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残留在森林上空,轻薄的晨雾越过山毛榉的树梢,沿着幽静的湖面缓缓流动,几尾鳟鱼藏在水波里,淡红色的鱼尾一掀,水花哗啦,扬起一圈闪烁的银光。
北部战线,保特罗阿尔图瓦省杜埃市郊外,临时司令部。
保特罗西部与北部与卡法帝国毗连,东部则与科尔巴联邦邻接。作为夹在两方之间的小国,国力不能与强邻们相比,偏偏自己又是个战略要冲之地,随时都有灭国的危险,所以战争开始前保特罗一向两面逢迎,竟然也这么顺顺利利过了许多年……但它能平安这么多年不是因为统治者手段有多么高超,只是卡法与科尔巴想要维持微妙的平衡而已,现在平衡被打破,保特罗也就顷刻间不存在了。
此时这一个相对于整个大陆版图而言,就像一个木塞的国家上,每一片土地都浇灌满了鲜血。
奥丁皇帝是个极其有魄力的“独裁者”,甚至会亲自到前线指挥。一般情况下,惯于坐镇后方的皇帝其实在经验丰富的老将这里,经常得不到什么优待。尽管他们必须保持表面上的尊重,可这无法阻止将领私下的怀疑担忧,谁能保证每一个君主都是杰出的军事家呢?大多数时间王室那些自信心膨胀实际能力可怜的君主都充当了拖后腿的角色。
但奥丁皇帝不一样。他的上位是在一连串平叛中确立的,除开他的皇帝身份,那些耀眼的战绩也足以让任何一位将军对他心怀敬意。且这位君主可以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放权给了马顿·劳伦斯元帅,在老马顿的默默努力下,卡法帝国冗杂臃肿的军事体系被革除了弊病,他改组了军队,为他们配备了新式武器,还建立了四通八达的铁路系统,推动卡法帝国上下成为一部真正高效的军事机器。
对圣加仑的那次战役只是个开胃菜,从开战到结束扫尾只用了半个月,在老马顿带领军队取得了闪电般的胜利后,奥丁皇帝以堪称高压的手段逼迫着自己的军官们迅速地接受了老马顿提出的军事计划的新模式。
以往的战争作战计划存在太多的临时开战后的临时起意。现在军官们有些被抽调组成了参谋部,他们会对战争在理论上拟定出不同的作战计划,而这些作战计划还有综合考量到诸多方面的因素。
参谋部并不直接指挥着前线的作战,却要时刻按照所获得的最新情报进行战场的推演。调配物资和部队,联络指挥机械部队和海上部队,为可能的意外制定相应的应对计划。
奥丁皇帝是参谋部的直接掌控者,但北部、东部、南部的战线分别由各自的参谋长和指挥官们直接领导――皇帝陛下的行踪飘忽不定,往往会出现在最困难的战线前,指挥官和参谋长们大多在奥丁皇帝将要到达时才会收到消息,这种蚂蚁搬家式的行为方式不仅迷惑了间谍的判断,也说明皇帝并没有在行军打仗上从头到尾当个独断暴君的想法。
除了一些关键的出人意料的时刻,他会以不容反驳的姿态做出最果断的抉择——那些抉择在事后往往被证明了是正确的,至少是能够获得最大利益的。而在其他时候,他更多的是扮演一个聆听诸多想法,然后给出自己的评价和意见的角色。
“如果科尔巴联邦从斯卡文岛拦截,他们就可以轻易的切断我们与福莱尔的海上联系,进而控制整个阿斯塔纳内海航线,我觉得在目前这种形势下,我们还是要做好应付那种突发局面的准备……”
“法里纳阁下,我并没有对您的判断力表示质疑的意思,只是觉得您就凭借一条我们之中谁都不知道的‘海上防线’就做出这种论断感到有些……”
作战会议室中一片混乱嘈杂。
奥丁皇帝站在作战地图前沉默着,像是在思考,他左手的手指敲打着会议室宽阔而光滑的栗黑色桌面,桌面中央的战争沙盘上放满了棋子,奥丁皇帝与军官们推演战局,成百上千的人在那些详细的命令下死去,但皇帝始终平静得如同和老朋友下一盘棋。
直到一封信件到来。
奥丁看见传令官手里拿着的信,看见信上银蓝两色的火漆印章——只有“罪业圣女”计划的紧急信件会加盖那样的徽记。
