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扶夏，扶夏！”
夜深之时，温南县最大的朱家庄园内传来女主人声嘶力竭的呼叫，一个少女端着一盆水踉跄着穿过富丽繁华的弯曲长廊。
你光着脚，踩得地面咚咚响，到了敞着大门的侧屋前敲响了门，应声道：“三夫人，来了，这就来了。”
里面的女人坐在梳妆台前面，闻声转过头来看了你一眼，嗔怒道：“磨磨蹭蹭半天干什么呢！叫你端个洗脚水你就这么不乐意，还真以为你是进来做朱家四夫人的啊？”
“不是的三夫人，大夫人的儿子跑到烧水房找我缠着我给他讲故事，我怕开水烫了他，好容易才把他哄走的。”你边说边动作麻利的给她兑好了洗脚水，放到了她脚边。
女人斜着眼睨了你一眼，哼道：“少拿大夫人来压我。不就有个儿子吗，谁没有似的。”
你退到一边去，瞟了一眼床上包成个球球的团子，今天才刚办完他的满月宴。
她一边泡脚一边还不忘翻着白眼数落你两句：“真不知道老爷怎么想的，捡了你这么个扫把星回来家里，晦气！”
你不敢招惹她，也不敢跑，一会儿还得给她收拾洗脚水，于是只能把自己往角落缩，左耳进右耳出。
好不容易给这尊大佛伺候睡下了，你才蹑手蹑脚地关了房门跑回柴房自己的那张破床上躺下，夏夜里燥热，你睡不着便翻身起来推开窗看月亮，月亮看久了，你就开始想念起爹和娘来。
从前你也是有爹娘的，家里做着生意还算得上有钱，爹疼娘爱，哪怕你不是他们亲生的，他们待你却视如己出。爹和娘捡你回来的那天，镇上的人知道了都纷纷来道喜，因为夫妻俩一直都没有小孩，大家觉得这是上天给他们的礼物，却被一路过的道士说这小孩命中带煞，捡不得，就应该让她被狼叼了去。
夫妻俩并没有听他的，好好的将你抚养长大，可是就在你十三岁那一年，他们出远门做生意，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过，有些穿着官服的人来说他俩进货的路途中不知怎的突然暴毙身亡，货物没了，货款也未结人却没了，留下一笔巨大的欠款，对方找人来要，管家只得把所有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替老爷夫人还账，可钱还是不够，你就这样被朱家老爷带了回来抵账。
你以为这样就能还账，因为不想欠别人的钱，便拼了命的干活，渴望有一天能替爹娘把账还清。却没想到所有人都说你是来给朱富城做小妾的，有人骂他是个老混|蛋，年纪一大把了连个十三岁的小女孩都不放过。
朱富城的手从不老实，不是捏你脸蛋就是偷偷摸你屁|股，每次都逼得你落荒而逃。
你曾经听到他说：“小妮子太小了，再养两年吃起来才香。”恶心得你几天没吃得下饭。
不是没有逃跑过，最终的下场都一样，被找回来打了个半死，后来你就不跑了，而是偷偷在枕头下面藏了把小匕首。每次他那样对你过后都落荒而逃，跑到房间里去握着匕首发抖，生怕他突然推门而入。
月光清亮，树影婆娑，想着想着你就想哭，可还没等你哭出来，眼前的景象就让你把眼泪全憋了回去。
庭院中骤然突然开始刮起飓风，地面上飞沙走石，围墙边立着的架子上的工具也被卷刮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整个朱家都被惊醒，人们跑出门，纷纷吓软了腿。
你趴在窗边就露出了一只眼睛，狂风过后，一个阴影落在了庭院中央，黑乎乎的阴影比旁边的屋子还要大，夜色中阴影里的轮廓渐渐凝聚清晰，你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人群在庭院中聚集，三夫人抱着她刚满月的儿子在一旁哆嗦的连站都站不稳了。
有人惊叫道：“鬼车！是鬼车！”
“鬼车来了，朱府要遭难啦！！”
下人们拿着火把对准了它，它却好像无动于衷。
鬼车有一双巨大的翅膀，完全张开后撑满了整个庭院，羽毛呈现出了陈旧的灰白色，它背对着你看不到正面，过于震惊让你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不小心碰到了地上的瓦罐发出“铛”的一声响。
你被吓的赶紧往下一蹲，也不知道被它发现没有。
