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多友摆摆手:“阿虎何需费此唇舌?你有难处我岂有不知之理?友岂是那计较功名利禄之人?只是,”他抬眼瞟了召伯虎一眼:“你和大王是怎么回事?似乎彼此有所忌惮,他提议你分权给周公定,你为何一口答应呢?”
是啊,为什么呢?天子依旧信重于自己,可是------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究竟是自己患得患失,还是------总之,他们不再像是姬胡做太子时那般亲密无间,彼此间坦诚无忌,而是有了顾忌,有了思虑。
召伯虎轻叹了一声,对侍立于亭下的獳羊服挥了挥手,后者附耳过来,应言而去。不一会儿,他拿了几样物件回来——一块一尺长的木板,另有一块金子和生铁。
姬多友看得奇怪:“你这是要干什么?”
召伯虎也不言语,从案上拿过一个木碗,将木板搭在碗上,右端放了金子,左端放了生铁,一松手,生铁沉重,木板倒向左侧,金子滑落在地。
姬多友抬起头,对于召伯虎的古怪举动看得甚是专注,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召伯虎并不回答,只是将木板重新搭好,左侧放了生铁,右侧摆了金子后,又从怀中掏出块金子放上,左右轻重相埒,木板稳稳的,再不倾斜。
“历代帝王把控朝局,最要紧的在于一个‘衡’字,就是以臣制臣,朝中绝不能一人独大,是以------”召伯虎盯着多友,缓缓说道:“我虽身在相位,却不能揽权过度。若我执朝局,你为大将军执掌王师,你我一文一武,置天子于何地?王权是排他的,若真如此,我将何以自处?是以------”
说到这里,他颇有些忧愧:“王城司马这职务,只能委屈于你了。”
姬多友颇有些诧异,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第一次发现好友的面庞依旧清朗俊逸,可是两眉间已有了浅浅的川字纹,不由一阵酸楚涌上心头:“阿虎,不必再说了,我都晓得的。”
说起来,周厉王姬胡也是费心安排,才将先王潜邸,留下自己童年记忆的故宅赐予姬多友。可是他实在是太不了解多友的禀性了,当上了王城司马后,这位仁兄几乎把军营当成了自己的家,司马府反而成了客栈了,甚少回来。
不出半个月功夫,多友真的将司马府变成了客栈。不但让季杰等一干亲兵护卫拖家带口地住了进来,还把漆之战中受伤致残的退役将士安置了进来。这么一来,司马府成了镐京城一道独特的风景。
姬多友偶尔从宫城或城墙上头巡视归来,从骑马进巷口开始,就会有一群小孩和狗围着他呼唤着:“大人回来啦,大人回来啦!”m.chuanyue1.com
于是呼拉拉一大群听见声音的男男女女都会从府门里涌出来向多友行礼:“给隗司马请安!”在他们眼里,隗多友依旧是出征漆邑时的隗将军。
有特色的是,这里的男子除了季杰等十余人,大多都是残疾人,要么缺一条胳膊,要么缺一条腿,全是漆之战中负伤致残的。多友把这些伤残又无家可归的老兵们留在家里,告诉他们:“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吃的。”
多友把周王的赏赐和自己的所有收入都分给了这些人,也成功地把司马府变成了一个棚户区。一群群的孩子跑来跑去,大嗓门的婆娘在不远处骂街,不时还会传出夫妻吵嘴打架的声音------
这一幕在镐京城的确是独特的景致,季杰是出过塞的,见过草原上的戎人营帐里也是这般嘈杂吵闹,无拘无束的景象。难道说,隗将军在心底深处还是认定自己是个戎人吗?不,不会的!他对大周忠心耿耿,漆之邑以步兵大胜猃狁精锐骑兵,乃是一位堪称“战神”的英雄。虽然他特立独行,颇为另类,但自己能跟着这样的一位英雄,的确是无上的荣耀------
暮春已近,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一批宗室子弟新进周王御用卫队以备挑选,这些人大多是纨绔子弟,弓也拉不得,马也上不得,当然,除了季杰少数几人以外。多友要求严格,一心想把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们调教成材,以便在初秋的演武中出出风头,多挑选几个合格的将才,因此训练时分外严厉些。
