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他正在看着自己,就势矮下身行了个礼道了声“荣王爷万福”,嘴角含笑,浅浅弯起眼尾,柳眉更加柔和,粉色软唇漾起半圆弧度,眸光因为长睫半掩半露而蕴含水灿晶亮。
她的笑颜像是掺了糖水,甜甜的,却又带着些莫名的氤氲。
她此时的打扮与寻常人家的姑娘无异,素白的绸衣裹身,长发以发带松垮束绑起来,手中的托盘更是表露了她婢女的身份。没有金银珠宝妆点,不曾胭脂水粉扑盖,在他眼里,她却有一股修养婉约的味道,少掉华服美裳,亦无损她举手投足之问的优雅闲静。
他一直以为他对女人很没辙,甚至来说是厌恶。在他眼里,除却母妃女人无非两种,一种是像表姐一样嚣张跋扈认定全世界都得让着她的千金小姐,一种是像宫里随处可见的没长相的卑躬屈膝稍有一点姿色就想媚惑主子的婢女。要他与女人相处,他不如去自家王府后院逗逗刚驯养的那只白虎。
但是眼前刚把托盘放置在桌上、正端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瓷碗向自己走来的这个女人,却让他无端地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
想要亲近,不想只是陌生人的感觉。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竟笃定昏沉中的那个谪仙一样的人就是她。
他在自己的思索间接过她双手递来的瓷碗,对着她清澈的目光里不自觉端起碗一仰头灌了下去。
“扑!”
遥筝敢保证自己不是故意笑出声的,只是荣王苦得恨不得从床上跳起来和皱着眉毛仿佛在质问自己“这药为什么这么苦”的神情,实在是,实在是,让人忍不住笑意。
先前看他面不改色地端起药碗,她还在心底暗暗自伤,怕是只有自己才那么怕了这苦涩的药汁。
下一秒,他却像是被人逼着喝了毒药似地又是蹙眉又是捏着喉咙干咳,整张脸都皱成一团,竟比三岁的娃儿还耐不得苦。
“放肆!还不快去给王爷拿蜜饯!”耳边一声尖细的训斥,遥筝眼也未抬,只是敛了笑得抿起来的唇角,疾步走向桌案。
龙南临却又一次蹙了眉,没来由的,他不愿意眼瞧着她让人训斥,更何况,是一条走狗:“本王已经没事了,你留在这里也是碍事,回去跟父皇复命吧。”顿了顿,他伸出右手,定定地指向遥筝:“留下这个丫头照应我就行了。”
“这……”王宝金面露难色,犹豫着吞吐了几声,却也不敢多言这位未来少主的脾气向来古怪霸道,自己怎么招惹得起,更何况看眼前的这情景只斜着觑了遥筝一眼,便说:“王爷若是嫌老奴碍事,老奴这就回去。万岁爷常夸赞程姑娘心灵手巧,有她在行宫照应,老奴也就放心了。”转过身去,又交代了遥筝几句,终于退了出去。
王宝金一离开,屋里只剩下荣王和遥筝两个人。
王宝金离去前窥觑自己的眼神太过奇怪,如一条阴冷的蛇在背上爬行,一阵阵慎人的凉意,遥筝的手指攥紧了瓷盘的边缘,低着头踱至床边。
龙南临自她手里接过蜜饯,抛了一颗在嘴里,等酸甜的味道压住了苦涩,他抬起黑亮的眸子:“你姓程?”
遥筝的头仍是低低地垂着,轻轻道了声:“回王爷话,正是。”
“叫什么?”龙南临仍是眨也不眨地盯住她。
遥筝微微蹙了眉,只答道:“启禀王爷,奴婢名唤程遥筝。”
“程……遥……筝……”龙南临如咀嚼美味菜肴般将这三个字咬在口中细细地回味,“流年遥梦知欢许,谁染我一季筝忆。好名字!”