它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嘶哑如车轮碾压过粗砾的沙石地面，面颊上也长满了羽毛，颜色过浅的双瞳让人打眼一看仿佛它的眼里正在下着白茫茫无边无际的大雪，脖子上还带着八个人相面具。
如果不去看它恐怖的面相的话，它其实是只漂亮的大鸟，大面积灰白色的羽翼，期间还夹杂着几缕烈焰一般红的长翎，似冰与火的碰撞。可它偏偏身子一抖，把另外几个头全放了出来，还有一个没了头的长颈在不断往下滴着血。
传闻中的鬼车于春夏之际出现，出没于人家烁人魂魄，身上总是带着血迹到处滴落，血滴之家，则有凶咎。这时候的天才刚亮没一会儿，还在灰蒙蒙的，庭院一片狼藉，你咽了口唾沫，冷汗大颗大颗的往地上砸。
有人已经崩溃的大哭起来，朱富城胆战心惊的看着面前的怪物，试图与它交谈。
“你想要什么？”朱富城哆嗦着问。
鬼车一旦出现，必定是有人要死的。
“都是她！都是那个扫把星！老爷，是扶夏，是扶夏把这东西招来的！”三夫人双眼通红声嘶力竭的喊着。
朱富城心里也嘀咕难道真是他带回来的这丫头的问题，便命人将你从柴房里拖了出来扔到了那怪物面前，讨好的看了它一眼，摊开双手示意它可以随意享用。
可它没有任何动作，只站在庭院里直勾勾的继续看着朱富城。你本来害怕的一直抱着头，但过了很久很久，你发现它没动，抬起头来刚好对上了它的视线，对上了它那双弥漫着大雪的双瞳。
朱富城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心咚咚咚的快要跳出来，他往后退一步，鬼车就跟着他进一步，意思很明显，它的目标就是他。
朱富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崩溃的在庭院里到处乱转，踢翻了种植着的花草树木，把三夫人怀里的小孩吓得哇哇直哭。
“不…不可能是我，这里这么多人，鬼车大人，那里，那里还有刚满月的小孩…”
三夫人震惊的看着他，失声道：“朱富城！这是你亲儿子！”
朱富城却宛如失心疯了一般冲过去从三夫人手里抢过他刚满月的儿子往鬼车那边狠狠一扔，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小孩被从高处狠狠一抛，你赶紧连滚带爬的跑过去想接住他，可惜没接住，当场就活生生断了气，三夫人也直接晕了过去。
朱富城把他家几个夫人儿子通通往前一推，喃喃着我不想死，不可能是我，跌跌撞撞想朝门口跑去，结果还没跑两步就被鬼车的其中一个头伸长了脖子叼了回来，顷刻之间就被吸走了魂魄和精血，只剩下了一具枯瘪的干|尸。
人群开始惊慌尖叫四处逃窜，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可这鬼车仿佛已经吃饱喝足一样，对那些拼命奔逃的人没了兴趣，反而低下头来仔细盯着你。
被八个凶神恶煞的头盯着真不是什么舒服的滋味，你不由自主的以跌坐在地上的姿势往后挪了一下，紧张地看着面前的这八个头，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2
“你想杀了他们吗？”低哑的声音突然在庭院中回响起来，你呆呆的看着看着面前的这只鬼车，这句话竟然是从它嘴里说出来的。
“杀…杀了谁…”你声音有点发抖，不明白它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人。”它抬起翅膀点了一下你面前的朱家众人。
你愣了半天，才哆嗦着道：“为…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他们…欺负你。”
鬼车话音刚落，三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她听到这句话之后从地上捡了把锄头就朝你跑过来，哭骂道：“都是你，你这个扫把星，是你把这东西引来的，你们们是一伙的！你还我儿子！！”
眼看着这锄头就要砸到你身上来，你躲也来不及躲，只好紧紧抱住自己的头，可那鬼车抬起翅膀轻轻一扇，三夫人就连人带锄头的翻出了好几米远。
你抬起头再次对上它的视线，只听它又重复了一遍：“你想杀了他们吗？”
