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生命之树
又两个灵云年过去了。
含羞草在等待室里焦急地踱着步子，浑身的枝叶因为紧张和焦虑，毫无规律地一张一合，她是今天的最后一个人了。一扇棕色木门横亘在她和未知之间。“哐嘡”，对开的木门悠悠地打开。从里边走出一个干瘦的老头，他披着一块白布，裸露的皮肤泛着黑黄的颜色，一看就是迟暮之人，垂垂老矣。送他出来的是另一个留着浓密的白色络腮胡子的老人，络腮胡老人轻抚着老头瘦削的肩膀。
“一切都有归于尘土的那一刻，你我是，至高者也是。”
老头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无奈地点点头，怅然而去。络腮胡老人看到一旁叶枝乱颤的含羞草，亲切地说道：
“含羞草女士，让您久等了。”
含羞草呆站着，不知道作何反应。
“含羞草女士，如果方便，我们就进去聊吧。”络腮胡老人再次邀请道。
含羞草擦了擦从枝头渗出的泪水，走到门前。她看了眼门边的名匾，“灵云癸申区童话镇临终心理咨询中心”。
“请进。”络腮胡老人说着向屋里走去，含羞草木然地跟在他的身后。当他们进入房间，木门自动关上，发出沉重的声音。
屋子非常大，左右是六扇对称的红木格窗，贯穿屋顶和地面。夕阳金红的光芒洒进屋内，照在红色的地板上。光线里，可以看到灰尘的舞蹈。络腮胡老人绕过一扇红棕色的长桌，坐进桌后的椅子。他身后的墙壁上，满满地挂着六十座各种各样的钟表。它们显示地球灵云六十个区域不同的时间，但所有的钟表却昭示着一个真理：灵云时间在不断地流逝。
含羞草走过去，隔着桌子坐在络腮胡老人的对面。老人用手指拨了下手旁薄薄的手撕日历。
“这就是我还拥有的时光。”络腮胡老人微笑地说道。含羞草震惊地看着他，她知道，眼前的络腮胡老人和她的处境完全一样。
“我想再买一张永生券，可在慈恩院的收入太微薄了，我还要给孩子们买玩具。”含羞草说着哭了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老人抿了抿嘴。
“您不是牧族吗？为什么会像我一样，只剩下可怜的一点生命。”
“我已经永生过两次了，再也付不起第三次永生的灵云币了。”络腮胡老人道，“不过，你很幸运，毕竟大多数灵族都只活了短短的一生。”
“我很感激爱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把所有的灵云币都给了我，我从天牧那里买来了永生券，得以再活两百个灵云年。可是，没有他们，我活着还有什么快乐可言？我没有孩子，要不是那些慈恩院的孩子们，我早早地就去做灵魂安乐死了。现在，对我来说，死，并不可怕，我只是舍不得那些被抛弃的孩子们，他们需要爱。”
“会有一个像你一样爱他们的人接替你的位置的，放心吧。”
“可他们怎么会接受她，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也不知道每个孩子都喜欢什么？”
“这些都很容易培训，不是吗？”络腮胡老人直直地看着含羞草，她哑口无言。“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很容易被代替，不是吗？在猿人时代，人死了，但构成他们身体的原子、分子会再次组合成新的生命。在灵云时代，你的灵魂占有的灵云也会被一个新生命利用。我们，不过是灵云上的一行行代码。只是恰巧有了生命的感觉。我们，已经很幸运了。”
含羞草艰难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是最后一个人，那我们就不用赶着时间去见至高者了。”络腮胡老人扶着椅背站了起来，走到长长的格窗前。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长了又长。“我们聊聊几次生命里最感动的事情吧。”含羞草也坐了起来，她走到木格窗前，和络腮胡老人并肩而站。
“那一年……”含羞草娓娓道来。
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地响着，正如生命的沙漏缓缓地流下。两人的身影很快隐没在夕阳金红色的流光之中。
距离灵族的休息时间不远了，含羞草从“临终心理咨询中心”走了出来。她披着星光裙，走在童话镇的小街上。这件星光裙是她最贵重的礼服，只有最最重大的时刻她才会穿出来。不过，还有比生命的凋亡更重大的时刻吗？
