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离别憎会泪下分路行
起初大奶奶知道郑在玹投敌的时候,她差点真的被气死,郑在玹没办法,只得与她说明了事情原委,并且要她务必再不能与旁人说,知道的人越多,危险越大。
这就导致了郑家上下,除了大奶奶和阿成,根本没人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一屋子人没法直视这个从前的哥哥,多次明里暗里提醒大奶奶还是离开吧,和郑在玹住一起,他们也会受牵连,可无奈大奶奶无动于衷,只能继续住了下来,对着郑在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她们也再不愿出门,因为出门就要被别人戳着脊梁骨骂。
反倒是郑旻君,他比从前听话得多了,每天还老老实实给郑在玹端早茶,因为他一直觉得,郑在玹是因为要救他,才会不得不向敌人低头的。
“嫂子,我今天和你一起去买菜吧。”郑旻君忽然推门而入,我正在换背上伤口的药,上衣没穿好,被他这么吓,药瓶从手中滑落,衣服也掉了大半下去,好在我背对着门口,郑旻君吓得赶紧捂上眼睛,大喊:“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三两下穿好衣服,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头:“说多少次了进门要敲门。”
“嫂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郑旻君一点点睁开眼,问道。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不和哥住一个房间?”
“……”我无语片刻,才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
“你们不是夫妻吗?虽然你是二房,但是二房也是夫妻啊,而且我从来没见过哥晚上到你的房间来,你们为什么不睡一起……嫂子,嫂子你去哪儿?!”
“你再问这么多无聊的问题我就让你哥关你禁闭!”我疾步离开,只想用布把郑旻君的嘴堵起来。
“这么着急做什么?”我在花园门口遇上了刚回来的郑在玹。
“我去买菜,家里没菜了。”我看着郑在玹,想到了刚刚郑旻君在我耳边说的话,惭愧与羞耻相互拉锯,控制不住脸上烧热了一片。
“眼下这种时候,你一个人出门恐怕不安全,我叫……”郑在玹突然住了口,他想叫谁?郑家已经没人能让他使唤了,只剩下一个阿成每天跟着他忙进忙出,还被一起扣上了走狗的帽子。
他顿了顿,还是道:“让旻君陪你吧,我这边,阿成实在是抽不开身……”
我一听到郑旻君的名字就头疼,生怕他真的跟来了,于是道:“不用了先生!我一个人就行,真的!”
郑在玹眼神微动,他攥紧了口袋里那个木质盒子,盒子里装的,是一只翡翠镯子。他过往的爱意太过隐忍克制,因为他怕自己后悔,也怕云棠后悔。可是当他每一次想起那个梦的时候,他都会感受到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才发现,他不止一次的,绝望的,自私的,想要云棠能够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最终只道:“好……那你早点回来。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呀?是好吃的吗?”我问他。
郑在玹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回来了再说。”
只是那天晚上,到了晚上7点多,郑在玹都回家了也没见人回来,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郑钰君她们早早进屋了,她们不待见郑在玹,也不待见云棠,人在不在家,根本没人在乎。只有郑旻君守在门口,说他出去找过了,没找到人。
郑在玹提了伞就往外走,他下意识握紧了拳头,以此来压制住心中的焦虑不安。
雨越下越大,路边的墙体延伸出来的屋檐并不宽大,我站在下面,早就被雨淋透了。
面前还有一个人,同样被雨淋透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会见到我的妈妈,甚至我以为她早就已经死了。可是她不仅没有死,而且还带着出国的船票找到了我。
“你别跟着我了,我说过了我不会和你走的。”
“云棠,傻孩子,你为什么非要跟着他啊?别管他以前多风光,他现在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卖国贼,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处?你看看你这一身弄的,不是因为他,能这样吗?!”【穿】
【书】
【吧】
她伸手要来拉我,我往后退一步躲开了她的手,雨水冷得刺骨,我没忍住打了个抖,低头扫视了一圈狼狈的自己。
我的头发被人抓散了,肩背上的伤口在推搡中再度被撕裂,身上挂满了烂菜叶子臭鸡蛋,衣服上一团一团的脏污是那些人泼的泔水,我去洗过,只不过没洗干净。
原因只是因为我想买一块新鲜的猪肉,而店家认出了我,不肯卖给我,他骂郑在玹骂得难听,我气不过,为郑在玹辩解了几句,那些抓着我往店外拖的手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推搡,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之后,许多人热心地给出了家中不要的果蔬,噼里啪啦打在我身上,最后为了将我赶走,竟然用泔水泼我。
很多人我认得,从前郑家为穷人施米面粮食的时候,他们都受过恩惠,也滔滔不绝地夸赞过郑在玹,只是时至今日,也没有人能说他们做错了。
“原来在你眼里,一个人陪在另一个人身边,一定是要为了捞到点好处是吗?”我看着面前这个妆容精致,却一样被雨淋透的女人,“那也难怪了,难怪你当初会把我扔在那没人要的破烂庙里就消失,毕竟我跟在你身边的话,不仅不能给你带来好处,还妨碍了你重新嫁给那些有钱人,对吗?既然你那个时候都不要我了,不管我的死活了,那你现在回来干什么?演戏给谁看呢?”