好熟悉的名字,好熟悉的样貌。
不满于只瞧见她头顶雪白的发际线,他再度启唇:“抬起头来让本王瞧瞧。”
遥筝一愣,心里蓦地升起一阵恼意这荣王爷怎地这般模样,却也不想平白惹事,仍是低垂着眼眉,静静地抬起螓首。
龙南临一双戾气的黑眸紧紧地盯住眼前的芙容,许久许久。
蓦地,他牵起唇角轻轻地笑了:“原来是你呵。”
那笑容里,有嘲讽,有无力,还有似是而非的忧伤。
被强硬指令的薄怒化为未问出口的诧异,遥筝不由得语塞,这没来由得一句,不知道怎么应承下去。
龙南临似是累了一般悠地转过头去面朝着床的里侧,一头如女子般黑亮柔顺的长发凌乱地散在绸缎的枕面。
越来越静谧,甚至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无声的压力在房间里弥散开来,空气中,甚至是吐纳间都是一股子沉重的寂静,遥筝不由得绞着手指来缓解心中的猜疑,不安和忐忑。
毋庸置疑,自他的眼神,她便知晓,他定是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及即将要做的事。
同样的,也是由他的眼神,她窥不出该有的情绪反而越来越没了底气。
莫非他并不赞成齐妃的做法?
还是他已经猜出了自己的打算?
手心里渐渐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在遥筝心里的那根弦紧绷地即将断掉的时候,似是瞧见她便是瞧见什么不愿意见着的浊物一般,龙南临头都不曾回过,只是语调清冷地自唇间吐出一句:“你退下吧。”
遥筝知晓自己不该如此,只是她控制不住越来越急的脚步,从床榻到门口,只是短短的几步路,她却用了全部的精神来控制自己的双腿不在半路软软地跌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害怕他的眼睛,像是一汪深潭般的,黑曜,浓重,晦暗不明却又充满侵略。仿佛可以在自己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性情甚至连容貌都是模糊的时候就已被从头到脚里里外外看得仔仔细细通通透透。
这个与自己同岁的十六岁少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听着急促的脚步声在耳边渐行渐远,以及门扉吱嘎合拢的声音,床榻上的龙南临动作缓慢地将视线转回来,一眨也不眨地盯住头顶上方乳白色的丝绸罩顶。
他一直想要的温暖呵,他唯一想要的温暖呵,好不容易得来了。在看清能给予自己的那个人的容貌时,却又让自己觉得命运荒谬地可笑。
对父亲抹不去的仇恨。
对兄长藏不住的爱恋。
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么?他盼了多么久,念了多么久的人呵,为什么?为什么刚一出现自己就已经被判下不可能不能够的决断?
从喉咙深处发出长长的呻吟,不知道是身上的疼痛,还是心里的绝望。他闭上眼,倒在床榻边,依稀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大喊:“你不会得到你想要的!你得不到的!你要怎么办?放弃吧!”
他没有回答,整个脸庞垂落在床沿边,长发从肩头滑落一缕一缕地扫着地面。
谁都不知道他此时的表情,甚至是他自己。
只是他低垂的首,在那漂亮的唇角处,残挂着的是一丝充满希望的坚强:“不要。”
立夏的午后。
春寒已褪,灿阳遍地,光暖又轻。
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姑娘,身着淡粉色真丝纱衣,素色衣边上,绣着几只灵动的蝴蝶,她静静跪坐在云头桌案前,沾墨的笔,握在她软软的柔夷中,如流水般,在竹简上飞舞。
姑娘的姿态优雅,黑发如瀑,不知是天然生成还是光线照射,白皙的肌肤几近透明。
窗棂外,绿叶满枝,一朵含苞小花在她书写的时光中,无声轻绽开来,花瓣白嫩,蕊丝嫩黄。从窗外庭园中看去,蔓生绿枝上的小白花,正生生挂在窗内那小姑娘额边散落的发上。她轻垂着眼眸,浓长的睫毛,如一把上好的檀木扇。
他和大皇兄负手站在窗外庭中,看着她静静地、无声地写下一笔又一画,她手中的笔轻移着,写下的字工整而秀气。
大皇兄开口,轻问身旁着着玄色衣装的中年男子:“这位姑娘便是安诗妹妹?”
