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流年

  一

  不贪恋过年过节的人大多性子比较冷淡。

  很巧合的是,凑在一起过年的两个人对这个中国人最重视的节日都是马马虎虎、可有可无的,吃过了饭就各自回屋,以至于岛屿的另一边大蓬大蓬的烟火绽开时,舒莞才突然间想起了这是除夕夜。

  走到客厅,她打开电视,春晚正演了一半。以前在家的时候,她总是陪着小姨看春晚,尽管总是一心二用,一边看书或者做题,时不时的看上两眼。那时家里还没有空调,小姨每隔一段时间总记着给她换一个热水袋。其实她对那些小品和歌舞没什么兴趣,只是觉得小姨一个人在客厅坐着太冷清,有些于心不忍。

  舒莞坐在沙发上,听着熟悉的《难忘今宵》,不知道今年小姨是怎么过的除夕呢?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总比和自己在一起好吧?

  以前这个时间,小姨总会端上一碗炸得酥脆的年糕,上边撒了白糖,笑眯眯地说:“莞莞又大了一岁,新的一年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她都会笑话小姨太老土,什么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太没意思了,至少也得大展宏图啊。

  可小姨总是十分认真地说:“什么事都比不上平安顺利,莞莞你现在还不懂。”

  她一转头看到窗外的烟花,像一朵盛世牡丹绽开,笔触又收回去,刹那间又成了一片漆黑。舒莞眯起眼睛,所谓的平平安安她真的从未想过,而这一生,能在漆黑永恶之地绽放一瞬,她才会觉得满足吧。

  夜宵是芝麻汤圆,其实霍永宁不大爱吃甜食,这个除夕夜也不过是讨个喜庆的彩头罢了。卧室的门是半掩的,一推就打开,他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舒莞静悄悄地把汤圆放在他桌子上,目光从那些文件上扫过。

  霍永宁挂了电话,坐回书桌边,沉声说:“我要韩氏收购卡源之后的财务报表数据分析,一页A4纸张中体现。”

  舒莞太了解霍永宁了,对他而言,近一周的休假已经结束,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在这里或者在淮城并没有什么区别。她说了声“好”,转过身想把汤圆端走,再给他换一杯咖啡。

  霍永宁的目光还停在文件上,伸手拦了拦她。

  他舀起一颗吃了下去,这才把碗递还给她:“味道不错。”

  尽管有些敷衍,还是很有礼貌。

  有时候实在不知道这个年轻男人温和绅士的外皮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秘书室的同事对他尊敬却也恐惧,可每逢节日,他的助手会替他给她们送上礼物,香水或者巧克力,所以一转头,女孩们又加入了公司上下花痴他的队伍里,对老板的风度赞不绝口。

  霍永宁在工作上的思路本来就比一般人迅捷,又言简意赅,三言两语之后所要的结果常常令下属诚惶诚恐,这也是在外人看来名校毕业、能力极强乃至八面琳珑的刘洋这么惧怕向他汇报工作的原因。

  现在,等到了这个机会,舒莞很期待自己的表现。

  手机又一次响了,这一晚上的第四次,舒莞从一大堆资料中抬起头。霍永宁单手抚着下颌,另一只手轻轻在桌面上敲击,微微蹙着眉,似乎遇到的是难以决定的事,又仿佛完全没有听到铃声。

  良久,铃声戛然而止,舒莞终于忍不住说:“她可能有急事找你。”

  霍永宁目光犀利,扫了她一眼,舒莞耸耸肩,“你给她设的铃音太特别,不发现也难。”

  她倒没想故意气他,只是觉得时不时地被铃音打断思路有些无奈,毕竟他要一页A4纸张内体现的数据是从几打厚实的材料中筛选出的,而他甚至没有告诉她用途。

  时至深夜,对岸的烟火一直陆陆续续的在放,只不过从盛大璀璨转为零零落落,想来那些彻夜狂欢的人都累了。舒莞做完材料,用便携的打印机把整理了一夜的数据打出来,放在他桌上的时候,心底略略有些忐忑。

  不过这种忐忑也仅限于忐忑,她并不像刘洋去办公室向老板汇报时总是一脸的“视死如归”,或许是因为曾经在秘书室工作过一段时间,她多少了解他的要求与标准。

  霍永宁用铅笔画出了两行数据:“07年韩氏第三季度的利润有增长,为什么没有体现出来?”

  舒莞记下来,又疑惑地问,“这些数据是用来说服股东做出收购决定的吧?如果是这样,商品越便宜,他们才会越心动吧?”

  霍永宁依然在仔细地看她做出的数据,良久,才淡淡抬起头说:“舒莞,能做到董事的人都不会太过短视。目的明确、头脑清晰的人从来不会贪小便宜去买大卖场促销的买一送一,他们只会买自己需要的,避免资金浪费。同理,韩氏如果没有一点盈利能力,只是一个烂摊子,你觉得他们会出手么?”

  舒莞恍然大悟,“那我去修改。”

  他把纸张递给她,带着笑意,“不过你做得不错。连我的意图也猜到了。”

  她的确猜出了他的要求,一张A4的纸上信息量不大,简明扼要地列出了韩氏近十年来的盈利状况以及发生了剧变的节点,字体适宜,一目了然。

  “你打了两个电话,确定年后回淮城要拜访两位董事,还有,你呆在这里一星期谁都不联系,正常人应该都猜出你下定决心要动手了吧?”舒莞晃了晃手里的纸张,眯眯眼笑,“其实我觉得你都不必这么费心,只要你一开口,董事会又怎么会反对呢?”

  霍永宁笑了笑,没有接话。

  舒莞顿顿,“我还有一个问题很想知道答案。”

  他揉了揉眉心,“如果知道我会生气,那不如不问。”

  “可是这和公司有关。”舒莞辩解了一句,“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打算娶韩子乔了么?又打算怎么对她家交代呢?”

  “公事和私事要分开,这点还需要我教你么?”他薄唇轻抿,略略有些不耐。

  舒莞知道他还没生气,嫣然一笑,“你让我在你身边工作,算公私不不分么?”

  霍永宁没有看她,只轻声说,“我对你的感情远不到会影响公事的程度。”

  卧室里良久的沉寂,久到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正专心致志地对着电脑修改数据,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我已经修改好了,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你先去睡吧。”他淡声说,“准备一下,明天可能就回淮城。”

  “好。”舒莞很快收拾好电脑,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顿了顿,“其实我蛮意外的。你对我竟然会有那么一丝感情,我还以为……我们纯粹是彼此利用的关系。”

  翌日阿姨得知他们傍晚就要离开,一大早就赶了过来。

  按照惯例,霍永宁封了一个红包给她,阿姨高高兴兴地道了谢。舒莞等阿姨去了厨房,喝着咖啡笑眯眯地问:“霍先生,新年好。”

  他一夜未睡,此刻抿着doubleespresso,揉着眉心说,“你也新年好。”

  “我没有红包么?”她眼巴巴看着他,用愉快的语气说,“昨晚还加班呢。”

  “回去给你的卡提额度。”他斜睨她一眼,“够么?”

  舒莞“哧”的一声笑了,“谢谢你。”

  上午的飞机,阿姨帮着把行李送到车子的后备箱,依依不舍地对舒莞说:“下次再来。”

  舒莞和她轻轻拥抱了一下,然后钻进车子里。

  “很难想象,你和家政阿姨的关系会这么融洽?”霍永宁的声音很轻松,依稀还带了些好奇,回头看了一眼,阿姨还站在那里目送他们。

  她伸手拉下隔音板,闭上眼睛,“她舍不得我,是因为女儿回来,我帮她请了假。可能担心下次你带来的人不会那么好说话吧。”

  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都很寻常,霍永宁见过不少天生凉薄的人,却只有她,能把这样的话说得自然而天真。

  或许是注意到他还在注视自己,舒莞从窗外收回目光,秀挺的鼻尖轻轻皱了皱,有些怅然:“我说的是实话呀。好心帮她请了假,她却偷偷给女儿打电话,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什么以后不要被男人骗啦,不要被男人包养要有志气啦……你说我还能对她掏心掏肺吗?”

  阳光在她又长又卷的睫毛末梢镀上了一层银粉似的光泽,她是用坦率的语气说的,因为在他面前,她从不避讳这些难听的流言蜚语。

  这个瞬间,霍永宁竟然无言以对。

  安慰或者嘲讽都显得有些多余,因为旁人眼光看到的,就是他们这段畸形却真实的关系——哪怕他们离开淮城千里以外,依旧如此。

  淮城的春节十分热闹喜庆。刚出楼就听到了鞭炮炸响的声音,以及空气中淡淡的硫磺味道,舒莞从数据堆和材料中抽身,站在寒风凛冽的广场口,恍惚间有些不知身处何处。

  今天是瑞德休假的最后一天,明天开始,员工们又回到这里,循环往复的一年又会开始。只是对她而言,一切都是崭新的。

  她今天比霍永宁早下班,逛了逛商场,买了些上班穿的衬衣,因为是刷他的卡,没有太在意价格,选的都是新款春装。提着纸袋回到他住的公寓,霍永宁倒是很难得的提早回来了,正在打电话。

  舒莞放轻了脚步,他挂了电话,一转头看到她,眉梢微扬:“去逛街了?”

  “是啊。”她神色如常,“明天我去新公寓整理一下,后天就能搬过去了。”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下午在办公室,因为对她整理汇总的一份报告不满意,他的态度十分严厉,尽管也没别人在,可他还是把她骂得眼眶微红。她很快修改了材料,第二份送进来的时候已经无错可挑,霍永宁想要说什么,她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事后想想,也不算舒莞的错。毕竟她刚入职,甚至没有和刘洋正式交接过,有些错误难以避免。霍永宁看了眼空落落的秘书室,那时舒莞已经走了,心底莫名有些烦躁,手里原本还有些文件没有看完,他也就扔在一边回了家。

  现在看到她提着大包小包回来,或许连霍永宁自己都没意识到,心底微微松了口气,声音也比往常温和得多:“随你吧。”

  舒莞斟酌了片刻:“下午的事……”

  他皱了皱眉,想要提醒她也不完全是她的错,可她已经脱口而出:“……非常抱歉,我还不够专业。其实前天我想和刘洋交接,但是因为公司的任命没有下来,我就想等一等,以后这种低级错误不会再犯。”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舒莞想了想,酝酿了一整天的话,终究还是决定说出来,“我们的关系……可以到此为止吗?”

  霍永宁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又像是词穷,良久,才冷冷地说:“我好像对你说过,我对你的感情远没到公私不分的地步。”

  “我知道你没有。”舒莞微微仰起头,微笑的弧度很完美,让人无可挑剔,“可情感是双方的不是么?我怕我对你的感情……影响到以后的工作。我不想那样。”顿了顿,她的笑似乎浅了一些,眉心略有些蹙起来,轻声说,“其实想要找替代我的人,对你来说很简单吧?”

  她始终小心翼翼地在观察他的神色,语速变得很慢,稍有不对,就会停下来。

  可霍永宁始终在倾听着,直到她说完,才轻声问:“你是因为下午的事在对我发脾气?”

  他没有立刻答应,会不会是因为心底有一丝眷恋呢?

  这种想法让舒莞有片刻的恍神,可随即自嘲地笑了笑——眷恋自己?

  听起来就很荒唐。

  舒莞揉揉眉心,有些疲倦地说:“和下午的事没关系,霍先生,我只是很想做好自己的工作,事业上能帮到你更多。”

  霍永宁眸色如同深渊一般令人捉摸不定:“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后私下的关系可以中止,工作上希望合作愉快。”

  果然,她太了解他的骄傲了。

  她用尽了手段才把这个深情禁欲的年轻男人拉进了这段畸形的关系里,而在她提出结束之后,他又怎么可能容忍自己成为“舍不得”的那一方呢?

  他同意了。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舒莞勉力去忽略心底的那几分浅浅失落,她从手包里拿出了那张信用卡——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见证和联系。当然,在还给他之前,她也毫不客气地使用了一年多的时间。

  开口的时候还有些财迷式的惋惜,毕竟他刚刚慷慨地给自己提了额度,几乎能刷出一套小公寓的首付了:“霍先生,这个我应该用不上了。”

  霍永宁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云淡风轻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先拿着吧,我还不至于这么小气。”

  心头的一块巨石重重的落下了,从今往后,她终于可以用全新的身份站在她身边。

  不过,偶尔怀念起来……作为床伴,他挺好相处,出手也大方,除了偶尔的喜怒无常,并不算太难伺候。至于今后这个新身份,她同样有信心,毕竟连霍永宁的床都爬上了呢,还有什么能难倒她呢?”

  年后瑞德员工论坛热门的话题不多,回复人数最多的一条是技术部的宅男们发起的,说是执行官秘书室发现了美女一枚,求确认身份。

  霍永宁的几个秘书集团上下都是知道的,刘洋转岗之后,HR考察了不少候选人。尽管那个位置所要面临的压力很大,可依旧不少人虎视眈眈,最终是集团内部的一名实习生转正成功,令不少人跌破眼镜。

  随之而来的舒莞简历大起底,这位P大的学生甚至还没有正式毕业,但是进入瑞德实习已经超过一年时间,第一个岗位就是在秘书室,随即被推荐进国贸部轮岗,现在转回秘书室也是理所应当。

  舒莞在承受着集团上下默不作声地考量时,也不由松了一口气——也多亏了霍永宁过往强硬而公开的工作作风,竟然没有一个人联想到上下级的桃色传闻,只是一致表示“看着这么一个萌妹纸即将被折磨实在伤感了”。

  仅仅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萌妹纸”就颠覆了所有人的想法。

  一年多前和舒莞共事过的几位同事发现,她不再是之前那个和和气气、有求必应的实习生了。正式入职之后,在工作上她几乎称得上雷厉风行,在她所负责的版块内,一向挑剔的霍永宁竟然从没有打回她的报告和文件,好几次以不点名的方式表扬了秘书室的效率。

  同事们有些拿不准的材料,都会递给舒莞看一看,而她给出的意见中肯且一阵见血,她们修改之后再递交进去,霍永宁基本都能首肯,甚至还能点头夸奖几句。

  “舒莞,你怎么知道霍先生下午会要这份报表呢?”艾琳啃着充当午饭的三明治,一边用exel赶制数据,庆幸的问。

  幸亏一大早舒莞从霍永宁办公室出来就对她提点了一句,否则一个小时前才接到电话,无论如何她都来不及把这份资料赶在下午前做出来。

  “我猜的。”舒莞耸耸肩,压低声音说,“他不就喜欢这么折腾人吗?”

  艾琳笑了一声,往霍永宁的办公室看了一眼,比了个赞的手势。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舒莞也是三明治加橙汁解决的午饭,下午霍永宁和董事会有一个闭门会议在十二楼召开,并且指定了她记录。她要准备的材料更多,正式开始前,她得再检查一遍流程。

  准备工作做得十分充足的时候,她也不如何紧张。就像是以前的期末考试,在考试前她都复习过三轮了,基本上就能心如止水。至于现在工作,无非是“考试”的频率密集了些,强度大了些而已。

  手机的闹铃响了起来,她习惯性的给自己的工作时间分段,该去会议室检查了。

  舒莞和同事打了声招呼,套了风衣,带上笔记本走向电梯。

  正巧电梯门打开,霍永宁跨出电梯,她侧身让在一边,低声问了句霍先生好。

  他点了点头,目不斜视,快步离开了。

  真正是上司与下属的关系。

  除了工作上的联系,她再也没有去过他的公寓,他自然更不会主动找她。

  电梯门缓缓地合上,那条缝隙里年轻男人修长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舒莞这才发现自己盯着那个背影失神了很久,猛地回过神,电梯已经到了十二楼。

  她熟门熟路的走进会议室,摆放花饰,调节仪器,包括会议间歇的茶歇,每一样她都亲自检查过,然后在自制的表格上划勾,在每个可能出现差错的环节备下planB——只有这样,她才能放心。

  这样习惯的养成,和刚进P大上的第一门商业管理概论课密不可分。

  那时老师就告诉过他们,将来真正踏入职场,很多人都会从一个简单的岗位做起,秘书,或者助理。

  天之骄子们会发现在课本上学过的那些精妙的案例没有丝毫的用处,他们只要负责一些整理资料、通知传达、会议记录之类的琐事。

  有些人可能会无法忍受平凡而选择离开,也有人能抓住这样的机遇——要知道,这个岗位最能够接触核心决策层。

  舒莞至今还记得老师意味深长地问:“你选择做怎样一个秘书呢?”

  通知开会,你可以选择用电子邮件发个通知,然后让行政部布置会场,接下去的时间就上网刷个微博,买件衣服,等着下班。

  你也可以选择发通知给与会者,在开会前半小时再提醒一遍,以免有人迟到;调试好设备和PPT,事先将会议的议程和资料发至与会者邮箱,帮助他们了解会议的主题,这样有助于节约时间加快进程。当然,会议完成之后还要跟进落实完成情况,及时向负责人汇报。

  老师讲到这里的时候,底下的同学们哗了一声:“这么周到啊?”

  “你们以为这是周到吗?一直做到这一步,你也不过是个出色的秘书而已。想要走得更远么?那你必须让每个人都知道,你是多么的出色,你做的一切,就是大家的典范——尤其,你得让你的上司知道。”

  所以,如今舒莞不再掩藏起自己的实力,她需要让办公室的同事知道,她的存在,她的很多做法帮助她们更好的完成霍永宁交代下的任务。

  甚至,她写下某些工作的参考“流程”,以便同事们对照执行,毫无保留。

  教科书上经典的“九段秘书”理论,她不遗余力地做到了最好。

  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当霍永宁察觉到她的努力与出色时,她就真正地成为了他工作上的助手,不可或缺。

  会议开到了五点半,征得霍永宁同意,全程都录音,以便她整理出会议纪要。六点,霍永宁陪同董事们去餐厅用餐,舒莞收拾了材料回到办公室,按照他的习惯,用餐回来他就要看到纪要。

  其实会议的内容不复杂,瑞德对韩氏的收购本就是大势所趋,现在无非是在讨论采取哪种方式而已:温和的,还是强硬、甚至是恶意的。

  当然,不论是哪种方式,集团上下都对霍永宁终于开始采取行动感到期待。

  舒莞敲完最后一个字,走廊有了动静。

  霍永宁带着轻微的酒气推开秘书室的门,室内只有打印机工作的声音,他倚在门边,伸手松了松领带,“还没下班?”

  “想等您回来,这份纪要刚完成,没问题的话我就下班了。”舒莞连忙站起来,“喝了酒么?我给你泡杯茶吧?”

  灯光下,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她的脸,渐渐往下,是职业套装下纤细又不失凹凸有致的身形,霍永宁忽然觉得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可她分明每天都来上班,每天都向他汇报工作,甚至开会的时候,她都坐在他的身后,不过半米的距离。

  他悚然心惊……刚才那种柔软的情绪,是叫做想念么?

  想念之前私下接触的舒莞?

  他强迫自己回到现实,揉了揉眉心,一定是因为酒精放纵了情绪吧?

  否则,他怎么会想起彼此对峙挑衅,又针锋相对的那些时刻呢?

  霍永宁冷着脸,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很快,她就已经拿着材料,和一杯刚刚泡好的绿茶进来了。

  “放着吧。”他没有看她。

  “霍先生,我酒量不错,下次有应酬的话……可以考虑带我去挡酒。”她的语气仿佛是关心,又像是开玩笑,说完就退了出去。

  霍永宁听到她下班离开的声音,端起手边的绿茶,轻轻啜饮了一口。

  一根根绿叶在清澈的茶汁中竖起来,入口是清爽甘甜的味道。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舒莞仿佛能预料到他回来的时间,把茶水入口的温度都调整到这么适宜。

  他忽然想到自己曾对她说,这份秘书工作并不好做,他对下属也素来严苛。可他承认,自己并没有想到……时至今日,她的表现,堪称完美。

  二

  根据霍永宁的指示,舒莞又一次划掉了韩盛林要求与霍永宁见面的要求,这已经是这几天的第三次了。

  时间是上午九点,本该是精力最充沛的时候,她却开了小差。

  光标在句号后边闪烁了很久,她终于拿起了手机。

  韩子乔已经很久没有发朋友圈的新消息了,印象中上一条停留在她和男朋友的合影,现在已经删除了,甚至七七八八的之前在欧洲发的都删了,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舒莞想了想,发送了一条信息:学姐,我已经正式在瑞德工作了,你什么时候回国?

