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巫隗示意她小点声,神色戒备地往车夫的方向看了看,这才低声责道:“你那么大声干什么?做女巫有什么稀奇的?卫国近北地,巫风盛行,这有什么的。”
叶子有些尴尬:“我------你倒是做上了家传老本行,可我哪里会呀?”
“又不用你会,你跟着我做就行了。”
叶子这才放下心来,二人又说了些闲话:“你说师父为什么让你离开卫宫?”
“师父行事自有他的道理,咱们照做就是。你可不能乱打听,师父为人深不可测,你我岂能胡乱揣测?”巫隗嘱咐道。
虽然比巫隗大了好几岁,但叶子在她面前,总是觉得掉了个个儿。论年纪,巫隗该叫她一声姐;可若论入师门的先后,她该叫巫隗师姐。这个时候,她也不敢再乱说话了。只在心中暗想:师父如此铺排,目的是什么呢?自己和巫隗,会不会也是师父的垫脚石呢?
隗多友一行顺利通过阴山隘口,一直向西而行。这里怎么说都是戎狄民族的地界,为了免生事端,他们化装成来收贩牛羊皮的商队,缓缓而行。
草原辽阔,冰雪一旦消融,便是一马平川,间或有一两处沙漠,但只需贮好水与食物,再加上有向导引路,通过也算顺利。这样一来,比之从中原函谷关这条常规路线,反而节省下不少路途上的时间。不过月余,便来了祁连山下,从这里一直往南便可直入泾水流域,再转入丰镐两京。
连日赶路,随从们皆都疲惫不堪,密叔决意在山脚平坦处扎营,歇息几日。隗多友早就听说祁连山的大名,如今已到山脚下,岂有不登高之理?他跟密叔讲了声,便信马由缰驰骋一番。
隗多友的新坐骑,是隗戎马与卫马相交而生的,少有的神骏,跑了一个多时辰,仍是疾奔不止,丝毫不现疲态。烈日当空,马行如风,不知不觉间,隗多友出了一身的透汗,迎面微风轻拂,遍体生凉,便似置身于春水之中,施施然,胸中杂念尽去,一片宁静平和,功名富贵,生死荣辱,一无动心。
又行了一阵,耳中隐约听见流水声。隗多友纵马而驰,翻过一个高坡,眼前突然现出了一大片草原,一条大河从草原中央缓缓流过,满目波光潋滟,金斑闪烁,波浪滚滚滔滔向北流去。浩浩荡荡,无有尽头。隗多友见了精神为之一振。
胯下的白马似也为这美景陶醉,不再快跑,而是放慢了步子徐徐而行,时而低头去啃地上的青草。隗多友拍了拍马的脖子,笑道:“你真贪吃,好吧,今儿个我便放了你去撒个欢!”他滚鞍下马,自行向草原深处走去。
青草没膝,随风起伏,隗多友行走在长草之中,犹如踏浪于碧波之上,浑身轻飘飘的,醺然欲醉。草原上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阵阵幽香直透心脾。远处,数座山峰巍巍屹立,与天相接,山顶上雾茫茫的一团,不知是积雪还是白云。
隗多友望着那山峰,心中蓦然升起一阵苍凉豪壮之意,暗想:“这就是祁连山吧。戎人呼天为祁连,千峰叠嶂,嵯峨险峻,果然是名不虚传。人道是千山雪,大漠风,不来塞上,哪里能见到这般奇伟雄壮的景象?男子汉大丈夫,得以生于斯,长于斯,亡于斯,足矣!何必金印紫绶,高堂大马,醇酒美人?”
正心摇神驰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歌声。那歌声若有若无,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曲调隐约可闻。隗多友只觉那调子极熟,仓猝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歌声渐渐近了,初时感愤壮烈,激奋昂扬,越到后来越是凄婉哀伤,直欲裂人肝肠。好似两队人马近阵搏杀,羽箭呼啸,刀枪碰撞,你来我往。
转瞬间,战事已尽,弓断剑折,人马仰卧。暮色中,一个战士半跪着望向天边,利刃从他胸口穿过,他已死去多时,却始终不曾倒下,微闭着双眼,唇边漾起一丝笑意,神情喜悦而安详,仿佛睡着了,正做着一个甜甜的梦。梦里他又回到了家乡,见到了心爱的姑娘------
隗多友静静地听着这歌声,深深沉浸其中,无力自拔。感觉歌声似片片清雪飘落心头,雪落而融,寒意入心,说不出的酸楚难过,忍不住落下泪来。歌声悲怆慷慨,感人肺腑,曲调却并不如何繁复。隗多友听了几遍,心中略感诧异:“他们唱的是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
他听不懂,说明唱的不是中原语,也非隗戎部语言,细细一想:这里离猃狁不远,莫非是猃狁人?猃狁与周王朝世代为仇,若被他们发现,岂不会死无葬身之所?