“回太子爷,正是小女。”男子垂手,恭敬应答。
那小小的姑娘,仍一心一意地书写着,并未听见外头的声响。
大皇兄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凝神的模样,缓声再道:“历来,女子习字者,少见。”
“拙荆略通文墨,故不愿女儿一无所长。小女又偏偏对女红针线不敢兴趣,只钟情于诗书文本,让两位皇子见笑了。”话是这般说,他抬起头眨也不眨地瞅着,这官拜公卿名满天下的定边大将军曲幕友在提及自己的儿女家眷时却不免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他笑笑不语,随着大皇兄举步,缓缓绕过回廊,抬脚跨过门槛。
大皇兄拦住身旁正要呼唤桌前人的曲幕友,撩起长袍在她桌案前的凳子上坐下,他亦是随着坐下,虽是小小年纪,一举手一投足已经带足了皇家的气派。
那小姑娘,一直到他们来到眼前,才发现他们的存在,但她并未立刻抬头,仍是继续写着未完的字,直到写完最一个字,才歇下笔,将两手规矩的摆放于膝,抬眼看他和大皇兄。
只一眼,那双乌黑的眼,如子夜的明珠一般,像是没有任何涟漪,又像是包含所有情绪。
便转过去面对着自己的父亲,恭敬地唤了声:“爹爹。”他清楚地看着这次她的眼中染上了喜悦的色彩。【穿】
【书】
【吧】
“这是太子爷和三皇子,专程来接你娘与你进宫探望你姐姐,还不快快请安,莫失了礼数。”曲幕友语气里的严厉并未深达眼角,甚至带着些许不舍。
曲安诗碧波样的眼底,微微的一缩,如轻风吹皱一池春水。毕竟她年纪还小,无法完全遮掩自身情绪,他这样想着,却忘了自己与她一般大的年纪,只瞧见她膝头上交叠的小手,在不觉间紧握成拳。
“安诗……”她深吸口气,站起身来看着他们,没有闪躲、没有哭闹,姿态标准地行了个大礼,只是哑声道:“见过太子爷,见过三皇子。”
不知怎地,她的强忍,让他的心口隐隐抽了一下。也许,她真的不想离开自己的父亲。
“不必那般客气,曲将军为朝廷不惜劳苦、鞠躬精粹,这般举手之劳与曲将军的功劳相比,实实是不足挂齿。”大皇兄却已经开口让她起了身,“再者说,你是罗孚姑姑的女儿,都是自家人,便是我们兄弟的亲妹妹,南临,是么?”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脸庞悠地转向他。
点点头,凝望着那女孩,他不再多想,只起身朝她伸出了手,眉眼间满满是暖暖的笑意:“你叫安诗,是么?”
她看着他伸到她眼前的手,不曾动作,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但那张小脸,似乎又变得更白了些。
“别怕。”不由自主的,他悄声开了口。
微讶的,她抬起浓密的眼睫,看着他。
那双乌黑的眸子,不知何时盈了些许的泪光,她隐忍着那些水光,没让它们满溢而出。
他凝望着她,无声地邀请着。
慢慢的,她深吸了口气,起身,抬起,将那嫩如青葱的小手搁在他同样稚嫩的掌心。
他抬眼,她却在凝眸不舍得望着自己的父亲。
她的手有些冰凉,微颤着。
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稍稍收紧了些。
慵懒地靠着窗棂,他盯住眼前来回穿梭着收拾行装的程遥筝,眼前浮现的却是她仍是曲安诗时稚嫩的脸庞。
那一日,是立夏。
他突然就止不住地记了起来。
当她拜别了父亲,他牵握着她的手,走过庭院时,阳光穿透林叶,洒落在她的粉色衣裙上,熠熠生辉。
她随着母亲上了皇家的马车,她没有回头,连看一眼都没有,她只是坐得直挺挺的看着前方。泪水,也始终盈在她的眼眶……
他突然就止不住地陷入回忆。
他曾经一度厌恶她,因为她和她的姐姐占据了亲生父亲的全部视线,她的母亲更是使得他和母亲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罪魁祸首。
他曾经一度欣喜着,她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在他眼里是老天开眼报应得惩的一大快意盛事。
只是于这一切的回忆中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的片段,是得知她命丧祝融的一刻,他的心因为忆及她如子夜般的眸子而抽痛难忍的那一瞬间。
他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他只知道,他想要她爱他。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包括你心心念念的那件事,只要你答应爱我。”
他不由得起身走向她,将她正忙碌着整理床上包袱的柔荑按住,他恨不得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嘣出这句话语,却不敢,他怕稍一用力他就会发现自己是真的疯了,绝对疯了,不顾一切,不惧所有,只除了她愿不愿意爱他。
“三皇子?”遥筝一副还没从被他突然握住双手的惊吓中恢复的模样,却又随即差点惊声尖叫。
“你不必要急着答复我,你若是太慌张地应允或是拒绝,那太草率。我可是不答应的。”这几日憋在胸口的情绪已然说出了口,竟像是解脱般地畅快,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上她微张的唇,“我不懂得爱,可我想让你爱我。”
遥筝难以平复心间的震惊和诧异,甚至忘了去躲开龙南临不规矩的手,脑子一片空白。
爱他?