“不想。”这次你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们是欺负我，但没到必须死的地步。”
它点了点头，低下身子，竟然是示意你坐到它身上去，你思考了一会儿，左右这个朱家你肯定是待不下去了，便干脆爬到了它身上去。
你从来没想过，有生之年你能体验一次飞翔的感觉，而且居然还是在一只令人闻之色变的鬼车身上。
你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又很荒诞的梦，等你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身处哪一个林子里了。
而醒来之后，你又迎来了另一个更荒诞的梦。
就在你不远处的鬼车，它周身好像突然燃起了看得见摸不到的大火，大火点亮了整个未明的天光，将它包裹吞噬，在待火光渐渐黯淡之后，你看到一个人出现在了你面前，不应该说是人，因为他背后还背着那对巨大的翅膀。
“你…你是刚刚那个…”你有些堂皇的比划了一下，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他。
“我是。”
他居然还勾起嘴角笑了笑，两只白色的瞳仁也逐渐变黑，化生成了一双清亮的少年眼眸，你看着眼前这个显然不是人的人，却被他的样貌惊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世间的妖生来就长一副蛊惑人心的面庞，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颜回公主，是你回来了吗？”
他认真看着你的眼睛，开口却问了这样一句话，你被他问得莫名其妙，看到了他眼里盛满了失而复得的欣喜，又在听到你的回答时候光芒一下子黯淡下来。
“你认错人了吧，我不是什么公主。”
他看了你很久很久，眼神似乎要将你盯出个洞来，再开口时已经是绕过了这个话题：“那你叫什么名字？”
你点点头笑道：“扶夏，扶我起来的那个扶，”说到这里，正好抬起手来，示意他拉你一把，借力站起来后又接着道，“夏天的夏，爹娘帮我取的，你呢，你有名字吗？”
“黄旭熙。”他回答道。
“…你刚刚说的公主，她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你想去找她吗，我可以陪你去。”
你忘不了他刚刚那一瞬间失落的表情，好像某种被人遗弃了的小动物，要不说妖惯会蛊惑人心呢，你似乎已经忘了他刚刚才杀了一个人还面无表情的问你要不要把朱家的人全部杀光的事实，只觉得他可怜。
“找不到的，她已经死了。”黄旭熙眼眸低垂，你透过他密长的睫毛看到了里面藏都藏不住的失落。
他想起了楚国覆灭的那天，想起了那个从城墙上一越而下的身影，想起了那天响彻整个云霄的，他无能为力的哀鸣。
“你很喜欢她吗？”你看着黄旭熙，试图安慰他一下。
他却问你，什么是喜欢。
“你看到她就变得高兴的话，是喜欢，你看到她悲伤你也难过的话，是喜欢，无论做什么都想和她一起的话，是喜欢，愿意倾尽一切去保护她的话，也是喜欢。”
黄旭熙沉默着思考了好久，留给你一张祸国殃民的侧脸，你晃了晃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一点，不要被眼前的妖迷惑了双眼。
“那我便是喜欢颜回公主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仍是一丝不苟的看着你，看上去无比真挚。
妖也动了情，你从前看过许多话本里的奇闻异事，却是第一次真真切切见到动了情的妖，黄旭熙眼里那提起颜回公主时候的光亮骗不了人，是极其心爱之人，从始至终盘亘在他的心间。
你竟然开始有些羡慕这位颜回公主，哪怕黄旭熙他是只妖，不是人，可他却真实的爱了她很久，也寻了她很久。
“扶夏，你和我一起回去吧，回我家。”黄旭熙一挥翅膀，从树上抖落了几个还带着露水的果子，他一把接过，全递给了你。
“你家在哪里？”你接过果子，倒是真的没想到他还有家，你以为他该是以天地为席，草木为盖的。
“大荒，天柜山脚下，凤鸣村。”
“大荒？大荒离我们这儿得有多远啊！”你听到大荒的时候显然吃惊不小。
