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雕花檀木廊柱式拔步床上层层纱幔轻拂,傅玉姮躺在榻上星眸紧闭,羽睫覆下一片阴影,身上盖着一床杏色海棠翠绿烟笼纱锦被,她的脸色惨白,连一向甜美上翘漾出嘴角梨涡的花瓣似的玉唇也失去血色,楚楚可怜地紧抿着。
李陌尘站在榻边,双眼紧紧地凝视着一位正在把脉的中年男子,这名男子大约四十多岁,相貌清癯,天庭饱满,一双乌木般的黑瞳在给病人看诊时特别专注,那睿智生动的目光给他整个儒雅的面貌都添上了一份特别的气质,似朝阳般灼灼闪亮。
那位大夫把脉完毕,起身将李陌尘拉到一旁低声道:“殿下,公主之前与人对战时便已身受重伤,今日拼尽全力拦下利箭时伤势加重,已经伤及肺腑,经脉俱损,加上妄动内力,失血过多,恐怕……”
李陌尘脸色骤变,眸底寒光乍现,眼神变得阴沉晦暗,他用嘶哑的嗓音道:“张先生乃当世神医,五年来想尽办法为本王解毒,先生的大恩大德,本王没齿难忘,他日先生若有所求,本王肝脑涂地,必允所求。公主乃本王故人之后,万万不可有所闪失,还望先生倾力相救!”
那大夫沉吟片刻,走到案旁提笔写了两副方子,嘱托了些护理事宜,遂准备亲自去抓药煎药。李陌尘坐于榻旁,心痛地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庞,心中痛责自己没有察觉她在与上官郃对战的时候便已身受重伤,却故意隐瞒,今日也是自己疏忽,导致奸人有机可趁,妄想杀害老农来挑起郕国和南昭的矛盾,他不相信是南昭士兵所为,殷虎乔乃当世名将,管束手下的本事毋庸置疑,况且过后的调查也显示是有刺客趁乱混入南昭军中,放射冷箭后迅速逃匿。他蓦地想起烻光城外也是一支冷箭射向凌杞文,虽然两次暗杀都如出一辙,但两支箭的材质、打造工艺、锋利程度却截然不同,甚至射箭的诡异角度、距离、速度、气势、杀伤力都有天壤之别,烻光城外那一箭当世能做到的人也就那几个绝顶高手,就连他的恩师石沉山将军年轻时或许能做到,如今年迈气衰未必有那样的威力。而灵光城外那一箭普通高手皆能做到。
当日他在烻光城外抓获云舒国商队众人后,便颇觉棘手。传闻六皇子李陌煊为人阴刻恶毒,满腹算计,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宣德帝特意扶持他,便是为了和英国公苏鼎言及自己对抗,不让武将有机会一枝独大,因此即便李陌煊姿意妄为、喜好杀戮,宣德帝也是放任不管。云舒国与六皇子关系匪浅,李陌尘不敢擅作主张,只得先关押人犯,再将事情的始末事无遗漏地详细写在折子里,快马送往京城。徐飞白从东胡人暂时落脚的山洞里搜出了数百件还来不及运走的甲衣和武器。他也将此事写在了折子里,他知道皇上派出了大批的龙骧卫,在全国各地巡查缉捕不利于朝廷和皇帝的人,普天下没有什么事能避开他们的耳目。
公主一行本应由汾州入境,他已向汾州递送了文书,着迎亲官员速到灵州迎接公主入京。如今傅玉姮身受重伤,也不宜长途赶路,待皇帝的旨意下达后再行决定。
门口传来一声轻响,凌杞文满脸忧色地走进来,轻声道:“殿下,石将军和军中其他将领请求见你一面,末将已将他们请到静心居喝茶。”
李陌尘吩咐兰姑姑好生照顾后,便急匆匆地跨出房门,赶往静心居。
静心居是一座三层小楼,竹木结构,门窗皆是细雕花鸟虫鱼,并无朱粉涂饰,剖竹为墙,内置砖石,墙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屋顶上的瓦片压得密如鱼鳞。门前几杆翠竹苍劲挺拔,竹枝轻盈细巧,如今已是入秋,风裁细叶尽情拔节,竹韵清雅质朴,风骨照人。穿书吧
李陌尘嗅了嗅竹的清香,快步朝大厅走去。厅内众人正襟危坐,仪容整饬,一个个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陌尘拜见师父!听说前几天师父偶感风寒,不知可曾痊愈?”李陌尘礼数周到满含关切地朝左首上座的一位老人行礼。老人年纪大约五旬左右,身材高大,肩膀横阔,一身甲衣衬得身姿挺拔如苍松,粗挺的剑眉下一双璀璨如寒星的双眸,看人的时候能直达人心底。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李陌尘,语气略有些严肃地道:“为师无碍。只是阿尘既已回到灵州,为何不回王府,也不回军营?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军政要事还重要?”