将信件拆开后快速浏览过,皇帝又把手里的信纸放下了,抬头看向传令官。
传令官看懂了他的眼神,说:“是从永动所总部情报人员发来的,流程没有问题。”
皇帝揉了揉额头,把信放下。他实则是派了人过去提醒,所有“罪业圣女”的候选人将在休整两天后被分派到杀戮部队开赴战场,而阿比盖尔则要晚两天,先去接触黑十字军团。
结果女伯爵进了永动所总部后就一去不复返了,完全没有去黑十字军团驻地,据情报人员说她是被扣下了:
阿比盖尔伯爵花了好一番工夫也没能走成,其中有两个专门研究电气的女机械师干脆捉着伯爵的衣角躺在地上不起来,嘴里说着什么“您是打开我思想的钥匙,我愿意陪您一起完成接下来的人生旅途,只要能在您身边听从教诲”之类的话,旁边本来要放弃的机械师看到这一幕,有好几个不由自主地在她们身边驻足,看起来对于这个想法很是心动……
——那群机械师成功把代表着科技巅峰的总部改造成了沙龙舞厅,拉着所有人一起嗨,乱七八糟的行为艺术转来转去,严肃而正经的计划都被他们搅和得不得安宁。
阿比盖尔伯爵给予他们的几大本笔记被视若珍宝,每个时间段至少有有三个人在跟女伯爵交流探讨――是的他们还贴心地排了时间表,以便榨干伯爵的每一分钟――好似阿比盖尔在一天内征服了永动所,用不可思议的魅力迷倒了他们,成了他们的沙龙女王……
奥丁皇帝盯着那份信件,眼角微不可查地一抽。仿佛所有涉及到永动所总部那群疯子的事都波折不断,每一件开局不久事态就会诡异地滑向无法掌控的深渊,要是面对这些的是个控制狂,没多久就该被搞得情绪崩溃。
皇帝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点了火,将信件烧掉。因为前线战事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眼睛里透着疲惫。他毕竟是个老人了,尽管有灵能者用能力维持他的健康,但奔波在那么多地方,下达如此多命令还是大大耗损了他的体力。
总管邦当一直陪在皇帝身边,他盯着奥丁的脸色,一直犹豫要不要劝这位事事亲力亲为的君主休息,随着战争的进展他越来越敬畏这个老人,他操控着小国的王室和贵族,就像最高明的傀儡师操控一群玩偶,一个操控着无数丝线的权力者……便如一只坐镇蛛网中心的巨大蜘蛛!
没有奥丁皇帝的铁腕手段,卡法帝国不可能在同等级的对手那里获得如此大的优势。
“去把西塞安找来,让他到我起居室外的套间等着。”皇帝突然吩咐道。
“是,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留下参谋们继续讨论,自己与内务总管一道先行离开了会议室。
这座临时司令部实则是个小城堡,地理位置很偏僻,附近只有一个小村庄,还有一片大湖,城堡大约是用作贵族打猎时候的落脚地,所以不大,卧室也不算多,总管邦当花了不少功夫整理出一张足够舒适的床,期望皇帝能睡个好觉。
那是张樱桃木的大床,床上的垫子又厚又软,天鹅绒绒床单上压着丝绸被子,边际装饰着鎏金的花草鸟兽图案,卧室里弥漫着淡淡的安息香,衣柜里挂着舒适的丝绸袍子,米色绣金的羊毛地毯很厚,踩上去仿佛要陷进去似的,没有睡意的人也会被这种环境催生出睡意。
跟在邦当身后的西塞罗被允许进入卧室的时候以为会在床上见到小憩的皇帝,但奥丁并没有休息,他正穿着整齐站在窗边看远处的大湖。
从前没有战争的时候,很多附近的农民闲来无事喜欢在这片水域钓鱼,甚至夜里都有寻欢作乐的贵族划着船穿越晨雾,船头的暖黄色灯光在乳白雾气中好像一个梦境——但显然这种景象已经是许久未出现的了。
此时的湖面凄清寂静,零星而氤氲的星和晨光大致描摹出水纹的模样,而战争中的夏日水纹看上去甚至比冬日更加冰凉,仿佛还带着血与火的气息。