“云棠你……!”一个耳光带着呼声雨点就要朝我脸上落,我伸出手挡住了她,笑道:“你有什么资格打我?就因为你是我妈吗?我要被人卖到窑子里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找我,我要被人活活打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找我?你现在骂郑在玹卖国贼,可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了。”
“而且,卖国求荣只是你们说的,我答应过郑在玹,我会相信他。”
“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了。”我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她也没有再来拉住我,被我挡住的手还高高举在半空。
怪只怪她心不够狠,养我到三岁才扔了我,让我记住了她的脸,记住了她转身离开的背影。
巷子口的槐树又高又大,雨水滴滴答答落在伞面,伞下的人长衫湿尽,一阵风吹过,他忽然觉得有点止不住的冷。
那天晚上回去后我发了高烧,伤口感染得很严重。
这一烧就烧了整整三天,我醒过来的时候,是郑旻君守在旁边。
“嫂子!你终于醒了!”
我看他脸上神色焦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问道:“怎么了吗?”
“闻停生病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在低烧。”
“先生呢?”
“我哥让日本人给扣了,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
让日本人给扣了?我顾不得想别的,忙披了衣服穿鞋,来到客厅里只见郑钰君抱着闻停一直在转,孩子哭得嗓子都哑了,现在只剩下微弱的嘤咛。
“我带他去医院。”
“医院没用!我们去过了!”郑钰君说道,“你昏迷了三天,这三天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三天前,有个人带着个受了重伤的人进了徽州,没过多久,日军就开始挨家挨户地找人,后来就有人说,那个受伤的是国军派出去混进了日军高层的特务,手握无数重要消息,现在全城戒严了,医院也不让人进出了!”
我抱了闻停转身就走:“那也得再去试试!”
没有车,我也叫不到黄包车,只能走过去。风大雨大,我把伞全遮着闻停,好不容易到了医院门口,门口果然全站着一排排的日本兵,我要进去,他们就用枪指着我,我没有办法,只能说:“这是郑先生的儿子,你们不是和先生有合作吗?快让我进去吧!”
可是他们却说:“郑先生?郑先生自己的嫌疑还没洗清呢,云棠小姐,你还是回家再等等吧。”
我能等,闻停等不了,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我抱着他,想硬着头皮往里冲,却被人狠狠推下了台阶,只能下意识地把闻停紧紧护在怀里,这些日本人真是坏透了,闻停还那么小,他们居然就这样不管不顾的把我们推了下来。
看着我滚得头破血流,他们却在笑。
“闻停……闻停别睡,姨娘带你去看医生,闻停……”我头晕眼花地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去探闻停的呼吸,还好还好,还有呼吸,而且因为襁褓裹得厚,他没有磕着。
可是雨水明明那么冰冷,闻停却烫得像个火炉,眼睛紧闭着一动不动。我不再在医院门口浪费时间,转身奔往大街,一家一家的找药店,找私人诊所,可是没有一个人肯开门给我。
偌大的长街,只有我一个人。
我拼命拍着门,哭喊着:“求求你医生,救救孩子,求你了……实在不行,给颗药吧,求你了!开门!开门啊!!!!”