  算了算时差,她未必能第一时间回复,舒莞放下了手机,开始专心致志地做霍永宁的行程安排表。

  为了配合霍永宁的习惯,现在她把自己也锻炼成了一台精确的闹钟,每天早上九点十五分,行程表就会准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舒莞推门进去的时候,展锋也在,见她进来,里边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霍永宁低头看行程,一般而言,晚宴的时间地点之类的细节按着惯例做,他不会过问。不过今天他仔细查看了地点,淡声说:“晚上改成闻波,时间照旧。”

  “可是闻波离市区很远,这个时间赶过去怕要堵车……”

  “那就提早半小时过去吧。”霍永宁沉吟片刻,“让司机去接周行长,从机场直接到那里。”

  “好的。”舒莞一一记下来,走到门口的时候,霍永宁喊住她,“晚上你也去。”

  舒莞同展锋的目光交错,她点点头说:“好的。”

  这已经不是舒莞第一次陪霍永宁去饭局。在接待这方面,很多沟通的小技巧、对人的恭迎奉承,她像是与生俱来就会的。再加上她年纪小,长得又漂亮,喝酒很爽快,在一众中年男人中简直如鱼得水。

  至于霍永宁,乐见自己有这样一个能干又能挡酒的秘书,从未有过阻拦。

  上个周末那次是真的喝多了,她连最后自己怎么走出包厢的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是躺在酒店房间里,眼皮浮肿,假睫毛掉了一半,妆容斑驳,像鬼一样站在卫生间镜子前。酒店是瑞德的定点,舒莞退房的时候才知道是展锋签了单,大概霍永宁走之后就把自己扔给了他。现在看到展锋,她还有些不好意思。

  舒莞先出的办公室,展锋隔了一会儿才出来。

  她正巧拿着马克杯去茶水间倒咖啡,停下脚步,低声说,“上次麻烦你了。”

  “上次?”展锋表情有些尴尬。

  “我喝了酒应该没吐你一身吧?谢谢你送我去酒店房间。”她半开玩笑。

  展锋怔了怔,“其实那天……”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说,“你醉了挺正常。”

  办公室艾琳在喊舒莞的名字,让她接电话,舒莞匆忙折身回去,“下次请你喝咖啡,谢谢了。”

  展锋看着她的背影,见惯了人情世故,也习惯察言观色,他此刻竟对舒莞和霍永宁的关系感到困惑了。他们是已经断了么?不然霍永宁为什么让她这样周旋在应酬之间,席间明知她出去吐了两次,又撑着回来,依旧若无其事的旁观。

  可最后宴席散了,他又吩咐自己去开房间,等到他房卡拿上来的时候,包厢里一片狼藉,舒莞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显然吐了一地的样子。可他拿了热毛巾,正细心给她擦拭脸颊,动作温柔。当时自己递了房卡给霍永宁,识趣的先离开了。

  如果不是一早就认识舒莞,知道她和霍永宁的关系,他会觉得这个秘书是真的出色;可现在,他只能认定,他们的关系并不像外表看来那样平静。

  四点半,舒莞拨内线提醒霍永宁应该出发了。

  她也稍微准备了一下,刚从座位上站起来,几个同事不约而同地对她投来了同情的目光。艾琳还递了一瓶旺仔牛奶给她,“喏,喝酒前先垫一垫吧。”

  她微笑着接过来,说了句谢谢,跟着霍永宁走去走廊。

  其实办公室间的勾心斗角也有,短短一个月她从新人变成霍永宁最倚重的秘书,不惹人嫉恨不大可能。不过这个团队里,她们也的确做不到像她这样拼命,自然而然的,她们开始以她为中心了。

  舒莞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路上还在不断和对方确认时间。打完电话,回头对霍永宁说:“周行长的飞机晚点,现在还没登机。”

  今天的交通倒是难得的顺畅,霍永宁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他今天一整天都好像怪怪的。

  舒莞不得不又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西装外套随意地丢在了一旁,车子里温度适宜,他只穿着一件白衬衣,领口没有系上,袖扣因为反射阳光,那块金属异常的璀璨耀眼。

  分明春光柔媚,可他身上的气息,像是寒冬。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霍永宁转过头,眼神微带凛冽。

  舒莞连忙转过头,规规矩矩地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今天霍永宁宴请的是申发银行来淮城的一行人,车子驶入闻波度假村,服务生领着他们去了包厢。舒莞忙前忙后的检查菜单,调整座位,差不多确认完毕才接到了对方的电话,说是登机时间又推迟了。

  这么算下来,最快赶到这里也要近八点了。

  舒莞俯身在霍永宁耳边说了这个消息,他看了看腕表,轻轻皱了皱眉。

  “您是有别的安排吗?”舒莞立刻低声询问,“需要叫司机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揉揉眉心,说:“不用了,等一等吧。”

  结果等了半个多小时,舒莞有些坐不住了。她午饭就没吃,拿了一包饼干垫饥,忙着的时候没感觉,现在闲下来坐着干等,立刻觉得肚子在叫唤。

  低头喝了口茶,她靠近霍永宁问:“霍先生你饿了么?要不让他们先做点吃的过来?”

  他睨了她一眼,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你去吃点吧,我不饿。”

  舒莞也不客气,叫来了服务生,低低吩咐了两句,然后起身去了隔壁的服务间。

  服务间的门关上了,因为笃定客人暂时不会过来,房间里又没有霍永宁在,舒莞觉得分外放松。

  食物还没端上来,工作台边放着一包拆开的瓜子,大概是服务生们休息的时候吃的。

  舒莞手边没事可干,顺手摸了一把出来。

  瓜子这样的小零嘴,她不是不爱吃,可稍不留神就会过度,往常她都敬而远之,可今天竟有些放纵了,直到服务生端了面进来,她才讷讷的笑:“不好意思,吃了点瓜子。”

  服务生亦是年轻的女孩子,笑笑说:“舒小姐,没关系。”

  面条按照她的要求放了些肉燥,洒了层葱花和香油,她擦了擦口红,没吃几口,服务间的门被推开了。

  舒莞嘴里还有着食物,一抬头,霍永宁居高临下地站着,只是视线没有望向她,盯着桌面——是一只用瓜子壳拼出来的小兔子,栩栩如生。

  “霍先生,是他们到了吗?”她有些狼狈地抹了下嘴巴,又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没人跟我联系啊……”

  “你在吃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她端着的碗上。

  一碗面条已经吃了大半了,八分熟的荷包蛋被咬开了,暖黄色的蛋汁流出来,十分诱人。

  “面条啊。”舒莞有些尴尬,“你……你要来一碗吗?”

  “周行长给我打过电话了,已经下飞机,很快就到了。”霍永宁淡淡看她一眼。

  她连忙推开了面碗,“现在?”

  “先吃完吧。不急。”他顿了顿,转头对服务生说,“再来一份,一样的。”

  两个人就在小间里沉默着相对吃面,舒莞吃得快一些,早早放下了碗筷等他,一边试探着问:“我先去看看?”

  霍永宁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桌面的瓜子壳上,哂笑了一声,低低地说:“你这个习惯还没改掉。”

  “没人的时候就会发作。”舒莞十分自然的伸手抹掉了瓜子壳,轻声说,“您慢慢吃,我去补下妆。”

  他看了看狼藉的桌面,又看看身边的女孩。

  这突如其来的眼神令她心跳漏跳一拍,仿佛……那样温柔地看着,一个眷恋不舍的爱人。

  饭局上又是一轮觥筹交错。

  往常这是她忠心护主的时候,可今天霍永宁却始终没有让她冲在前边,主动地和几位贵宾喝上了。场面你来我往,她陪着笑,小心翼翼地充当着劝酒、倒酒的角色。

  瑞德和申发银行的合作向来密切,接下去的并购案涉及的资金数额巨大,看得出来,霍永宁也是不遗余力地在维护这段关系。酒过三巡,近一半的人都面红耳赤,舒莞叫来了服务生,安排好客人在闻波的住宿,饭局也到了尾声。

  客人们醉醺醺地坐着度假酒店的电动车离开了,舒莞向服务生要了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在霍永宁的脸上,低声问:“你还好么?”

  他伸手接过来,“嗯”了一声。

  “司机在外边等着,我扶你过去吧。还是也在这里住一晚?”

  他一把扯开了热毛巾,秀长的双目因为醉酒显得异样的明亮。

  走到酒店门口,司机连忙下来打开车门,他却看也不看,径直往度假村外走去。

  “霍先生!”舒莞有些急了,往常他喝酒醉了,顶多只是闭着眼睛睡觉而已,今天着实有些反常。

  许是被她喊了一声,他想起了什么,重新折回了车的后备箱,打开之后,取了一束百合花出来,似乎是早就预备好的。

  舒莞哭笑不得,他是真的醉了么?

  拿着这束花是要去向韩子乔求爱?还是要步行去欧洲?

  “霍先生……霍先生……您去哪里啊?”她不得不上前,扯住他的衣角。

  夜风之中,他的脚步停下,就站在酒店喷泉的一侧,侧脸清俊,眼神落在那只拉着自己风衣的纤细手指上,低低地开口:“陪我走走。”

  “哦。”舒莞冲司机比划了一下,示意他留在这里等着,悄无声息地跟在霍永宁身后。

  隔了两三步,依旧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混在夜风之中,带着几分燥热,也带着几分熏熏然。舒莞盯着的他的背影,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醉了——如果是醉了,他应该不会这样快速地找到方向吧?

  事实证明,他还真是醉了。

  因为出了度假村,他就停下了脚步,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

  舒莞陪他站了一会儿,听到他喃喃地开口:“是在哪里?”

  “你要去哪里?”舒莞小声问,“我让司机送过去吧?”

  他微微仰着头,那束花就抱在胸前,表情有几分固执,“百草公墓。”

  舒莞心跳加快,掏出手机,打开百度地图定位。

  离这里不远,步行也就二十分钟的样子。

  她辨了辨方向,小心地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这边走。”

  月明星稀的春夜,在郊区的公路上走走,能够嗅到春草的气息,也是件享受的事。他们的脚步不算快,走了十五分钟后,终于看到一块路标,显示去“白草公墓”还需折进一条小路,往前走一千米。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霍永宁要把晚宴地点改在这里。

  或许他原本就打算好了,饭局结束之后来这里,纪念一个对他来说重要的人?

  那束早就准备好的花就是证明。

  这个墓地已经有些破败了,“百草公墓”四个字锈迹斑斑,明暗不定的路灯灯光打落下来,更显出几分惨淡。

  舒莞停下脚步:“需要陪你进去吗?”

  他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眼神很温和,“你怕么?”

  舒莞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大约是觉得她在口是心非,笑了笑说,“一起吧。”

  进了大门,公墓十分开阔,路灯不算很亮,但是足以照清脚下的路,舒莞跟着他,没有再多问一句话。穿过林立的墓碑区,他最后在一大片草地中央驻足,沉默着把那束花放在了地上。

  月光清辉落下,他的表情隐匿在一种安静的忧伤之中。

  这样的氛围,这样的表情,真的不像是他啊。

  舒莞静静地看着这个年轻男人,她应该继续保持着无声,可是莫名的,她觉得这里的氛围令她觉得窒息,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他在祭奠谁?

  如果她开口问的话,他会回答么?

  “这……是你的朋友么?”她的声音有些哑涩。

  “妹妹。”出乎意料的,霍永宁开口回答她,“如果她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妹妹?”舒莞忍不住想要冷笑,那韩子乔又算什么,“你究竟有几个妹妹?”

  她的语气分明是在嘲讽,可他没有在意,低低地说,“那么就算是朋友吧。”

  “她的忌日么?”

  “生日。”霍永宁单手插在口袋里,怔怔地看着那束花,“这个世界上还记得她,记得她生日的……几乎没有了吧。”

  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就是如此,当没有人记得一个人存在的时候,她才算彻底的在这个世界消失,了无痕迹。

  舒莞的瞳孔微微收缩起来,双拳收拢在身侧,“为什么要我一起来?”

  “你在害怕?”霍永宁侧头看了她一眼,今晚他很好说话,语气也十分温和。

  她冷冷笑了笑:“墓地有什么可怕?”

  “其实是我害怕,所以想找个人一起。”他顿了顿,眼神微晃,“别人都不合适,所以拉你来一趟。”

  “因为我们之间分享了太多秘密么?”对于他的示弱,舒莞抿唇笑了笑,“霍先生,今天的你……很不像是你。”

  是因为醉了么?

  好像也不是。

  今天的霍永宁,更像是刻意地醉了,然后被她撞见这样反常的一面。

  他依旧没有生气,淡淡笑起来的时候,美人沟少了几分往日的冷硬,“如果我变得太冷漠,念念或许就不认得我了。”

  念念……

  仿佛念念不忘,这个名字从他的薄唇中吐出来,真的带了异样的温柔。

  他怀念的那个人,是叫念念。

  舒莞抬头眺望星空,不知不觉地,伸手去抚摸颈间的珍珠项链,恍惚间回过神,条件反射地把手收了起来。

  霍永宁全然没有察觉身边女孩的异样,依旧站在那里,挺直如同修长的雪松。

  大约这就是怯懦吧?

  外人眼里坚硬而无坚不摧的霍永宁,其实也有弱点。

  明知今晚的饭局不能全身而退,一定会喝醉,所以才来这里——因为只有喝醉,才会有勇气啊。

  有勇气去面对过去,面对过去那个并非无所不能的自己。

  只是过去的时光终究太过久远了……久远到他都忘了很多事,却惟独记得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孤单了很久,他应该来看一看她。

  夜风微凉,他微微侧头看了舒莞一眼。

  她出来得急,连风衣都扔在了车里,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连衣裙,此刻双手抱在胸前,仿佛正陪着自己发呆。

  他脱下自己的西装,拢在她肩上,轻轻压了压:“走吧。”

  肩上和身上陡然被暖意包裹起来,他的手臂环在她肩上,带着她往外边走去。

  舒莞忽然间觉得这个动作这样的熟悉……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这样从背后环住她的肩——那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一种暗示。

  真正是恍如隔世了。

  因为他醉了吧?

  舒莞远远地看到了度假村亮起的灯光,脱下了西服还给他,低声说:“到了。”

  “你今天生日么?”他有些突兀地问。

  “不是,我的生日是十月。”她摇摇头,勉强笑了笑,转了话题说,“原来你吃那碗面,是因为她的生日。”

  他没有否认。

  车子停在门口,远远看到他们,闪了闪大灯。

  “您回哪里?”因为光线刺激,舒莞眯了眯眼睛,声音与表情已经恢复如常。

  他答非所问:“今晚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

  服务生把钥匙递给舒莞,霍永宁已经坐在后座,微微闭着眼睛。

  她实在太过了解他,既然今晚这样反常,她索性让司机先离开,免得他事后酒醒想起来不悦。

  “霍先生,你去哪里呢?”她又问了一句。

  没有回答。

  他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

  幸好她还知道他的住处。

  这个时间城市开始进入睡眠,而对于有些人来说,淮城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高架上车辆很少,舒莞一路开得顺畅,进了地下车库,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他的姿势未变,眉宇放松的时候,显得有几分稚气。

  舒莞笑了笑,稚气这个词,可真不适合霍永宁啊。

  “霍先生,到了。”她小心翼翼地叫醒他。

  他蹙了蹙眉,连眼睛都没睁开,一侧头,只留给她半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舒莞只能弯腰钻进后座,半拖半拉的想把他弄出来。

  因为用力过猛,他的脸一下子擦过她的下颌,靠在她的前胸。他惯常用的古龙水味道混合着酒味,在这个小小的空间,无可避免的扑面而来。

  时间仿佛因此而停滞了。

  她微微侧过头,唇角擦过他的额头,长久地停留在眉心。

  像是一个隐忍的吻。

  他闭着眼睛,似是睡得很熟,可在她低头吻他眉心的时候,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一切都归于平静。

  她放开他,用力的摇醒他:“霍先生,到了!”

  霍永宁睁开眼睛,是熟悉的停车场。

  去路迢迢,是因为不知道终点。

  而来路是那样清晰,因为起点始终在那里。

  他微微颔首,恍惚了片刻:“辛苦了。”

  大企业间的并购并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

  从可行性报告、调研审计到正式立项,一个项目或许会耗费数年的时间。这期间会出现各种各样不可预知的变动,而各种关系交错,涉及的人就像是蛛网中的某一个节点,稍有动作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坐在舒莞如今这个位置,她能接触到人和事自然已经远超一个普通大学生的交际圈。霍永宁出席很多活动,她都伴随在侧。短短一个半月不到,她已经有两次遇到了韩盛林。她不清楚他们之前谈了什么,只知道入座的时候两人面色如常,只是席间两人交流并不多。结束之后她替霍永宁将韩盛林送上车,韩盛林终于记住了她的名字,主动说了句:“小舒,下次见。”她不止一次的感慨,如果不是因为霍永宁,韩盛林又怎么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呢?

  还有一次在饭局上遇到了P大商学院的院长,她说起自己是本学院的学生,院长当即转头对助理说:“咱们学院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优秀的学生?”

  院长助理倒是认得舒莞的,笑眯眯地说:“舒莞啊,院长你不记得了,国家奖学金还是你给她颁奖的呢。”

  一来二去,酒桌上气氛热络起来,院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以后要多回学校联系啊。”

  过了俩天舒莞请假参加毕业论文答辩,在院办遇到院长,当着许多学生老师的面,院长把她叫到了办公室,聊了近半个小时。

  傍晚回去办公室加班,接到了杜磊的电话,说是她被评为优秀毕业生,因为需要补交材料,时间比较紧急,最好晚上就能把几份表格填完给他。

  舒莞当然不至于妄自菲薄到觉得自己配不上优秀毕业生的称号,却也知道,如果没有霍永宁,她再优秀,也拿不到这个荣誉。

  归根到底,院长不是借着小秘书的关系讨好霍永宁,只是想要让人知道在自己的任期内,学院和瑞德的就业合作十分成功。

  ——始终是因为霍永宁的关系,她才能站得更高,让更多人的看见。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

  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品尝到了其中的一点甜头就再也不肯放开手,哪怕自此良心尽泯也在所不惜吧?

  这一课,是很小的时候舒莞就明白的,只不过如今,体会愈发的深刻了。

  转眼已经到了六月,这半年时间舒莞尽可能的压缩了在校的时间,全部精力投入在工作上,只是毕业典礼却不能推脱了,作为优秀毕业生,她会作为代表,上台由校长亲自拨穗、颁发毕业证。

  毕业典礼是周六。不过即便是周末,有时候霍永宁还是会出差或者开会,迄今为止,舒莞还没有因为私事请过假。这天下班之前,她特意去找霍永宁,他正仰头靠在宽大的皮椅上闭目养神。

  “吃晚饭了么?”她柔声问,“要不要让餐厅送份粥上来?”

  他依旧闭着眼睛,修长的手指在太阳穴的地方轻轻揉了揉,“不用。”

  “明天我想请一天假,如果有事的话就找艾琳吧,我都交代好了。”舒莞轻声说,“学校毕业典礼,必须参加。”

  他慢慢睁开眼睛。

  “毕业了么?”霍永宁顿了顿,“毕业典礼有亲人参加么?”