“西塞安,举行〔镜像交换〕的仪式,配套的秘钥让邦当给你,我要看看永动所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奥丁皇帝从窗边走到书桌边坐下,轻轻揉着自己的额角,闭上眼睛又慢慢地睁开,“就在起居室外吧,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西塞安是一个精通仪式学的灵能者,能力为“治愈”,他装作虔诚地信仰神明在教廷当了十年神父,为那些神的信徒恢复健康来播撒神的荣光,因为巨大的贡献差点升为红衣主教,可惜在断定自己无法从教廷获得更多之后,西塞安干脆利落假死离开了教廷――他实际是奥丁皇帝暗地里培养的小贵族之子,像他这样的棋子不知道还有多少,有的甚至可能是孤女或者乞丐,他们跟某些黑乌鸦一样,受那个阴影中的部门管理。
皇帝利用这些棋子掌控各地修道院的情况,同样也在这些棋子中挑选自己的“亲卫”。这世上没有几个权力者是不怕死的,所以他们很希望身边有一群只效忠于自己的“死士”,“亲卫”便是在这一意愿上诞生的产物。【穿】
【书】
【吧】
虽然他们将生命交付于自己的效忠对象,甚至被不少人蔑称为“刽子手”和“统治者的狗”,但是从风险与收益成正比的角度来看,越靠近君王的人,越容易接触到能够改变自己乃至家族命运的权力。
西塞罗就是个足够好用和忠诚的“亲卫”。
听到奥丁的命令后,没有任何疑问,西塞罗跟随邦当快走着离开,这座城堡里有一间专门的密室来放置那些神灵世纪的遗物,就在皇帝住的这一层,除了奥丁本人外只有拿着他信物的邦当总管能够接近密室,其他人但凡稍微靠近都会被守卫的士兵击毙。
迅速从琳琅满目的物品中挑选出自己需要的部分,西塞罗向邦当示意,两人带着东西又匆匆回到起居室外的套间里,不敢耽搁一秒。因为他们作为皇帝近臣,都十分了解自己君王的性格,那个老人身上总有种山一般的气势压迫着他们,在这种气势前他们只能默默听从,不必思考,只需尽快完成皇帝的所有指令。
〔镜像交换〕并非祈求类的仪式,对材料的要求不低,但对仪式师的要求不高,步骤相当简单,没有太大危险性,麻烦的是需要提前准备――那块悬挂在议事厅中央的镜子实则是仪式的一部分,灵能者用梦魇蔷薇粉末和新鲜血液为材料,在秘银镜中刻画符纹,并在符纹中加上独特且合适的秘钥,来保证通讯渠道的准确与稳定。
使用时只需要仪式师在另一块秘银镜刻下同样的符纹和秘钥,并输入足量灵能即可,而维持仪式运转的灵能全由发起者提供,用于交换两面镜子里的镜像――如果魏翕在这里,她就会惊讶于这种方式跟现代的视频通话如此相似,就是过程繁琐了太多,也太费灵能者。Μ.chuanyue1.℃ōM
最后一笔符纹画完,灵能注入,无形的力量在空气中蔓延,西塞罗一动不动,安静凝视着自己在镜中的倒影。
那道影子冲他笑了一下,施施然站起身,走出镜框的边界,走向未知的方向。
一两分钟后,银镜原本平滑的表面出现了水波一样的纹路,渐渐的,如同倒影一般,永动所总部的景象出现在镜中,西塞罗将银镜送至奥丁皇帝面前,因为输注太多灵能他的手指已经颤抖了,仿佛被人抽了太多血液,可这些灵能大约也只能支持仪式运转一刻钟左右。
议事厅的镜子迅速被人取了下来,奥丁皇帝现在只能看见一闪而逝的影像,显然取下它的人在拼命奔跑,所有在永动所的军人都受过培训,培训里他们被告知需要牢记一件事,无论什么时候,一旦这面镜子出现变化,他们就需要停下手中的所有工作,立刻取下镜子,并把镜子带到他们所能联系到的最高负责人那里。
很快,加比雅·昆的镜像清晰而稳定地出现在镜面上,她躬身向奥丁皇帝行礼,虽然在同事面前她一直以打架不吃亏出名,但她在奥丁皇帝面前表现出来的却是尊敬、克制的一面:“陛下,是战场上出什么事了吗?难道黑十字军团现在就要调配机械师随行吗?”
