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回来的不算太晚,雨幕把一切都模糊了。
他坐着蒙蒂家的礼车,后面跟着没有徽章印记的漆黑轿车,皇家护卫们大多留在轿车里,只有两个身份最高的坐在他身边。
护卫全都高大魁梧而沉默,一身黑色军服,用铸铁的钮扣扣得密不透风,衣领高高竖起,与普通士兵不同的是他们的胸口缀着金色的皇室领章,代表他们是为皇家服务的人。
菲利普跟他们合不来。谁会跟一块块硬铁亲近呢?望进他们的眼睛里,菲利普只看到夜一样的黑和石头一样的坚硬――他不喜欢车里死寂的氛围,舞会上那些温暖芬芳的少女们才能带给他慰藉……
想到少女们,菲利普又百无聊赖回忆起把他带回雅莱的阿比盖尔.徳.蒙蒂,那是他平生所见最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儿,简直是一支出鞘的剑,带着隐约的疯狂气质。她看着你的时候,就像把利刃抵在你的喉咙上拷问你,随时都能把你击溃的一败涂地。
不过还好,那位伯爵小姐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回来过了,这一个多月菲利普过得堪称纸醉金迷,好像活在梦里。
他混迹于各种上流社会的晚宴和舞会,塞拉夫人对他很宽和,还派给他一个贴身的男仆,这样一来他住在富丽的宅邸里,出入有豪华礼车代步,还有护卫和仆人,仿佛他不再是不能见光不被承认的教皇私生子,而是个货真价实的雅莱贵公子了。
但是梦终究是会醒的。
远远的,菲利普看见蒙蒂宅邸的阁楼刺入夜空里,灯火通明。那里的灯光明亮温暖,在暴雨之夜映出熔金般的颜色。从昏暗的大路看去,宅邸光影迷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
只有主人回来了那座豪华宅邸才会迸发出这种程度的生命力,平时他晚归只会得到一盏留灯,等着他灰溜溜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就好像菲利普也知道无论他在这里得到多少优待,蒙蒂伯爵都会尽数从他父亲那里拿回等值的东西。
这么一想,菲利普就不怎么想见到阿比盖尔。
但铁铸的大门轰然打开,礼车并不以菲利普的意志转移,而是坚定的驶向它主人的所在地。
宅邸周围原本是一片平整的草地,因为接连下了两天雨而成了泥泞的半沼泽,礼车向宽大的石阶驶去,最后在敞开的正门前停车。
菲利普透过一扇带竖框的窗子,看见大厅里全是人来人往,黑衣的护卫们拖着尸体从楼上下来,侍女们习以为常地拿着清洁工具和香料遮掩住血的痕迹与气味。
女伯爵端坐在天鹅绒的高背椅子上,一边看信件,一边任由侍女长用绸缎和珠宝淹没她的身躯。
昏黄的煤气灯下她的脸仿佛是半透明的,像是那种从极难烧制的、最好的白瓷,平日里她长发披肩明艳照人,此时她短发齐耳眼眸温润,看起来仿佛是画家刚刚勾勒完毕还未上色的素坯。
在能看到屋里景象的瞬间,皇家护卫队的军人们忽地起身,他们抽出腰间的枪,推开车门衣摆飞扬,急速将靴子踏进大雨中,瞬间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几步间军人们行动如风,迈进大厅,冲到了女伯爵身边,完全把菲利普·萨罗希尔抛之脑后。
那些死人有明显的刺客特征。护卫队长和他属下的军人们本应挡在女伯爵身前,组成完整的防御圈,防止她在本家地界受到任何伤害……但事实上他们只跟着某个花花公子白白游荡了一夜。
他们失职了!无论是不是塞拉夫人让他们离开跟随菲利普,没有保护好蒙蒂伯爵就是他们的失职!漠视皇帝陛下的命令,放在军队里这是要鞭挞百下的错误!
“不要担心,危险已经解除了,中尉。”魏翕含笑对护卫队的队长说。
因为没有换衣服,她的裙摆上还残留着血迹,数十分钟之前她刚把几个刺客割喉捅心,血液喷出来染红了她的猎刀。可此刻她轻松的说着话,就像刚从花园中折了几束玫瑰回来,随口打了个招呼。
魏翕不认为是他们的错,毕竟她的日程常常不固定,什么时候休息全凭皇帝陛下心血来潮,奥丁皇帝是个暴风一样的主宰者,魏翕也就只能被风吹来吹去像只永不停歇的飞鸟,过两天她就要去接触黑十字军团,说不定还要去趟永动研究院,归期无限延长,留这些精英们守主人不在的房子委实不大合适……
护卫队长显然惊讶于蒙蒂伯爵的好说话,他们保护着贵族们,确保他们的生命财产,但在那群人的眼里,他们只是仆役而已,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就算不去皇帝那里告状也应该小惩大诫一番,可伯爵看起来完全把它抛之脑后。
传言中阿比盖尔·徳·蒙蒂将会成为银月教廷的新任圣女――果然这种温和有礼的女孩儿会受到神的青睐吗?