  舒莞皱了皱眉,强忍住不耐烦,有些生硬的说:“没有。”顿了顿,才解释说,“这里不是国外,毕业典礼也没有邀请亲友的惯例。”

  他专注地看着她,黑眸仿佛深不见底的深渊,良久,才转开目光,淡淡地说:“去吧。”

  一个多月没有回学校,P大的大门边已经拉起了许多横幅,欢送毕业生离校。

  舒莞在门下驻足了片刻,这才想起来,因为工作太忙,她缺席了集体照,连学士服都没穿过。

  在别人看来是重要不过的一件人生大事,于她而言,是悄无声息地,就走到了这一步。

  舒莞接到的通知是直接到大礼堂,因为要上台领奖,所以得熟悉下典礼的流程。

  大礼堂她十分熟悉,大一的时候加入文娱部参加各种演出,都是在后台做准备。此刻工作人员忙得团团转,她找不到人,犹豫着要不要给杜磊打个电话,远处王一得匆匆跑过来,把一个装衣服的袋子递给她:“舒莞,快换衣服,我带你过去。”

  “你怎么来了?”舒莞有些错愕。

  男生抓抓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反正我也没事啊,昨天听到杜老师在找人,就自告奋勇的来了。”

  即便是最小号的学士服,穿上去还是大得像是古代的袍子。舒莞对着镜子仔细地戴上学士帽,又理了理头发,走出了卫生间。

  王一得带她去找学院老师,一边和她聊起最近学校发生的事。

  “……难怪你要提前毕业,听说那天学院开会,院长把你狠狠地表扬了。”

  舒莞谦虚地笑了笑,院长哪里是看中她,分明是看重她背后的那层关系而已。

  “对了,你还没拍毕业照吧?”王一得十分热情地举起手里的相机,“我特意拿了相机。”

  她有些无奈地站了站,在他摁下快门之后,匆忙地喊停:“差不多了。”

  “杜老师,舒莞到了!”王一得收起相机,远远地冲杜磊挥了挥手。

  “舒莞到了啊?来,赶紧准备一下,一会儿你坐那个位置……”杜磊和颜悦色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舒莞笑眯眯地应了一声。

  如今在杜磊望向舒莞的眼神里,已经找不到之前的猥琐了。他俨然是一个好老师,关切地询问她准备好没有,偶尔目光对视,有些心虚,但也很快就调整过来了。

  霍永宁以前说,走到一个高度,别人对你的觊觎会变成仰望。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得靠自己的实力。

  舒莞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去了内场。

  她坐第二排,也方便一会儿上台。左手边的是家长区,父母们时不时地喊着孩子,示意他们看过来,闪光灯此起彼伏。

  舒莞很快转开了目光,王一得弯着腰过来,递了瓶水给她,又问:“你爸爸妈妈来了吗?一会儿要不要帮你们拍照?”

  她摇了摇头:“他们都很忙。”

  “哦,那我先过去啦。”

  舒莞低着头,辗转把玩手机,昨晚还接到了小姨的短信,絮絮叨叨地问她晚饭吃了什么。她正忙着赶报告,压根忘了回。如果邀请她来参加自己毕业典礼,小姨应该会高兴得哭出来吧……她就是太容易感动。

  可终究是不行呐,现在不能让她出现在淮城。

  所以,她垂眸想,还是得一个人坐在这里。

  台上的领导们陆续入座,礼乐停止,大礼堂安静下来。毕业典礼的流程无非是校长讲话、毕业生代表讲话,舒莞低着头给艾琳发短信:“霍先生找你了么?”

  艾琳很快地回:他说今天没什么事,不用去公司。

  这样也好,舒莞松了口气,刚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就有工作人员在走道那边轻声催促:“毕业生排队出来,马上就轮到你们了。”

  她弯腰站起来,视线往旁边一掠,见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影子。

  白色t恤和卡其色的便裤,还戴着鸭舌帽……一身休闲装扮的霍永宁?!

  舒莞急切间转过身,想要再往那个角落确认的时候,却只看到工作人员。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每天围着他工作,连幻觉都出现了么?舒莞自嘲地笑了笑,很多事情上她对自己都有自信,因为那些自信是来自对自己的清醒认识——可她的认知里,不包括霍永宁会来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这件事。

  接下来是拨穗,颁发毕业证书,握手,和校领导合影……

  台下的闪光灯亮成一片,舒莞捧着大红色的毕业证书,直到流程走完,工作人员把她带下前台。

  她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拨出了霍永宁的电话。

  霍永宁走在林荫道上,看了眼手机号码,却没有立刻接起来。

  车子停在P大门口附近的停车场,他走过去不远,转个弯就是。

  这个电话他有些不想接,于是让它一直响着,走进了停车场,发现好几个男生围着自己的车指点拍照,他脚步顿了顿,终于接起来。

  “霍先生……”电话那边有些刻意压低声音。

  他手中把玩着钥匙,“嗯”了一声。

  “你现在在哪里?”她小心地问,“艾琳说你取消了行程……”

  “在家休息。”他上了车,在那几个男生艳羡的目光里缓缓驶出了P大,“毕业典礼结束了么?”

  “快结束了,那你好好休息吧。”舒莞踌躇了一下,没有像往常那样说再见。

  霍永宁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莫名的,想起了之前她竞赛获奖,好像也是用这样假装若无其事地口气问他,要不要一起庆祝一下。

  他沉住气,终于听到她的后半句。

  “……霍先生,你最近有韩子乔的消息么?”

  没法否认此刻心底泛出来的失望,霍永宁皱眉,不置可否:“怎么?”

  “她……”她张口结舌了数秒,“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电话挂断了。

  P大不远处就是高架入口,这个时节天气有几分潮热,车内的冷气已经开到十分强劲,可身体还是觉得不舒服,有些焦躁。

  是因为她提起了韩子乔么?

  好像又不是。

  霍永宁想起刚才在大礼堂,舒莞回过头,朝自己的方向看过一眼。他下意识地闪身,应该没让她看到自己。

  站在柱子后边,他想,到底为什么要躲呢?

  这个周末他没给自己安排工作——确切的说,是昨晚她来请假之后,他有意识地把所有的工作都取消了。一大早换了衣服,开车去打球,却自然而然地在一个路口拐弯到了P大。停车的时候他很清楚自己是来做什么,却有意无意地做心理建设,他闲着没事干,所以来看看她的毕业典礼。

  去年这个时候,他也想过要正式来参加韩子乔的毕业典礼,结果她没有给自己这个机会。

  不过一年的时间,一切都变了。

  尽管这段时间韩盛林私下同他有过很多次接触,很多次提起过子乔,话里话外是让他放心。他们之间青梅竹马的情分不浅,子乔只是个性有些倔强,希望他能包容。

  可是不再和以前一样答应下来,现在他往往回报以沉默。

  彼此的立场有些微妙。

  于公,公司内部对韩氏的收购计划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于私,生活里韩子乔的影子越来越淡,一开始是因为她的抗拒,而他这样的人,又做不到放下一切骄傲和自尊死皮赖脸地去追求,久而久之,似乎也就这样了。

  那种想要娶韩子乔的、迫切而强烈的欲望,这段时间他几乎没有再想起来。

  有些事就是这样,一旦错过了开局,想要重新捡起来,就困难了。

  手机滴的一声,显示有一条新的文本信息。

  是她发短信来么?

  这个念头如电光般划过,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瞬间置之脑后了。

  他滑开手机——并不是舒莞,短信是钟楠发来的,韩子乔下午的航班回到淮城机场,他们夫妇俩不在,请他帮忙接机。

  韩子乔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霍永宁心底起了一层薄怒。

  看来舒莞是知道什么的,否则刚才在电话里就不会吞吞吐吐的问起韩子乔。

  可更令他恼怒的,不是她瞒着他韩子乔的事,而是刚才,他竟然在期待和她的私下交往——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思绪转到韩子乔身上,这次她回来,不知是她自己的意愿,还是父母的压力。

  可不管是哪种,他忽然觉得都不重要了。

  反倒是舒莞,最近好几个晚上难以入眠地时候,都会想起她来,她在身边的时候,他睡得很沉。或许是因为睡前“运动”了,也或许是因为她选择的那种香水带着安眠的功能。

  这个年轻的女孩对自己而言,仿佛是一种来历不明的毒药,而他明知有害,却已经上瘾。

  舒莞……又是舒莞。

  霍永宁深吸了一口气,在路口转弯,掉头直奔机场而去。

  毕业典礼结束,舒莞把毕业证学位证塞进包里,这个时间赶去机场,还能在那边吃上一顿午饭。她正打算在门口叫出租车,一辆跑车停了下来。

  驾驶座上的年轻人有几分面熟,舒莞落落大方地笑了起来:“孙总?”

  孙辰是某次舒莞陪着霍永宁去分公司视察时,由分公司的经理介绍认识的。

  三十岁,风度翩翩,国外名校毕业,尤其是金融圈新贵这个头衔,令他几乎和淮城的富豪们都有些往来交情,其中自然包括霍永宁这样让人无法忽视的人物。

  “舒小姐去哪儿?”孙辰绅士范儿十足地下车,这个男人穿着淡蓝色衬衣和白色便裤,裤脚还卷了几折,踏着一双tod’s的平底鞋,桃花眼有些勾人。不过在舒莞看来,习惯了和霍永宁接触,就觉得他略有些不稳重。

  “我去机场。”舒莞笑眯眯地说,“孙总来这里有事么?”

  “送女朋友回来。”孙辰毫不避讳地说起带女生在外过夜的事,“我送你过去吧。”

  他拉开小跑的车门,请她上车,“上午我也没什么事。”

  舒莞也真不和他客气,上车和他闲聊:“你女朋友是我校友呀?”

  “大一的,算是你学妹吧。”孙辰落下半截车窗,六月的风微微吹进来,他悠闲地把着方向盘,“去机场接霍总?”

  “霍总需要我去接么?”舒莞失笑,“去接个朋友。”

  “对了,前段时间你们收购韩氏的计划顺利么?”孙辰貌似不经意地开口。

  舒莞淡淡看他一眼,他是金融圈的,身份敏感,或许自己随口一句话,他就能听出不少门道来。

  “孙总,你也知道,很多事我接触不到。”

  眼角捕捉到他一闪而逝的失望,舒莞笑得很淡定。

  孙辰也识趣,不再提这个,一路顺畅无阻地到了机场,舒莞下车之前,孙辰挑了挑眉梢:“舒小姐周三晚上有时间么?我知道城西有家川菜馆的口味不错,一起去试试?”

  如果她没记错,就在十五分钟前,他还和她聊那个大一的小女友。不过,或许在有些人眼中,“女友”是很轻飘飘的名词吧。

  大约是因为阳光直射,舒莞脸颊微红,看在外人眼里,还有些羞涩的意味,孙辰嘴角的笑也愈发的笃定和自信。

  果然,舒莞踌躇了片刻,“如果不加班的话……”

  “加班我也可以等你啊。”孙辰笑着说,“那就说定了,周三见。”

  舒莞和他道别,一转过身,笑意尽数收敛起来,甚至隐隐觉得好笑。

  孙辰应该自以为十分擅长泡妞吧……可他不知道,这一次,大概就是所谓的黄雀在后了。

  候机厅人潮涌动,还有半个小时航班会准点到达。

  霍永宁坐在二楼的落地窗边,无意间看到一楼候机大厅里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显然,她也是来接同一个人的。

  脸色重重一沉,霍永宁想都未想,就拨通了舒莞的电话。

  “你在哪里?”

  “我……毕业典礼结束了。”

  她回答得很有技巧。

  不过以霍永宁眼光的毒辣,一眼就看出她是拖延时间,为了能争取到更多思考的余地。他冷冷笑了笑:“那回公司吧。”

  “现在吗?”她犹豫了下,“我下午两点之前到行么?”

  “你在哪里?”他的声音愈发淡漠,又问了一遍。

  “机场。”她终于咬咬牙说,“我在接一个朋友。”

  他不动声色,“这么巧么?我也在机场。”

  如愿以偿地看到她慌乱的抬头,四处张望,霍永宁安静地挂了电话。

  十分钟之后,舒莞直直走到他面前,表情焦灼,可在和他说话的瞬间,换上了甜美的笑容:“霍先生你吃饭了么?”

  他冷冷看着她,忽略她一切废话:“接谁?”

  舒莞噎了噎,其实她并不怕霍永宁发脾气,只是这次的确是自己心虚,索性就咬着牙不说话,在他面前坐下来,叫来了服务生,开始看菜单。

  霍永宁坐在她对面,淡淡看着她,也不开口,气氛一时间僵持住了。

  舒莞点了份炒饭,这才抬头看他,“你没必要冲我发脾气。是她叫我来接人,也是她说不要告诉你,你难道猜不出来么?”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同他说话了,这几个月的时间,她对他的态度,就是规规矩矩地下属对待上司,这样的挑衅是第一次。

  霍永宁伸手揉了揉眉心,垂下眼眸,她这样对自己说话,可他完全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致,等着下文。

  冬阴功炒饭很快就送上来,舒莞一口一口吃着,口味有些辣,但也刺激人的食欲。

  直到吃完,她才慢吞吞地说“既然你来,那没我什么事了,我先走了。”

  她伸手叫来了服务生结账。

  霍永宁递了张卡给服务生,语气还算温和,“吃饱了么?”

  “饱了。”她心安理得地看他付钱,“那一起下去吧,时间差不多了。”

  “既然她是让你来接,那就一起吧。”他冷冷地说,“你也不算白来一趟。”

  舒莞有些目瞪口呆,他倒是好整以暇地站了起来,顺手指了指放在一侧的纸袋,示意她拿上。

  这是又把自己当成了秘书么?

  舒莞看了眼那个纸袋,里边是小捧精致的花,以及一份白巧克力。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巧克力的时候,舒莞的动作滞了滞,一转头霍永宁已经走到了电梯口,连忙跟上他,一前一后站在电动扶梯上。

  霍永宁听到她赶上来的脚步声,一低头,彼此的影子交错,这个疑惑他在心底沉浮很久了:“舒莞。”

  她有些心不在焉,或者说还有些不安,隔了一会才回过神:“啊?”

  “你不喜欢韩子乔。为什么和她走那么近?”

  透过穹顶的玻璃,阳光辗转落在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最终转为沉静。

  “人脉啊。我需要那个东西。”她笑了笑说,“她是韩家最宝贝的女儿,将来也会是你的妻子,我不喜欢她,可我必须和她成为好朋友。”

  霍永宁沉吟了片刻,似乎觉得这个答案可以接受:“你不怕我禁止你和她接触?”

  “你凭什么呢?我又不会伤害她。”舒莞轻描淡写地说,“你这样对我,不怕我告诉学姐我和你的事么?”

  出乎意料地,他定定看了她一眼,很快地说:“其实你不必这样委曲求全。你要的那些我全都可以给你,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

  心跳由平缓到加快,最后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明知他给出的或许是个陷阱,可舒莞还是问:“什么?”

  自动扶梯到了一楼,他一手插着口袋,微微仰着头,意态悠闲地说:“收起你那些伪装,我要一个真实的你。”

  良久没有得到回应,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霍先生,我对你还不够真实么?”她噙着一丝笑看他,忽然觉得他这身装扮有些眼熟。

  刚才是太过慌乱,她竟没注意到……白色t恤和卡其色的便裤,只是摘下了鸭舌帽。

  这么说起来,上午在大礼堂的真的是他?

  他去那里干什么?

  因为不愿意让他看出此刻的心神恍惚,舒莞侧过身,航班已经准点到达,乘客们拖着箱子陆续走出来。

  那么多人中,韩子乔的身影纤细修长,即便隔得很远,依旧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

  舒莞深吸了一口气,和他面对面地站着,“上一次你给了我钱和机会……这次呢?如果我答应你,你能给我什么?”

  隔着人群,霍永宁也看到了韩子乔,清清淡淡地穿着,眉眼清丽。

  很多年的时间里,他都觉得自己的妻子应该是这样的。

  可现在,他惊觉自己很久没有起过这个念头了。

  或者说……不知不觉的,他已经放弃这个念头了。

  韩子乔越走越近,舒莞眼中的嘲讽也越来越浓烈,她把纸袋里的花拿出来,递在他手中,低声说:“霍先生,下次承诺之前,先想想自己能不能做到。”

  舒莞转身,向韩子乔的方向快步走去,可身后忽然有人用力拉住她的手腕,迫得她不得不回头。

  他的双眸深沉如海,声音低沉坚定:“你想要的那些,我也可以给你。”

  讶异之色一闪而过,舒莞的眸色出奇的黑沉:“霍先生,这样逗我好玩么?”

  她挣了挣,从他的手中重获自由,冲远处的韩子乔招了招手:“师姐!”

  远处韩子乔也看到了他们,快步走过来。

  霍永宁却没有望向她,只说,“你不用立刻回答我——但这件事,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

  舒莞身形僵了僵,恍若未闻,跑上前去,异常热烈地和韩子乔抱在了一起。

  韩子乔回国之前只通知了舒莞,对于霍永宁的出现,她倒也没觉得不悦。因为一看舒莞尴尬的表情,再联想到她如今的工作,韩子乔就明白这件事是瞒不过霍永宁的。

  她放开舒莞,转身对霍永宁说,“好久不见。”

  的确是好久不见。

  因为半年多前他去欧洲看她,她根本不愿意见他。

  霍永宁笑了笑,“阿姨让我来接你的。”

  舒莞识趣地走在后边,有意没有去看他们的背影,不防前边的女生停下脚步,转身说:“舒莞,今天你毕业吧?”她从手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纸袋,“喏,这是送你的礼物。”

  舒莞拆开纸袋,里边是一小套精油。

  “我自己炼的,纯天然。”韩子乔歪了歪头,长发落在胸前,“花了很长时间呢。”

  说起来,她比自己大两岁,可这样活泼而带着天真的动作,她做出来丝毫不违和,反倒让人觉得可亲可爱。

  “谢谢啦。我可能会舍不得用的。”舒莞和她说话的时候,有意回避霍永宁的目光,伸手过去,“霍先生,我来开车吧?”

  霍永宁淡淡看她一眼,“你先走吧。”

  “哎——”韩子乔还想叫住她,舒莞却已经退开了两三步,笑眯眯地冲他们摆摆手,“那我先回去啦,学姐,有空的时候我们再约吧。”

  舒莞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霍永宁认真看了韩子乔一眼,微微笑着说:“刚才有一瞬间,你看到我的时候——我以为你会发脾气。”

  的确是有那么一瞬间,韩子乔觉得,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任意地插手她的生活,仿佛她是他志在必得的一样物品。就像那时候自以为好心地为她安排毕业舞会,可她却丝毫不觉得感激,反倒是充满了厌恶。

  可今天,韩子乔只是心平气和地说:“舒莞先走也好,我想和你谈谈。”

  到了停车场,把行李放置好,霍永宁替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他却没有急着上车。

  六月的阳光晒得手臂微微发烫,从见到她到现在,他又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心情……没有想象中的雀跃起伏,甚至,比不上刚才见到舒莞时的半惊半怒。

  他绕回另一侧坐了进去。

  “我一直想和你谈谈,我们订婚的事。”韩子乔的右手手指用力抠在安全带上,显然,她的心情也不如外表这么平和。

  他不置可否,斜睨了她一眼,“韩子乔,到今天,你终于愿意和我谈了?”

  不知道为什么,往常对着他总是没有好脸色的女孩,这次态度却十分温柔。她看着前方的车流,白皙的脸上有些微红:“如果能嫁给你,我相信你会是完美的丈夫。”

  她顿了顿,有些出神地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抗拒,或许,他们现在已经有了孩子。

  “是么?谢谢。”这个答案有些意外,霍永宁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想起了之前的一年多,他是用一种怎样游戏的心态在和舒莞相处,一时间心情错综复杂。

  “霍永宁,这几年你这样对我,你真以为我不会心动么?”

  霍永宁皱了皱眉,下颌上的美人沟略显深刻:“所以呢?你是为了考验我?”