黄旭熙却勾起嘴角笑了，你看到他轻轻一抖，背上一双翅膀逐渐变得透明后渐渐消失了，他一把拉过你往林子外山下跑去，大喊道：“这里，便是大荒啦！”
暑令时节清晨的风穿过山岗，你和黄旭熙奔跑在林间，带着初夏朝气的晨露划过你小腿的皮肤，太阳擦过地平线缓缓升起，你不禁抬头看向拉着你的人，他的名字也像这初升的太阳一般温暖明亮，他不像妖，只像这世间上所有平平无奇的少年一般，也追着光跑。www.chuanyue1.com
他一振翅便是几万里，带你飞越过无数山河湖泊，飞越苦难的过往，从这一刻开始迎来了新生。
3
黄旭熙的小屋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门前有一个小小的院落，篱笆上爬满了绿植，夹杂着许多细碎的柔白色花朵。
他家隔壁住着一户老婆婆，带着两个小孙子，夜晚的时候总能听到老婆婆给孩子唱小调哄他们睡觉。
屋子里有两张床，一张很是简易的木床上面只草率的搭了层棕垫，另一张却铺了很多层柔软的垫子，被褥和枕头都是漂亮的绸缎缝制，甚至还有一层白纱笼罩，你一看便知道，这一定是他为了颜回公主准备的。
这张床在他的小屋里看上去就很格格不入。
你洗漱完有些不知所错的站在房间里面，黄旭熙推门进来后说道：“怎么傻站着？”
“我应该…睡哪里？”
“那个。”他指了指那张看上去颇为隆重的床。
“那是你为了颜回公主准备的吧…我可不是你的公主…”你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了。
黄旭熙却走过来把你带到了床|边，让你坐下后说道：“没关系，是为公主准备的，但你也可以用。”
你终于不用再在枕头下藏匕首了，黄旭熙熄了油灯后听到你问：“旭熙，我可以叫你旭熙吗？”
“嗯。”他轻声应道。
“今天朱家那么多人在那里，为什么偏偏是朱家老爷？”
黄旭熙沉默了很久，久到你以为他睡着了，才听他似乎是轻吐了一口气，说道：“扶夏，你知道吗，我本来不是这样子的，我曾经也是神，是翱翔于九天的凤。”
“你是九凤？！”你从床|上一轱辘支起了身子，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
黄旭熙曾是神，是那个被所有楚国人奉为神灵的九凤。
大约在一千年前，那时候的黄旭熙还没有名字，世人见过他的少之又少，人们都叫他九凤，九凤在人间游历的时候，无意中救过一个名叫熊绎的人。
他在侍奉周天子开辟荆山之时由于山路陡峭崎岖，一不小心掉下山崖，被半山腰的树挂住，他在树上等了很久，荒郊野岭的根本没有人会路过救他，正值寒冬，他已经被冻的抱不住树干，几次要往下滑，就在他彻底支撑不住直直往山崖下栽去的时候，被路过的九凤救了，带着他飞上了陡峭的山崖。
那时候他已经神志恍惚，只记得是个漂亮的大鸟将他救了上来，他曾于古书上见过记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句曰九凤。”
那只大鸟的九首于他而言印象深刻，熊绎便确信那就是九凤。后来熊绎受封建立楚国后，念着九凤的救命之恩，熊绎便将他视为楚国吉祥的象征，认为那就是保佑着楚国的神灵。
人类大部分时候看上去都格外渺小，而与之相反的是他们的信念，他们的信念往往强大的令人生畏，几百年间，人们对九凤的信仰让他汲取到了源源不断的力量，在楚国最鼎盛的楚庄王时期化了人形。
因为汲取着来自楚国人信仰的力量，他偶尔也偷偷给楚国带来恩泽，可其实大部分时间其实是楚国人凭着自己的本事成为了一方霸主，而他像个游历世间的顽童。
那时候的他依然没有名字。
九凤化了人形游走在山野间，村庄里，城镇中，感受着楚国人民对他的崇拜敬仰，学着怎么去做一个真正的人。
“后来我遇到了楚国的一位公主，就是颜回公主。”黄旭熙枕着自己的手臂，慢慢说着，像在讲述一个带着绮丽色彩的古老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他，还有颜回。
“那次我和穷奇打了一架，我受了伤，在山林里化了原型疗伤，颜回公主和她父王去打猎，追着她的兔子迷了路，见到了受伤的我。”
“我原以为她要怕我的，那么大点的小姑娘看到只长着九个头的鸟竟然也没有落荒而逃。她看到我受伤了，兔子也不找了，摸索着爬到我身边来鼓着脸给我的伤口吹气。”