“感谢您的原谅,蒙蒂伯爵。”为首的、挂中尉军衔的军人在魏翕面前微微鞠躬行礼,“今后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不知道是谁处理了刺客,护卫队长对尸体上的伤口惊鸿一瞥,也能认得出下手之人的干脆利落。
他认为一个极其精通冷兵器的大师就隐藏在蒙蒂家的护卫中,动作风格似乎带着精英军队的精细和豪放感,这让他感到庆幸。
如果今天当真出了事故,他们的前程就完全断绝了,塞拉夫人和伯爵本人的好意更会像毒蛇一样噬咬他们的身心,使他们余生不得安宁。
军人们已经自动散开回到各自在蒙蒂宅的岗位,塞拉夫人善解人意地派人给他们送去热茶和干爽的衣物――因为蒙蒂宅并没有长住的男主人,所以那些都是近期采买的。
处理完护卫队的问题,魏翕看向后面慢悠悠进来的菲利普.萨洛希尔,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碰撞,暴雨之夜的房间里光线朦胧,阴影与光同时存在,一如世间辉煌与落寞,荣耀与丑闻孪生子般相伴而行。
“回房间去吧,菲利普,这两天不要再乱走,护卫队没有精力分心照顾你了。”菲利普如今的境地虽说没有魏翕危险,但总还有人希望他死掉,没有护卫队的保护随意游荡的他就像砧板上的肉,谁都能剁一刀。
又来了,又来了,这种口吻……菲利普不断地握紧拳头,然后又松开,说:“感谢您一回来还能记得我这个闲人的安排,伯爵阁下,但我父亲难道没有用足够的东西来换回我的自由吗?至少一两个护卫的价值还是有的吧。”
“看来这段时间颓靡的生活蒙蔽了你的双眼。”魏翕毫不在意他讽刺的语气,“无论我和你父亲的交易如何,菲利普,你也不过是蒙蒂家的阶下囚而已。Μ.chuanyue1.℃ōM
“况且,在教皇应许的代价完全付清前,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去做什么……或许下一次,我就要跟教皇谈谈你的去留还有枢机主教的问题。”
阶下囚……菲利普再次感受到了涌上心头的无力,但他注意到伯爵只说了得到的,没说她应该付出的,于是赶紧提出自己的质疑:“你不会后悔不给我股份了吧!”
如果阿比盖尔连那些股份都不愿给菲利普,那么后者绝对不会安安分分地呆在阿比盖尔身边。
毕竟菲利普就只剩这么点指望了,不然他呆在这里地意义是什么?
“要我提醒你你最近吃穿用度,出行舞会都是蒙蒂家负责的吗?这已经是回报的一部分了,更不要说你还给塞拉添了这么多麻烦……”说到这儿,阿比盖尔还略显玩味道:“你是我养的狗吗?狗还会来主动舔我的手,冲我摇尾巴呢。”
“阁下,我可以说一句对您不敬的话吗?”菲利普努力压抑着想给阿比盖尔一刀的心思。
“可以。”
“在惹人讨厌方面,您跟我父亲的政敌真是毫无差别。”菲利普闭上眼睛,等他再次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表情。
魏翕无所谓道:“好像我表现讨人喜欢时,也没多少人会对我温柔以待。菲利普·萨罗希尔,你还没察觉到吗?只要你能获得更高的地位,就算恨不得你死的人,也会在明面上对你笑脸相迎……”
这时门外响起了彬彬有礼的叩门声,打断了魏翕的话。
护卫队长挡在魏翕身前,一手按住了后腰中的短枪枪柄,菲利普也被其他人拉到角落。
蒙蒂家的这座宅邸是一座典型的豪华住宅,有着坚实的外墙,铁铸的大门和门卫守着,还有那么多有过战场经验的军人护卫。
也就是说,没有通报的情况下,没人能走到客厅的门外敲门才对,仆人和厨师们并不走那扇正门。
魏翕眨了眨眼睛,不知用能力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她起身披上塞拉递过来的羊绒披肩,遮住蓝色衣裙上嶙峋的血迹,拍拍护卫队长的肩膀,说:“退下吧,中尉,门外并不是刺客。”
但队长显然并不放心,毕竟女伯爵刚刚经历了一场刺杀,没有证据表明幕后黑手不会趁松懈的时间再次出手,他面向大门前进一步,沉声问:“那位?”
