空间里布满了无声的哀号。每一根触须都在颤抖,紫色的液体从断口流出来,悬浮着,凝成完美的球形。触须收紧,想缠住莫洛斯基,但他受过无重力格斗训练,灵活如鱼,从容地在触须孔隙间穿梭。刀光不时亮起,每亮一次,就有数十根触须被斩断,无力地耷拉下来。“我要阻止他!”南宫璇咬破嘴唇,清醒过来。她迅速套好防护服,正要出去,却被李川拉住了。“没用的,他是专业杀手,你挡不住的。”“不行!他会让整个人类文明都被染成黑色,我们无法面对子孙后代。即使是为了生存,也不应如此疯狂,否则,即使我们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南宫璇满脸通红,大声说,“要给岁月以文明!”

  “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李川如被当头一棒,喃喃地念着这脍炙人口的名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脖子上的吊坠,但想到了什么,又停下了。

  趁他失神,南宫璇打开舱门,向莫洛斯基跳去。周围都是在剧烈抖动的触须,她笨拙地靠拉扯触须来调整方向,到莫洛斯基身后时,她一把抱紧他。

  但她小看了莫洛斯基。他轻轻一挣就脱身了,同时抓住南宫璇的防护服,往地球的圆柱形脑干掷去。他还不放心,拉过来几根触须,把她牢牢困在脑干上。“现在,我要你看着我是怎么一刀刀杀死地球的。”即使知道真空不传播声音,莫洛斯基依然狞笑着说。他转过身,长刀一旋,又有数十根触须绵软地垂下来。地球的脑干在颤抖,那是忍受着剧痛的反应。这种颤抖传到南宫璇背上,一种莫大的悲伤和绝望弥漫了她全身。她拼命喊叫,泪流满面,但莫洛斯基听不到,他的刀划出一道道死亡的轨迹。触须纠连缠绕,组成了一排汉字。

  莫洛斯基想都没想,狩猎刀自上而下地劈去,“害”字被劈成两半。一刀横斩,七个字全部裂开。整整一个小时,莫洛斯基都在不停地劈砍。整个球形空间的触须都断裂了,最后,脑干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抖动,尔后归于安寂。困住南宫璇的触须也萎缩断开,她挣脱出来,抚摸着枯萎的脑干。她痛哭失声。见证了宇宙兴衰的宏伟行星,存在了46亿年的漫长生命,就这样,被渺小的、文明进程不过两万年的人类,谋杀了。

  .六

  莫洛斯基提着南宫璇,进到穿梭器里,脱下头罩:“真爽!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杀戮了!”“嗯,该回去了。”李川解下吊坠,握在手里,扭头看着莫洛斯基,“但你不能跟我们一起。”“你想干什么?”“无论谈判是否顺利,你都不能活着回去的。这是一项不能让公众知道的任务。我以为你会有这个觉悟的。”“哼,凭你一个书呆子,能挡得了我吗?”“我不能,但你体内的纳米毒能。”莫洛斯基脸色一变,突然想起在“空军一号”上,自己曾被注射了纳米毒。他猛地提刀砍来,但李川更快,把吊坠捏碎。

  李川试图寻找南宫璇,但总是无果。经过两年的合作,他们本已对对方产生好感,但在目睹了人类史上最大的罪恶之后,爱情之花还未绽放便已凋零。

  直到十几年后,他才在东南亚海域一带遇见了南宫璇。她坐在一条渔船上,在清理鱼的内脏,她脸上有了风霜留下的痕迹。

  南宫璇也看到李川,笑了,邀请他上船。他这才得知,这些年来,南宫璇加入了巴瑶族。这是一个号称“水上吉卜赛”的民族,终身生活在海上,不踏足陆地。

  “从那之后,我就害怕再走在地上。我们脚下,是母亲的尸体,我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南宫璇解释说。

  那天,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坐在船边聊天。他们聊了很久,但说话很轻,一出口就被海风吹散了。或许只有渐沉的夕阳和高飞低翔的海鸟听清了他们的交谈。李川还留在船上吃了一顿饭。他留意到,船上不止南宫璇一个人,还有一个断了双腿的少年。

