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城西北方向有一池温泉,水色澄碧,清冽明净,静止时如一块色泽鲜亮的翡翠,常年迷雾笼罩,热气氤氲,即使冬日飞雪时,水温也是熏暖醉人的,有雅客给它取名为“碧落泉”。
李陌尘偶然发现后,依山势起伏,借巧匠之能,将温泉圈入其中,修了一处别院,门匾上书四个风骨劲秀的鎏金大字“鸣泉听竹”。院内高楼画阁精致华美、飞檐立柱上祥云瑞兽栩栩如生,亭台水榭,掩在青松翠柏间,清幽雅致。院内遍植各色林木,一年四季佳木葱茏,绿意盎然。李陌尘尤喜茂竹,欣赏其气节高雅,遂从各地移植来上百个品种,每逢春夏之交,绿竹猗猗,翠叶交叠,闻风婆娑,亭亭青竹生机盎然。
傅玉姮入住的地方叫碧竹院,原先是李陌尘居住,他一年大半时间住在此处。他本在灵州城中还建有一座永安王府,但王府中被皇帝和贵妃赐下了十多位侍妾,他十分不喜,便不愿住在王府,若无要事绝不回王府,况且府中自有得力管家处理府中事务。傅玉姮受伤昏迷后,他直接就将人带来此处,因事出突然,别院中其它地方都空置着,只有此处各类物品一应俱全,便让她安置在这里,他自己便搬到相邻的墨竹院住。
黄昏时傅玉姮终于醒来,恰巧兰姑姑正守着炉火在厨房熬粥,想等着公主醒来正好有热乎乎的粥吃。李陌尘还在擎虎营追查凶手,过半个时辰便派凌杞文过来探听消息。一直守在旁边的小宫女内急出去了,此时守在房中的只有那名大夫,他把脉时病人经脉俱损,脏腑受到重创,生机断绝,再是内力深厚的高手也捱不过今天了,他虽然开了名贵的药材吊命,却也不抱什么希望了。谁知病人的内出血情况得到了遏制,脉搏的跳动渐渐变得有力,呼吸变得平稳,种种迹象显示病人的情况在朝好的趋势发展,他的心中震惊不已,他自然不会认为是自己的药起了作用,那些药只能让濒死之人多等片刻罢了。反常即为妖,他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一直守在此处仔细观察着病人的变化,他那尽职尽责的样子把兰姑姑都感动的哭了,连午膳都是兰姑姑送来的。他汗颜了一阵,想起了殿下痛苦自责的样子,便抛弃杂念,专心观察记录病人的变化,仔细在脑海中搜索看过的医书中是否有相同或类似的情况。
此时床上传来一阵微弱的哭泣,那声音时断时续,他委实吓了一跳,忙奔向床边,急切地问道:“姑娘,你醒了?身体可有感觉什么不适?”他一时心急抓住对方的手腕便把起脉来,傅玉姮吓了一跳,将手朝回收,奈何身体虚弱无力,挣扎不动。
“你是谁?是你将我治好的?”傅玉姮疑惑地看着他,她的意识渐渐清醒了些,想着此处应是李陌尘安排的,那么此人也定是请来的的大夫,她眼中的警惕也放松了些。
“鄙人姓张,名恪善,是永安王府的医师,不知姑娘怎么称呼?”他看着病人逐渐变得红润的脸庞,越发迷惑不解。
傅玉姮忙向他行礼,客气地道:“我叫傅玉姮,多谢张先生救命之恩!他日先生若有所求,玉姮必定做到。”
张恪善一愣,蓦地想起李陌尘说过的话,失笑道:“难怪我觉得这话耳熟,原来殿下也说过。你们二人真是心有灵犀。不知姑娘身体此时觉得如何?可有什么难受疼痛的感觉?”
傅玉姮摇摇头,她活动了一下手脚,除了虚弱乏力之外,确实不像是重伤之人。她之前好似听师父提过一回这世间的神医多是沽名钓誉之徒,喜好名声故弄玄虚,不过张恪善这小子有些慧根,只是未得名师指点,医术未免拙劣了些。她看着眼前四十多岁的张恪善,想到师父竟叫他小子,心中有些好笑。
张恪善沉思了一阵,突然道:“傅姑娘,我可以把一下左手的脉吗?”他朝她伸出手来,他一生醉心医术,对于男女大防确实不大在意,他并不觉得自己此举有何不妥。
“不行!”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李陌尘大步走进来,脸上满是惊喜,傅玉姮也是嫣然一笑,两人对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视线了。李陌尘心疼她连番遭罪,次次于紧要关头化解危机,避免两国关系恶化,他的眼中满是怜惜和宠溺。傅玉姮见他面容憔悴,一向整洁如新的长袍上竟沾染了大片污渍,连手上也有未洗净的褐色污迹,虽相识时日不长,她也知一向如无暇的美玉般飘逸无尘的永安王特别注重仪表整洁,今日这般定时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被二人彻底忽视的张恪善不满地道:“为什么不让我把脉?我作为医者不把脉怎么看病?”