旁边的邻居伸头出来骂我:“哭哭哭,哭丧啊你!!别他妈在老娘家门口号丧,姓郑的要死给我死远点!”
我敲不开门,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闻停在我怀里咽了气。
闻停死了。那是吴宛声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是她和郑在玹的孩子,郑在玹会疯掉的吧。
我精神有些恍惚,走着走着就忘了自己是出来干什么的,为什么不打伞,闻停在我怀里好像又哭了起来,我就哄他:“闻停不哭,姨娘这就带你回家了。”
“闻停想妈妈了是吗?姨娘给你唱歌听好不好?”
儿安眠,儿安眠,长夜安眠到晓天,
妈妈只要儿入梦,儿要妈妈看月圆,
云盖月光难望月,乖乖呀,快快眠。
闻停啊闻停,你说这世间疾苦,又有几人能逃脱。
我回到家的时候,家里还亮着灯,花园里停着郑在玹的车,他也回家了。
郑钰君看我回来了,面露出惊喜之色,她问我:“闻停治好了吗?”
治好了吗?我听她这么一问,才想起来我哄了闻停一路,其实他根本没有任何哭闹,我的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流了下来,绕过了郑钰君要接过孩子的手,抱着闻停走到了郑在玹面前。
郑在玹也好狼狈,他脸上身上都是伤,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血。
我说:“先生,闻停…死了。”
“医院不让进,我抱着闻停被他们推下了楼梯,后来我一家一家的去敲那些诊所的门,可是他们不肯开门给我,连一颗药都不给我。”
郑在玹看着我,忽然笑了,先是一声轻笑,后来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疯狂,好像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一样,他一笑,身上那些伤口崩得更厉害,血流如注,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狂笑着一步一步地逼近了我,我退无可退,砰的一声撞上了那个客厅里那个巨大的书柜。
“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死了!云棠啊……你说,为什么啊?”
“先生……我……”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啊?!!”
这句话一出口,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了下来,我口中那句对不起被生生卡了回去,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抬头看着他,绝望和惊恐从我的眼神中流露,郑在玹无边的怒火似有形一般包裹着我,竟然比我冲进火场那天真的被火烧还要疼。
“哥?你说什么呢!”郑旻君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然而郑在玹并没有看他一眼。
“从你来到我家,你看看我家都发生了什么,我妹妹妹夫没了,我妻子没了,现在……我儿子也死了,云棠……我什么都没有了,所有人都离开我了,为什么你还在这里?为什么不是你替他们去死?”郑在玹眼里的痛苦狠狠也刺进了我的眼里,令人看得心惊胆战,痛得肝肠寸断。
“在玹!”大奶奶看不下去了,出声叫他,郑在玹却怒道:“闭嘴!!”
“先生……我不是……”
“云棠。”郑在玹打断了我,他曾经无数次这样叫我的名字,声音都温沉又柔软,我差点就以为,我能在他心里有一席之地了。
原来,原来我什么都不是,自始至终在他心里的,只有吴宛声一个人。
如今他再开口,每个字却都犹如坠了千斤冰刃,割得我体无完肤,心神俱裂。
“我救过你一次,你也救我一次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你走吧,我求你了,你走吧,好不好?”