怎么由他口中说来,像是两个人互相交换一个名帖一般地轻松?他的口气太淡然,比无所谓还要更为所谓一般,若不是他的眼里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戏谑,她会当他在戏弄她在拿她说笑。
她沉浸在无措的情绪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怎么反映。
然后,她轻轻地笑了,轻巧地抽出手,不着痕迹地退开了些,双手恭敬地放置在身前:“三皇子这是哪里的话?三皇子是天之骄子,人中之龙,哪个人不敬仰不崇敬,岂是喜欢二字可以轻言带过的?”
“我说要爱,而不仅仅是喜欢。”龙南临瞧着那低眉浅笑的女人,开口提醒遥筝不由得抬眼凝望着眼前的龙南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他这语气,是不是带着……不易察觉的些许的哀伤?
“还是……”顿了顿,他垂下了眉目,苦涩地重复:“原来你是真的爱上了二皇兄?”
闻言,遥筝为之一僵,似在瞬间,石化成精致的雕像,真的?爱上了?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来询问呢?还需要询问吗?
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爱啊,当然爱啊,爱得一见不忘,爱得彻彻底底,爱得不知所措。就是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爱他,她才会这般痛苦这么举足不前。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又有什么用呢?
“三皇子说笑了。二皇子是主子,奴婢怎敢僭越……”半晌,她找回自己的声音,笑着说,抬眼看向龙南临,却见他轻蹙着乌黑的眉一脸同情地看着她,像是,看透了她。
她嘴角强忍的笑,再撑不住,缓缓消逝。
龙南临再度抬起右手,她一定不知道,她的笑比哭还难看。不让她逃避,他抚着她的脸,轻轻地叹息:“原来,是爱他的啊。”喉咙紧锁,他的手不由得一寸寸收紧。
未及回话,遥筝只觉得下巴要被他捏碎了去,也不敢呼痛。
原来,是爱他的啊。
龙南临恍惚的言语回荡在耳边,萦绕着。不自觉地,她握紧手掌,他不止一次握过的烙下吻痕的手,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爱他。
“你以为他会娶你吗?你以为你可以跟他在一起吗?”她听见他喉间的低语。这问题,在寒冰一样的心间惊起千堆雪,在心湖里刮出狂风暴雨惊涛骇浪,让她再也无法继续逃避,心头抽疼,难以自抑。不必这么提醒她,她知道的,她明白的,只是。
“那么来打个赌吧,如果他终究还是没要你,那么你便属于我了。”他的声音喑哑,但是稳且定,让她知晓,他是认真的,不是玩笑。
她记得他低着头,沉稳的嗓音近在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
她记得她轻颤着,深吸口气,抬手迎视他的眼。
这男人,较之稚年的初见,更加剑眉朗目,也更加让她措手不及。
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浑浑噩噩来到了龙南笙居住的院落。
晌午随着身体康愈的龙南临到了南京,才知皇上一行竟然是在舅父家落脚,紧跟着便被特例舍了假,又被刚成亲的表嫂拉去了嘘寒问暖了整整一个下午,她还未曾见过同在一处的龙南笙。她在做什么?要拿这幅模样见他么?见了他又要说什么?告诉他她想他么?问他可曾想念她么?