  韩子乔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一直不确定,你想要娶我,或者娶一段回忆而已。”

  霍永宁紧抿着唇,良久,哑声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可以找一家咖啡店么?”良久,她打破了沉默,委婉地说。

  车子一个急转弯,掉头出了高架口,附近一幢商务楼的底层是星巴克,因为是周末休息,店里没有太多来喝下午茶的白领们,冷冷清清。

  韩子乔坐在临窗的卡座上,喝了一小口拿铁:“我在欧洲的时候听过讲座,说是幼时失读症的患者,如果治愈之后,往往能比普通人更有成就。”

  他低着头,视线注视着那个绿色美人鱼的商标,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是么?”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因为这个嘲笑过你。”韩子乔十分抱歉地看他一眼,“因为那个时候,我不能理解你都上了学,为什么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所以后来我父母把我送去了国外,欧洲对于发展性失读症的治疗已经非常完善。”他看上去并不介怀,“调整了两年之后,我就能和普通孩子一样阅读拼写了。”

  因为谈起童年,两人的声音不约而同,变得很柔和。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不嘲笑你,还能和你一起看书的,只有念念。”韩子乔轻声说,“她很聪明,又很善良,所以你最喜欢她,不是么?”

  霍永宁拿起纸杯,温热的液体从舌尖流入胃部,微苦的味觉令人清醒。

  可很多年前的那些画面,一帧一帧,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不得不抬起头,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身,“你到底想说什么?念念早就不在了,你和我都清楚。”

  “她是不在了,可某种程度上,她一直都在……”韩子乔从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指尖轻轻摩挲着外包装,“从小到大,你送了我多少白巧克力?难道你没发现其实我不爱吃么?真正喜欢它的是念念……她那时候蛀牙,阿姨不让她多吃,所以每次她都求我们多要上两块,再悄悄给她吃。”

  她想起那袋巧克力,直视着他,“你是真的记错了,还是……有意把那段回忆嫁接到我身上了呢?”

  这些话,几年前她就想开口了。之所以沉默的忍受,或许是因为父母的压力,又或者是为了享受享受那份虚荣,以及……她不忍心拆穿他心底的梦。

  “是为了你的男朋友么?”霍永宁的声音十分清淡,“打算让我死心?”

  “不是。我和他分手了。”韩子乔轻声说,“我只是想,如果你还是要和我结婚,我应该说出来,免得以后……后悔的是你。”

  他霍然站起,脸色一点点地变得铁青:“韩子乔,是因为我太喜欢你,所以你才能这样和我说话么?”

  韩子乔垂下眼眸,长睫在午后温热的光线中,仿佛闪烁着光亮,“你真的很喜欢我么?我只是有些担心,一直以来,我所依仗的,是你对另一个人的感情。”

  三

  从淮城机场这一站上地铁,车厢里位置十分富余。

  舒莞靠着角落坐下来,这才发现那袋给韩子乔准备的巧克力她没拿,又塞回了自己手里。

  又是这个牌子……她拆了一块,咬在嘴里。

  很多年过去了,味道并没有改变。

  可惜,小时候喜欢吃甜的,长大了就未必。

  车厢里冷气很足,人又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舒莞靠着有些冰冷的栏杆,一时间有些昏昏欲睡。一早上都在毕业典礼上坐着,又赶到机场接人,还得应付喜怒无常的老板,她觉得自己彻底被掏空了精力。

  巧克力在唇尖融化开,她微微转了转舌头,那种甜味熟悉而慵懒,一时间无力抗拒翻涌而来的睡意,沉沉闭上了眼睛。

  出于每天坐地铁的本能,舒莞十分准点的在下站前睁开眼睛。列车已经变得非常拥挤,她好不容易挤出去,经过瑞德附近的咖啡店,她想掏出钱包买单,却摸到包上一个巨大的豁口,里边的钱包不翼而飞。

  一时间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咖啡店的店员都觉得她脸色异常,小心地问:“小姐,你怎么了?”

  幸而还有零钱包。

  舒莞镇定地要了一杯拿铁,背着被划了一个大口子的包回到办公室,脑子还是有些浑浑噩噩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盘点损失。

  钱倒是无所谓,麻烦的是钱包里装着两张信用卡,以及公寓的房卡。

  幸好办公室里有备用房卡,舒莞拨通银行电话开始挂失信用卡,按部就班地走完程序,客服小姐的声音十分甜美:“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她脱口而出:“帮我把这张注销了吧。”

  “这张是副卡,需要主卡持有人的相关信息……”

  她是敬业的秘书,对老板的信息了如指掌,核对完信息,挂上电话。舒莞捂着额头呆坐了一会儿,一转头,霍永宁站在办公室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么?”舒莞连忙站起来,“送她回家了?”

  他的眸色隐约有些复杂,也没回答,转身去自己的办公室。

  “霍先生……”她追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那张卡我已经注销了。”

  霍永宁脚步顿了顿,“随便你。”

  “巧克力她没拿走……”她弯腰打算把纸袋还给他。

  他却折过身,大步走到她面前,盯着她淡粉的唇,一字一句说:“你还有完没完?”

  “我……”

  她愣愣看着他,下一秒,他已经俯身下来,吻上了她的唇,许是猜到她会挣扎,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另一只反剪住她的双手,力气大到她无法挣扎。

  多久没有这样亲密的接触了?

  他闭了闭眼睛,没有再去心算,刚才那个瞬间,他只是不耐烦到想去堵住她的嘴而已。

  可真的吻上去,他才发现,这样的触感,是他心底是一直怀念的……所以越吻越深,越吻越无法放手。直到意犹未尽地松开她,却依旧暧昧地在她唇上舔了舔。

  办公室里有片刻的静默,谁都没开口。

  他直起身离开,再也没多看她一眼。

  舒莞依旧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

  他又是被韩子乔逼疯了么……

  舒莞摸了摸嘴唇,苦笑,顺手打开了电脑,又拨通了内线。

  隔了一会儿,霍永宁才接起来,还有些不耐烦:“什么事?”

  “今天中午取消的饭局安排在明晚可以吗?还有原本两点的会……”

  “你看着安排就好了。”他冷冷地打断她,挂了电话。

  “喂——”

  他这样不由分说地发脾气似乎是第一次,可她心里并不如何生气,没来由地觉得,这个时候的霍永宁,更像是一个耍任性的孩子而已。

  ——可这突如其来的脾气,究竟是因为韩子乔又拒绝了他,还是……因为自己的拒绝呢?她懒得仔细想下去,给他发送一份调整后的行程单,准备下班。

  独居的公寓被直射的阳光烘烤得有些燥热,舒莞顺手把东西扔在沙发上,就进浴室去洗澡。

  刚刚关上门,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因为怕热,每天出门前她都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可刚才……窗帘是半开的。倒是浴室的门是敞开的,而她确认,今早赶去学校之前,因为洗过澡,湿气很重,她折回去开了排风扇,还把门关上了。

  什么人来过家里?

  小偷?

  可是小偷拿了自己的房卡,又怎么知道她住哪里?

  一定是钱包里还收着快递的签收单,上边就有家庭地址。

  舒莞连忙把门反锁上,拿起了电话——冥冥中她应该感谢霍永宁的严格和挑剔,因为怕漏接电话,哪怕是在洗澡,她也会把手机带进浴室。

  因为不确定小偷还在不在家里,她拨出电话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屋子里很安静,又或许是太过紧张而神经质,隐约还能听到外边的脚步声。漫长的等待之后,听到对方一句清淡的“喂”,舒莞几乎要哭出来:“霍永宁,我家里好像有小偷。”

  “你在哪里?”他很快问,“你没事么?”

  “我在卫生间,他可能在外边……”舒莞语无伦次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把门反锁上,打电话报警。”

  他的电话已经挂了,嘟嘟只剩下忙音。

  凉意从头顶很快的蔓延到四肢百骸,舒莞怔了片刻,这样的时刻,她怎么会想起来给他打电话呢?她深吸了口气,一遍遍的让自己镇定下来,拨了110。

  接线员向她保证十分钟内片区的警员就会赶到,让她不要紧张,确定门反锁之后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安静地等待。

  她照做了,马上又拨电话给物业,简单说了情况,一边伸手把卫生间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壮胆。

  门外隐约有人走过的声音,还碰倒了椅子。

  她愈发确定外边有人在,缩在角落一动都不动。

  这种近乎恐怖的安静持续了没多久,舒莞觉得这个空间的四壁都在向自己压迫而来,令人难以呼吸,大脑缺氧了一般,整个人难以克制地在瑟瑟发抖。

  射灯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衬得锁骨那里的一粒珍珠十分的显眼。

  她伸手摸了摸那粒项链,忽然间觉得平静了下来——该做的既然已经做了,如果最终小偷还是破门而入,她也无话可说。

  幸好没多久,有人敲门,大声地喊:“业主在里边吗?”

  这个声音宛若天籁。

  舒莞依旧不放心,隔着门板用电话确认了,这才把门打开。

  保安也是惊魂未定,说上来的时候门是半开着的,显然,刚才小偷藏在了卧室里,并趁着她进浴室的时候才逃跑。

  “家里少了什么东西?报警了吗?”

  保安陪着她进卧室,保险箱被撬开了,里边放的大多是霍永宁送她的珠宝手表,零零总总价值大概是二三十万,名牌包倒还在。除此之外,小偷还大咧咧地在她家留下来半瓶喝剩的rio果酒。

  门口有了动静,舒莞以为是警察,快步走出去,一时间愣住了。

  霍永宁显然是着急赶过来的,到得甚至比警察还早,额角还有濡湿的汗水,大步走到她面前,微微喘着气问:“人没事吧?”

  她怔怔站在原地,仿佛从来都不认识他。

  哪怕是在一起最亲密的时候,他对她多少是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的。只有这一次,那双锋锐而深邃的眼睛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关心和担忧,以及,看得懂的怒气。

  就算是担心自己,可是还要发脾气吗?

  可他刚刚还挂了电话,事不关己的样子。

  舒莞眼眶微红,转开了视线,低低回答了一句“没事”。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上下打量她,开口的时候显然压抑住了内心的焦躁,“没事的话哭什么?!”

  许是察觉到两人的气氛有些紧张,一旁站着的保安插话说:“看样子保险箱里的东西没了,人没事……”

  舒莞挣了挣,低声说:“痛。”

  他深吸了口气,放开她:“怎么会有小偷进来?”

  “房门卡被偷了。”

  他想起之前她注销信用卡的事,拧了眉看她,英俊的脸上薄怒未发,只冷了声音说:“你做事走脑子了么?”

  舒莞有些失魂落魄地,没想着要争辩,恰好警察也赶到了,勘察了现场,又做了笔录,末了关照说:“赶紧把锁换了吧,也幸好你没撞上小偷,不然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

  她答应了一声。

  “今天要是换不了,就带上贵重东西去酒店住一晚吧。”警察叹了口气,对霍永宁说,“男朋友陪着点,小姑娘可能吓坏了。”

  舒莞看了身边男人一眼,他只答了一句“知道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他迅速的收敛了笑意,蹙着眉说,“舒莞,平时看你挺谨慎的,今天怎么了?”

  她去厨房倒了两杯温水,勉强笑了笑,“我不知道这么严重。”

  接过水的时候,他修长的手指在她手腕上滑过,漫不经心抬起眉眼,又刻意地顿了顿,敏锐地察觉到她在发抖。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声音变得温柔了些:“知道害怕了?”

  舒莞点了点头。

  深黑的眸色在她身上凝濯片刻,霍永宁站起来,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声音含了笑意说,“我以为你什么都不会怕。”

  他的声音是通过胸口坚实的肌肉传来的,温暖而贴近。

  头一次,她不想掩饰任何情绪,在他怀里微微调整了角度,环住他的腰,声音又低又轻:“我怕死……”

  他的下颌抵在她的额头,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很多小姑娘都会说,宁愿死也不想去踩一只活的老鼠。”

  舒莞在他怀里抬起头,“那或许是因为她们没有死过一次?”

  她的声音已经转成冰凉,仿佛一尾蛇,阴暗滑腻,霍永宁心底滑过一丝不安,抬起她下颌,仔细端详她的表情。

  依旧是小小的一张脸,精致而娇媚,没什么表情。

  可他觉得,刚才那个瞬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有了一丝裂缝、可以窥见内心的舒莞。

  不知道是不是掩饰,她很快离开他的怀抱,转身走向阳台。

  “收拾下东西去我那里。”霍永宁平静地说,像是在命令她,“等换了锁再回来住。”

  “你那里不方便。”她有些固执地说,“你走吧,晚上我会去酒店住。”

  她手里还拿着拖把,对着一地的脚印蹙眉,显然洁癖开始发作了。

  他倒也不勉强她,往沙发上一坐,“舒莞,你是不准备听我的话么?”

  她有些隐忍地握紧了拳头,“霍永宁,这是在我家,不是在公司。”

  “那我陪你住一晚吧。”他微微笑起来,“说起来这房子还是我选的。”

  “霍永宁……”她有些哭笑不得,最后却又无话可说,低低地说,“随便你吧。”

  等到舒莞把屋子打扫干净,垃圾收整到门口,电视里新闻已经播过一轮了。他悠闲地按着遥控,也没有要伸手帮忙的意思,手里那杯水见底,终于说,“我饿了。”

  舒莞冷着脸叫了外卖,独自一个人回到屋子里。

  大衣柜后边的保险箱是被撬开的,里边空空如也。

  倒也不是可惜那些珠宝有多珍贵,可毕竟每一件都算是百搭,工作和宴会场合必备,就这么被偷了,多少还是惋惜。

  她呆呆看着那个豁口,转念一想,自己脖子上的项链还在,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在颈间,想要再一次确认它的存在,身后有凉凉的男声传来:“是在心疼么?”

  “一年多的时间,千依百顺,随叫随到赚来的辛苦钱,能不心疼么?”她笑了笑,“有种一夜之间破产重来的感觉。”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修长的手指抚在她的颈间,若有若无地摁在脉搏跳动的地方,似乎在感受着温热,低沉而悦耳,“开张清单,我给你补上。”

  她温温顺顺地笑了笑,怔忡良久,“这就是你说的给我想要的东西?”

  “你还想要什么?”他的指尖触到那颗珍珠,冰凉温润,“说说看,我都会考虑。”

  舒莞捉住了他并不安分的手,她原本坐在床上,反身跪坐起来,双手攀住他的肩膀,紧紧盯着他的薄唇,忽然有些想念他惯常带着薄荷微凉的味道。

  猛地扑了上去,双手拦住他的后颈,几乎把他撞得往后退了一步,他甚至还没站稳,她就狠狠地吻了下去。

  霍永宁含着她的唇,低笑了一声:“这么热情么?”

  声音含糊而暧昧,因为她已经把他拉倒在床上,半骑在他腰间,吻得缠绵而动情。

  彼此的身体变化显而易见,他的某一部分坚硬而灼热,而她却越吻越软,仿佛是一滩水,几乎融化在他身上。

  霍永宁微微翻身,手肘撑在她的头侧,半压着她的身体,带着情欲的喘息,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唇,又辗转一路往下。吻到颈间,她扬起了头,锁骨异常精致而脆弱,他不时改用牙齿轻轻啮噬,她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伸手去解项链。

  霍永宁按住了她的手,柔声说:“我会小心。”

  他开始在意自己的感受了么?

  几乎被情欲淹没的时刻,理智上依旧有那么一分清醒,她摸索着去抓住他的手,用了掐了一下,“霍永宁……”

  “嗯……”他仿佛没有听见,伸手将她的短裙推高,“别去管门铃。”

  “你不饿吗?”舒莞有些后悔挑起了他的性子。

  “我想吃的在这里。”他低低地笑,俯身轻吻在她胸口,含糊不清地说。

  她抵挡不住,节节败退,直到他完全进入她身体,她咬着唇,轻轻呻吟了一声:“霍……永宁。”这个瞬间,他的表情紧绷,也近乎坚毅,再也无法分神去回应她,只能吻住她的唇,把自己送往更温热紧致的深渊之中。

  他是禁欲太久了么?舒莞被他抱着在床上翻了个身,他扶着她的腰,还不肯出来,她昏昏沉沉间闭上眼睛,快感和疲倦交错袭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是满足了,抱着她安静地躺下来,只是薄唇依然没有离开她的后背,或上或下的轻轻吻着。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舒莞翻了个身,面对面地和他躺着,“霍永宁,你说话算话么?”

  他伸手摸了摸她潮热的脸颊,靠过去吻了吻她的眉心,声音慵懒,“拿我的卡去,买到心情好为止,好么?”

  她打掉了他的手,双眸从情欲的浪潮中褪出来,变得清亮:“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最近对股市很有兴趣。”她直言不讳,“这些年也存了点钱,可一直没有下手。”

  “股市的话,散户风险大,赚钱也慢。”他眼神中有戏谑,“不如你把钱借给我,我支付利息给你,或许还更安全一些。”

  “散户风险是大,可谁让我跟着的是航空母舰呢?”舒莞笑得有些狡黠,“你不是说什么都能给我么?如果我现在要的……是这个呢?”

  “舒莞,你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他坐起来,线条清晰流畅的后背还留着几道交错的红痕——是她刚才留下的纪念。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探身过去,抱住他精瘦的腰,低低地说,“你说呢?”

  他低头看了看缠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语气微软,“或许你可以提一个更有保障的要求。”

  “比如说?”

  他拉下她的手臂,转身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双眸沉沉,“比如说,做我的女朋友。”

  他的语气,他的表情,都是认真的。

  舒莞怔怔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时光流转,那个“好”字就在舌尖,几乎脱口而出。

  可她终究忍住了,脸颊贴着他的胸口,微带怅然:“可是怎么办呢?在我心里,男朋友远远比不上……自己赚的钱重要。”

  奇怪的是,即便她这样说话,霍永宁也没有生气的意思,低头吻了吻那个发旋,避开了这个话题,“我去洗个澡,一起出去吃饭?”

  舒莞换上了衣服,打开冰箱找出挂面和一些食材,一股脑儿煮上,然后靠在门边发呆。

  火焰舔舐着锅底,淀粉质的香味慢慢在厨房间蔓延,事情的变化似乎超出了她的预计。在原来计划中,并没有这样子的霍永宁——他怎么会向自己表白?他应该迫不及待的娶韩子乔才对。

  男人手摁在她的肩膀上,不轻不重,还带着沐浴过后新鲜的水汽。

  舒莞身子前倾,避开了他的亲近,也没有回头,微微透着迷惘说:“我从来都未觉得感情是一样可以长久弥坚的东西,现在,依旧没改变这个看法。”

  他的动作僵了僵,“怎么说?”

  “就像是华晋,因为追不到我,他有一段时间好像特别钟情于我。可最后因为你,他消失了——可见感情敌不过利益。就像你等了韩子乔那么多年,她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却说要我做女朋友——可见感情敌不过情欲。”她淡淡笑了笑,“爱情这样脆弱的东西,你让我怎么去相信?”

  “你觉得我喜欢你,只是喜欢情欲么?”他的声音微凉,放开了她的肩膀。

  “至少……是从身体开始喜欢我吧?”她无意同他争辩,走过去关了火,一字一句,“霍永宁,如果你想让我相信你,我也想看到诚意。”

  情况真是倏然颠倒了。

  她竟然开口要他的诚意——

  舒莞开口的时候不是不忐忑的。

  或许身后的男人会哈哈大笑,问她凭什么;又或许他会一言不发的走掉,就当一切都没发生……种种的结果她都已经做好了承受的准备,并且随时回到一无所有的时候。

  她小心地把面条捞出来,放在碗里,动作十分沉稳。

  身后的男人一直在沉默,直到最后,她转过身,才发现他的视线并没有离开她,只微微笑了笑:“想要我证明是么?”

  他从她手中接过那碗面,顺手摸摸她的头发,轻描淡写,“我会给你看到。”

  她的手艺霍永宁是试过的,虽然比不上大厨,但也绝不难吃。

  “很久没吃到你做的晚餐了。”他是真的有些饿了,连汤都喝完,但是似乎还没有完全满足。

  舒莞注意到他的目光,放下了筷子,迟疑着说,“没吃饱么?家里没别的了,要不我再叫一份外卖?”