即便是屋子里一片黑暗，借着窗外的月光你也看到了黄旭熙的笑容，他眼神灼热的看着你，好像看着那个令他到现在都心心念念的公主，你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避了开来。
他对你这么好，是因为觉得你是颜回吗？
但黄旭熙不在意，他继续讲述着故事：“颜回公主问我疼吗？我怕以九凤的样子开口说话吓到她，便站起身来飞远了之后化了人形，再次回到她身边，没想到她一下子就认出我了，扑上来抱着我的腿喊着大鸟变成人喽。”
“我独自游历世间这么久，几乎行遍了天底下每一寸山川与河流，她是第一个伸手抱住我的人，是第一个送给我花的人，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想一直陪着她。”
冬夏交替，日月更迭。
“我看着她长大，从一个奶白色的小团子变成了亭亭的少女，是她给我取了名字，她说我总让她想起初升的太阳，她说黄旭熙这个名字，就像我一样温暖又明亮。”
“我也带她穿行过万里云海，她趴在我背上一字一句的告诉我说，凤是天底下最高傲的神灵，颜回也是楚国最高傲的公主。”
是啊，黄旭熙心想，颜回是天底下最高傲，最漂亮的公主。
可惜这位漂亮又高傲的公主生在了不好的时代，她的父王成为了楚国最后一任君王。
秦王政亲政后，王翦统秦师六十万，与楚相持一年后大败楚军，自此，楚国灭亡。
楚王负刍死后，秦便取消了楚国的名号，将楚地设置为郡，负刍的弟弟熊启在淮南被拥立为楚王，定都兰陵，以长江作为屏障，占据吴越之地。
楚国王室只剩颜回一人，秦军于寿春城下召降，说只要公主愿意投降，从此归顺于秦，可保她一生平安，富贵荣华。
颜回答应了，她说要换上代表楚国最高礼节的服饰再归顺于秦。
这是颜回的及之年，刚从父王手里接过这套礼服没有多久，她还想着要穿给黄旭熙看一次呢。
颜回穿上了这套代表楚国最高礼节的衣服，衣服的颜色也和黄旭熙身上的羽毛一样，夕阳西下，她的身影映在了落日圆盘里，风吹动了她头上花纹繁复的金钗，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腰间璎珞反射出落霞烈焰般的光泽，宛如烈火中涅槃的凤。
颜回在城墙上等了很久，没能等来她的九凤，在秦军破开城门上来抓她的时候，带着遗憾，却又义无反顾的跳进了风中。
“吾乃楚人，宁死，不降于秦。”
这是她留给这个世间，留给秦军的最后一句话。
黄旭熙那一段时间回了大荒，并不知晓楚国发生了什么，等他再回到楚境寿春的时候，刚好看到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身影。
颜回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坠落在地，黄旭熙突然就停住了步伐，眼睁睁看着颜回落下的地方，映在他眼里只剩下了一团刺目的红。
4
天边突然翻涌起了滚滚乌云，这个暮夏的傍晚刚刚还一派晴朗，顷刻却被黑云压了城，狂风拔地而起，飞沙走石间，人们只看到远处一阵金光暴起直冲天际。
云海翻涌，一只身量几乎有半个城池那么大的九头鸟从云中探出头来。
刹那间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秦军在暴雨中睁不开眼，惊慌逃窜，有被雷劈中的，有不慎滚落城墙的，这边大水淹了城，另一边山林又起了火，众人四散逃窜，俨然已经是一处人间炼狱。
黄旭熙双眼通红，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从天际降落，来到了颜回身边，张开翅膀替她挡住了所有来自外界的风雨，而人们大喊着怪物朝他举起了尖枪。
有人认出他是九凤，有人说他已坠入魔道，万般言辞最终化作一句：“杀！”
“杀了这妖怪！”
就连他以为一直敬仰着他的楚民也对他挥起了尖刀。
黄旭熙自以为没错，他在替楚灭秦，可他却忘了他所带来的这些，对于每一个普通人来说，都是无法挽回的灾难，于楚民而言，这样的黄旭熙已经不再是神灵，是堕入魔道了的恶魔。