“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安法维尔侯爵。”奥丁皇帝平静地说出加比雅的封号,“让阿比盖尔过来,你知道你们的阻挠妨碍了她的成长吗?她本该在这两天去黑十字军团,去接触帝国最极端的暴力团队,并试着融入他们,帮助他们,结果她完美的进度被你们打断了。”
涉及到阿比盖尔,加比雅就无法克制下去。
“皇帝陛下!我实在没法跟您解释她的重要性,但作为这座城市里最懂科学的人,我可以断定,阿比盖尔的天赋远在我之上!她的思路,她的设想不仅是可行的,还是先进的,通过她我们可以更深一步的发展科技,甚至领先整个大陆一百年!您怎么能让有这种大脑的人上战场呢?简直就像把最珍贵的金苹果丢进污泥里,却把装它的盒子珍藏起来一样,完全是本末倒置啊!”加比雅·昆高声疾呼,就差声泪俱下了,“她在药学化学方面也有涉猎,甚至有完整的只差最后几步的实验数据,那种药被研制出来后,我们军队的伤亡人数至少能下降两成啊!”
“可她如果不去黑十字军团,没有圣女的加持军团的战斗力也会下降两成。”奥丁皇帝确然被加比雅描述的前景吸引了一瞬,但很快他就把注意力从那个还没有诞生的“药物”上移开,无论如何目前大陆的最强力量还是机械单兵,它们也是决胜的力量,黑十字军团出现问题那死亡的士兵就不仅有“两成”了,无意在这些问题上与加比雅争论,奥丁直接下令说:“让阿比盖尔来见我,不要再浪费时间。”
加比雅沮丧的让开了,奥丁这才发现他们现在是在总部的资料室,四面墙上全是直抵天花板的书架,两侧分布着铁艺雕花扶手的木质楼梯,可以移动方便拿取资料,然而此刻书架上大半书籍都被搬下来,地板上堆满了高高低低的书堆,像是流动的书海。
阿比盖尔艰难地在书海中跋涉,周围还有至少三个人恋恋不舍地跟着她,不动声色地阻挠她的脚步,军服少女的脸色相当差,像是那些纵欲过度的贵族纨绔,又像是被什么怪物吸干了精气。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奥丁皇帝沉吟片刻:“…………”
“您终于来了。”阻挠的人被周边的军人驱赶后,阿比盖尔眼神空茫一片,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离得近了她糟糕的状态更明显了,简直比奥丁皇帝这个老人还要无精打采,“抱歉,陛下,未经您的允许我先接触了安法维尔侯爵,我本意是想先了解我将共同战斗的机械的构造,熟悉机械单兵后再与黑十字军团接触,这样更有共同话题,但我没想到他们……”她揉了揉太阳穴,“在您面前失礼是我的罪过,请您原谅,陛下,我已经三天两夜没有睡眠了。”
不仅是没有睡眠的问题,她的大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思维宫殿转瞬开启,以应对这些天才和疯子无穷无尽的问题,机械师们大概也知道魏翕不能久留,所以每个人都像是饿了十年的狼,而魏翕是他们追逐的上好鲜肉,趁着肉还在他们嘴里,能咬一口是一口。
“你在军用武器和化学上也有研究?”奥丁皇帝的怒火被魏翕凄惨的模样瞬间浇灭,他就知道,阿比盖尔是不会违抗他的命令的,现在的一切只能算她对永动所神经病的了解不够透彻,羊入虎口而已……难道还要怪他看重的女孩儿太聪明吗?