  “你吃不下的话,也不需要浪费。”他极自然地从她面前端起半碗面,眼神示意她,仿佛是在问可不可以。

  舒莞怔了怔。他们有到这样亲密共享食物的程度吗?!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泛起一阵不耐,她探身起来夺过了他手里的碗,匆匆地说:“你不觉得恶心么?”

  霍永宁有些愕然,忍不住好笑:“……我不觉得恶心啊。”

  舒莞没理他,三下两下倒了剩下的食物,又洗了碗,短促地笑了声:“霍先生,我们好像还没到这个程度吧?”

  他双手抱在胸前,半倚着门,“MK董事会在接洽戴兴仁,作为下任MK执行官的意向人,当然,是秘密进行的。”

  MK是瑞德的合作伙伴,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个消息,有很大的可信度——舒莞身子微微一僵。

  他看着她的背影,眼底的光芒依稀是愉悦,或者无奈,又或者……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心情。

  内线交易是每个决策层避免不了的一面,甚至在大环境下,这块灰色地带会作为“礼物”去讨好相关的利益方。

  站在他这个位置,接触到各方各面的内幕是件很寻常的事。尽管他在这个方面相当的自省,上任至今,一直要求瑞德的决策层克制而警觉,建立了一套完善的监督机制,可现在破坏了自己奉行原则的是,却是自己。

  甚至目的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只是……他想讨好一个女孩。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舒莞已经站了他的面前,仰头看着她,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他揉揉她的头发,有意岔开了话题,“这几年攒下了多少小金库?”

  “比你想得大概会多一点吧。”她仿佛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踮起脚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对不起,我知道你很为难,可是……我只是需要一些安全感。”

  他了然地点点头,回吻她:“我知道。”

  因为不放心,这个晚上霍永宁在这里留宿。翌日一早醒过来,他终于确认了,只要有她在身边,他的确能睡得很好。

  客厅里已经榨好了橙汁,以及一块新鲜做好的牛油果三明治。一套叠好的衬衣西裤放在沙发上,上边留着字条,“我先出去了。”。

  衣服是他之前留在她家,她没有处理掉,一直放在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一切,心底竟有些愉悦。

  霍永宁揉揉眉心,他不是没有恋爱过,可几段关系都无疾而终,分手后,女朋友们总会隐约委屈地指责他不够关心自己。

  事实上,他连那些女孩的指责都没放在心上。

  因为漂亮,聪明的女孩太多了,以他的条件,即便刚和前任分手,无需自己操心,很快就会有下一个。

  韩子乔或许是例外。大学毕业后他在工作上投入了太多精力,也无心和别人玩恋爱游戏,索性就一心一意地等她。

  ——可最终等来的,却是舒莞。

  舒莞……大概就是她,完全刷新了自己对“女人”的定义。因为这个世界上,真正能让他尝到一丝“患得患失”感觉,又敢于直接拒绝自己的,就只有她了吧?

  他想,关于这道“谜题”,他钻研得太久,以至于太过入迷,再难以放弃了。

  周日一早,这座城市还没有苏醒过来。

  纵横贯通的城市街道没什么人,舒莞赶到咖啡店的时候,孙辰已经精神奕奕地等在那里,点好了饮料和甜点,殷勤地站起来迎她:“和我客气什么呢?我去接你就好了。”

  舒莞敷衍地笑了笑,在沙发上坐下来,“孙先生,真抱歉这么早叫你出来。”

  孙辰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这个女孩,她打扮得很简单,白色t恤和蓝色仔裤,再加上一双铆钉平底单鞋,背着无甚特色的名牌包,全身上下唯一显眼的是一块玫瑰金的腕表。

  以他的经验来看,这个霍永宁的秘书,的确领着一份颇为优渥的薪水,可以偶尔给自己添置几件名品,但每个月的支出中,房租依然占很大的份额,也会在城市的公交系统中挤得筋疲力尽。否则,在昨天自己向她示好之后,她怎么会这样么迫不及待,连周三都等不了呢?

  当然,这个女孩长得还是很漂亮,即便搞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玩一玩也算不错。

  孙辰默不作声地在盘算的时候,舒莞已经开口了:“孙先生,我不想浪费彼此的时间。我想,就把那套假装对彼此感兴趣的戏码省了吧。”

  孙辰还没反应过来,脸色异常的尴尬,“什么?”

  “跟着霍永宁时间久了,我喜欢直接一点,更多的精力应该用在赚钱上,不是么?”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朋友和感情本身就是为了金钱才维系在一起的,你认同我么?”

  不愧是见多了人的老狐狸,收敛起外表浮的公子一面,孙辰换上了严肃的表情,“舒小姐真让我大开眼界。”他顿了顿,“那么就忽略之前我自作聪明的花招,谈谈你约我出来的目的吧。”

  “我手里有一笔钱,想要做点投资。”舒莞靠在沙发上,“但是,我不能直接出面,所以,扣除给你的佣金之后,我希望没人怀疑这笔收益的正当性。”

  孙辰探身过去,翻了翻那本存折,轻声笑了笑,“舒小姐积蓄不少啊。”他轻轻把存折合上,“可是投资有风险,万一最后亏了呢?”

  “不会亏。”她抿了抿唇,十分有自信,“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孙辰眼前一亮,缓缓地说,“这么说,我很受宠若惊……舒小姐这么信任我?”

  “我不信任任何人,但是谁让我们有共同的目标……钱呢?”

  “除了抽取佣金外,我可以追加投资么?”

  “可以,只要你做得天衣无缝。”舒莞颔首,“孙先生,如果你我合作愉快地话,我想还会有后续。”

  到了这个时候,孙辰不打算再装矜持了,略带好奇地问:“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做?”

  “MK的下任执行官是戴兴仁。”她直截了当地说,“这个时间应该买进股票最好的时机。”

  “你……你确定?”孙辰手一抖,差点把咖啡洒了,“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而且MK的股价每天都在跌。”

  “等到风声传出来的时候就晚了不是么?”她微微笑了笑,“孙先生愿不愿意跟我下一把注呢?”

  孙辰的脸色变幻,最终咬了咬牙,“也好,就赌一次。”

  “别这么紧张。”舒莞温柔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点点星璀闪烁,“之后我们还要赌更大的呢——合作愉快。”

  舒莞回家的时候已近中午,房卡放在门上,滴的一声,红灯,没有反应。

  她以为是位置不对,调整了一下,依旧显示错误的红灯。

  是房东来换过了么?

  正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问一问,电梯门打开了,霍永宁走出来,一边拿出房卡,打开了房门。

  “你换了锁?”舒莞抚了抚额,“不用这么急。房东他说——”

  “我已经和房东联系过了。”他打断她说,“上午没事,就让人换了。”

  舒莞跟着他走进屋里,忽然觉得,家里要真有这样一个男人,锁坏了,电路跳了,龙头漏了……他都能处理的话,似乎也不错。

  “关于昨天的事,我还想和你谈谈。”霍永宁松了松领口,拍了拍身边的沙发。

  舒莞顺从地坐下来,手机震动了一下,传来一条短信,她匆匆扫了一眼,孙辰已经提取了她账户里的余额。

  霍永宁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措,沉吟了片刻说:“我能理解你昨天对我提出的这个要求。但这件事……始终是有风险的。”

  “担心会连累你么?”舒莞伸出手去,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握了握。

  “倒不是担心。只不过涉及灰色地带,没有专业处理,很容易出问题。”他反手握住她的,掌心温暖而干燥,“我的女朋友,如果为了这么点钱出事,我会觉得很没面子。”

  舒莞轻轻笑了笑,抽出了手,“虽然我不是你女朋友,但还是让你放心,我找了值得信任的朋友做投资。”

  他想了想,伸手拍拍她的脑袋,“做的时候小心些,如果有问题随时来问我。”

  “说得你经常处理这类问题似的。”舒莞有些好奇,“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公司高层会议上严禁了这些灰色交易。”

  “你不在高层之列。”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而且我确信,就算你真的惹到了麻烦,我还能处理好。”

  “你要放弃韩子乔了么?”舒莞转过头直面他,一字一句,“这个时间点,你觉得合适么?”

  他靠在沙发上,微微眯了眯眼睛,黑色的眼眸因此显得愈发难以捉摸,良久,“那天她和我谈了谈,事后我想了想,很多事,她看得比我清楚。”

  “比如说?”

  他沉声,“比如说很久之前,我很想念的一个小女孩,其实并不是她。”

  舒莞摸了摸颈间的项链,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轻轻发颤,“……谁?你的初恋么?”

  “说不上是初恋,只是很想保护的一个小姑娘……”他一手扶在下颌上,用和缓的声线说,“其实你见过她,念念。”

  “念念……”舒莞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想起那个夜晚,他醉醺醺地带着自己去墓地,即便隔着浓黑的夜色,她也能感受到,这个从来都不外露感情的男人,连眼神都露着异样的哀伤。

  “他们一家在很多年前出了意外,所以现在韩氏是由她的叔叔继承……她还在的话,应该有你这么大了。”

  舒莞脸色有些苍白,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指,一言不发:“什么意外?”

  他怅然叹口气:“她的父母是车祸没抢救回来,念念受了刺激,被送去医院疗养,七岁的时候医院一场大火,出了意外……”

  “念念……和我很像么?”

  他还挺认真地想了想,“怎么会像呢?”拿指尖轻轻托起她的下颌,“如果她还在,长大了应该是鹅蛋脸。”说着说着,霍永宁笑了出来,“而且个性……你们差太远了。她很善良。”

  舒莞佯装有些生气:“那么我是很邪恶么?”

  霍永宁唇角的笑十分温柔:“小的时候我有失读症,所有的小伙伴都嘲笑我,只有她会和我一起看书,虽然她自己也不识字。”

  其实失读症这件事,至今能看出幼时留下的痕迹,譬如他在阅读的时候,喜欢专注而无声的默念,薄唇微动,他一直没改掉这个习惯。

  “那看起来,是真的完全不像了。”舒莞脸色十分苍白,“对你来说,她是天使。”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略有些怔忡,“倒也不失完全不像。比如她很喜欢吃完饭,用薯条、番茄酱、鸡翅的骨头拼小人……就像那次你在香港做的那样。”

  舒莞心底微微一动,“原来那次你没有立刻把我扫地出门,我是托了她的福。”

  他但笑不语,只是伸手揽住了她,低低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今天你和我说这些,是不准备对韩盛林客气了么?”舒莞靠在他胸口,“可他们现在让韩子乔回来,想必她也已经想清楚了,会答应嫁给你的。”

  他“嗯”了一声,却有意忽略了她说的后半句话,“下半年才会有正式的提案,现在我不准备表态。”

  他的表情渐渐冷酷下来,仿若运筹帷幄已久。

  这符合霍永宁的作风,一旦认准了,认定了,下手就干净利落,绝不会拖泥带水。

  “所以,如果看到我对他们的态度,不要误会我,逢场作戏而已。”靠过去,轻轻吻在她的额上,他轻声说,“我想你能理解,现在就挑明了态度,后续会有些麻烦,我不想节外生枝。”

  四

  十月,MK发布消息,戴兴仁接任执行官。

  根据他一贯力挽狂澜的表现,外界普遍看好此次任命,MK股价在消息发布当日一路上扬直至涨停。

  舒莞在上班的时候接到了账户金额变化的短信。

  因为这是早就预料到的,她并没有太吃惊,倒是下班之后孙辰打电话过来,显然心情极好,笑着问她什么时候有空,约她一起吃饭。

  这三个月时间,以她给出消息、孙辰来具体操作的投资模式,两人合作赚了不少钱。所以在MK的案子上,孙辰已经十分有信心。

  “这周没时间。”她正准备离开办公室,一边压低声音说。

  “那好,你生日是这个月吧?”

  “怎么?”

  孙辰在电话那边吹了声愉悦的口哨,“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舒莞挂了电话,正巧有快递上来问:“哪位是舒小姐?”

  舒莞签收了小盒子,一旁艾琳十分好奇地凑过来,“你买了什么?”

  盒子上甚至连寄件人的信息都没有,舒莞也是一头雾水,拆开了才发现里边是串奥迪Q5的钥匙,附加一张贺卡,写明了提车地点。

  “哇,Q5!男朋友送的么?”艾琳惊呼了一声。

  霍永宁从办公室出来,刚巧听到了艾琳的话,不轻不重地看了俩人一眼。

  艾琳立刻收敛了笑容,恭恭敬敬地打了声招呼,转身回办公室去了。

  舒莞态度如常,帮霍永宁摁下电梯键,等他进去了,才跟进去。

  电梯里只有两个人,她站得略前一些,彼此间隔了礼仪上应有的距离,她听到他轻声问:“谁送的?”

  舒莞黑眸轻轻一转,抿了唇没有回答。

  她的头发是盘起来的,晶莹如玉的耳垂上是两粒柔润的珍珠,后颈白皙,霍永宁的目光从她背后的线条移到电梯的镜面上,至少此刻从她的表情上,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

  这几个月舒莞追求者不断,霍永宁一清二楚。公司内部倒还好,许多都是跟着他应酬时遇到的,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一次在饭局上遇到一个房地产的老板,一眼看中了她,非得把她介绍给自己的独子。

  以舒莞的个性,应付这些追求者如鱼得水,既不会得罪,也不完全拒绝,只是像今天这样大手笔地收到汽车,倒是第一次。

  电梯停了停,门打开的时候,从外边进来了好几个同事。

  大家纷纷和霍永宁打了招呼,电梯里一下子被挤得满满当当。

  舒莞不得不往后退了两步,以便给后来的人让出空间来。

  只不过到底没有人敢太过靠近霍永宁,他倒是双手抱在胸前,舒舒服服站在角落。

  前边有人趔趄了一下,因为塞了满满一电梯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舒莞也被波及,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到了什么东西,一时间没有站稳。

  有人及时伸出手,在她腰上扶了扶,沉声说:“小心。”

  她一低头,自己的鞋跟不偏不倚踩在霍永宁的脚上,一时间有些尴尬,连忙收回了脚:“抱歉,霍先生。”

  他嗯了一声,只是放在她腰上的手没有挪开,反倒放肆地往前挪了挪,又不怀好意地轻轻在她小腹上掐了一把。

  前前后后都是人,只是因为很挤,没人低下头看到罢了。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舒莞涨红了脸,因为担心被人发现,也不敢挣扎,只能僵硬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愈加放肆,微微探身,薄唇几乎抵到她发髻的地方,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晚上我过来?”

  舒莞站得笔直,默默曲起手肘,毫不留情地往后一撞。

  她是用足了力气的,身后那人闷哼一声,手松了松,她就趁机往前站了。

  电梯叮的一声到一楼。

  舒莞头也不回,随着人流走出电梯,HR小梁正在一楼等她。

  往年校招都是十一月开始,今年提早到了十月,今晚是在P大的一场宣讲会。HR的老大亲自给舒莞打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去和学生交流一下,毕竟都是校友,她去宣讲有天然的优势。

  她一口答应下来。

  小梁是特意留下来接她的,坐进车里,和前线的同事联系了一下,挂了电话就笑着说:“换了个场地,学生实在太多了。”

  “这样看起来下次得换到体育馆了。”舒莞补了补妆,开玩笑说,“你们今天收到的简历应该用麻袋来装吧?”

  结果一言成谶,大礼堂扎扎实实挤满了人,按照每人交一份简历来算,几袋麻袋都不够。几扇侧门甚至都打开着,学生们或坐或站,手里拿着宣传资料,都是一脸兴奋。

  她们不得不挤出一条路进去,好不容易走到一半,舒莞听到身边有人轻轻“啊”了一声。她还以为踩到了人,正要回头说对不起,一转身,却看到两张熟悉的脸。

  顾晓晨和林露。

  以她挑剔的眼光,自然能看出两个女生身上穿的求职西服套装并不如何挺括,甚至有些不合身的廉价感,因为西装有些小,而半身裙又太长了些。脸上的妆容问题也不少,大概因为是新手,更显得有些笨拙,脸颊和脖子甚至不是一个肤色。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们,于是淡淡点了点头。

  两个老同学的慌乱显然比她更甚,顾晓晨勉强笑了笑,“你回学校了?”

  “来看下公司的宣讲会。”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小梁刚和同事通了电话,挤回她们这边说:“我们老大正在找你,赶紧去吃点东西吧?”

  如今在瑞德上下,因她是霍永宁最得力的秘书,自然是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各部门的经理见到她也是客客气气的。舒莞调整了微笑,“我马上过去了,这两位是我以前寝室的室友。”她转向她们,介绍说,“这位是资深的HR。也是这次校招的负责人之一。”

  她有意把室友两个字咬得很重,而林露和顾晓晨笑得愈发僵硬,那副强撑着骄傲的表情舒莞见过很多次,她甚至觉得她们下一秒就可能要离开这个会场了。

  小梁连忙对舒莞说:“你室友?那一定也很优秀啦!”她转过头,和蔼地看着顾晓晨和林露,“你们也是来应聘的吗?简历直接给我吧。”

  舒莞把她们的踌躇尽收眼底,慢悠悠地说,“小梁可不轻易收人简历的。到她这里的名单,一般都是三轮之后了。”

  她的语气有些难以捉摸,或许在同事耳朵里,听上去是善意的提醒她们抓住机会;至于她的真实用意……她只是想知道在“骨气”和一份“好工作”面前,这两个“清高”的同学会如何选择而已。

  顾晓晨眉梢微扬,看样子是气不过,准备甩脸走了。林露拉了拉她的衣角,双手递出了简历,客客气气地对她们笑:“那拜托了。”

  舒莞抿着唇角笑了笑,走开两步,特意又回头望了望。

  她们也正望向她的方向。如果说以前她们看待她的目光是骄傲而不屑的,那么这一次却有些复杂,隐隐还有嫉妒。

  又或者这些嫉妒一直都有,只是她们掩藏得很好吧?

  这样一想,果真心情舒畅多了。

  小梁边走边翻看手里那两份简历:“你这两个同学怎么样?要不要直接进终面?条件符合的话签了也行。P大商学院出来的总不会太差。”

  舒莞想了想,笑眯眯地说,“把她们的简历给我吧,我来处理。”

  小梁什么都没说,径直递给了她。

  离开场还有十分钟,舒莞坐在工作室里翻看简历。

  全彩打印,制作得很精美,两人的一寸照想必也PS了不少,至于那一长串的荣誉更是每份简历都必不可少的。

  仅仅一年的时间差,如今她已经可以决定两个同学的未来。

  如果她心慈手软的话,她们就不必像别的应届生那样四处跑招聘会、投简历,早早签了三方合同,只要等着毕业就行了。可惜,自己还真不是那么善良的人呢。同学三年,她们曾经背后说自己坏话,上论坛公布自己的淘宝信息……她要“帮”她们一把么?

  舒莞想到这里,唇角都不由的微翘起来。

  七点十分,同事来催她上台,她连忙把简历塞进了包里,答应了一声“来了”。

  作为P大就业季开启的第一场大型宣讲会,学校相关部门十分的配合。到去年为止,瑞德已经连续三年蝉联了应届毕业生满意率第一的雇主企业。舒莞作为去年的优秀毕业生,以及现如今瑞德的优秀员工,在台上简短的谈了这一年工作的心得。

  因为她提前一年毕业,说起来和在座的学生才是同一届,加上本来就有商学院院花的称号,自然赢得了热烈的瞩目。

  她从前台下来的时候,小梁对她比了大拇指,“嚯,你人气爆棚啦!”

  “是以前的老同学捧场。”舒莞拿手扇了扇风,一边接过自己的包,“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霍先生那边我还要整理一份材料呢。”

  “要不要让司机送你?”

  “不用,我打车就好了。”

  她脚步轻松地走到大礼堂门口,顺手接起了电话:“我马上出来了。”

  上台前霍永宁给她发了短信,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顺手回了条“你来接我”。

  原本是和他开玩笑的,没想到他还真来了。

  车子就停在离P大不远的一条小路上,舒莞拉开车门跳上去,三下两下先把盘起的头发拆了,然后主动凑过去亲了他一下,称得上眉眼飞扬。

  霍永宁不急着开车,侧头看着她,纵容地笑了笑:“今天心情不错?”