李陌尘沉默一瞬,轻描淡写地道:“公主受伤了,这听竹小院安宁寂静,正适合公主养伤。”
这位老人便是李陌尘的师父骠骑将军石沉山,他闻言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地道:“我们并未收到皇帝的旨意,迎接南昭公主入灵州,也未收到南昭人的请求。阿尘为何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听说阿尘为了查清刺客多次涉险,还乔装入虎穴。阿尘一向冷静自持,谋定而后动,这趟行事为何如此冲动?我们灵州数百万百姓和将士的性命都系于你一身,你怎么能将自己置之危险之中?”
面对师父的痛心疾首,李陌尘忽觉鼻中酸涩,他忙又跪在师父面前,诚恳地悔过:“师父,对不起,是阿尘让你失望了!”
旁边跳出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将领,按捺不住嚷道:“殿下,为何要帮那群南昭人?他们现在已成了众矢之的,各路魑魅魍魉都跳出来要杀了他们,他们即使被人杀害,也与我们无关。”
“陛下想要进攻西陵国,就必须解决后顾之忧。与南昭的和亲不能有任何闪失,即便他们只是路过,我们也要保护他们的安全。”李陌尘的话中隐隐有一股警告意味。
石沉山敛眉思索,忽然想起一事:“阿尘今日带回来的玄甲和武器,实非寻常之物,确实锋利霸道之极,不知是用何种材料铸造的?”
李陌尘一脸迷茫的摇摇头,语气凝重地道:“如今为了和亲一事,西陵和北虞都闻风而动,所用手段残忍歹毒,南昭将士及宫人死伤一千多人,我们郕国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其中还牵扯到云舒国和东胡国,他们如此兴师动众,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破坏和亲,更主要的怕是为了碧玉玦而来。”
那名年轻将领名叫周跃庭,生得相貌威武,虎目含威,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如一潭深水袭卷而来,令人沉溺其中无法喘息。他有些着恼地道:“听说殿下捉住了上官郃,殿下怎么能就这样放走他吗?即便牺牲了杞文和兄弟们的性命也不能放他走啊,我想杞文也是甘愿牺牲的。”
凌杞文冷哼一声,狠狠朝他翻了个白眼,语带讥讽道:“要是当时换成是周将军就好了,英勇赴死,当是军中表率。不过上官郃那个老匹夫的贱命怎比得上兄弟们的命金贵?”
周跃庭人虽鲁莽,脑袋却不蠢,他气得跳起来,怒骂道:“凌杞文,你敢骂我,你小子皮又痒了,小心老子揍你。”
“住口!”石沉山怒喝一声,他的眼睛鼓凸,颔下胡须颤抖不已,那周身凛冽的气势一下震慑住了众人,“你们二人身为军中将领,德行操守当为军中典范,如今却似市井无赖般相互谩骂,成何体统?你们自己去军法处各领二十军棍,由飞白监督执行。”Μ.chuanyue1.℃ōM
待这些人走后,厅中只剩下石沉山和李陌尘。李陌尘自是明白师父故意支走他人,是想单独问他一些话。
片刻之后,石沉山声音有些艰涩地问道:“南昭公主就是姬氏后人吧?那枚碧玉玦在她身上,这也是你为什么将她带回来的原因。”
在将云舒国众人押回来的路上,那老妇人忽然要见他,她自知族人难以幸免,但怜悯这些妇人孩童,她希望李陌尘能够保下这些无辜的人,她愿意以一个秘密来交换,那日她在阿古拉耳边说了一句话,本来来势汹汹的阿古拉竟掉头就走。
如今师父竟也猜出来了,“姬氏后人”这几个字会给姮儿带来杀身之祸。他不明白姮儿怎么就成了姬氏后人?传闻二十多年前最后一个姬氏后人被人逼迫跳入穹海而亡,从此世间再无姬氏后人。历代守护姬氏的韩氏家族唯一的男子终生未娶,几年后也绝望地跳入穹海。这些人怎么可能跟姮儿扯上联系?