奥丁皇帝冷哼一声。
魏翕并不在意自己糟糕的样子,能打消皇帝的怒气更好,她解释说:“我确实从训练开始时就在记笔记了,在与形形色色的武器接触中,我一边学习怎样使用它们,一边想着能否改造他们,陛下,这只是我本人的一点小小设想……至于化学,您知道的,我父亲完全不同意我涉猎感兴趣的宗教学,但其他的他都随我喜欢,在伦底姆时,我就发现一种红色染料中能提速出一种对细菌有杀灭作用的物质……”
军服少女突然像从不可思议的国度借来力量,说起自己的研究时疲惫褪去了,她的眼睛熠熠生辉,骄傲的眉眼似乎都在发光,像是只张牙舞爪的小猫……不,不是猫,她可是一匹矫健的雪豹,奥丁皇帝不得不提醒她:“阿比盖尔,你得先离开永动所,无论如何‘罪业圣女’的计划不能搁置,计划变更,暂时不要接触黑十字军了,你有一天的休息时间,然后将被编入杀戮部队,到战场上去。”
听到这个消息后,军服少女一脸的如魔似幻,奥丁还以为她舍不得永动所的研究氛围,正要再安慰两句,却发现她的表情最终停留在发自内心的愉快笑容上。
“好的,陛下。”她说。
奥丁:“……”
他就应该在接到阿比盖尔去找加比雅的消息时立刻阻止她,被那些疯子们不间断污染两天,卡法帝国完美的‘昔拉’突然就变了,变得就像一个典型的贵族淑女那样,罹患些许神经衰弱的那种。
“很快会有飞艇去接你,先回蒙蒂家的宅邸,一天后贝隆会去接你。”仪式的末尾,奥丁皇帝下了命令,在他下命令的同时就有军方部门运转起来了,通行令一层层转接,半个小时后没有飞艇能进入的区域就会为了魏翕破例开放,从这方面看来她简直深受宠信。
魏翕最后向皇帝躬身行礼,直到秘银镜重新映出她的影子。这点压力就像掩藏在舞台幕布后的道具,开场前就静静地在那儿,而台上的演员早就知道。现在的情况,顶多算是幕布提前掀开——一次意料外的演出事故而已。也许连演出事故也算不上。
她遥遥地看向站在远处的加比雅·昆。
军服少女似乎对奥丁的派遣并不十分意外,也并没有感到害怕,只是微微侧了侧头,漆黑发丝在长明的煤气灯光中反射出一种流丽柔顺的阴影般的色泽。
两个贵族平平静静地对视,看不出任何端倪。
魏翕心想:最多也只能待三天,果然三天就是极限了……不过还好,她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几秒钟后,加比雅才终于走向她,不知女人激活了什么仪式,无形的诡谲气氛环绕在她们身边,将角落和资料室分隔开,喧嚣声一下低落下去,遥远得像是隔着深海。
作为所长,加比雅显然更清楚如何利用承载了固化仪式的物品,之前在塞玻大学时,她就借此在林地里开辟出了谈话的私人空间。
“在那座山崩塌的时候,我会配合你,拿到所有你想要的,但你能给我们什么?”
魏翕漆黑的双目笼罩着她,那目光也仿佛并不危险,就像一只无害的手正轻轻搭在她肩上一样。而她也轻轻问:“你察觉不出来吗?从我的那本笔记里?”
她面不改色,目光平静,就像站在楼梯最高一层的人高高地俯视着站在最下面那一层、并且永远爬不上来的人一样,微笑着引诱道:“你得来我身边呀,加比雅,我所在之处,才是你所渴求,你们所渴求的,新世界。”
“一千年之后,大地将像陶钧一样翻转起来,那最下面的将到顶上,卑贱者主宰于坟场之上……众神的出生地将不复存在。”魏翕仿佛预言一般,念出最后一句话,“上下翻转,千年反复,永不停歇。”
她向加比雅伸出手:“所以,来吧。”
“到我身边来吧。加比雅。”
“只有我能给你们想要的。”
她的声音很柔,语调很轻,慢慢的、缓缓的,仿佛是要留给加比雅充足的时间来考虑,绿眼睛的女人犹豫一瞬,仿佛被蛊惑了一般,慢慢握住了魏翕的手。
军服少女凝视着她。仿佛真的从她那里得到了满足,她等了片刻才说。
“很好,看来没什么问题了。”
她的声音透着平静的满意,然后想到了什么,又用商量一般平淡自然的口吻问:“我们其实可以请求陛下给我们定期交换信件的权利,大家可以在信上交流某些技术的进展和流程,你对此没什么异议吧?”