  舒莞在副驾驶上踢掉了鞋,一时间玩心大起,拿出手机自拍了一张照片,然后侧过镜头,抓住霍永宁的手放在方向盘上,选了个角度,又拍了一张。

  他由着她折腾,只是有点好奇:“你干什么?”

  舒莞低着头处理照片,漫不经心地回答,“炫富啊。”

  霍永宁是真的没听懂,愕然,追问了一句:“什么?”

  指尖还停留在照片上,用修图软件把光线调得柔和一些,舒莞喃喃地说:“要不要发呢?”

  “你到底要发什么?”霍永宁拿过她的手机,页面停留在人人网客户端,她写了一条短短的文字:回母校校招感觉好亲切,结束了某人来接我吃宵夜,又画了一个笑脸符号。

  文字下边选中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她的自拍,另一张则很有角度地出现了他的手和汽车方向盘上的标志。

  “什么乱七八糟的?”

  “啊?你不懂的,这就是很多人‘鄙视’的副驾驶自拍啊!”舒莞耐心地解释,“喏,这个汽车的标志就是炫富,所以会被很多女生鄙视的啦。”

  他忍不住失笑,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还这么幼稚?和谁赌气?”

  “没赌气。”舒莞指尖轻轻摩挲着手机,到底也没下定决心要不要发,“我今天很开心。开心的时候就应该做些幼稚的事。”

  车子缓缓驶入车道,霍永宁笑笑说:“到底什么事这么开心?就因为请你去宣讲会了?”

  “我上学的时候和室友关系不大好,你知道的吧?”舒莞兴奋地说,全然没有掩饰的意思,“今天宣讲会她们也来了,现在简历在我这里,我还没决定要怎么处理。”

  霍永宁有些愕然,其实工作上的事她向来处理得很好,很少会这样带了情绪说话。

  不过说到底,她还是个小女孩,之前受的气,总想着要发作一下。霍永宁顺着她的话说,“那就刷了吧。”

  “啊?”她侧过头,水润润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受了点惊吓,吐吐舌头说,“我以为你会说我。”然后清了清嗓子,模仿他一贯不动声色的语调,“……至少也要走程序,如果她们的条件符合……”

  路口的红灯亮了起来,他踩下刹车,看着她生动的表情,心跳微漏一拍,已经靠了过去,在她唇角吻了吻,声音低沉:“如果我这么在乎程序,你又是怎么出现在我身边的?”

  舒莞微微翘起唇角,侧过身揽住了他的后颈,不轻不重地咬住了他的薄唇。

  车厢里的温度一下子升高了,直到舒莞推开他,“绿灯了。”

  唇上还带着柔软的触感,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她,又调低了车厢的温度。

  “你觉得我会刷了她们么?”良久,舒莞才重新拾起这个话题,“我才不会呢。非但不会,我还想着让她们进终面,和HR那边打声招呼,由我来面试,然后……就看她们愿不愿意签咯……”

  她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但是一想到顾晓晨和林露会面临怎样进退两面的局面,由衷地觉得愉快。

  要在她面前战战噤噤的回答问题,阐述自己的优点,她们会心虚么?

  是要待遇优渥、人人羡慕的工作,还是要那份自以为是的清高呢?

  想必会很挣扎,很有趣吧?

  霍永宁一言不发地开着车,直到把车停下,终于开口:“莞莞,一个人站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其实没必要再和以前的对手计较。留着这份精力,你可以做更多的事。”

  舒莞侧过身去解开安全带,手指扣在弹性带子上顿了顿,能够清晰地听明白他话里的劝诫。可她并不以为意,只是转过头嫣然一笑,“霍永宁,你还不明白么?我不是你这样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从头到尾,在你面前,我没想伪装自己。”

  气氛骤然坠入冰窟。

  她的双眸在暗色中熠熠闪亮,一字一句,“睚眦必报,刻薄恶毒,我就是这样的个性,如果你不喜欢,抱歉,我也没办法改变自己。”

  这一顿宵夜陷入了冷战。

  舒莞没吃几口,自顾自地拿着手机玩。

  自从三个月前霍永宁把话挑明了,他们维持着外人看来默契的工作关系,私下也会有亲密的接触,但她始终没有松口,似乎十分热衷维持这样暧昧不清的联系。许是因为这个症结,霍永宁偶尔也会甩脸色,舒莞倒是习惯了,总之别扭上两天,一切又恢复正常。

  包厢里安安静静地,霍永宁心里憋了气,又看到她满不在乎的模样,啪的一声甩了筷子。

  她也只是挑眉看了看他,无辜地问,“怎么啦?不合你口味?”

  “车子谁送你的?”他记起下班前的那件事,沉声问。

  “朋友啊。”舒莞依旧低下头玩手机,“我还没决定要不要收呢。”

  “所以,你对我的态度,就打算一直这么不明不白?”

  舒莞慢条斯理地抬起头,讽刺地笑了笑:“后天韩子乔的工作室成立,你打算正大光明地带着我去庆贺?”

  他怔了怔。

  “私下答应做你的女朋友,但是在外边,始终是你的秘书——这就是你要的?”舒莞一双眸子里殊无笑意,“否则,韩盛林和钟楠那边不好交代吧?”

  她根本没打算等他的回答,起身拿了包,“今晚我们没必要再相处下去了。”

  夜风有些凉,在等前台叫出租车的时候,霍永宁大步走出了门厅,没有多看她一眼。

  这种时候,就觉得有辆车也不错,舒莞忽然觉得,很有必要去提那辆车。

  等她坐出租车赶到和孙辰约定的地点,已近深夜。

  “什么事非要急着见我?”舒莞看了看时间问,“这个时候你不该陪着新女友么?”

  “车子收到了?”孙辰殷勤地帮她拉开座位。

  “谢谢啦。”舒莞笑了笑,“不过这种方式挺招摇的,闷声才能发大财呀,不是么?”

  孙辰怔了怔,这个女孩很年轻,但是很难讨好。似乎你对她用什么手段,她都会接受,但又没放在心上,因为她好像已经看透你内心深处的那点想法。

  孙辰忽略心底那点不适和寒意,今天着急找她,的确是有事要和她商量。

  “瑞德打算收购韩氏,对我们来说是个很难得的机遇。”孙辰不打算和她绕弯子,“收购过程中双方股价会反复波动,直到尘埃落定。”

  舒莞手中握着银色的小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骨瓷杯里搅动,漫不经心地说:“别的好说,这件事是霍永宁亲自操作的,如果我透露消息,你以为他会不知道么?”

  “不,你误会我的想法了。”孙辰指尖轻敲桌面,扯了句不相干的,“韩盛林的夫人是我的远房亲戚,当初也是她带我进这个圈子,这个你知道吧?”

  “那我们的立场就更不同了,你知道的,付我薪水的是霍永宁。”舒莞低下头,掩去了眼角的寒光。

  “我是说,对于这两家的收购与反收购,我们可以不插手。但是上次你对我提过的那个消息,我们不是缺一笔投资么?”孙辰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现在机会来了。”

  舒莞眉梢微扬,“什么意思?”

  “在韩氏内部,韩盛林也是左支右绌,他急需一笔大的资金来巩固自己的主导地位。所以关键还是钱。”

  “你是打算劝他加入?”舒莞皱了皱眉,“他信任你?这不是一件小事。”

  “之前或许是不大信任吧?”孙辰耸耸肩,“不过上一次钟楠瞒着她跟我一起投资MK,赚了不少一笔,所以她说动了韩盛林。”

  “你是说,你拿我的消息借花献佛?”舒莞似笑非笑,眸色中尽是冷芒。

  “嘿,别生气。”孙辰举起手,做出投降的样子,“有钱一起赚,这没什么不好。你看,我已经和韩盛林谈过了,他会继续给我们提供大笔投资金额,当然抽取的佣金我们对半。”

  舒莞沉默不语,似乎在衡量。

  “和能赚取的佣金相比,之前你的投资就像是小打小闹。”孙辰声线低沉,一步步的引诱她,“你真的不考虑么?”

  舒莞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机,并没有回应他。一直等到他有些焦躁,她缓缓抬起头,“你知道我的身份尴尬吧?如果韩盛林知道我是幕后消息的来源,他未必会信任我。”

  孙辰听出她语气里有松动的意思,趁热打铁说,“那你还真错了——因为韩子乔的关系,钟楠和韩盛林对你的印象很好。”

  “如果是这样……也不是不可以。”舒莞沉吟了片刻,“但是我想以韩盛林的性格,这样大笔的投资他不会放心听你的一面之词,恐怕时机恰当的话,我还是得和他见一面。”

  “那你看,什么才是时机恰当呢?”

  舒莞意味深长:“这你应该比我懂吧?霍永宁一旦出手,韩盛林就会扛不住,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当然会求着我们要投资”她顿了顿,“不过你这样坑自己亲戚,好像不大好吧?”

  “这怎么能是坑呢?”孙辰大义凛然,“我的初衷还不是为了一起挣钱?”

  舒莞定睛看着她,抿唇笑了:“好,我答应你。”

  离开的时候在门口遇到了好久未见的老朋友。

  华晋带了个年轻女孩,正等着门童给他开车过来,他一侧头看到舒莞,有些惊愕,旋即淡淡地点了点头。

  “好久没见。”半夜这个会所没什么人,真是避无可避,舒莞微微笑了笑,打了声招呼。

  华晋和孙辰也算是点头之交,彼此寒暄了几句,华晋的车子已经过来了。

  华晋上了车,那个女生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探过身子,用一种警惕的眼光打量舒莞。华晋靠过去,同她说了句什么,她讷讷地坐回座位上去了。

  汽车驶离门道,和舒莞擦肩而过的瞬间停了下来。

  车窗半落下来,他抬眸望向她,“最近怎么样?还在瑞德么?”

  “很好。”她答得有些敷衍。

  华晋深深看她一眼,踩下了油门。

  跑车的尾灯越来越远,孙辰轻笑了一声,“如果我没看错,你们之间有点什么吧?”

  “我以为只有女人有这种直觉呢。”舒莞没有否认,笑的时候眼角勾起,十分妩媚,声音却隐约带着沧桑,“没有这些关系,你以为我从哪里搞来这么多消息?”

  这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到清楚地了解自己的优势,但是并不以此为唯一的倚靠。她不会把所有的希望放在嫁给某个有钱人、自此一劳永逸上,某种程度上,她只相信自己。

  ——想通了这个,孙辰对她就完全失去了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兴趣”,只是略带好奇地问:“霍永宁呢?你和他有什么吗?”

  她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他那样的人,你觉得呢?”

  “明白了。”孙辰想起了什么,“你听说了么,小道消息说霍永宁已经放弃和韩家联姻,这意味他们有很大的可能会撕破脸。如果是真的,我们从韩盛林手里拿到的投资也会更多。”

  舒莞神色如常:“我是他的秘书,也是韩子乔的朋友,我怎么没有听到风声?”

  “谁知道呢?”孙辰耸了耸肩,“或许韩子乔的工作室成立那天,你可以好好观察一下。”

  舒莞回到家已经半夜。

  门一开,客厅的灯光是亮着的。

  她没想到霍永宁在和自己吵一架之后还会来这里,一时间手扶在门上愣住了。客厅只放了一张餐桌,他将就着当书桌,正在发邮件,也没回头,“回来了?”

  去厨房倒了一杯水,舒莞默不作声地从客厅穿过。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伸出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不打算放开她。

  “很晚了,明天还要上班呢。”舒莞的嗓音有些哑。

  她的确有些累了,加上今天霍永宁在这里过夜,为了避嫌,明早她还得比他早起一小时去上班。

  “莞莞,这个周末我陪你去看看你小姨?她怀孕了是么?”

  舒莞只觉得心跳滞了滞,血一下子涌了上了脑海,瞬间像是变成了一只受到挑衅的小兽,“你怎知道——你调查我?”

  “你非要这么有警惕心么?”他无奈地笑了笑,“你不是说没有安全感么?我想见过双方的家长,你是不是会感觉好一些?”

  舒莞短促地笑了声:“你父母看得上我这样父母双亡的惨淡家世么?”

  “他们还挺开明。”他毫不在意地说,“另外,韩家那边我也会说明白,公不公布是韩盛林的事。毕竟一旦公开,没有了退路,他就必须做好韩氏动荡的准备。这个选择权给他,也算把这些年的情分还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我不管你这段时间在干什么,也不管你和谁混在一起——这些我可以全不追究。”

  他的手顺着她的手腕慢慢下滑,直到与她手指相扣。

  有力的,温暖的触觉。

  舒莞有些仓惶地抬起头,他的语气是这样轻描淡写,可她觉得他发现了什么。

  一时间语塞,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往常和他玩的那些手段仿佛都失效了。

  她忽然间明白,那些欲擒故纵的游戏不是她玩得高明,而是他愿意陪着她玩。

  “是华晋告诉你,我刚才去见谁了么?”她有些不安地问。

  他没有回答,却简单有力地说:“你只要下定决心,和我在一起就好了。”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诺千金。

  眼前仿佛有两条路,尽管都是荆棘满地,可一条是暗暗的黑夜,无穷无尽,她只能依仗自己前行;而另一条,有他在身边,至少不用那样奋勇的……和全世界为敌。

  现在,在这个岔路口,舒莞心乱如麻。

  他不知道她心里翻腾的想法,只是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将她摁在胸口,“孙辰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有利可图的时候才会和你结交。这几个月你赚了不少,毕竟不是正当的收益,也该收手了。如果你还觉得不够,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些收益良好又稳定的投资。”

  他的声音是从胸口的地方传来的,一下一下,伴随着心跳声,沉稳而恳切:“我知道你小时候受过不少苦,难免会对金钱执着,但那都过去了,往后我会陪着你,这样好么?”

  舒莞从他的掌心抽出自己的手,扣在他的腰上,“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霍永宁么?”

  他坦然笑了笑:“一直都是。”

  舒莞闷在他怀里,轻声笑了笑,“谢谢你。”

  他顿了顿,“听上去像是被发好人卡的前奏。”

  “我只是还有些问题没想明白。”她轻声说,“再给我一些时间,你也不需要和韩家说什么,打乱了之前的部署也不好。我不想因为自己给公司添麻烦。”

  “好。”他吻了吻她的发旋,“去洗澡吧,早点休息。”

  第二天早起,舒莞用最快的速度画完妆准备出门的时候,霍永宁正悠闲地坐在餐桌边看新闻喝咖啡。

  睡了不到五个小时,虽然闹钟响的时候把霍永宁也一并吵醒了,可他不用急着去公司,那副闲散地模样就很容易惹人生气。

  “舒莞。”他忽然喊住她。

  “什么事?”她有些心浮气躁。

  “你也可以不用这么着急,以后我可以送你,一起出门不就好了?”他仿佛在引诱她,笑意浅浅,“你什么时候才能想通呢?”

  舒莞靠着门想了想,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说起来,我忽然间发现,霍先生你追女生的这条路上,始终没有走得太过平坦呢。”

  赶到办公室的时候是八点五十,艾琳已经在了,悄悄指了指那间办公室:“霍先生已经到了。”

  这家伙明明出门比自己晚啊……舒莞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来,有些郁结地想。

  她很快地整理好了今天一整天的行程,准点给他送进去。

  公司开着中央空调,温度恒定,他还开着窗,这个时间还不大热,有对流的空气吹进来,肌肤感觉十分舒适。

  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看得格外仔细。舒莞昨晚没睡好,难免有些困倦,等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欸?”

  他也没抬头,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每次没睡好你的手总是很凉。”

  “是吗?”舒莞有些讷讷的。

  “要不要去里边睡一会儿?”他依旧头也不抬。

  舒莞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说:“你疯了么?”

  他终于侧头笑了笑,眼神明亮,即便有着美人沟,下颌的弧度也十分温浅,低声说:“和你开玩笑的。”

  “没问题的话我就出去了。”舒莞的眼神挪移开,正要转身,视线忽然落在他的电脑屏幕上,有些犹疑,“……你在看什么?”

  他十分坦然,让开了半个身子,示意她走过来。

  “我在帮你选合适的学校,如果我们的关系公开的话,我想你不适合再留在这个职位上。”他一手揽住她的腰,“不如进修一段时间再回来,看看会不会有更适合的规划。”

  舒莞挪开了目光,“现在考虑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他不答反笑,“对了,家里有接线板么?”

  “?”

  “电脑放餐桌上,接线太短,够不到插头。”他仿佛看出她的疑惑,耐心解释,仿佛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

  是啊,如果是一对普通的小情侣,这些家里的琐事,独处的时光,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大事。

  “你还真打算在我那里长住?”舒莞沉默片刻,“这不方便。”

  他的语气不急不缓的,“舒莞,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个时候我选了这套公寓?”

  舒莞皱了皱眉,有些敷衍,“你住惯了大房子,所以换换口味么?”

  他注视了她数秒,微笑着摇了摇头,也没再逼她,“你再回去想想。”

  舒莞走到门口,“对了,韩子乔工作室的礼物,按照惯例,是你自己准备的。”

  和韩子乔相关的事,一般是他亲自处理的。这点刘洋和她交接的时候曾经再三叮嘱,她只是例行提醒。

  霍永宁的全副精力已经收回在工作上,头也没抬:“以后这些事都让艾琳去准备吧。”

  舒莞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艾琳问:“老板心情怎么样?”

  “还不错啊。”舒莞随口说,“对了,他让你准备礼物,祝贺大小姐工作室成立。”

  秘书室里昵称韩子乔是大小姐,艾琳听完,几乎要跳起来:“他让我准备礼物?”

  几个同事不约而同放下了手里的工作,仿佛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

  “这是黄了的意思么?”艾琳压低了声音说,“以前老板都是亲力亲为的。”

  办公室里一片同情的眼神望向她,艾琳想了一会儿,才苦着脸说:“这事完全没有先例啊?我该准备什么?”她求救一般把目光投向舒莞,她正埋头整理材料,闻言抬头,爱莫能助地说,“与其准备了不合他心意的,还不如先问一问。”

  艾琳足足做了一小时的心理准备,才去敲霍永宁的门。

  出来倒是很快,也不像是被骂了的样子,她噼里啪啦打了电话订了花束,长松了一口气:“搞定了。”

  “只订了一束花?”

  “是啊,人都不准备去。”艾琳小声说,“不过老板心情还不错啊……是不是终于想明白,找新欢了?”

  即便知道这个话题算是禁忌,可女生的天性大概就是热衷八卦,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所有人中唯一没有参与讨论的,就是在赶文件的舒莞,当然,只言片语还是飘进耳朵里。

  “老板想通了也好……”

  “他也不像谈恋爱的样子啊……”

  “才不是,老板那天还在发短信呢!你们见过他给谁发短信?”

  “嘘,轻点,他马上要出来去楼下开会了……”

  舒莞输入最后一个字,正要关闭文档,电脑屏幕的左下角弹出了一封新邮件的提醒。打开是一张行程表,她粗粗看了一眼,几乎以为是霍永宁把她发过去的那张打回来了。

  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日期不对。

  是他给她做的、后天晚上的行程表。

  19:30——20:00,joyce画廊,结束应酬。

  20:15之后是一片空白,他只打了四个字,“我去接你”。

  舒莞抿唇笑了笑,学着他一贯的口吻,只回复了两个字:可以。

  五

  韩子乔工作室成立的晚宴是在周五,舒莞特意带了一套小礼服,准备晚上穿。

  结果午休的时候同事们对这件裙子很感兴趣,大家关上了门,非要舒莞穿上看看效果。女人一聊起衣服打扮就收不住,直到HR的同事打电话上来,舒莞才记起来中午安排了一场面试。

  她还穿着无袖的小礼服,手腕上试用了同事新买的JoMalone玫瑰香水,只能套了件小西服外套,整理了下头发,一边问同事,“这样看上去可以吧?”