街上的行人被星光裙的光芒吸引，纷纷投去欣羡的目光。她高兴地转起圈，裙摆随之旋转，不时有点点星火从裙上落下，落在地面，发出微弱而倔强的光芒。她，完全不像一个将近四百灵云岁的老人，而像一位刚刚成年，满怀春意的少女。
小灵犀带着一帮孩子守在慈恩院的门口，在熹微的路灯里等待含羞草的归来。智叟又去他的湖畔钓鱼去了。
含羞草转过街角，出现在孩子们的视野当中。他们欢呼着扑入含羞草的枝叶。她用枝丫安抚着每一个孩子，领着他们回到了慈恩院。安排下最后一个孩子睡着后，她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廊上，她的泪水静静地洒向地面。
“含羞草妈妈，你怎么哭了？”小灵犀忽然从四叶草花园里蹦了出来。
“我……”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纠正灵犀的“错误”。“来，到屋里说。”含羞草领着小灵犀走进她的屋子。
她拉着小灵犀的手坐到椅子上，桌上的豆灯发出温柔的暖光。
“我，我要死了。”含羞草终于说了出口，她好像得到了解脱。
“死？为什么？”灵犀道。
“傻孩子，人都要死的。”
“你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我已经四百灵云岁了，到了灵云结束我生命的时候了。”
“灵云凭什么要结束你的生命，我不答应。”小灵犀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灵犀，灵云世界有自己的规则，每个灵魂体到了两百灵云岁就要被执行安乐死。只有购买永生券的人才能再活两百岁，而我已经买过一次了。”
“我们把玩具卖了，再给你买。”灵犀道。
“别傻了，把慈恩院卖了也买不起了。第一次购买永生券已经耗费了我们家的所有财产。按着天牧的《永生法案》，第二次购买要花十倍的钱，第三次百倍，第四次千倍……灵犀，你懂了吗？”含羞草无奈道。
“什么狗屁《永生法案》？什么狗屁天牧？”小灵犀骂道。忽然，一阵剧烈的头痛向小灵犀袭来。他抱着头蹲在地上，痛苦不堪。
“灵犀，千万不要再骂天牧和《永生法案》了，想都不要想。地球灵云的灵族被打上了灵魂烙印，谁敢说天牧的坏话，谁就要遭受惩罚。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小灵犀痛苦地在地上打滚。显然，他对天牧的仇恨变得更加强烈了。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含羞草张着枝叶叶，哀求道。
过了一会儿，小灵犀的挣扎渐渐轻了下来。他喘着粗气，抱着头，僵硬地蜷缩在地面上。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痛。他咬紧牙关，开始努力控制自己的意念，过了一会儿，疼痛消失了。他虚弱地坐起身，含羞草在一旁不敢说话。她生怕任何一个提示都会把对天牧不满的信念再次带入他的意识视界。ωＷＷ.chuanyue1.coΜ
“含羞草妈妈，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了吗？”灵犀流下了泪水。
“我已经幸运地活了四百岁，这在猿人时代是不可想象的。更何况，我遇到了你们，我已经很知足了。”
“我不让你死，我不让你死……”灵犀哭喊着，抱着含羞草。
“别哭了，你想让妈妈伤心地离开你们吗？”
灵犀揉揉眼睛，停止了哭泣。
“你还能陪我多久？”
“我还有一个月。到时候，会有新的老师来慈恩院照顾你们，她也会爱你们，陪你们玩的。”含羞草看了看桌上的钟表，马上就到了灵族的休息时间。“去书房睡吧，我可不想你走在半路就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小灵犀不舍地离开了含羞草，回到了塔楼里的书房。他的头再次疼痛起来，随着休息时间的到来，他的意识逐渐消失了。
夜，如此漫长。
每天清晨，含羞草像往常一样，叫醒每一个孩子，拥抱他们，亲吻他们。在上午的阳光里，陪着他们玩耍，学习。夜晚，安顿好每一个孩子睡觉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除了小灵犀和智叟，没人知道她将要死去，慈恩院和平日里几乎没有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新来了一位穿着黑袍的修女老师，她和含羞草一起照顾孩子们。除了不苟言笑，除了让调皮捣蛋的孩子们严守各种规矩，修女老师的尽心尽力，不亚于含羞草。
一个灵云月很快过去了。