在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中，黄旭熙清明漆黑的双瞳开始渐渐变白，这场大雪终归透过他的眼睛下到了正值七月盛夏的天地间。
很多人来不及准备过冬的柴火被冻死，田地里的庄稼未到收成就毁于一旦，这场大雪下了七天七夜，几乎快要把整个楚境掩埋，亦掩埋了无数无辜的生灵。
黄旭熙就这样一直守着颜回，少女倩丽的容颜永远定格在了此刻，她再也不会老去，也再也不会醒来。
“九凤，你还不收手吗？！”
东华大帝的声音骤然炸响在天际，一道惊雷劈下，劈在了黄旭熙的左边翅膀，留下一道烧焦了的痕迹，他抬起头来，看向天边。
大雪还在滚落，黄旭熙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他腾空而起，朝着东华大帝的方向发出了一声响彻云霄的哀鸣，双翅煽动掀起的狂风裹挟着从他口中喷出的烈火向着东华大帝奔涌而去，却被东华大帝轻轻一挥衣袖就撇到另外一边去打塌了半边城墙。
力量对比实在悬殊，黄旭熙仿佛在以卵击石。
“九凤，为了你的一己私欲，你看看人间是怎样的生灵涂炭，人世间自古朝代更替乃是顺天命而为，你是要逆天为之吗！”
“我不管天命为何，我只知道他们杀了颜回公主，就得偿命！”
黄旭熙瞳色越变越浅，雪越下越大。
“执迷不悟！”
东华大帝看着黄旭熙越来越混沌的双眸，再继续下去他会真的入魔，于是东华大帝手持长剑凌空斩下，九凤的九首便落下了一首。
一声带血的嘶鸣响彻九州大地，黄旭熙从高空坠落，巨大的身躯在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来，滚烫的热血把一地银白染成了凄厉的红，他痛得要命，躺在血里不住地抽搐，颤抖，却再也发不出从前那样清亮的凤鸣声，嗓子里只有沙哑似车轮念过沙砾一样的低沉。
而他看到颜回的尸体渐渐从地上浮升至半空，一身斑驳破碎，同此时狼狈的他一模一样。
黄旭熙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去拉颜回掉落下来的裙摆，颜回开始变得透明，彻底消失在他眼前。他转过头问东华大帝：“你把颜回带去哪里了？你把她还给我...帝君...你把公主还给我好不好？”
东华大帝痛心地看着地上不断苦苦哀求的九凤，只得摇了摇头，说道：“九凤，若是有缘，你们总会再相遇的。”
此战过后，黄旭熙被东华大帝压入了三界之外的灵狱之中，一关，就又是百年，他在灵狱中睡了又醒，周边永远只有冰冷的浮水，空气都仿佛要凝结成冰碴，刺穿他身体每一寸骨缝。
在这样漫长孤独又寒冷刺骨的百年里，黄旭熙跌落了神坛。
这个故事太长太久，以至于讲到这里，天已经快亮了。
黄旭熙讲了一夜，他爬起来喝了口水，又躺了回去，接着道：“你问我朱家那么多人，为什么我只食朱富城的魂魄。”
“因为我只食十恶不赦之人的魂魄。朱富城一生做尽了坏事，你也看到了，他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能往我嘴边送。”黄旭熙叹了口气，幽幽|道，“扶夏，你的爹娘，都是被朱富城杀|害了的，是他答应把货给你爹娘，在他们离开后又派人|杀|了他们，最后还上你们家里要债。”
你听到这，眼泪毫无预兆的滚落了下来，黄旭熙吓了一跳，赶紧过来给你擦眼泪，他动作笨拙却小心翼翼，修长温热的手指轻轻擦过你的眼角。
“...我好想爹和娘啊，旭熙，我没有爹娘了...”从爹娘离世之后你便再也没有这样痛快的大哭过，如今得了他的温声细语，索性一次性把所有的悲伤和委屈全倒了出来。
倒是把黄旭熙吓了一跳，他轻拍着你的背：“别哭，扶夏，你还有我啊。”
你突然觉得不该，黄旭熙不该就这样跌落神坛了，他那么干净而美好，不该像现在这样靠吸食人的魂魄为生，不该成为现在这样被众人唾弃厌恶的妖兽。
你擦干眼泪问他：“旭熙，还有办法让你重回仙界吗？”
黄旭熙笑道：“有啊，我现在不就是在为了重返仙界努力吗？”
你眨着眼睛看着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被关在灵狱里百年，百年之后，东华大帝又来找到我，承诺放我回人间，只要食够九百九十九个十恶不赦之人的魂魄，便能助我重返仙界。”
“那朱富城...”