不……不……
遥筝慌忙回身,却一头撞入男人的怀抱,她吃了一惊,未昂首,已从腰间的荷包得知是他。
这男人,平生怕是只佩戴过两只荷包,一只是当初姐姐绣得那只,一只便是如今系在他烟青色腰带上的这只,正是出自自己的手。
龙南笙揽住了她的腰,稳住了她踉跄的身形,低沉的笑在喉间回荡:“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她的唇就在他的锁骨边,她的双手搁在他的胸膛上,她可以嗅到他身上男性的味道,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掌心下他规律的心跳,这熟悉的拥抱温暖地让她几乎忍不住喟叹。
她该说些什么?
询问他手臂上的伤可曾好了?可有留下什么伤疤?阴雨天可会复发?可会时不时或是痒或是疼的难受?
告诉他对他的想念如同胸膛上扎着的一根淬火的银针,伴随着呼吸,一刻不忘,想得连他牵过的手,连他吻过的额都在抽着疼。
她该说些什么的,她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快点说些什么啊,她在心里催促着自己,不停地催促着。
终于,有什么东西一层一层地渐渐沸腾着用上喉口。
龙南笙轻易地就察觉袖口叫人紧紧地攥着,这力道儿太大,手腕儿都几乎要被衣袖的边缘勒出一道红印儿来,他却顾及不得,一颗心系在怀中不知怎地就失声痛哭的人儿身上。
究竟是怎么了?她想也没想,反身投进他怀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两手死命地抱住他,惶然的小脸深深埋进他胸怀。
她的泪水渐渐濡湿前襟的衣料,那潮湿的感觉透过本就单薄的衣衫,直抵胸膛,如被谁点了一把燎原的火,灼得生疼生疼。
如同一把尖利的刀刃在他的心口剜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她的颗颗泪珠都是自他心尖儿上滴下的赤红的血。他怎么忍心看着她的眼泪涟涟如雨?他怎么忍心泪水模糊她明亮如珠的眼睛?
此刻,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害怕她像个孩子般无助的眼泪,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泣,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不难过,他甚至无法动弹,无法说出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的安慰。她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划过他的皮肤,只剩下想念的温度。
也只有在此刻,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念着她,她在抽泣,但至少她的眼泪是烫的,她凌乱的气息是烫的,她在胸口的体温是烫的,而不仅仅是他想象中的。
只是重逢的欢喜远不及因她的眼泪而来的痛楚蔓延的速度,她突如其来的眼泪令他无措,他没有过哄女孩子的经验,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时窘况,找不出安抚她的方式,他只能紧紧地把她揽进臂弯,将她的螓首深埋在他的胸口,任她发泄着不明的情绪,哪怕她的模样拧碎了他的心。穿书吧
“别哭……”他辞穷。“筝儿,别哭……”
她听得很清楚,那低吐着气息的唇,近得贴在她鬓边。
她感受得很清楚,强大的力量一把擒抱住她将她按在怀里,手劲之大,仿佛要把她揉进更探处。
“南笙?”她喃喃地问。
“对,是我。”他轻轻地揉着她散了的发髻,将它弄得更乱了。
“不要走……不要不要我……”她努力张开双臂,将龙南笙抱得紧紧地,小小的劲道已经是她用罄的最后一丝气力,她是真的怕,很怕很怕。怕只留下她一个人,怕偌大的人世间再寻不着他的身影。
“我不走。”他无从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这突兀的句子,只顾着放软口气,笨拙地哄着:“傻丫头,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呢?”