一念及此,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撮唇长啸,召唤坐骑归来。自己翻身上马,持弓在手,搭箭上弦,凝神远眺。只见不远处的山冈上,有二三十余个黑点正向这边缓缓移动。黑点由远及近,形容渐次清晰:个个身材粗壮,圆头阔脸,胡服椎结,神情剽悍,弯弓又长又大,斜背于肩,箭筒横吊在腰部,耳垂上穿着孔,佩戴着一只金环。这些人已止了歌声,一齐面向祁连山,神情庄重,眼神忧伤,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祝祷着什么。穿书吧
隗多友心里一凉:“看他们的模样,像是猃狁人中最难惹的射雕者。舅舅曾经说过,射雕者是猃狁最强悍的勇士,力能扼虎,一射即中,一人可抵周军数十。战阵上若遇到他们,需格外小心在意,万万不可轻敌。唉,这么多射雕者若斗我一个,我恐怕是命之休矣------”m.chuanyue1.com
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要调转马头回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身后一声冷喝:“嘿!”隗多友一转头,一个年轻人正冷冷地用弯刀指着他,叽哩咕噜问了什么。见隗多友似是听不懂的样子,那年轻人竟然改用生硬的中原话问道:“你------是什么人?”
隗多友在马上拱了拱手:“我是过路的客商。”
那年轻人指了指那群射雕者:“大王正在祭天,不许窥视。来人,把他押往大帐!”
隗多友愤然:“猃狁王祭天关我何事?他祭他的天,我走我的路,你们凭什么关我?”
“大王祭天何等神圣之事,岂容周近有闲人?我看你鬼鬼崇崇,根本不像过路的商旅,反倒像个周人的探子。”他勒转马头,退后了三十余步,取下背上弓箭,说道:“方才你言语中对我父王多有不敬之意,你既不肯束手就缚,那便遵照我们猃狁人的规矩,以箭术决斗。咱们之间相隔三十步,这么近的距离,对于好的箭手来说,射出的箭是百发百中的。你我便这样对着射箭,直到一人被射死为止,如何?”
隗多友微微一笑,迎着那年轻人的目光,点了点头。年轻人继续说道:“好,有胆色!你若死了,我会将弓箭埋在你的身旁,让它日夜陪伴你,就如同我陪伴你一样。如何?”
隗多友曾听舅舅说过,射杀敌人后再埋下自己的弓箭,这是猃狁人对待敌人的最高礼节,表示仇恨已一笔勾销,来世往生二人定会结为兄弟。他觉得眼前这年轻人豪爽自负,和自己脾性相仿,心中不禁生出一丝亲近之意,沉吟了一下,说道:
“我这弓箭是母亲赠予的,背上天月剑乃挚友所赠,你即便死了,我也不好将它们埋在地下------这样吧------我这匕首亦是宝物,削铁如泥。你若死了,我就让它随你去吧!”
说罢他便解下腰间匕首插于地上。
那年轻人喊了一声好,说道:“那我们便三箭定生死,三箭之后,无论谁生谁死,你我都是兄弟!你先射!”
隗多友说道:“既然在猃狁的地界上,客随主便,你先来吧!”
年轻人也不推辞,取下弓箭,搭箭上弦,瞄向隗多友的咽喉。正要开弓,仿佛后头有人在喊他,年轻人回过头去,用猃狁话问了句什么。只见一个为首的中年人正招手让那年轻人过去,隗多友笑道:“大约他有事叮嘱你,你去吧,我等着。”
那中年人约摸有四十岁上下,穿戴装饰明显要比其他人华贵,隗多友估摸着他应该就是猃狁王了。隗多友听见他们用猃狁话在低声交谈,猃狁王似要让儿子做一件事,但年轻人极不情愿,大声和他辩解,好半天,才怏怏回到阵前。
隗多友问道:“既要一决生死,我还不知你的姓名呢!”
年轻人扬起头,说道:“我乃猃狁王子屠格!”
隗多友拱拱手:“原来是王子殿下,失敬失敬!我乃卫人隗多友!”
听到“隗”这个姓氏,猃狁王的身子颤动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常态,只注视着隗多友背上的大黄弓,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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