  “没问题啦,就是胸低了点。”艾琳帮她提了提领口,“面试回来再换吧。”

  她拿了手机,带上了门,刚走到走廊就被人一把扯到了安全通道。

  熟悉的力道,以及熟悉的、属于他的气息,热热痒痒的喷在脖颈上,他迫不及待地用薄唇贴上来,低声问:“换香水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突然袭击”了。

  他好像迷上了这种在“危险”的地方“偷情”的感觉,有时候是在办公室,有时候是在没人的走廊和会议室,明明门都没关好,随时都会有人进来,他不管不顾地就亲上来。

  舒莞有些无奈地拿手肘推开他,“我还要去楼下。”

  “让他们等等。”他低声轻笑,伸手拉下她外套的领口,这件衣服对他来说倒是省事,后背露出一大片白皙晶莹的肌肤,他在她蝴蝶骨的地方不轻不重的吮了吮。

  舒莞被他扣住了腰,挣扎不开,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霍永宁!我晚上还要见人的!”

  他这才放开她,轻声说:“晚上结束了我去接你。”

  舒莞这才理了理头发和衣服,“嗯”了一声。

  楼梯间的感应灯因为对话而跳亮了,舒莞没和他多说什么,匆匆走下一层,再去坐电梯,免得被人看见。

  霍永宁推开门,恰好艾琳从办公室出来,一看到他,立刻问了声好。

  他不以为意,点了点头从她身边走过。

  艾琳却不像往常那样移开眼神,反倒直愣愣地看着他的胸口的衬衣,等到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言不达意,“霍先生,吃饭了么?”

  他随口答了一句,回到办公室,拉开了橱柜后的镜子,才发现胸口蹭了一个口红的印子。

  他抚了抚额头,其实已经过了毛头小伙的年纪了,可这些天就像是中了邪一样,控制不住地想要去撩拨她。转念一想,最好笑的是,在那个最血气方刚的年纪,他的确对女人不是非常感兴趣,唯一的执念大概也仅限于娶韩子乔。

  可是现在,真正想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哪怕是在公司短短的几分钟,也从来都不愿意错过。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撩拨到他。

  这是恋爱的滋味么?

  那么她又是什么样的想法呢?

  霍永宁心里很清楚,舒莞有时候会敷衍他,虽然不拒绝,但是会有不耐烦。

  这倒更加印证了之前她主动接近他另有目的,并不是她说过的,仅仅因为“喜欢他”。

  偶尔这样的想法冒出来,霍永宁也会觉得有些不爽。可是对比前一段感情,他才知道差异所在。他会因为自尊和骄傲,暂时放弃韩子乔;可是对舒莞却是欲罢不能,即便有时候她刻意的冷淡,他也从未想过要放弃。

  手机备忘录响了一声,这件事是他早就设定好的闹铃,霍永宁看了一眼,心底却有些好笑,因为这件事他根本就不会忘记——他打了四个字,唇角不自觉带着笑意,点击了发送。

  舒莞对着电梯里反光镜面整理了下妆容,下到14层,直接去了小会议室。

  在走廊上就看见林露和顾晓晨穿着规规矩矩的黑色职业套装,面容忐忑地站在那里。

  在她们愕然的目光里,她在门口驻足,微微扬起下颌,主动打招呼,“顾晓晨,你先来吧?”

  在曾经的同学脸上看到了一种近乎扭曲的纠结,舒莞强忍住不笑出声来,轻松地踏进会议室。和两位HR的同事寒暄了几句,她坐着悠闲地翻看简历。

  手机滴地响了一声,她滑开一看,是霍永宁发来的。

  生日快乐。

  尽管自认为铁石心肠,可是舒莞知道,收到短信的刹那,要说完全不在意那是假的,无论如何,心底的那股淡淡暖意……她都无法忽略。正在想要不要回复,同事进来了,她连忙收敛了表情,寒暄了几句,开始工作。

  两分钟后,顾晓晨进来了,目光避开了舒莞,仿佛下定决心把她当做是透明人。

  两位同事都是专业的HR,舒莞全程都只看着,没出声,只到快结束的时候,同事侧过身,语气里带了几分客气,“舒莞呢?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你应聘的行政部秘书这个职务,上上下下要和许多部门打交道,如果恰好和某个需要经常联系的同事关系很紧张,你们互相之间有些看不顺眼,你会怎么处理这种关系呢?”

  顾晓晨的表情一下子绷住了,死死地盯着舒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良久,干巴巴地挤出了几个句子,大意是应该做到公私分明,不会因为私人的情绪影响到工作。

  两位HR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出去了,顺便叫下一位进来。

  在林露进来之前,她们低声议论了几句,大意是P大的学生也不过如此,说不上十分令人满意。舒莞没吭声,其中一个才想起来她也是P大毕业的,连忙有些尴尬地补救说,“那个……你是提早毕业的吧?”

  尽管P大在国内是顶尖的大学,不过在瑞德内部,世界名校毕业的比比皆是,她们也的确有资格评论学历。

  舒莞也没生气,随口聊了几句,林露就进来了。

  林露的面试时间比顾晓晨的更短,舒莞甚至没问之前的问题,只是最后聊家常的问了句:“你在学校和人闹过矛盾吗?最后怎么处理的呢?”

  林露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和同学关系很好”。

  舒莞深深看了她一眼,唇角的笑意十分讽刺,然后在评估纸上画了一笔。

  这两人一面完,两个HR就匆匆闪人了。

  舒莞留在会议室,拨了一个电话,“老同学,难得见一次面,不过来聊聊吗?”

  两个室友到底还是进来了,因为小会议室只剩下三个人,她们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表情警惕而不屑:“舒莞,你满意了是么?”

  “我没什么满不满意的。”舒莞慢慢地站起来,“你们可以选择不来面试,不过可惜,你们也没我想象得那么清高有骨气。”

  一年多没见,在曾经的室友看来,舒莞的气质似乎有些改变了。

  以往在学校里她高调地喜欢大牌的东西,也喜欢在男生面前装出富家女的纯情姿态,而现在,她们能看出她抛弃了让人不愉快的炫富,但是身上的每一个细节,一条手链、耳坠乃至发丝都精致内敛,带着不动声色的气质。

  也仅仅是一年的差距,她已经坐在决策者的位置上,轻易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这份面试的生死。

  顾晓晨看着她,忽然觉得过往坚信的那些东西通通倒塌了。

  他们说诚实善良的人最后会成功,可她分明心机深沉、又喜欢装无辜,她们只是在读书的时候排斥了她、揭露了她某一部分的真面目,可最终受伤的却是自己。

  小人得志,这个世界是黑白颠倒了么?

  她气得几乎有些发抖,指着舒莞说:“我们是把这次面试当做正常的机会来的,你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她心情愈发的好,十指交叠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如果我说你们一直欠我一个道歉……否则,就去准备下次面试,我想知道你会不会要这个‘不正常’的机会呢?”

  “舒莞,你敢说你没买假货?你敢说那些购买记录不是你的?”顾晓晨声音尖锐,“凭什么要我们道歉?!”

  舒莞耸了耸肩,“好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那么你呢,林露?”

  林露脸色白得像是纸一样,一步步地走到舒莞面前说:“以前的事对不起,还有……我需要这份工作。”

  舒莞愉悦地笑了起来,轻快地整理好了东西,走过她身边,带出一阵淡而绵长的玫瑰香气。

  “我接受你的道歉,不过最终做出决定的不会是我,等通知吧。”

  林露咬了咬唇,屈辱的感觉没顶而来,只能死死盯着她。

  “我只说不道歉的话这里就彻底没戏,可没保证道了歉就能录取啊。”她用一贯无辜地微笑回应她,转头望向顾晓晨,“不过你不用等了,喏,简历拿回去吧,打一份对你来说也不便宜吧?下次还能用呢。”

  她轻飘飘地把简历扔在她面前,转过身离开了会议室。

  不可否认,因为这件事的关系,一下午舒莞的心情都极好,打电话叫了一打咖啡请同事们喝下午茶,然后处理完公事,提早下班去了画廊。

  晚宴开始的时间是七点半,舒莞提早了十分钟到,恰好遇到孙辰也开车过来。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入场。

  他走在她身后,压低声音说:“霍永宁过来么?”

  她摇摇头,黑亮的长发微晃,隐约露出白皙的后背和秀长的后颈线条。

  孙辰轻轻笑了声,意味深长地说:“有男朋友了?”

  舒莞自然地把长发理了理,一边和认识的人打招呼,一边说,“不关你的事。”

  “下次带来给我看看,帮你鉴定下。”孙辰吹了声口哨,心情甚好。

  “他可未必会喜欢你。”舒莞看见正在画廊大厅帮女儿迎客的韩盛林夫妇,嘴角地笑意更浓一些,“和韩盛林谈过了么?”

  “谈得差不多了。”孙辰斜睨她一眼,志得意满,“霍永宁不来的话……显然,我们更有把握了。”

  “学姐!”舒莞扬起手包,冲韩子乔挥了挥手。

  今天这样隆重的日子,来出席的贵宾们无不盛装,可是作为主角,韩子乔却无意在打扮上太过引人注目——这就好像是婚礼上的新娘,本该是最夺目的那一位,可偏偏选了件简单的婚纱长裙,即便是这样,却愈发衬得容颜素白无暇。

  都说女孩要富养,富养到极致,大概就是这样吧。

  虽然不喜欢她,舒莞还是赞叹她的气质,递上了精心准备的礼物——好不容易才托朋友买到的满金星小叶紫檀沉香手串。

  这种东西舒莞自己是敬而远之的,相比起来,韩子乔的气质倒是十分适合在腕子上缠一串。韩子乔也不推辞,笑眯眯地道了谢。

  钟楠远远看到他们,走了过来,一眼就看到了这串手链。

  珠子颜色均匀,金星饱满,极其光润,一看便是十分名贵的圣檀。她笑着拉住舒莞的手,“让小舒破费了。”

  “阿姨,这是我朋友从印度带来的。”舒莞客气地说,“不算什么破费。“。

  钟楠和蔼地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走到一边,“霍永宁……出差了吗?”

  她的眼神略有些闪烁,显然也有些不安,舒莞不动声色地将一切尽收眼底,“今晚他有很重要的客人要接待,是临时安排,不然应该也会过来。”

  钟楠松了口气,笑笑说,“我说呢,这孩子只送了花和礼物过来。”她咕哝了一句,到底还是说,“小舒,你知不知道他最近……”

  舒莞只装作听不懂,笑眯眯不说话。

  钟楠一咬牙,索性说破了:“他……有女朋友了么?”

  “没听说啊。他和往常一样,工作狂。”她顿了顿,用小女生特有的语调,活泼地说,“不过霍先生很喜欢学姐,这在我们公司上下都不算秘密了。”

  钟楠恢复了从容的表情,“阿姨只是随便问问,小舒有男朋友了吗?要不要阿姨帮你介绍一个?”

  舒莞还未回答,孙辰已经走过来,向钟楠打了声招呼,转头对舒莞说:“我介绍两个朋友给你认识。”

  钟楠看这俩人,表情意味深长,“去吧,多认识些年轻人也好。”

  舒莞侧身看了看孙辰轻轻揽在自己腰上的手,并没有躲开,冷冷地说:“你果然早就想好了……想要韩家信任我和那些内线消息的来源,我就得是你的女朋友,因为爱你到不能自拔,所以悄悄向你吐露消息,是么?”

  “你也不差啊。那串大价钱的手串看似是送给韩子乔的,可韩子乔根本不喜欢这些,韩盛林倒是热衷常玩这些,讨好他才是你的目的,不是么?”

  “彼此彼此了。”她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了一句,“带我去哪里?”

  “见一下咱们的大主顾喽。”

  画廊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包厢,通常是用作接待重要客户用的。

  刚巧,走廊那边迎面走来一个高个子的男生,长长的影子一直拖到舒莞脚下。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一年多未见,韩子叶又长高了一些,眉宇更加英挺,他扬了扬眉梢,目光落在孙辰扶在舒莞腰间的那只手上,“好久不见。”

  他站的位置恰是背光,舒莞仰了头,其实看不清他细微的表情,可分明能听出那句话后边的讽刺意味。

  她没眨眼睛,安静地看着他,温和地回应一句:“你好。”

  韩子叶自顾自地插着口袋走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到孙辰开玩笑说了句:“这小子挺傲,要不要找人稍微教训一下?”

  舒莞微有错愕:“不认识你的人会以为你改投黑帮了。”顿了顿,才说,“不用,他年纪这么小,又能懂什么?”

  孙辰忍不住笑了:“原来你喜欢这类型的?”

  她淡淡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韩盛林果然一直在等他们。

  显然,因为孙辰打过预防针,他对舒莞的出现并不意外,相当客气地请他们坐下之后,就谈起了孙辰之前力邀他加入的投资。

  舒莞自觉身份有些尴尬,大多数时候都保持沉默。

  偶尔韩盛林问起来,她也会尽量避免回答和瑞德相关的事。

  孙辰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彬彬有礼地解释,“伯父,曼闻生物科技公司近三年的收益报表我带来了,他们正在准备上市,这是最后一次非公开筹资。等上市之后,保守估计,投资能够升值到这个数字。”他拿笔在纸上写了个数字,“你也知道现在科技股的火爆程度,这是一本万利的交易,到时候转手把股份转让,这个数额,足够让韩氏撑一段时间,应对瑞德也足够了。”

  韩盛林仔细地看着那份报表,又抬头看了舒莞一眼,慢条斯理地说:“舒小姐打算一直在瑞德工作么?”

  舒莞落落大方地说,“孙辰和曼闻的线是我牵头搭上的。因为前段时间去分公司出差,认识了曼闻的老总。我和孙辰是因为资金不够,他说您是长辈,信得过,我们才来找您——老实说,也是相信您不会赖我们的佣金。”

  韩盛林点了点头。

  “我和孙辰私下也商量过,等到曼闻上市,我们自己赚的钱,加上佣金的提成,我也能提前退休,不用再朝九晚五地给霍永宁打工了。另外,不怕您笑话,之所以没让您和曼闻的老总见面,是因为我们也担心您会绕过我们,这样不是等于平白无故地让您赚了一大笔么?所以具体的注资手段和方式,还是得要我们来草拟,您不会介意吧?”

  韩盛林哈哈大笑起来:“你倒是很精明。”

  孙辰知道她说动了他,一块大石落地:“舒莞和子乔也是好朋友,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当初我来找你,她还有些犹豫呢。毕竟她胆子小,又在瑞德工作,被霍永宁知道也不好。”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合同你们尽快拟出来,我看看还能筹多少钱出来。”韩盛林满意地点点头,“前几次的投资你都做得不错,今天找你来,也不是不相信你,这次涉及金额太大,我总得过看看才放心。”

  他亲自把两人送到了门口,舒莞和孙辰绕过长长的走廊,走向大厅。

  周围没有人,她冷冷地说:“把手拿开。”

  孙辰连忙放手,笑嘻嘻地说,“今天表现怎么样?”

  “等到他正式投资了才算成功。”舒莞看了看时间,已经八点十五了,她拿了手包走向门口,“公司临时有事,我先走了。帮我和韩子乔说一声。”

  “要送你吗?”孙辰站在原地问。

  “不用。”舒莞笑笑,“今晚很多女生不错啊,别放过了。”

  匆匆搭了块大方巾在肩上,舒莞从画廊的侧门出去,霍永宁的车就停在私家花园的外边。

  他倒没有急着催她,只是她不想让他等太久,刚走下台阶,巴洛克风格的小花园里,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从外边走进来,嘴里还叼着一支烟。

  面对面,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男生忽然吸了口烟,那点火星亮了亮,耀眼得如同天边一颗小星。他低下头,肆无忌惮地把那口烟喷在舒莞脸上,笑笑说,“赶着去接客?”

  呛人的烟味里还带着些酒气,舒莞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站住,“韩子叶。”

  韩子叶有些醉了,眼神泛着毫不掩饰的冷漠和轻蔑,“这么快走了?另一个金主等急了吧?”

  舒莞从来不是一个喜欢管闲事的人,很多时候,也不大愿意回应不相干人的挑衅,可是今天,她心头火起,一字一句地说,“你还有家教没有?”

  刚才跑去外边的便利店买包烟的功夫,韩子叶撞见了霍永宁的车子。开始还以为他不过来,是因为和姐姐赌气,没想到转眼就看到舒莞溜到这里,显然是去找霍永宁的——他终于压抑不住怒火:“舒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弄堂口是谁在等你?那头刚和孙辰打情骂俏,一会就要和那个人去上床吧?”

  他知道他们之前的关系,可那时以为霍永宁只是玩一玩,全没想到时隔一年,姐姐想明白回来了,可是鸠占鹊巢,舒莞竟然还缠着他!穿书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微扬下颌,望向他的眼神略略有些复杂,又有些疲倦,渐渐地连那丝火气都没了,仿佛是在劝说他,“韩子叶,你才几岁?又是抽烟又是喝酒,你以为这是个性么?”

  这样的口吻,不熟的人还以为她才是自己的亲姐姐呢。

  “你以为我是霍永宁,还想勾引我?”韩子叶冷笑了一声,“我姐姐就是太善良,才从来不怀疑自己的好朋友!”他顿了顿,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婊子。”

  她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无意识地咬住了嘴唇,轻声说,“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是贱人,以为踢开我姐姐,你就能嫁给霍永宁了?”他哈哈笑了一声,“你不就是要钱么?霍永宁和孙辰睡你一次给你多少?”

  她怔怔看着这个眉目清秀的男生,胸口气血翻涌,此刻的忍耐几乎令她咬破自己的舌尖,可到底还是忍不住。

  啪的一声——

  舒莞扇了一巴掌在他脸上。

  她用尽了力气,掌心火辣辣地发痛。

  韩子叶显然也被打蒙了,呆了片刻,反应过来,扬起手掌,同样也是一巴掌扇在舒莞的脸上。

  他的力量自然和舒莞不能同日而语。

  舒莞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他冷冷扬起眉峰,“这一巴掌是还你的——我从来不打女人,可是你不是女人,充其量也就是一个贱人。”

  他把那支烟扔在了地上,快步走向画廊,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一字一句,轻蔑地说说,“你和霍永宁那些事我不会告诉姐姐,免得她难过,也请你识相点,不要再出现在她身边了。”

  没人知道刚才这里发生过什么。

  秋虫悄悄地鸣叫了几声,却显得园子愈发安静。

  舒莞被很多人讨厌,她从来不在乎,可是韩子叶不一样——她知道自己有多在乎韩子叶。可他……那么轻蔑的扇了她,那声“婊子”和“贱人”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慢慢蹲下来,抱住了膝盖。自己把自己环绕起来的时刻,真的很想痛哭出声。

  可她很久没有哭了。

  想要流眼泪,却流不出的感觉,比痛哭一场更加难受。

  他扔下的烟蒂还在闪烁着红光,舒莞用力拿指尖摁下去。

  鼻尖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指尖的肌肤也灼痛到想要令人尖叫,她终于觉得快意了一些,慢慢收回手指,站了起来。

  包里电话不停地在响,应该是霍永宁打来的。可她看都没看就关了机,绕到另一个门口,拦了辆出租车,简单地对司机说:“去机场。”

  这个时间机场灯火通明,但还是难以掩盖气氛的清冷空旷。她在柜台买了晚上去岳城的航班,即刻登机。

  安检的时候被要求把披肩拿下来,她还穿着小礼服和高跟鞋,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可她毫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安检完毕,走到休息区坐下,她对着灯光检查指尖的那块泛着焦黑颜色的灼痕,上边被燎起了一个水泡。

  轻轻摁下去的时候,是软绵的感觉,又带了点撕心裂肺的痛……她慢慢收起拳头,无意识地盯着半透明的穹顶,回忆一帧帧袭来。

  上一次见到他,他还是刚刚学会爬行的小婴儿,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妈妈,他最先换的就是姐姐了……每次她凑过去亲他,他都笑得直流口水。

  可是现在,他一心维护的,是另一个“姐姐”。

  他自以为那样聪明,可是想过没有……为什么他现在的“爸爸妈妈”宁愿让韩子乔和瑞德联姻,也从没有考虑过把韩氏交到他手上?