“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她鼻音浓浓,眼眶蓄满目水,却没有再放任它们决堤。“好想好想……想得心都疼了……”
她就填在他的心窝口,她就塞在他臂膀间,近在咫尺。软软的,像团小小的云儿。又好暖和,像个散发热息的怀炉。
好甜。她的吐纳,她的拥抱,她的语气,都使他觉得好甜。
她说她好想他,她说她想得心都痛了。
他将下颚抵在她的发旋中间,满足地喟叹,轻道:“我也……想念你呵。”
“你的手……还痛不痛?”她闷在他怀里,悄声地问,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不自觉地,朝着他的怀里蹭得更深。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身旁有这般温暖的体温?煨得人发烫。
被她关心一问,他反倒诧异她仍心心念念着记着他的伤。痛当然还是痛,痛当然仍是痛,那一刀切得太深太重,却不希望她太担心他,于是带着微笑说出慌:“不痛,早就不痛了。”
“一定很痛的……”她空出一只手,像怕碰坏他一般,轻轻滑过他仍缠绕在臂间的白巾。她不敢去想象当时的情形,是怎么样的险象环生怎样的鲜血淋漓。她不敢去回想刚刚得知他遇袭的消息时心要碎了的疼痛,即使紧接着又被告诉他并没有大碍也仍是手脚都是冷冰冰怎么都不暖热来。
“夜里凉,我们进屋里说。”他要拉起她,她却扭捏着避开他。
“不要,”她窘得直想躲,“我刚从外面赶回来,还没有梳洗,衣服也没来得及换过……还哭了……”她垂着颈,不想被他看到自己哭得惨兮兮的丑模丑样。
龙南笙不顾她反对,打横抱起她:“在乎那档子细枝末节做什么?”
几上小香炉燃着幽香,细若竹筷的白烟徐徐,清芳的味儿淡淡地缭绕,竹制的窗子半开着,迎入微凉的风儿,以及灿亮皎洁的白月光。
龙南笙轻轻松松地将遥筝放置在桌上,挑眉询问:“哭好了?”
“恩。”遥筝眉宇间浮现一抹尴尬,脸儿也悄然地红了,正踟蹰着支吾着,只听龙南笙做出一副蛮横的腔调:“那总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子哭么?”
“没……”遥筝呆住,身子略微向后仰着,高昂着小脸儿,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藏住眸里水光,她摇摇头:“没什么的。”
龙南笙将双臂一左一右地钳制在她身畔,与她鼻眼相对,令她躲退不得:“真的没有?”
她抡着拳,让自己平静着想要给他一个正常的笑容,她继续撒着谎:“真没有。”
她的脸庞被他以骨节分明的手掌固定,挪都挪不开。龙南笙深瞅着她,像是要看进骨子里去,那不是真心的笑,只是在安他的心,没有欢愉气息的笑容,怎么也不真实。
一股珍惜、一抹心痛,揪结于胸口,他拽着她纤细的手腕,一遍遍深吻着她:“不要这样,不要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自己默默地承受,不管是什么事情,我都会会陪你一起,相信我。我希望我们可以坦诚相对,彼此都不隐瞒对方,也不要有欺瞒和谎言。我不要互相猜来猜去,我要我们之间只隔着简单。”他要她直视他,不让她逃避:“爱情本来并不复杂,来来去去不过三个字,不是我爱你,我恨你,便是算了吧。你好吗?对不起。我爱你吗?已经到了危险的程度了。已经不能一个人生活,就连换一个人天都不会是蓝色的。即使是这个样子爱着你的我,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心事,让我与你一起承担么?”环在她腰后的手劲儿不由自主地加重,宛如怕极了她从他臂膀间消失一般。
遥筝的唇畔亦不由自主地飘上一朵笑花。
她不知这叫不叫舌粲莲花算不算密语甜言。至少这番话,于她眼中,已经足以代替挖心掏肺了。
她不自禁地抚摸他蹙成小山的眉头。她不用再多问,全然明白,每一根眉间的纹路都在替他说话。
它说,此时他脑子填满着你,为你而增添千缕烦恼。
他紧收的手臂也说了。
它说,他只顾把一颗心掏给你看,连自己的紧张都觉察不到。
他眸里布满的关怀也告诉她。
它说,没有她的解释,他无法释怀。
而他的凝眸,更是诚实。
它说,这个男人是真的,爱着你呵。
遥筝抬眸,又垂下,将双手握在胸前,掰弄着根根玉指:“我跟你说个故事,好么?”
