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才不到三十岁,但却早已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她会在这深宫中渐渐衰老,甚至很快死去。死且不怕,更可怕的是走向坟墓的这段岁月她将空荡荡无可着落。年轻时的好强争胜之心早已被岁月消磨殆尽,如今的她只想用自己的残年与虚名为养子,为娘家兄长争下些什么,如果不是为了这个,自己活着又有何意义?
“太后娘娘。”忠实的侍女叔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慌什么?扶本宫前去接驾!”
这对假面母子一直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外人尤其是臣子面前相互配合演出一副“母慈子孝”的场面;可一旦二人相处之时,彼此间便会撕下假面,姬胡对她从不假以辞色。如今正是后一种情形。夶风小说
一进寝殿,姬胡便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嫡后娘娘有何要事相唤?何不直言相告。”
鄂姞见他不肯坐下,挥手让叔妘退下,自己陪立轻声言道:“大王,我只为尚父之事相请。”
姬胡并不觉意外:“怎么?是鄂驭方入宫对娘娘说了什么吗?嫡后娘娘也抚养了尚父几年,如今怎么舍得他孤身一人远赴千里之外?”
“父母爱子女,当为之计深远。尚父的身份尴尬,若一直呆在镐京,怕有心之人利用他生事,给大王添乱。不如远远遣往荆汉,反能保他一生富贵无忧。如此,我这个继母也算是对得起他,对得起这几年的母子之情了。”鄂姞一面说着,一面从案上捧起一卷竹简,躬身举过头顶,朗声道:
“我知大王心结,可尚父毕竟与大王同出一父,但念这一点血脉之谊,请大王同意让他去往荆汉为王监吧!”
她抬起头,蓦然已是一眶泪水,姬胡便是再厌恶这个女人,此时也无法硬起语气。他无奈地接过竹简,喃喃道:“嫡后娘娘为二王弟思虑深远,孤同意便是。只不过,孤未亲政,此事尚需与少父相商。”
“只要大王无异议,相信召国公亦会同意的。”鄂姞十分自信地说道。
四更时分,召伯虎被童仆唤醒,说王车已经在庭院等候,天子紧急召见。
轺车刚刚驶进车马场堪堪缓速,召伯虎已经跳下车,疾步走向正殿后的小树林。他很清楚,周王未到亲政之年,若不是真的有要事,决不会在夜间召见自己议事。莫非王城有变?
攸忽闪念间,召伯虎已经出了柳林到了池畔,依稀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灯火澄明的殿堂。一个熟悉的纤长少年身影正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窗畔,凝望着碧蓝的夜空。
“臣召子穆,见过大王!”
“天上明月,何其圆也!”少年兀自一声慨然叹息。
“大王------”召伯虎觉察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喏——”姬胡一转身,指了指案上的一卷竹简:“少父,这是王姞亲上的简书,请求将二弟尚父派往荆汉为王监。”在召伯虎面前,他从不称呼太后或是嫡后,这是不把他当外人之意。对于召伯虎来说,也是一种无言的压力。
召伯虎展开竹简,匆匆扫了几眼,不过寥寥数语,大意已知。他默然收卷,问道:“大王可同意了?”
姬胡默默点了点头:“她再三恳请,一片拳拳爱子之意,孤若再不同意,便不近人情了。只是孤未亲政,此事还需少父首肯。”
“臣无异议。”召伯虎拱手道:“鄂侯将于近日返程,若大王无异议,便让二王子跟他一同前往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尚父可跟鄂驭方同程,只是不能前往鄂国,他该去往应国!”
召伯虎略为讶异,细一思忖便觉得此议甚好。姬尚父身份尴尬,不得不防,若真的去往鄂国,将来若有什么勾连之事谁也防不住。而应国与鄂国相邻,正好可为掣肘。他立即应道:“大王所虑甚是,臣这便去拟旨。”
当召伯虎离开王城书房之时,一声嘹亮的雄鸡长鸣掠进晨风,天边明月已经融进了茫茫云海。身后隐隐传来少年的一声喟叹:“但愿世人知孤,非不孝不悌之辈也!”