加比雅停顿几秒,突然轻快地笑出声来,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阿比盖尔,碧绿眼睛闪动着愉快的笑意:“我当然没有异议,伯爵阁下,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魏翕握着对方递过来的手,吻了下她修长的指节,随后直起身,自然地后退一步,转身离开了资料室。
“期待与您下次见面,安法维尔侯爵。”
…………
两个月后,福莱尔与阿基奎两国交界处,东部战线,总指挥官马顿·劳伦斯元帅。
约克镇,卡法帝国东部战线司令部驻扎处。
中夜里巡逻的士兵听到了风的调子,绵延呼啸得就如这场战争一样漫长。瞭望塔上的旗帜在风里翻扯出如浪涌般致密激烈的声音,军备广场上有个铁栏没栓紧,循坏往复摇晃撞击出单调的噪音。
随后到来的天明意料之中的阴沉无光,唯有雷声炸起得突兀,似战车般隆隆碾过他们头顶,下一刹,暴雨如骑兵冲锋,倾泻而下。
一辆黑色的蒸汽轿车低调驶入军备广场,车门打开后,五道漆黑的身影迈入雨中,他们穿着黑色的斗篷,斗篷上垂下的风帽遮住了脸,比起军人,他们更像是一群收拢羽翼的枭鸟站在树梢上。走在最前方的人身形较为纤细,只露出苍白的下颌,一缕黑色的头发从兜帽边缘散逸出来,气势凛冽如刀。
东部战线司令部的景象与北部没什么不同,几十张办公桌围绕着一个巨大的地图沙盘排列着,几十名参谋和秘书忙碌地在这间大屋里走来走去,各种文件和电报在这些办公桌上不停的传递着,吵闹如同证券交易市场――直到那群枭鸟闯入,格格不入到喧嚣气氛猛然一静。
五人在进入建筑中后就脱下来沾了雨气的斗篷,他们统一穿着黑色的呢绒军服,军服外罩着保护身体重要部位的红纹钢,细腻的灵能矩阵雕刻其上,背着狙击用的特制灵能步枪,一尺四寸长的弧形猎刀插在小臂处的刀鞘里。
只有领头人装备不同,她身上没有防御性质的灵能矩阵,除了手枪和一把巨大的狙击枪外,只在后腰中插着两柄两尺长的直刀,刀柄向下,双刀呈十字状交叠在她的身后,如果是正面相对,绝对看不出她带着这样一对武器。
接待人员惊讶地发现这气势如刀的领头人是个女孩儿,她的长发束在脑后,像一把生丝般光亮美丽,但取下了兜帽人们还是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脸上带着铁质的面具,形状如咆哮的狮子。
有一个从最前线调回来的参谋瞄到了这带着面具的女孩儿,他突然微微哆嗦了一下,眼中浮起恐惧,他的目光太明显了,女孩儿无声回头看了他一眼,黑色的瞳孔毫无温度,仿佛有酷寒的风卷过大屋,那名参谋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
“哎?你怎么了?那人有什么不对?”同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奇怪,怎么在司令部里还带着面具?见不得人吗?”
参谋扑上去捂住同僚的嘴,把他拖到角落里恶狠狠地说:“你不要命了?”
同僚都震惊了,平素这位参谋总是好脾气好相处的样子,很少会从他嘴里听到如此惊慌的语气。
“你没有去过最前线所以不知道,那可是被称为‘死神’的家伙啊!”参谋冷冷瞥了一眼从军事学院毕业没几年的同僚,压低了声音说:“没有人知道她是谁,长什么样子,档案上只有一个编号,所以大多数人称她为‘13号’,那是属于魔鬼的数字,代表着不详,大家猜测或许她面具下的脸也是狰狞如恶鬼的模样,才不敢用真面目见人。”
“因为这被称为‘死神’吗?”
“不,当然不只如此。”参谋幽幽地说:“她被当成‘死神’是因为她在杀人这件事上太优秀了。每一个被她盯上的目标最后都会死去,有的死于暗杀,有的死于意外,有的失踪得悄无声息。连我们这边的军官都觉得毛骨悚然,这女人和她带领的小队便如勾魂的魔鬼,许多人都畏惧他们,跟地位无关,因为这些人跟死亡走得太近,但他们本身是不会死的,那支小队从来没有减员过。”
……
漆黑的五人组中突然有一个年轻的男声响起:“头儿,我敢保证他们在讨论你的丰功伟绩。”
带着面具的少女没说话,倒是队伍里剩余的一位高挑女性瞅准机会踩了他一脚,疼痛的气音被憋在嘴里,男声忍不住打了个痛嗝,引得其余同伴都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魏翕没有在意身后的官司,难得的空白时间她打开系统面板――任务四:在高烈度战场生存60天,终于显示已完成的字样。
脱离了战场又完成任务让魏翕的精神稍微放松了点,她想起雅莱的大雨往往伴着或浓或淡的乳白雾气,飘过喷泉遥映着白色王宫灯火的清灰色水面,浮动在花木层叠而湿漉漉的绿意之上——而这座小镇里没有。
没有了绿意而树叶渐黄,魏翕在去见这帝国的主宰者时突然意识到:这是她来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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