“他是第九百九十八个。”
你看到黄旭熙眼里亮晶晶的光，忍不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高兴道：“那你就要能做回九凤了！！”
你看上去比他要开心得多，而黄旭熙只是眼含笑意看着你，心道：“我就要能重新做回九凤了，而我的颜回公主，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5
黄旭熙再回到人间后，不得无顾伤人，不得食善人魂魄，九百九十九个十恶不赦之人，也不是轻易就能找到，久而久之人们便只知道鬼车于春夏之际出没，常食人魂魄，将他视为恶鬼妖魔。
可于你而言，黄旭熙就是黄旭熙，他既不是颜回公主的九凤，也不是百姓眼中的鬼车，他是黄旭熙，只是那个于大荒山的晨雾中拉着你奔跑的少年。
自从你来了之后，黄旭熙就没有要再出去找第九百九十九个人的意思，你经常催促他，他却每天不是睡觉就是打渔，偶尔还捉弄一下隔壁老婆婆家的两个小孙子，惹得小孩天天来找你告状。
“扶夏姐姐，旭熙哥哥又把小弟放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上去了，姐姐你快去看看，劝劝旭熙哥哥吧...”
小孩钻进你家厨房就拉着你的裙摆晃，你正做着饭呢，只好把双手往围裙上一擦，跟着他跌跌撞撞往村口跑。
你们到村口的时候，黄旭熙正站在树下面张着双臂哄着树上的小孩：“阿弟，跳下来，哥哥接着你呢！”
小孩在树上哇哇哭，这么高他怎么敢往下跳，你走上去一巴掌拍在黄旭熙背上，责怪道：“黄旭熙，你闲伤了是不是？赶紧把他弄下来，人家哥哥都跑到家里去告状了！”
黄旭熙也不动，继续维持着这个姿势笑道：“没事，小孩子嘛，不就是用来逗的吗。”
这俩小孩，平时没事就被黄旭熙逗，逗急了就哭，哭完也不记仇，下次还屁颠屁颠跑着来找他玩。
你轻拍了下哥哥的头，说道：“下次别跟他玩儿不就行了，笨。”
哥哥又奶声奶气说：“可是旭熙哥哥给我们糖吃...”说完又去抱着黄旭熙的腿摇晃，“哥哥，你快放弟弟下来吧，我们下次还找你玩儿。”
黄旭熙见逗的差不多了，对着弟弟说：“坐稳啊，哥哥这就抱你下来。”
黄旭熙三两下翻上树干，把弟弟往腰间一夹就跳下了树，四平八稳的放在地上，把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擦了擦，又塞给兄弟两个一人一颗糖，转过身来笑呵呵地看着你。
你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回走，没走两步又被黄旭熙拉住手拽了回来。
“你干什...”你话没说完就被黄旭熙也塞了一颗糖进嘴里，指腹轻轻蹭过你的嘴唇，你抿着嘴，耳尖有点泛红，接着说完后半句话，“...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生气了，所以我得哄哄你。”
“我没有生气，你撒手...黄旭熙你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你要扒开他手，他反而拽得更紧了。
隔壁家两个小孩站在旁边看了半天戏，现在哈哈大笑的嚷着“旭熙哥哥惹扶夏姐姐生气喽！旭熙哥哥又要挨打喽！”就跑远了。
你在后面一脸凌乱，嘀咕道：“又？我哪有经常打他！”
黄旭熙两手挤着你的脸蛋，强迫你收回目光转回来看着他后才问道：“扶夏，山上栗子熟了，我们去摘栗子吧？”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后山上的树叶已经泛了黄，浓浓的秋意伴着山上成熟果子的果香味扑面而来。
你摇了摇头道：“不要，我不喜欢吃栗子。”
“那我们去摘桃儿！”
“这个季节哪里有桃！”
“那我们去摘...”