召伯虎回首望去,良久默然。
因着秋朝大会,诸侯谒见与离京,负责王城护卫的姬多友是昼夜巡视,丝毫不容懈怠。他已多日不曾归府,昼伏夜出,每晚必披甲仗剑,到宫门外亲自守卫。一天只在上午睡两三个时辰的觉,不到一个月,人便累瘦了一圈。他本来军令就严,平日又待下恩厚,加之处处以身作则,是以尽管这般折腾,众人竟是没有一句怨言,只道司马如此布置,定然有他的道理。
这日午后时分,有内侍来传信,说鄂侯与二王子将离京,周王与太后将亲至宫门相送。没得说,多友自得亲去布置防卫之事。
古人送行名堂不少,又是洒酒又是折柳的。鄂驭方的脸色不太好,周王没将尚父派往鄂国,而是相邻的应国,分明是防惮着自己,打个擦边球,这点心思他能看不出来?可他毕竟心机深沉,表面上不露半点不满之色。可尚父就不一样了,远离镐京前往一个未知的荆夷之地,心里是又怕又惶惑。Μ.chuanyue1.℃ōM
“母后,母后——”尚父冲着城墙头上的一个丽影嘶喊道:“孩儿不要离开你,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他是又哭又喊,到了鄂驭方不得不命两个仆役把他架上了辎车,扬长而去。
突然下起了雪,王车回宫。姬多友抬眼望去,硕大的雪花盘旋飞舞,王城的殿阁楼宇园林池陂陷入一片茫茫白纱,天地之地平添了三分清新。可城楼上那个丽影却伫立依然,丝毫没有移动之意。
多友恍然走上石阶,禁不住神思怅恍。空荡荡的城墙边,只站着鄂姞一人。她倚栏而立,高大的髻花冠上插满了珠翠花朵,身上穿着碧色左衽大袖长袄,姬姿冶媚,犹若飞仙。衣带右侧的丝绦下面,系着一株枯萎了的铜草花。逆风劲疾,吹得那草花不住摆动。
多友走到跟前,蓦地感到一阵彻骨的凉意。他跪下,偷眼看了看鄂姞,她正眼望着鄂侯车队离开的方向,目光迷茫,隐隐含泪。
他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酸楚,清了清嗓,声音仍禁不住有些嘶哑:“娘娘,这里风大又冷,您不能站得太久了。身边还没有人伺候着------”
鄂姞恍若不闻,良久,才缓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叫她们在百米外候着,这个时候,我想独自立一会儿。”
多友觉得两腮冰凉,不知什么时候双颊已淌满泪水,他赶紧转过头去擦了,找话题讲道:“娘娘于我有救命之恩,一直没机会向娘娘致谢。”
鄂姞有些诧异,问道:“我救过你一命?你弄错了吧,上回猃狁刺客那回,分明是你救了我------”
多友舔了舔嘴唇:“没有娘娘那身银铠甲,友早叫刺客们射死了,哪还能活到今日?”
“你想错了------”鄂姞说道:“我是存心让你出丑,这才命你穿上那身铠甲的,你不死,那是天意------”
“管他是天意还是人事,友只谢娘娘的恩情------娘娘不必忧心,二王子虽去的是应国,但离得那么近,鄂侯定会好生照拂他的------”
鄂姞摇了摇头,从腰间取下那株枯萎了的铜草花,递给多友说道:“你可认得此花?”
“此乃铜草花,乃铜绿山所产。”多友膝行几步,将那草花接过。
“唉——”鄂姞幽叹一声:“这是兄长为我带来的,每次他来镐京都会为我带来此花。”
“鄂侯知娘娘思乡,特带此花以解娘娘思乡之苦。”多友想当然说道。
“呵——”鄂姞自嘲一笑:“他哪里是解我的思乡之苦?分明是提醒我不要忘记母族赋予的特殊使命,帮助鄂国收回铜绿山。可他也不想想,周王父子两代都在忌惮防备着我,这事怎么可能办到?可他不管,他只要铜绿山。没有人会真正为我着想,没有人——”
“娘娘——”多友还待说些什么,鄂姞无力地挥了挥手:“你告退吧,我也要回宫了。”
多友走下城墙,雪已下大,内外廊檐下,宫灯高照,雪花在淡黄色的光晕下变幻出奇丽的色彩,灵妙深杳,不可殚言。多友在雪中静静地站着,良久,回头向城头上望去,雪下得更大了--------
二王子尚父离开镐京不足十日,周厉王姬胡决意要亲赴关中平原巡视。主政的召公子穆自然是坚决反对的,可是少年天子的理由也十分充分: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身为天子,更得巡视四方,只有对王国的风土民俗与百姓生活的点滴了然于心,才能治民料政。
何况,自与猃狁漆之战以来,究竟西六师的战马补充状况如何,秦国马场恢复几许,若不亲自去巡视,待到来春猃狁再次举兵犯境,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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