  舒莞几乎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那种刻骨的仇恨令她不停的轻轻颤抖。

  如果现在面前有一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刺过去,和那两个人同归于尽。

  最终是机场的广播令她从近乎臆想的状态返回至现实,她随着队伍登上飞机,精疲力竭地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抵达岳城的时候已经是两点多,舒莞睡了一觉醒过来,在出租车后座打开了手机,下意识地想要发短信给小姨。

  中国移动的信号塔渐渐出现,数不清的短信和未接来电提醒跳了出来。

  她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在等自己,她竟忘了和他说一声就走了。

  怔忡的瞬间,电话又响了。

  “老板”这个称呼在闪烁,她犹豫了一下,调至无声,然后关机。

  半个小时后,回到了熟悉的小区。

  那枚小小的老式钥匙总是放在钱包的最里层,打开门的瞬间,她习惯性地去摸索墙上的日光灯开关,轻微的嗡嗡声之后,灯管跳亮了。

  一切都没变。虽然小姨不住在这里了。

  舒莞从卧室那个老旧的五斗柜里拿出以前的睡衣和半新不旧的毛巾,走进了小小的卫生间。

  这里一切都很简陋,甚至没有淋浴房,只有一个花洒而已。她脱了衣服,拧开花洒,可是热水器似乎有些问题,龙头打开了很久,依旧没有烫起来。

  她不得不咬牙站在凉水下冲洗了一下,然后换上睡衣,很快地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或许是错觉吧,被子上还带着太阳晒过后的香气。

  她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可是没有——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沉到她在梦里隐约嗅到了某种食物熟悉的香气,终于带着淡淡地期待睁开了眼睛。

  门是半关着的,透过不大的缝隙,可以看见厨房里真的有人在忙碌。

  她推开房门走出去,桌上放着一个塑料泡沫大圆盒,上边堆着软垫,这是小姨自己做的“保温箱”,以前每次睡懒觉,小姨都会在上班前把早餐放在里边,生怕她吃的时候会凉掉。

  小姨带着围裙走出来,一看到她就笑了,“莞莞起来啦?”

  没有问她为什么回来,因为在小姨看来,她在这里出现是理所应当的。

  舒莞怔怔地看着她,眼眶一热,走过去抱住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小姨手里还拿着炒菜用的铲子,有些手足无措地抱住她,又小心翼翼地避免铲子碰到她的后背,轻柔地说:“怎么啦?”

  独自一个人,如履薄冰地走到今天,眼看着快要成功了,可那些积攒下的怨毒和委屈,终于在这个怀抱里爆发出来。舒莞抽噎着说,“他认贼作父……他还骂我……”

  往日里那些好口才都没了,只剩下这两句话,翻来覆去的说,每说一次,也愈发的委屈一分。小姨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放下手里的铲子,牵着她坐到沙发上,轻声安慰:“莞莞,阿弟被他们收养的时候还小呀,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要体谅他,如果他知道发生过什么,就不会那样对你了。”

  她还是在哭,泪眼模糊间,仿佛看到那时在医院,爸爸妈妈因为车祸重伤,医生拿着病危通知书找亲属签字。

  那时她已经懂事了,哭着拉住叔叔婶婶的衣服,追问爸爸妈妈会不会有事。

  婶婶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拉着她到一边,随口安慰了几句。

  叔叔则反复地和医生确认病情,听到手术的成功率不高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保守治疗呢?”

  “保守治疗的话……家属要做好准备,他们成为植物人的几率很高……我们还是建议做手术的,正好这几天有国外的专家在这里开会,可以申请由他们主刀。在国外这类手术成功率还是很高的。”

  可她眼睁睁地看着叔叔拒绝在手术单上签字。

  医生则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一再地问:“你们想清楚了么?”

  她大哭着跑过去抱住医生,求他救救爸爸妈妈,婶婶走过来抱起她,轻声说:“念念,你爸爸妈妈会没事的。”

  可她分明在她的眼底看到竭力隐藏起来的喜悦和庆幸,她疯了一样推开她,再也不肯让他们接近自己。

  他们是魔鬼!

  他们根本不想爸爸妈妈好起来!

  那时小小的自己用最快地速度想明白了这期间的利害关系——他们想要顺理成章地成为自己和弟弟的监护人,他们对家族的一切,早已虎视眈眈。

  最终,因为没有选择手术,爸爸妈妈还是走了,一个是在中午,一个是在傍晚。

  叔叔婶婶搬到了自己家里,美其名曰“照顾”孩子。他们迫不及待地占据了三楼采光最好的主卧,婶婶用尖锐的声音评论着这幢别墅装饰的优劣,似乎想要大动干戈地重新布置。

  那一天,她呆呆躺在自己的房间里,隔壁的婴儿房里,弟弟一直在哭,保姆怎么哄都没用。然后婶婶探进头,“念念,换上衣服,去送你爸爸妈妈吧。”

  那是她对自己那个家,唯一,也是最后的印象。

  那天在灵堂上,她拼命的哭,一边哭,一边指着叔叔婶婶:“是你们不肯救爸爸妈妈!你们害死了爸爸妈妈!”

  她只是个六岁的小女孩,可心底什么都明白!

  她的声音不高,因为太难过,断断续续抽噎着,只是指着他们,不肯把手收回去。

  叔叔婶婶脸上挂着的那丝虚伪的悲恸终于转成了不耐烦,他们把她送出了灵堂,没有送回家,直接送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有着天蓝和白色相间的病号服,有冰冷的铁窗,有永远藏在口罩后边、露出一双眼睛且从不微笑的护士,和一针又一针,令她昏睡过去的药水。

  他们从没有来看过她,对外宣称说侄女精神出现了问题,送去治疗了——当然,没有打算再让她从那里出来。弟弟因为还小,收养了当成自己的儿子。外人听说了难免唏嘘,曾经这样完美的一个家庭,儿女双全,最终却落得这么惨烈的下场。

  那一年,大概连老天都在帮他们。

  家里忽然起了一场大火,念念妈妈亲自设计的那幢别墅被烧得一干二净。于是婶婶不用费任何功夫去改变装饰了,直接在原址上新建了一栋,彻底抹去了兄嫂的痕迹。

  是啊,一切都被抹去了。

  没有念念,没有爸爸妈妈和阿弟,什么都没了。

  可在那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在默念他们的名字,曾经的叔叔婶婶——韩盛林和钟楠。

  即便是被打了镇静的药物,昏昏醒醒之间,她也咬牙记着,总有一天,她失去的一切,都会一分一毫的,讨回来!

  “莞莞,莞莞……”小姨握住她的手,试图把她冰冷的手捂热,小心地说,“要是觉得很辛苦,你回来好不好?或者小姨陪你去找阿弟,和他说明白,他就不会这样对你了。”

  舒莞已经渐渐地不哭了,她有些恍惚地笑了笑,却没有接话,只是伸出手去摸了摸小姨已经有些凸出来一些的肚子,“现在可以知道男女了么?”

  “还没查呢,男的女的都好。”小姨叹口气,知道她还是倔强,并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哭累了吃点早饭吧,是你喜欢的汤包。”

  小姨很细致地给她倒上一小碟醋,把筷子递给她,“家里盐没了,我去买点。”

  “我去吧。”她揉揉眼睛站起来。

  ”医生说要我多走楼梯呢。”她把她摁在椅子上,“你吃你的。”

  “小姨……”她有些踌躇地叫住她,“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小姨笑了笑,仿佛觉得她说的是傻话:“小姨隔天就会回来看看,晒晒被子,搞搞卫生,说不准哪天你就回来了啊。”

  门轻轻一声关上了,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才没让自己哭出来——至少这个世界上,小姨总是会在背后支持自己的吧。

  学生时代最喜欢的汤包,现在看来,味道实在平平无奇,当然无法和酒店的星级早餐相比。可她咬着软绵绵的汤包皮肉,小心地蘸上醋,吞一口下去,那种温暖的感觉却这样令人觉得满足。

  没过多久就有人敲门,舒莞手里还夹着半个汤包,小跑去给小姨开门。

  门口的年轻男人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蹙着眉,周身都散发着薄怒,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逼到角落去审问——

  可他没这么做。

  他看着她乱七八糟、还没梳理过的头发,淡蓝色规规矩矩、像是中学生一样的睡衣,以及红肿的眼睛,一言不发地把她揽进怀里。

  这个怀抱带着很大的克制和力气,因为是担心她下一秒就会挣扎,他甚至压制住了她的双手,毫不介怀半个汤包在自己的衬衣前襟留下一道明显的油渍。

  “为什么一声不吭跑来这里?”霍永宁轻轻托起她的脸,仔细的观察。

  她的脸颊微肿,还带着细微的擦痕,他的眸色蓦然沉凝下来,“谁打了你?”

  她连忙摇头,“没有。”

  他抿了抿唇角,冷沉了声音说:“昨晚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我有点想家。”她有些抱歉地说,“……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他太了解她的脾气,在她不想说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让她开口。只能叹口气,微微放开她,“手机为什么关机?”

  “因为不想被人找到。”她用额头抵着他的胸口,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你问够了么?”

  他显然没有问够,秀挺的眉峰依旧蹙着,只是还没开口,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莞莞,这位是——”

  小姨买了调料上来,一脸狐疑地看着两人。

  霍永宁有些尴尬地放开她,因为门道狭小,只能艰难地转了身,换成彬彬有礼的表情,打招呼说:“您好。”

  “进来说话吧。”小姨不大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让舒莞找了一双拖鞋出来,“是莞莞的朋友吗?留在这里吃午饭吧?”

  他连忙说了好,解释说:“舒莞昨天忽然回到这里,我担心她有事,就来看看她。”

  她固然是情绪崩溃,飞了一千多公里回到这里,可他也跟着发疯么?语气轻描淡写地像是去隔壁小区窜门。舒莞沉默着没吭声,听到他在自我介绍:“……我叫霍永宁,是舒莞的同事。”

  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小姨蓦然盯着他英俊的脸,震惊至极地看着他,“你……叫什么?”

  霍永宁虽然惊诧,却还是极有礼貌地重复了一遍:“霍永宁。”ωWW.chuanyue1.coΜ

  “舒莞!”小姨站起来的时候,手都在微微发抖,“你跟我进来!”

  她早料到小姨会是这样的反应,揉了揉有些发痛的太阳穴,顺从地站了起来。

  “还有,这位……霍先生,我家不欢迎你,你,请你离开。以后也别来找莞莞!”小姨显然没有这样强硬地和人说过话,连声音都在发颤,却坚定地指了指门口,示意他出去。

  她只好抱歉地对霍永宁笑了笑,被小姨拉去了房间。

  霍永宁有些尴尬地坐在客厅里,一头雾水——他甚至没有见过舒莞的小姨,不知道她的敌意从何而来。

  舒莞父母双亡,跟着小姨长大,户口迁到淮城前的地址是在这里,这些是他唯一能查到的信息。他开始打量这间老旧公寓的装饰和设施,目光搜视了一遍,心底微微觉得异样,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

  没过多久,两个人从房间里出来,小姨依旧没有看他,径直去了厨房。

  舒莞却拉着他进了卧室里,低声说:“对不起,小姨心情不大好。”

  她的卧室很小,靠东边的窗下还放着一张小小的书桌和书柜,书本很多,却不杂乱,大约是很久没回来,上边还盖着一块蓝布防灰。

  霍永宁平静地注视她,“你小姨认识我么?”

  “算是认识吧……”她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了根皮筋出来,简单把头发扎起来,“我说起过你。”

  “她为什么……”他斟酌了用词,说起来,小姨刚才对自己的态度真的很古怪,算不上厌恶,眼神还带些惊恐,可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讨厌你么?”舒莞接口,“她不是讨厌你……她只是担心我。从小到大,小姨都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孩子,虚荣自私,她一直希望我不要这样。”

  霍永宁坐在床边,看她盘膝坐着,因为把头发扎起来了,又穿着那套半新不旧、长衣长裤的棉布睡衣很像是高中生,就连那些话也变得没有杀伤力,语气中还带着莫名的怅然。

  “……可我总是让她失望。我高中就会抢同桌的男朋友,那个男生现在在北京,他不知道我故意勾引他,直到现在,还觉得我很单纯。”她勉强笑了笑,“你是我的老板,小姨知道这个,所以,她大概又以为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她宁愿我平平淡淡地找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也不希望我和你在一起。”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其实她没说错……我的确做过那种事,勾引你……不是么?”

  霍永宁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看这个简单朴素的房间,它完全不能和那个在校期间就一身名牌、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的女生联系在一起。

  究竟是怎样的好胜心,才支撑着她做出了那么多令人惊讶的事呢?

  他忍不住想,人或许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当你对某个人没有感情的时候,很容易站在道德制高点谴责鄙视;可你有了感情,什么道德,什么自律,那些高塔早就轰然倒塌了。

  你的眼里,就只有她而已。

  他想起自己在香港,一言一语极尽羞辱她;可是现在,这样的舒莞,他竟觉得心疼。

  “我会向你小姨解释,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他凑过去捧住她的脸,轻轻在她眉心吻了一下,“你受委屈了。”

  她无声的笑了笑,环住他的腰,静静靠在他怀里。

  有人敲了敲门,“莞莞,午饭做好了。他在楼下等我,我得去医院检查一下,晚点回来。”

  大概是不想见到霍永宁,等他们走出房间的时候,小姨已经走了。

  桌子上是一碗青椒肉丝和清炒藕片,干干净净的菜色,还有两份碗筷。

  舒莞刚吃了汤包,其实不大饿,霍永宁却是真的饿了,大口大口地吃饭。舒莞停下碗筷看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记忆里,固然藏着那个饭局上温文尔雅的霍先生,可此刻的他,略有些狼吞虎咽,却反而更加亲切。

  她微微笑着,“霍永宁,我的生日礼物呢?”

  他斜睨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逾期不候。”

  她把双手交叠在桌上,趴着看他,水汪汪的眼睛十分无辜。

  霍永宁终于有些受不了了,放下碗筷,声音有些不自然,“礼物我带在身边,就怕你没有准备好要收下。”

  舒莞怔了怔,眼神略有些闪烁,果然没有追问下去,过了很久,她低声说:“太久远的承诺,我暂时还不想要。”

  因为猜到她的反应,他也不生气,“那你想要什么?”

  “陪我睡个午觉吧?我昨晚没睡好。”她弯了弯眼角,笑,“你看我眼睛还是肿的。”

  结果两个人就挤在舒莞那张小床上午睡,他不得不让她完全枕在自己手臂上,才能保证不会有人摔下去。

  就这样侧身相拥,霍永宁的唇角贴在她额头上,半睡半醒之间,他忽然想明白了哪里有些不对劲——这个家里没有照片,一张照片都没有。

  他觉得有些奇怪,“莞莞,睡着了吗?”

  “快了……”她懒洋洋地回答。

  “有小时候的照片吗?”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问,“我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样子。”

  她搂着他的手微微用力了一些,依旧轻声细语,“没有。”

  “是小时候特别丑么?”他低低地笑。

  “特别穷……所以没拍过照。”她隔了半天才回答。

  霍永宁微微低头,这才发现她真的睡着了。

  她的半张脸藏在他胸口,睫毛又浓又密,随着清浅的呼吸声轻轻颤动,唇角也是微微斜拉起来的,恬静地像个孩子。看了许久,那种睡意仿佛能传染似的,他也如同受了蛊惑一般,闭上了眼睛。

  睡醒已经是三点多了。

  身边空空的,舒莞已经起来了,坐在客厅里,捧着温开水看电视。

  她把电视的声音调很低,几乎只能看见主播的嘴巴在一动一动,却也专心致志地看着,就像完成工作一样。没多久,一抬头看到他,明净的眸子里慢慢浮起笑意,立刻伸手调高了音量。

  他从她手里接过半杯温水,自然而然的喝了两口。

  “霍永宁,我想辞职。”她的视线还盯着电视,用有几分撒娇的语气说,“不想朝九晚五,被苛刻的老板剥削劳动力了。”

  他怔了怔,随即笑了,“翅膀硬了是么?”

  “如果我周一在你桌上放一份辞职信,你会怎么样?”她不依不饶地说。

  “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过,想在工作上帮我?”他拍拍她的肩膀,故意板着脸说,“工作满三年了么?HR那边会让你赔一大笔钱。”

  “那你帮我赔吧?”她抱着他手臂,靠在他肩上,“你知道我最在乎钱了。”

  他抽出手,揽住她的肩膀,耐心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工作上知难而退不像是你的风格。”

  “没什么,只是偶尔也想过一下像韩子乔那样洒脱、随心所欲的生活。”她盘着双腿,几乎半个身体靠在他身上,懒懒地说,“以前是没有条件,现在有了免费饭票,忍不住就想折腾一下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觉得有趣,“你羡慕她什么?”

  她没有回答,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忽然答非所问,“我们回去吧?我疯够了……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现在么?”他踌躇了一下,“可是我还想和你小姨好好聊一聊。”

  “以后吧……现在,我真的要走了。”她歪过头在她耳边吹了口气,又轻又软。

  “过两天我爸妈从国外回来,如果你准备好了,我带你去见他们。”他郑重其事地说。

  舒莞垂下眼眸,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嫣然一笑,“我知道了。”

  因为突如其来的降温,来时的那件小礼服是绝不能穿回去了。舒莞只得翻出了高中时候的一套运动服穿上,大小竟然也是正好,可见那么多年过去,身材倒是没怎么变。

  霍永宁和她一起出门的时候忍不住笑了,“像是带一个小朋友。”

  他自然而然地去牵她的手,走到楼下的时候,又回头看看老旧的居民楼,“你小姨还住这里吗?”

  “她不住这里,房子是我的……”舒莞回答的时候心里酸酸的,她甚至能想到一会儿小姨会提着大包小包的新鲜食材回家,想要给她做一顿丰盛的家常菜。

  可她必须离开了——

  刚才小姨把她拉进屋子的时候,几乎是哭着在求她,让她放弃已有的打算,安安稳稳地过好下辈子……其实,她虽然算不上聪明,却有着简单的直觉,知道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接近过往的那些人和事,始终是不肯罢休。

  她必须离开了。

  她怕晚上见到小姨,怕小姨再求她一次,自己就会心软。

  叫了出租车去机场,舒莞看着窗外,而霍永宁在一旁打电话,有意压低了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公事,听上去心情不错。

  他说着说着,忽然间迫过来,伸手摁下她这一侧的车窗控制键,缓缓把窗子升了上去,然后十分自然地摸了摸她的手,觉得不冷,这才放开。

  是真的爱一个人,才能留意到这样的细节吧?

  舒莞怔怔地看着他,他挂了电话,转过头对她说:“我们以后也生个女儿吧?”

  “什么?”

  “没什么。”他若有所思,唇角还带笑意,“生一个女儿,很疼她,给她很多安全感,她应该不会像她妈妈一样有那么多心眼,让人觉得难以捉摸。”

  她依旧垂着眼眸,可脑海里真的跳出那样一个小女孩,霍永宁将她捧在掌心,在他眼里,世界上没有什么会比这个小女儿更加珍贵。

  似乎,很令人憧憬。

  只是突然之间,握在掌心的手机响了一下,她低头看了看。

  是孙辰发来的,说是韩盛林的资金已经到位,数额甚至比她预期的还要高些,显然,他是孤注一掷了。

  从那副画面中抽身,她悚然心惊,刚才是给他蛊惑了么?竟然觉得未来温暖甜蜜……

  她不由想——她也该离开他了,否则,她怕自己会太过依赖他。

  而这个世界早就教会她最血淋淋的一个事实,那就是,不要再相信,任何人。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回到爱最开始的地方更新,Chapter 03 流年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