傅玉姮神色一紧,她下意识地将左手掩在衣袖里,手往被子里藏。李陌尘淡淡扫了她一眼,拦住张恪善,很是体贴地道:“听杞文说,张先生在姮儿身边待了一整天,张先生为病人如此劳心劳力,这种高尚的医德实为杏林楷模,请先生一定要保重身体,这样才能更好的为天下苍生解除痛苦。”他边说便把张恪善送出门外。Μ.chuanyue1.℃ōM
待到门外的抱怨声彻底消失之后,李陌尘走过来,温和地说道:“姮儿,你受苦了!”他接过兰姑姑熬好的粥,用汤匙小心地搅动着,待热气消散些后,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缓缓送到傅玉姮嘴边。
傅玉姮定定地注视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和审视,那明亮的目光深处似有一团漩涡,将人吸进去深深地沉溺其中。她许久没有张嘴,李陌尘举在空中的手固执地停留在那儿,他始终目含微笑地看着她,纯洁如二月高山上春雪的目光看的人心底暖暖的。
天色渐晚,室内已燃上明烛,一室柔和清浅的光芒洒在二人身上,平添了几分旖旎柔情。李陌尘动作轻柔地喂着粥,一口一口极有耐心地照顾着对方的感受。傅玉姮收起戒心,很是惬意地吃着,饿了一天的胃终于舒适起来。
因白天昏睡整日,晚上傅玉姮毫无睡意,看了几个时辰书后,她停下来想歇歇眼睛。忽然一丝清脆悦耳的琴音传入耳中,好似细细的雨丝溅在平静的水面上,冒出一圈一圈的涟漪,层层扩散,远处的縠纹消失了,又有新的水纹钻出来,丝丝缕缕缠绵交织。
她披上外衣走出屋子,不顾兰姑姑的阻拦,循着琴音,踏着如水的月光朝前走去,穿过一片片竹林,听着风过竹林的簌簌声和鸟鸣虫叫声,她感到长久压抑的心情畅快了不少。琴声越来越近,好似从近旁的院子里传出,她推开轻掩的门扉,一条白玉石甬道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穿过几道回廊,前面池水旁有一座六角凉亭,六个角上是用琉璃瓦做成的六条龙,月光下只能看出朦胧的轮廓,底下有亭檐,下部有红色石柱。每一面皆从上垂下厚厚的纱幔,夜风轻拂,撩开轻纱,影影绰绰能看见一个身姿挺拔俊逸的男人在拨弄古琴。
走近一看,眼前呈现出一张如白玉雕成的俊俏面容,眉似春山沉凝,一双墨眸外部线条流畅圆润,眼光清澈若粼粼波光,此时盛着明月清辉,亮的让人心生羡慕,看人的时候表面平静无波,实际上深不可测。他的嘴唇饱满红润,似枝头熟透的果子,此刻那嘴唇紧抿,嘴角略略上翘。整个五官精致完美,似是得到了神仙的眷顾。
李陌尘身着月白长衫,广袖轻舒,白皙纤长的手指运指如飞,琴音婉转悦耳,似流水迢迢,悠悠流淌,清冷的泉水映着寂寥的明月,透着一种悠远淡泊的意味。亭中起了一层薄雾,袅袅婷婷,笼的琴音漾起一丝缥缈,千丝万缕地织着惆怅的思念。
傅玉姮走进亭中,二人微微示意,她坐在一旁垫着绒垫的石凳上,支颐倾听,凝神分辨着琴中的深意韵味,命如浮萍的沧桑无奈之感,无力掌握命运的锥心之痛,对于前尘往事的难以释怀,种种难以排遣的浓愁忿恨,如高山巨石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傅玉姮想起刚下山时师父命人给她传递的情报,有关李陌尘年幼时的一段记载,太子薨逝,周氏倾覆之时,年仅八岁的李陌尘被侍卫押解回京,皇帝一度想斩草除根,又怕被史书记上一笔被后世唾骂指责凶残暴虐,一时犹豫不安。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的李陌尘在宫中数次被人投毒,所关押的地方莫名失火,差点葬身火海,最后那些刺客竟明目张胆在宫中行刺他,最终因着太后和贵妃的求情,年幼的他自请远赴边关,为母后兄长赎罪,并立誓终生不回京城。
傅玉姮看着眼前俊美出尘的李陌尘,她难以想象当年他是如何在至亲惨死、饱受世人冷眼侮辱的艰难处境下活下来并成长为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常胜将军的。
夜深露凉,李陌尘轻咳了几声,傅玉姮正欲起身劝他回房。琴声忽然变得柔和欢快起来,似有一缕阳光驱散阴翳,和风习习,杨柳款摆腰肢,二月的桃花艳光灼灼,明媚娇艳的花瓣飘洒在空中,轻柔地飞旋着,在空中打着转,落在一池春水中,悠悠荡荡,顺着水流一路飘着花香而去。悠扬婉转的琴声落在心弦上,将人冷硬的心也变得柔软了几分,空气中隐约飘来一丝馥郁的芬芳,竟让人有了几分醉意。
傅玉姮心念一动,她折下一段树枝,在亭外的空地上舞起剑来,身姿如雏燕般轻盈飘逸,手腕轻轻旋转,树枝在空中划着弧线,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肢顺着剑势扭转起伏,剑如白蛇吐信,如影随形,又如游龙穿梭,四处游走,一道窈窕的倩影如蹁跹的蝴蝶般飞舞回旋。
李陌尘手上琴音流淌,目光却投向亭外,眸底潜藏着复杂难辨的意味。突然另一道身影跃过来,那人轻笑一声:“没想到殿下和公主竟有如此雅兴,竟在月夜下抚琴弄剑,我也来凑凑热闹可好?”