“邮差,我这里有一封教皇寄给阿比盖尔·徳·蒙蒂小姐的挂号信,需要她签字才能收信。”
门外,一位身穿深蓝色邮差外套,金发灿烂的年轻人正站直了身体等待,昏暗的光线里是一张苍白俊美的脸,眼睛的蓝色就像暴雨前的天空。
银月帝国的邮政服务目前大多交于机械鸟和黄铜人偶,只剩下操作机械的人躲在邮车上从不露面,于是这样英俊的年轻邮差便少见得多了,他佩戴着黄金纹章,上面的剑与盾和信封让他出入任何贵族宅邸都不会受到阻拦。
年轻人身后是永动研究院的作品,形似重型机车,发出的声响却是机械的运转声,它适应许多严酷环境,在暴雨中也能来去自如,可惜产量稀少,防护性差,不能装配军队。
怪不得没人通传,因为邮差的速度要比走路快得多。
深蓝制服的年轻人戴上干爽的白绸手套,从胸口前密封金属箱里拿出签收单和信件,微微躬身。
面对这样一位彬彬有礼的邮差,护卫队长放下心来,他跟在女伯爵身后,看着她用家徽戒指盖章,虽然往后小退一步,看着是没有妨碍阿比盖尔的动作,但他就站在邮差的斜对面。
要是邮差表现出一点点的歹意,他就能一下子拧断他的脖子。
邮差确认印章之后,才将一封银色信封的信件交到阿比盖尔手中,信封上烫印着银月教廷的标志。
又一次微微鞠躬后,邮差披上雨披,跨上那犹如艺术品的黄铜车,在泥泞间绝尘而去,他站直的时候不明显,走动起来魏翕才发现年轻人的腿脚有一点跛……但他走得那么自如,轻巧快捷又毫无自卑之意,连魏翕也不由得严肃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以示敬意。
魏翕没有打开信封,她把它放在了菲利普面前的小圆桌上。
“看看吧,这是你以后的安排。”
她的话莫名其妙又带着让人信任的笃定,好像她所说的即为事实,但那又怎么可能呢?阿比盖尔根本没看过教皇给的信件内容。穿书吧
有些时候蒙蒂伯爵的行为让菲利普想起有些剧目中的邪/教/徒推崇的女巫,邪/教/徒们传教最主要的方式就是举行集会,用歌舞讲故事,然后展示一些所谓‘女巫的奇迹’。
那些“女巫”其实都是灵能者,长久的压抑生活让她们思想或扭曲或空洞,灵能处于暴走状态,正常还能压制,但若你相信了女巫的话并按她说的去做,你就是被诱惑了,会被夺走什么平生最珍贵的东西,比如性命,比如爱人……
“您成为了灵能者吗?阿比盖尔小姐。”菲利普捏着那封信,紧紧地注视着魏翕,不放过这张精致脸庞上任何一点神情变化。
是惊讶,还是慌张?是回避,还是茫然?是震怒,还是恐惧?……不论她是回答还是沉默,总归会让菲利普有个猜测方向。
“你好奇的是这个?”
出乎意料,什么反应都不是,女伯爵正阅读着塞拉夫人从探子那里收集汇总来的信息,闻言撩眼瞥了一下菲利普。
她漫不经心地挑起细细的眉梢,像看一只忽然闯进房间的猫一样,给出了否定答案,“我成为灵能者之日就是我加冕为银月圣女之时,先后次序不会改变――你不先看看那封信吗?你的父亲为你选好了后续的道路。”
菲利普压下心中的疑惑,从桌面上捡起那张信纸,看了一遍。
信的内容非常短,只有一句话:
“sendmylovechildbacktolendem.”
一字一句,哪怕明知是父亲为了他好,但它们还是化为了无数刀剑,一刀一刀,一剑一剑地刻进他的骨头缝里,叫他又一次尝到不甘和愤怒的苦果。
教皇让阿比盖尔把他送回伦底姆。
这是第一次,他的父亲把其他东西放置在他儿子的意愿之上。
菲利普这段时间也不只是在纸醉金迷,他穿梭在上流舞会中有时使用灵能收集信息,试着从只字片语中捋清教皇与皇帝的矛盾,看看能否帮父亲找出一条生路,但他的父亲显然并不信任他的能力。
察觉到这一点,菲利普的心里忽然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像是烟浮起在空气里缓缓消散那样空幻。此外就是想笑,他也说不出原因,只是想笑。
lovechild。(因爱而出生的孩子,私生子)
这两个词就像烙印在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魔咒。
曾经无论他歌剧唱得多好多受欢迎,让多少男男女女痴迷于自身的魅力,他也永远不可能获得仅存亲人的承认,而如今不论他距离那些上等人有多近,中间都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
像阿比盖尔那样,年岁不大就能够与教皇平等对话,是因为蒙蒂家族通过父辈的权势,把普通人要努力几十年才能获取的东西早早地赋予天赋优秀的孩子,打造出新一代掌握权力的人――而菲利普从没有这种条件。
金色头发的俊秀青年突然失去了那些光彩,他看起来空白了许多,像一尊岩石雕像,菲利普又轻轻念了一遍信件,魏翕饶有兴致打量他,遗憾地发现那与教皇同色的虹膜仿佛也出现了许多破碎玻璃板的裂痕。
教皇的私生子把手里那封信扔在一边,起身离去。
魏翕没有试图再刺激菲利普,也没有看他。她猜到会是这样,她估计今后很久她都不会见到自己的人质了。
教皇安排的一切并不说明她和他之间的关系有一丝一毫的起色,不过她承认托德罗德.萨罗希尔做的决定是对的。
至少当前,她和教皇有着相当的默契——在她还没有在银月教廷站稳脚跟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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