  打那以后,李川再没有见过南宫璇。他开始拒绝演讲,不接受采访,过起了隐姓埋名的日子。他终身未娶,只有一个保姆照顾他的起居。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时常感到孤独。他长久地坐在院子里,看着夕阳一点点衰落,有时候看着看着他会跳起来,一边哭号一边奔跑;更多的时候,他会睡着,而且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是在卧室里去世的。临终前,只有保姆守在床前。他的意识陷入了一片混沌,嘴里在不停地念叨一句话,不知是说给保姆听,还是讲给自己听。保姆凑近,耳朵贴在他嘴边,才勉强听清那句话:“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

  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陨石,击中了舰队西侧的一艘四级舰。核子引擎焚毁,氧气泄露,15万人失去生命——其中包括彼得的父母。这种事很常见,陨石、辐射、黑洞……宇宙的每一寸空间都潜藏着危险。人类从地球起航时,有百亿人口,数万艘舰只,但不到500年,损失已超过大半。

  彼得很伤心,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工作上。他驾驶小型飞船,去往舰队前方的行星侦察,但总是无果。他的同事们都很懒散,总是聚在一起打牌,只有他,还在专心分析一颗颗行星的参数。

  那天,他的飞船到达了一颗命名为“PJI890号”的星球上空。无人侦探球放出去后,传来的信息让他惊喜若狂:PJI890号星球上的空气里,氮氧比为3∶1,无有毒气体,更重要的是,上面有大量的液态水!

  这简直是地球的孪生星球!

  他把PJI890号的适宜等级定为9.5,兴冲冲地向主任汇报。但主任看了报告,只哦了一声,就继续把自己接入虚拟交往游戏。彼得愣住了,扯掉线头,大声强调:“这可是目前为止最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啊!我们不用流浪了,不怕宇宙的危险了,我们可以安居下来了!”

  主任无奈地点点头,说:“好,我会向舰队议会呈报这件事的。”

  但彼得等了几天,毫无消息。他去找主任,却在主任的垃圾桶里发现了自己的报告。他顿时大怒,要去投诉,主任拉住了他,叹口气说:“唉,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啊!”

  “什么?”

  “其实,我们这个部门,只是给公众做样子的。我们不可能找到让我们定居下来的星球。”“难道PJI890号不是吗?”“它确实适合,但它不会收留我们。每颗星球,都是有生命有意识的,我们的母亲地球也是。但很久以前,它要驱逐人类,当时的政府不愿意离开,派人到地心去跟地球谈判。但谈判不是主要目的,他们……”主任摇摇头,肥大的脸颊晃动着,“杀死了地球。”

  “那是一场谋杀,毫无防备的地球被凌迟一样的手法杀死。其实它在死前可以用最后的意念,让全球爆发大灾难,和人类同归于尽。但它没有。它只是发出了一句诅咒。”

  “什么诅咒?”“它发出了信号,在宇宙中无衰减传播,让所有活着的星球警惕,拒绝人类投靠。航行这么多年,其实我们发现过四颗适宜等级在6以上的星球,可每次飞船降落后没多久,就有地震和飓风袭击。

  它们不欢迎人类——因为我们是连母亲都能杀掉的物种。”彼得无法相信,浑身颤抖。“人类被打上了罪恶的标记,宇宙中,再也不会有我们的家园。

  侦测部门唯一的作用,只是让公众有撑下去的希望。先人们种下恶,在我们身上结了果,真的是报应。人类啊,只能一代一代地在宇宙里流浪。只有人类灭绝了,这种流浪才会停止。”主任说完,又接上感应器,进入了虚拟空间。不然,他也没有办法打发这漫长而孤寂的一生。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以后,彼得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真正融进了这个部门,每天跟同事打牌嬉闹,对侦探球发回来的数据毫不在意。很多年后,彼得的儿子厌倦了舷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抱怨说:“爸爸,我们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地住下来啊?”彼得的心微微一颤,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他叹了口气,摸着儿子的头,说:“不会很久了,只要找到合适的行星,我们就能停止流浪。”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深度撞击更新,深处 人类灵魂深处的悲情宿命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