我看着他哭得痛苦,心像碎成了千万块一样,可是先生,你知道吗,我也好痛苦。
“我从没想过要赶你走。是走是留,在于你。”这是他从前对我说过的话。我伸手擦去了他的眼泪,又用手绢擦干净了他脸上的血迹,轻轻道:“我走。先生,我最后再叫您一声先生,谢谢您那天救了我的命,我将永远感激您……这一次我走了,我会走的远远的……”
“我们,就永远不会再见了。”
“郑先生,愿您珍重。”
11生死不见动若参与商
未关紧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开合,夜色深幽,巷子里的脚步声远去,郑在玹终于脱力地跪倒在地上,无声地笑了起来。
郑在玹的衣服外套里还装着那个镯子,他被日军带走的时候掉了出来,装着镯子的盒子摔碎了,镯子没碎,现在被他握在手里,和着血和汗,握得滚烫。
真的如云棠离开的那天说的一样,后来郑在玹,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次郑在玹虽然被日军怀疑,但是因为没有证据表明他和那个国军特务有关系,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只不过通州煤矿那边,日本人渐渐不再让他管理那些被抓去挖矿的人,他们开始了对国人惨无人道的屠|杀。
一九四二年初秋,矿工中爆发了大面积的传染病,死亡率又高又快,八道工棚住有五百多工人,几个月内全部死亡,他们在矿南临时搭建了棚子,把得了病的人全都关进去,说是“大病房”,其实就是停尸房,不给医治,不准探视,大批大批的工人死去,尸体堆遍了漫山遍野。
郑在玹无力挽回这样的局面,后来他打听到日军不久后准备放弃徽州,待所有日军退出城后,将要派战机轰炸徽州城。于是他开始一面继续迎合着日本人,一面秘密在城中散布消息,着手将那些无处可去的老人、妇女、儿童统一想办法带出城。
城里到处都是日军,走不了,只能走提前探查好的山路,山路又远又绕,没地图没人带根本出不去,不过那时候因为百姓根本不相信他,他也无法亲自出面,只能另外找人帮他。Μ.chuanyue1.℃ōM
城中人已经一批又一批的送出去许多,约定好了两天后,会有人到郑家去把郑家剩下的所有人都接进山,就在要出发的前一天,郑家的大门被敲响了。谁都没有想到,站在门外的会是云棠。
是郑旻君开的门,他最先看见的我,这么长时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
“嫂子!是你吗?!”他看清是我之后,连忙伸手抓住了我,好像生怕一放手,我就又走了。
“是我。”我像那次去山崎家接他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然后我的大腿就被人抱住了,低头一看,居然是李秋衡。
“小舅妈!”我走的时候李秋衡才三岁,我以为小孩忘性大,很快就会忘了我的。
“云棠?你回来了?”郑钰君惊奇地出声道。
其他人见到是我,似乎都想说什么,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但现在我管不了她们喜不喜欢我了,我比了个禁声的手势,轻声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日本人已经发现有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偷送人出城,原定接你们的人在路上已经被日军杀了,如果他们知道了是郑在玹,一定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你们。不想死的话,现在快先跟我走,东西别收了,来不及了。”
郑家一行老老少少,就这么跟着我进了山。
大奶奶年纪太大了,尽管几个小辈换着背,也是一定程度上拖慢了进程,照这个速度走下去,一定会在前面不远处遇上拿到了山路地图追着来的日军。
我带着他们再次绕了路。
因为忙着赶路,所有人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只顾着低头走,但是换了条路,更难走,郑旻君背着李秋衡,郑钰君身上还挂着她自己的儿子段清瑞,一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连夜也赶出了十几里山路。
郑旻君抽了空和我说话:“嫂子,我哥怎么办?”
提到郑在玹,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想了想,才道:“他不是本来也派了人来接你们吗,只是换了个人,他不知道而已。”
“我是说,他会不会有危险?”
“那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这话听起来像气话,可也是实话。郑旻君点了点头,又问:“嫂子,你恨我哥吗?”
“……郑旻君,你不累吗?”我瞪了他一眼。
郑旻君依旧自顾自道:“我不知道你,但是我讨厌他,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赶你走,明明闻停的死不是你的错。”
“你不应该讨厌他。”我说,“因为他很爱你们。”
我知道,郑在玹的心里装了家国大义,装了徽州城的百姓,装了他的妻子,他的每一个家人,他爱所有的一切,爱山川,爱草木,爱世人,只是独独没有爱过我。
眼看着晨曦已经露出边角,天快亮了,我回头看了看狼狈不堪的众人,提出带他们去找个地方休整一下。
我带着他们去了一个藏匿在山林间的破庙里,众人终于得缓口气,开始了简单的休整。
郑旻君洗了把脸,又蹭到了我身边,他好像总有有无数个问题要问我,而大多数时候都能把我问的哑口无言。
“嫂子,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庙的?”