阳光还被压在地平线下，灵族已经苏醒。含羞草坐起身，打开衣柜，里边没有了她最珍惜的星光裙。代之的，是她卖掉星光裙买来的一袋玩具。她提着袋子，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一路走过，每个门前都摆放了屋里的孩子最喜欢的玩具，这是含羞草给孩子们最后的礼物。分完玩具，她静静地在回廊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她长叹一声，终于下定决心，起身向慈恩院的大门走去。出了这扇门，她将走向生命的终结。从此，灵云世界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有这样一个卑微的灵魂存在过。或许孩子们会记得，但他们最终也会死去。只有在死亡边缘，灵魂才懂得生的意义。
她走出大门，打眼一看，呆呆地站住了。只见大门口，智叟、灵犀、修女老师、小彩兰……还有其他所有慈恩院的孩子都站在那里，等待着她。
“含羞草妈妈……”小彩兰哭着扑到了含羞草的枝丫里，其他孩子也都哭着扑了上去。智叟和修女老师表情严肃，站着一动不动。小灵犀紧紧地握着拳头。含羞草温柔地抚着每个孩子的头。她知道，孩子们已经知道真相了。
“孩子们，你们就留在这里吧，老师一个人可以的。”她的枝叶洒出泪珠。接着，她拨开孩子们走到修女老师和智叟面前：“拜托了，替我照顾好他们。”修女老师握着含羞草的枝丫：“放心吧，上帝会带你去他的国。”智叟用尾巴拍着地面，他的心中是隐隐的愤怒。www.chuanyue1.com
“我们会照顾好孩子们的。”智叟道。
含羞草点点头，转身向小街走去。孩子们跟在身后，任凭怎么驱赶就是不肯离开半步。
这时，灵犀跑了上去，他拉起含羞草的枝丫：“含羞草妈妈，让我们陪你走过最后的时间，我们爱你到最后一秒。”
含羞草再也不作推辞，她点点头，挺起身子，踏着小街的石路，向童话镇外“五彩盆地”中的“生命之树”走去。那里是童话镇灵族的最后归宿。
阳光爱抚着这群被爱包围的人，然而，道路终有尽头，他们还是到了“五彩盆地”。在一片山花烂漫，草树葱葱的盆地里，“生命之树”巍然屹立。
它由各种形状的白色光丝组成。几人合抱的树干上，白色光丝勾勒的纹理不断变幻各种图案。树干向上，分出更细的光枝。再往上，繁密的细而悠长的光丝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粲然垂下。每根光丝的尾部，都挂着一个小小的菱形水晶。水晶映着晨阳，闪闪发光，就像风铃，奏出美妙的无声的旋律。
这美丽的水晶便是灵云世界的灵魂体凝结而成的，它保存了灵魂体的关键特征代码，几乎可以重建逝者的灵魂体。但任何试图偷偷重建灵魂体的思想和努力都会遭到灵云警察的严惩。“灵魂水晶”是牧族出于人道主义考虑给灵族的恩惠。这样，灵族就会认为逝者还完整地存在，陪伴着活着的亲人。灵魂水晶是凝固的生命。然而，没有流动的生命就是死亡。
“接下来的路只能由我自己走了。”含羞草道，孩子们知道他们必须接受含羞草妈妈就要离开的事实了。含羞草最后一次把灿烂的微笑给了所有人，转身没入了光丝幕墙中。
穿过光幕，别有洞天。空间陡然空旷起来，水晶丛生之间，一个半透明的光柱通向树顶。
“含羞草女士，您已完成第二个生命历程。根据《永生法案》，若您无法支付永生费用，便需进入灵魂安乐程序。您的付出是新生命诞生的前提。死亡即新生，愿您享受这无上的光荣。”一个亲切的女声响起，含羞草放松下来。
“请您站入光柱。”女声命令道，含羞草迈着碎步，顺从地站了进去。
“接下来，我们会扫描您的灵魂体代码，删除灵云共有代码库后，留下您的特征代码库。您的特征代码库会永久保存在灵云。整个过程中，您不会产生任何不适。灵魂安乐程序即将启动，三，二，一，启动。”
半透明的光柱闪出满满的代码，它们像画卷一样徐徐展开。事实上，这正是含羞草生命的画卷。她看着自己的灵魂体代码被逐渐展开，嘴角露出一丝蒙娜丽莎的微笑。接着，代码被一行接着一行的擦除，含羞草也失去了意识，她的表情变得淡然起来。不多时，她的身体随着形象代码的擦除彻底消失了。
五彩盆地的生命之树上，一个菱形水晶出现在一束光丝的尾端。它发着幽蓝的光芒，告诉树下的人，这是新的灵魂水晶。她拖着光丝随风摇曳，就像含羞草身上的枝丫。她仿佛再示意，她，还在这里，她，还陪伴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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