李陌尘心神一凛,正欲阻止徐飞白,只见一道银光一闪,徐飞白已擎剑在手,挥洒开去,手腕越转越快,挽出了千万朵剑花,连带着地上的枯叶花瓣也卷到空中,随着千变万化的剑势,在空中旋转狂舞,被剑光扫中的花叶顺时化为齑粉。
傅玉姮伤势未愈,气力不济,剑法远不如徐飞白舞的气势凌厉惊人,剑过之处隐有山崩地裂之威,动若蛟龙入海,声势浩大,翻江搅海,缓若游云,形态变幻万千,剑芒闪烁不定,疾如闪电奔雷,只见一道银光上下翻飞,左右盘旋。
细看傅玉姮的身法有些生疏凝滞,似乎习练不久,而徐飞白的剑法如行云流水般极其熟稔,但两人剑法如出一辙,当是同一套剑法无疑。三人眼中皆有惊异之色,李陌尘配合着剑势,琴音时而骤如急雨,时而云收雨歇,时而如置身沙场,呐喊厮杀之声震耳欲聋,时而如荡舟河面上,苍茫水色与天空相接。
两道身影或矫健轻捷,或风姿妖娆,一刚一柔相得益彰,好似珠联璧合的一对玉人。李陌尘的心中忽然有些不适,眸中的深色愈加浓烈了些。
琴音戛然停止,傅玉姮和徐飞白一前一后走进亭子,三人的目光皆有些古怪。李陌尘打破沉默,迟疑着问道:“姮儿的赤霄剑法不知是何人传授?”
“是我师父浮云真人所教。”傅玉姮顿了顿,补充道,“我只不过学了少许,嬷嬷不让我学,她的态度非常坚决,就连师父也拗不过她。看样子徐将军对这套剑法非常熟悉,跟师父当年舞的一模一样。殿下是不是也会这套剑法?”
李陌尘神色凝重地看着她,许久点点头,语气有些伤感道:“我和飞白幼年时遇见当时的西境大将军云慎阳,是他将这套剑法传授给了我们。飞白在这套剑法上钻研颇深,已尽得其精髓。而我已成废人,愧对云将军的教导之恩,以无颜再面对云将军的在天之灵。”
徐飞白自是明白他心中的愧疚不仅仅是说这套剑法,而是当年他们眼睁睁看见昭娴郡主绝望地跳下飞镜崖,而他们躲在一旁却无能为力,幸好那个一同跳下去的婴儿被一个黑衣人所救,如今看来那个黑衣人便是浮云真人。他将手安抚似的放在李陌尘肩头,稍顷,他望着傅玉姮道:“浮云真人想必是你师父的名号,不知公主可否告知你师父的真实姓名?”【穿】
【书】
【吧】
傅玉姮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心中忽然有些失落,自己竟然不知道师父是谁?甚至连傅嬷嬷都隐藏着她的身份,她摇摇头,轻叹道:“师父从来不跟我谈起他的过往之事,即便是我的身世师父也不愿提起。我和你们一样想弄清楚师父和云将军之间到底有何渊源?”
李陌尘和徐飞白对视一眼,心情均有些沉重,很快两人又心照不宣的别开视线。李陌尘柔声安慰道:“姮儿,你师父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到了合适的时候,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你一个小丫头当快快乐乐地生活,这些忧心的事思之无益,不如放诸脑后。”
时间已过子夜,傅玉姮知道徐飞白这个时候过来必有要事禀报。她辞别二人,李陌尘特意命侍卫提着灯笼护送。等她躺在床上安寝时,那首琴曲还在她的脑海中萦绕,她忽然记起几年前深夜她在迷迷糊糊中听到过,尤其那哀怨缠绵的地方让她不自觉地流下泪水,后来师傅不再弹琴,也是好多年后她猜测那晚师父定是在峰顶那两座无碑坟旁抚琴怀念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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