我低头看了看庙门口那个破败的路标,说:“因为这是我妈扔我的那个庙。”
郑旻君:“……对不起。”
“嫂子,你会带我们去哪里?”
“去到有我们的军队驻扎的地方。”
“然后呢?你就会离开了吗?你不和我们一起等我哥汇合吗?”
“……郑旻君,你哥他不想见到我……我也不想见到他。所以就算你们汇合后,也千万不要告诉他是我带你们离开的。当我没出现过就好了。”
我忽然想起来我曾经对郑在玹说过的一句话,那时候他教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句诗的意思,告诉我,人生总是充满了别离,人与人之间不能常见面的,就像西方的参星和东方的商星一样,你起我落,永远不得相见。
而我说,“如果两人都还活着,却永远不得相见,一定是有一方不愿再见。”
如今想来果然如此。
看着郑旻君瘪起了嘴,我倒是忽然很好奇,问道:“郑旻君,你还记得你当初有多讨厌我吗?可是讨厌得千方百计要把我赶出郑家。”
郑旻君听完红了脸,嘀咕道:“我那时候太小了不懂事。后来你到那个日本人那里去接我,护着我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那时候我就认定了,你就是我嫂子!”
我白了他一眼:“你认定有个屁用。赶紧睡觉去,休息好了我们接着赶路。”
本来是计划休息好了就走的,可是这一路条件过于艰苦,大奶奶身体扛不住了,开始又吐又拉,还发起了低烧,根本走不了。
更要命的是,每个人都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枪响。
虽然距离这里尚且还有一段距离,可并不能排除这里会暴露的危险,大奶奶把我们叫到她跟前,让我们别管她了,先自己离开。
我摇头:“不行,我们再等等,也许不一定是日本人。”
我想着,如果是我们自己的军队,无论是国军还是共军,就太好了,我一个人领着这么多人,风险太大了。
只是我这人似乎生来倒霉,来的既不是共军,也不是国军,是日军。
人数虽然不多,只是一个小队,但那也不是我们这帮老弱妇孺能对抗的。
我想了想,叫来了郑旻君,把地图塞给了他。
“会看地图吗?”
郑旻君点了点头。
“会看就好,一会儿我去想办法把他们往反方向引开,你带着大奶奶她们赶紧离开。”
“我们走了你怎么办?!”郑旻君摇头,“不行,要走一起走!”
“一起走我们谁都走不了了。别废话,郑旻君,你现在是郑家唯一能撑起事的男人了。”
郑旻君看着我已经走了一段距离的背影,忽然没忍住眼眶里的眼泪,砸落在地,砸得尘土飞扬。
“嫂子!”
我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不能让他看见我哭了,郑旻君到底年纪不大,我不能用眼泪浇了他的勇气。
“你有什么话,要说给我哥的吗?”
说什么?说我这么多年其实根本没走,说我其实从没恨过他,还是说我根本没爱过他?
“没有。”我还是那句话,“别让他知道我来过。”
郑旻君想起云棠被郑在玹赶走的那个晚上,她的脚步也是如此决绝,并且绝不回头,他这个嫂子,看似柔弱,却又比谁都强硬得很。
枪声果然在反方向响起,郑旻君擦干眼泪,领着众人在山林里不要命的跑,他不停也不回头,身后,早已经是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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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在玹再见到郑旻君他们,已经是一年以后了。
他在日军轰炸徽州城的前夜趁乱逃出,后来遇上了国军的队伍,跟着他们到了重庆。四处辗转了一年多,他根本联系不上郑旻君他们,直到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上街的时候听到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回头才发现,居然是郑旻君。
郑在玹还是喜欢穿长衫,不过他过往那些昂贵面料的长衫早都一件不剩了,身上的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棉麻布料,衬得他更清瘦了些,书生气更重了些。
“哥?”郑旻君出声道。
一家人总算团聚,每个人都守口如瓶,半句不提当年云棠回来过的事情,可是李秋衡不知道,他爬在喝多了郑在玹的腿上,摇晃着他的舅舅,问小舅妈去哪里了?