这可苦了这帮少爷们,平日里只知斗鸡走狗,寻花问柳,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每日练得腰酸背痛,鼻青脸肿,还要被鞭打斥骂,回到营里连骂姬多友的力气都没有了。除了要习学射御,骑驰,投石,拔距,角抵之术外,还要熟习战阵及队列仪仗,苦不堪言。
其实多友如何不知道这帮宗室子弟本是绣花枕头,烂泥糊不上墙,可是为了帮季杰等几个贴身亲兵谋个出身,也只能捏着鼻子硬上了。
转眼到了初秋七月,演武在即,周王听说有几名新近的备选郎官因家贫无马参选,特意嘱咐多友前去自己的御宛中挑选几匹好马借给他们。
御马厩就在大殿北面,姬多友次日一早便到了,虽然身为王城司马,是守门郎卫的上司,但因是禁宫重地,丝毫马虎不得,得验了门籍符券,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得入。来接他的是个熟人——曾在歧山大营照顾过他的老兵方孟。漆邑凯旋几个月了,两人这还是第一回见面,自然说不出的亲热。
方孟忍不住发牢骚,哀叹自己时运不济,根本比不上季杰,跟着隗将军,好歹还能混入禁军做个郎官,自己当了这么多年的兵,在漆邑也斩首三级,却只升了个厩丞,说穿了不过是个马倌罢了。【穿】
【书】
【吧】
多友笑着听他说完,劝道:“我知你委屈了,可这回新补候选的郎卫全都是姬姓宗室子弟,季杰虽是旁支庶脉,可怎么也是宗室子弟啊!这点,你老兄怎么比?”
方孟眼神黯淡:“罢了,谁让咱没投个好胎呢!下辈子吧!”
二人正说着,忽见一队马夫端着草料盒子走过来,往食槽中添料喂马。多友只觉一人的背影有些眼熟,那人身高七尺有余,身材壮硕,形貌似是戎人,头发披散着,发色黑中带黄,阳光下看去格外显眼,遂问方孟:“你们这儿怎么还有猃狁人?”
方孟说道:“两月前发来的罪囚,入宫为奴的,我也不晓得这几个人犯了什么事------”他冲那大个子招了招手:“你,去将那边的石墩子搬过来,给司马大人坐。”
说完,方孟回头冲着多友笑道:“这大个子可是有劲儿,这里有什么重活,我都要他做。看到没?那大石墩子足有三百多斤,他两手一扳,就能扛到肩上去------”
多友看着那人走路略有些瘸,眼光幽幽的,蓦地心中一动。那青年扛着石墩子走到多友跟前,一抬头,愣住了,石墩子竟然忘了放下。多友嗓子有些沙哑,说道:“屠格,真的是你!”
二人找了个僻静处坐下,多友望着屠格的腿,关切地问道:“兄弟,真的是你呀!腿怎么样?”
屠格忧郁地笑了笑:“没事,略有些跛,但无伤大雅,骑马更没问题。”
多友看了看周遭,更是辛酸:“兄弟,都怪大哥没能救你出来,让你沦落于此地。”昔日的猃狁王子,前呼后拥,如今却在马厩为奴,这一切,都拜自己所赐。一时之间,多友亦是如鲠在喉:“屠格,你------恨我吗?”
屠格坚定地摇摇头:“若无大哥相帮,屠格此刻尸骸已填沟壑,是大哥救我一命。两国相争是一回事,你我情谊是另一回事。将来若有机会,我父子定要与大哥在沙场上重新决战一回,胜负自有天定。”
见他语中充满豪情,多友很是欣慰:“好,我等着那一天。”
屠格语气忽有些迟疑:“大哥,你这人锋芒毕露,卓然不群,有如我们草原上的野马一般,难以驾驭,不肯驯顺做君王手中之器具------这样的人,身在诡异朝局中,可要当心啊------”
他说得真诚,多友不由动容:“兄弟,多谢了,也只有你会这么提醒我。”
次日正是夏七月丁酉日,正是演武的日子。姬多友本以为这不过是挑选新禁军郎卫的比试,不会有什么大人物降临,然而竟错了。
辰时刚过,演武场内便来了仪仗,先是近百面大旗,由衣鲜甲亮的卫士们举着,脚步从容徐徐而过。旗垂九旒,画降龙,一色朱红,接着是一辆朱斑轮的安车,由六匹纯色白马拉着,较绘虎,轼画鹿,朱红羽盖,车上立着六仞高的大旗,车四周站着四个护卫,高冠博带,挟弩持弓,神情威严。不用说,周厉王亲自驾临了。
天子仪仗后跟着一辆宫眷坐的屏车,三马,赤屏。车旁是一个褒衣大裙的老者,看样子似是宦官,随侍在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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