那一日,春意暖暖,花满京城。
程罗孚搭乘一顶软轿,来到皇城。
她原本在自家的书斋中,研读太傅留下的功课,哥哥却从外头派了仆人回来,捎回口信,要她立刻到宫里走一趟。
爹爹官拜户部尚书,为官几十载,先帝时候便与皇家关系密切,她和哥哥更皆是自幼为太子也就是如今的万岁爷伴读。
到了太极宫,门口已经有皇帝身边的女官翘首以盼,恭候她的到来。她随着女官从容走入西暖阁,穿着一袭藕色披肩,额上一帘垂坠的刘海儿略略遮掩精致的眉目。
“万岁爷不在么?”清澈的眸子望向殿内,察觉厅内寂静无声。
“今儿个春暖,万岁爷兴致好,说是赏花品酒怕别有一番情趣,所以吩咐在祥瑞亭里设了席。”女官恭敬地回答。
程罗孚轻轻点头,谢过女官,就转身提着丝裙,在婢女的带领下,穿过卵石小径,往御花园走去。
皇宫布局极雅,别具匠心。飞檐高墙的殿堂前奇峰屹立,花木林立。御花园里更有回廊花径,迤逦多姿。只是亭台楼阁众多,路径繁复,教人不一会儿就出了几层薄汗。走过几层的屋宇重楼,宫婢在云翔门前停下脚步,轻声道:“万岁爷饮酒时,总是摒退奴仆,除了有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接近……”
“你先下去吧。”程罗孚笑着摆了摆手,于是独自穿过云霞门,绣鞋踏上小径。这个人,都做了皇帝还是这般任性。
绣鞋轻踏,片刻后才来到御花园里头,典雅的祥瑞亭坐落其中,四周春花飘散,酒香弥漫。
三个年轻男人正坐在亭内,肆无忌惮地畅饮着佳酿,身旁堆着数坛美酒,酒杯更是不曾空过,一杯复一杯。
“给皇上请安。”程罗孚踏入亭内,敛裙福身,那清雅的语音,让人心头有着说不出的舒服。
龙天翔瞧见了她,熟络地挥手招呼:“孚丫头,你可来了。再迟一些,朕连酒都快喝光了!”即位不久本就多事,前不久皇后为生太子难产而薨,大堆的事忙得他焦头烂额,此刻他挥着手,笑容里有浓浓的疲惫:“来来来,快坐下,这里没别人,那些礼数全给我省了。”
程罗孚明眸流转,望见除了皇帝和自家兄长,亭内还有一个陌生男人,只是站在原地噙了笑默不作声。
他一身藏青色衣袍,装束简单。不曾带什么饰物,哪怕是一只荷包一块玉诀,却挡不住年轻而俊雅的神气。
那双眸尤是引人注目,炯炯有神,却又幽暗难测,像是只要被他望上一眼,就会被彻底看穿,任何秘密都藏不住。
是了,他怎么会需要饰物来陪衬?单单那对瞳仁湛碧璀璨,深不见底,宛如流光上出产的最美丽的水玉,就是最好的装饰。
“程姑娘,幸会。”察觉到她在看他,不等别人引见,他有礼地颔首,薄唇带笑。
不知怎地,她却无端觉得他的笑容,连带着他的身影都是硕长而寂寞的。本来就高的影子被阳光拉成了更长的影子,斜斜地向前移去。正午斜阳的孤独洒在他背上。
程罗威兄妹与龙天翔是一同长大的,自然比别人密切、随便许多,那人话音刚落,程罗威抢先便开口问道:“妹妹,你猜你眼前的这位是何人?”
几乎是第一眼,程罗孚就能断定,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曲幕友。
才几个月的功夫,那个弱冠之龄的男人的名字已经传遍京城,就连府里的丫鬟,一提起曲幕友这三个字,也要红着脸偷笑,不断窃窃私语。
据说,曲幕友在新皇即位大开恩科之时一举成名,荣登金殿,三篇文章个个都是下笔如鬼神的佳作。
据说,曲幕友本该是文臣,却拼着罢官硬是要做了武将,求着皇帝将自己派遣到边疆。
据说,第一仗曲幕友便当机立断,亲自率领兵马,直捣黄龙,打败了让朝廷头疼了多年的盗匪,还百姓一方安逸。
眼前的男人看似斯文,但是擎着酒杯的手,却是风骨有力,甚至略显粗糙,令人难以分辨是文人还是武将的手,竟是即能提笔、亦能舞剑。
更何况曲将军凯旋而归这件事满京城都在谈论,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曲将军有礼。”没有正面回答兄长,她点头回礼,款款入座,不着痕迹地偷偷打量着,似是很难把眼前这温文儒雅的男人,跟众人传说中的英雄联想在一块儿。
龙天翔看着程罗孚,再看看曲幕友,乐得合不拢嘴,睑上满是骄傲:“怎么样?幕友,我没诓你吧?我这伴读小姐可是聪明伶俐地紧?”