郑在玹一愣,随即道:“她……去国外了。”
“舅舅骗人!小舅妈明明来接过我们!”
“阿衡!”郑旻君出声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郑在玹只是喝的有点多,但是他还没聋。
“云棠……什么时候回来过?”
郑旻君没好气道:“你问了做什么,当初不是你赶她走的么?”
“我问你,云棠是不是回来过?!”郑在玹揪住了郑旻君的领子。
郑旻君被他一吼,火气蹭地往上冒,怒道:“她回来过又怎么样?!她根本就不想见你!你现在这幅样子是什么意思?当初是谁痛哭流涕让她滚,是谁指着她的鼻子问她为什么死的不是她的?!”
“她在哪里?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有话对她说……”
“她在哪里?她死了!!!不是如你的愿了吗?”
如一道晴空霹雳打在郑在玹身上,他几乎一动不能动了。
“不可能,你骗我,她应该出国了才对,我明明……”
“你明明什么?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当年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吧?郑在玹,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郑旻君道,“她到死都一直以为,你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那时候你派来接我们的人被日军杀了,是她再次回到郑家,带我们所有人离开的。我们躲在一个破庙里休息,没想到遇上了一个日军的分队,她为了让我们能离开,自己跑出去引开日军了。”
郑在玹这才发现,他当年做了一个多么可笑的决定。
他听到了云棠和她妈妈的对话,他以为,他应该放云棠走,应该让她去走那条乱世中的生路,而不是跟在他身边,被千夫所指,被人戳着脊梁骨的骂,被人扔烂菜叶,被人泼泔水。
她干净又漂亮,不该跟着他受这些世间污秽。
云棠自己一定不会离开他,所以他只能赶她走,用恶劣又伤人的方法。
但是他没想到,云棠居然没有走。他自以为是的爱,除了伤害她,什么作用都没起。
“宛声不是我的妻子。她和我是假结婚,她是国军的人,有她的任务在身。”郑在玹忽然道,“其实我真正娶回家的姑娘,从来都只有云棠一人。”
每个人都愣住了,郑在玹痛苦地将头埋进了自己的膝盖里,一桩桩,一件件数起了他曾经用来刺伤云棠的谎。
“闻停也不叫郑闻停,他就叫闻停。他父亲姓闻,是国军的一个少将。”
“楷灿还活着,他离开了徽州,去参军了。”
“其实云棠她……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闻停也不会死。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她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我应该放她走的。”
“你们知道吗,她抱着闻停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她身上的伤了,我知道医院门口的台阶有多高,我知道她一定很疼,可是我却叫她去死。说这句话的我,也很疼的。”
郑在玹的眼泪虽然大颗大颗的往外掉,脸上表情似哭似笑:“该死的人,其实是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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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结束后,郑在玹带着李秋衡回了徽州。
郑旻君他们在南方漂泊数年,最后还是回到了北方。
郑在玹回到了郑家旧址,那里早已经是一片废墟,他在原来偏宅的位置重新起了一模一样的房屋和庭院,包括那个独立出来的书房,还有院子里那颗在冬日盛放的红梅。
又是一年大雪日,郑在玹撑着伞站在庭院中,雪落了满堂,李秋衡在满院子的雪地里打滚,他看着郑在玹总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书房的窗口,于是跑过来抱住了他的大腿,问他:“舅舅,你在等谁?”
郑在玹本来想说他谁也没等,因为没有人会来,可话头一转,李秋衡听他道:“我在等云棠,茉莉花开的时候,她就回来了。”
终归是映了他的梦境,无边无际的大雪中,等一不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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