他的目光越发阴沉起来,坚定地摇了摇头,道:“姮儿不是姬氏后人,碧玉玦确实在她身上出现过,却又离奇消失了。在她的手指刚刚触碰到的时候,玉玦突然不见了。”
石沉山抬头看着他,惊疑不定的目光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院外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徐飞白去而复返,语气急切地道:“石将军,殿下,擎虎营出事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蓦地涌起不好的预感。三人翻身上马朝着北方疾驰,路上徐飞白讲述了的事情来龙去脉。今晨那场风波过后,李陌尘将南昭将士迎入城中,安置在擎虎营旁边空置的营房内,他让军中掌管后勤物资的一名办事稳妥的官员去接待他们,优先调拨物资,配备生活用品,尽快让他们安顿下来。本来一切顺利进行之时,有南昭士兵和擎虎营的士兵在领取物资时发生了纠纷,擎虎营的士兵几天前向后勤官员申请领一床新棉被,正巧今日到了一批,他来领的时候却被告知南昭土兵先领,临到他的时候,最后一名南昭士兵抱着最后一床棉被正欲离开,等了大半天的怒火在又一次希望落空的刺激下突然爆发出来,他一把扯过棉被,狠狠摔在地上,两人言语不合便打起来了,后来那官员又想法子找来一床新棉被,说尽好话才将两人劝走了。本来事情已经平息,谁知那名擎虎营的士兵回到营房后不久便暴毙了。这下营中便似炸开了锅,他们冲进南昭将士的营房内,将那名战士抓回来,五花大绑吊在演武场上,说是要千刀万剐为战友报仇。等到闻讯而来的南昭将士们听说此事后,纷份拿着武器杀气腾腾地冲入擎虎营,眼看两军对抗愈演愈烈。徐飞白和殷虎乔忙约束住各自的士兵,极力安抚。
三人赶到演武场时,黑鸦鸦的几千名士兵怒目相视着,手中的枪戟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寒光,场上气氛沉重压抑,每个人心头都压着沉甸甸的怒气。
李陌尘翻身下马,跳上高台,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一身英姿风骨傲然不屈,一股浑身天成的王者之气令众人心神震慑。他环视一圈众人,朗声清脆地道:“各位将士请收起你们的武器!我们大郕和南昭本是为结盟而来,共同缔造和平,让百姓安居乐业,令四海承平。今日之事,本王定会查清真相,严惩凶手,还死者公道!请大家相信本王!”
周跃庭突然跳出来,身上丝亳看不出刚受过刑的痕迹,他仇恨地看着南昭士兵道:“殿下,这件事就是故意的挑衅,南昭士兵理亏在先,被我们的士兵痛斥后,心怀不满,摸进我们的军营杀人泄愤。他们假意结盟,实则图谋不轨。”
他走到那名南昭士兵面前,用长枪指着士兵的咽喉:“今日必须以他的血来安抚我们兄弟枉死的英灵!血债血偿!”
这把火彻底点燃了擎虎营将士们心中的怨恨,大家高声大喊起来:“血债血偿!血债血偿!”声音直冲云霄,震耳欲聋,像一道道奔雷滚过众人心头。
“嗷”一声极为高亢洪亮的虎啸声压过众人的喊声,那声音开山裂石蕴含着狂怒暴虐的气势,众人呼吸一紧,似有人扼住了他们的脖子般憋闷难受。万般无奈之下,徐飞白只好出此下策。
待到众人安静下来,徐飞白指着周跃庭呵斥道:“来人,周将军伤势未愈,快扶将军回房歇息。”
话音刚落,只听见一声强烈的爆炸的声音和一阵尖叫,被绑在柱子上的南昭士兵被炸得四分五裂,鲜血骨肉碎片喷溅得到处都是,兜头溅了周跃庭满头满身,场面惨烈而血腥,有不少士兵俯身呕吐。
李陌尘厉声命令擎虎营将士清点人数,然后回营待命,任何人不得离开营地。
稍顷,他脚步沉重地走上前来,俯下身子,亲手将散落的尸骨碎片拾起来,放在殷虎乔脱下的长袍上,两人沉默地将所有的碎片都捡拾干净。上千南昭士兵面目悲戚,目光惊骇而恐惧,谁也弄不明白这好好的人为什么突然就爆炸了?以如此诡异而骇人的方式失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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