曲幕友微微一笑,并不多言答道:“程姑娘比皇上形容得更是聪慧非常。”
端坐在石凳上的程罗孚,双颊一红,心中没来由的掀起一阵骚动。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聪明的,爹常说旁家的闺女都是有貌无才,自己却生出了个才女。给龙天翔做了伴读之后,一同读书习字,更是有无数人夸她有才情,巾帼不让须眉。但是这句赞美出于他的口中,不知怎么的,就是显得格外不同。
为什么只有他口中的赞许与别人的不同呢?遥筝怎么会不明白,那是因为爱啊,因为她爱他,所以他在她眼里就有了与别人不同的色彩。同样是一举手一投足,偏偏他就是与旁人不一样,有哪些不一样?其实连自己也说不上来。
忆及母亲抱着自己一遍一遍讲述过的与父亲的初遇,遥筝的眼眸渐渐濡湿,他们曾经是多么羡煞旁人的一对儿啊,记忆中他们从不曾红过脸吵过嘴。如果不是……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他们定能够白首偕老的吧。
不能将真相一股脑说出,遥筝只能将她所熟知的人物改了名换了姓,把真实的过往当做故事来说给龙南笙听。
“有一家姓黄的富商,单单一个独子,名唤黄羽,与另一富商家的小姐日夕从小一处吃一处住,一块儿伴着长大。不知何时起,黄羽便钟情了青梅竹马的玩伴,因为长了日夕几岁早被家里逼着取了亲,日夕又自小体弱多病,他怕吓着了她,便一直将心事压在心底,等着何时何日时机成熟了再告诉日夕。偏偏天不随人愿,那一日日夕突然就对黄羽说她要嫁人了,而这个人正是由他介绍给日夕认得的朋友子朋,他何其懊恼何其悔恨,自己竟是硬生生地亲手将佳人推到了别人的怀抱。早先不曾表白谁料想此时却是晚了,黄羽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日夕爱上别人嫁给别人,只能心痛万分地看着日夕一天天幸福快乐而自己却在思念里伤心。”龙南笙挑眉,不知为何缘故,这故事竟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日夕嫁给了子朋,虽然因为子朋在外头做生意夫妻俩聚少离多,日子过得却是开心顺畅。只是好景不长,日夕身子本就不好,生女儿的时候又落下了风寒,黄羽于是把日夕接到了自个儿家中照应,谁知道不知怎地被妻子知晓了心事,那狠心的妻子竟然在药中下毒毒死了日夕……”遥筝深吸了口气,吸得肺叶都疼了,好给自己继续说下去的力量。“日夕去后,黄羽伤心绝望之后竟然丧心病狂,陷害子朋下狱竟至丧命……”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软肉,竟不觉得疼。
龙南笙瞧见了于是心疼地掰开她紧握的拳,嗔怪到:“傻丫头,不过是个听来的故事,那般在意做什么。”
豆大的泪珠还悬在眼眶,遥筝拼尽了全力让自己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扯出一抹笑颜:“其实真是没什么,只是伤感有情人终成不了眷属罢了。”
“没头没尾地哭,没头没尾地故事。我还当是什么,感情是为这个。”龙南笙勾唇浅笑,注视着遥筝,毫无预警的伸手,粗糙的掌,轻碰她小巧的下颚,温柔地将垂落粉颊的发,掠到耳后。
这一下轻触,不算亲密,却格外亲昵。较之拥抱较之亲吻,这微乎其微的肌肤之亲,她此时感受起来却震撼无比。被他触及的那儿,甚至一片火烫,教她心口莫名一热。她垂下眼帘,掩饰心里的波澜。
他微微一笑,对她双颊上的嫣红满意极了。骨节分明的掌从她的发间,悄悄挪移到脸颊,抚着那儿细致的肌肤:“有情人终成不了眷属?这是哪门子混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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