“坏了！！”
你打断黄旭熙掉头就往家跑，他一时没来得及跟上你，在后面喊道：“怎么了？你怎么跑这么快？”
“锅上还煮着饭的！”
回到家面对着糊了的一锅饭，你表示非常痛心疾首，生气道：“黄旭熙！都怪你！”
做错了事的人不敢吭声，只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你，三两下就把你的气给眨没了，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
最后你只能捏着鼻子把糊了的饭吃下去。穿书吧
夜晚吃完饭你就和黄旭熙到门口躺在竹椅上乘凉，看月明星稀，看鸟雀南飞，黄旭熙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你侧脸看过去，他硬朗的五官在月色下被铺上了一层薄光，将轮廓勾勒的更立体，随着呼吸浅浅起伏的胸|膛看上去坚实又温暖。
你心想，凡人是不配爱神的。
不知道哪里来的虫子爬上了他的脸颊，你从自己的椅子上溜到他旁边，凑近准备帮他把小虫子赶跑。
黄旭熙感觉到侧脸处传来温热的鼻息，他睁开眼，对上了你略有些惊慌的眼神。太近了，你一下子愣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揽着腰摔进了他怀里。
你被他像个火炉一样的体温吓了一跳，想从他身上爬起来，却被他箍着腰紧紧抱着，你努力撑起身子，仰着头着急道：“你干嘛黄旭熙！”
正巧这时候隔壁俩小孩出来撒尿，看到了你们，夜色静谧，两人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着话，却不知道你们听得一清二楚。
弟弟问道：“阿哥，旭熙哥哥他们在干嘛呢？”
“我听奶奶说扶夏姐姐是旭熙哥哥的媳妇儿，就像我们阿娘是爹的媳妇儿一样，爹爹总会亲阿娘，我猜旭熙哥哥也是要亲扶夏姐姐吧。”
“哦......”两兄弟摇头晃脑的上茅房去了。
你呆了半天，才又红微着脸看向黄旭熙：“......还不放手吗！”
“扶夏，我可以亲你吗？”
你一张脸一瞬间红到了极至，瞪大了眼睛结巴道：“你...你跟谁学的这些东西？不可以，这个动作只能对喜欢的人做的。”
黄旭熙倒是坦然地直视着你红的快要滴血的脸，说道：“可是我喜欢你啊，扶夏，上次你教我什么是喜欢，你说看到她就变得高兴的话，是喜欢，看到她悲伤就难过的话，是喜欢，无论做什么都想和她一起的话，是喜欢，愿意倾尽一切去保护她的话，也是喜欢。我对你就是这样的。”
你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想了很久后正色道：“黄旭熙，我不是你的颜回公主，你知道吗？”
黄旭熙没有回答你，只是看着你的眼睛。
满满当当的心突然好像被人戳破了一个口子一样泄了气，涌进无限的酸与涩，他只是把你当颜回公主了，他对你所有的好和迁就附和，哪怕他现在说他喜欢你，都是只是因为那个你从未谋面的公主。
你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黄旭熙，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和颜回公主长得像还是什么原因，让你误以为我是她，或者一直把我当做她，但是我请你，在爱这件事情上，不要把我当颜回公主，我不是她。”
因为你喜欢他，所以你才无法接受这样替代性的爱。
感觉到他抱着你的手松了劲儿，你从他身上起来后进屋睡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外面，秋虫孜孜不倦的叫个不停，黄旭熙过了很久后才轻声道：“我没有。无论是颜回还是扶夏，自始至终，我喜欢的都是一个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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