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
唐枕衣衫不整,脸色铁青地从道观内冲出来,身后如影随形跟着一道脆亮活泼的女孩声:“师兄,记着帮我带一包花生糖!”
“没空!”
他扯过拴驴的长绳,一屁股坐上去就驶离了道院。
院内,花草丛生。
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根刚折下来的嫩树枝,坏心眼儿地截断了蚂蚁长长的运输路。
端着水盆经过的八师兄提醒她:“花铃,又在戳蚂蚁窝,小心待会儿被罚站。”
回他的是句无声的口型:“关你屁事!”
花铃自得其乐地戏弄着,红袖管中伸出的手指灵活多动,圆润可爱的脸上却无甚表情,澄黑眼珠中映出蚁群惊慌失措的场景,她蓦地动作顿住,小嘴一张,忍不住打出一个大大的喷嚏。
“哈欠!!”
蚂蚁四散惊逃,她拍拍手掌站了起来。
夹花红袄小棉裤,两个丸子顶头上,今天的花铃并没有比去年长大多少。
十四岁,附近村里有的大姑娘都出嫁了,她看起来却还是个小孩儿样,小孩就小孩,面对着比她高出一截的唐枕,她乐意当个小孩。
可若是永远这样长不大,花铃暗中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觉得老天应该不会这么薄待她吧。
不管……,她要吃多点,就不信真的不长肉。
灶房门大敞着,另一个排行老七的师兄正在洗锅炒菜,花铃幽幽进去转了圈,末了只拿了个煮白薯出来。心想,道观最近伙食又差了,怪不得唐枕也没张好脸色。
专心做菜的七师兄不比花铃高多少,早习惯了她一天加几餐的做派,见她绷着个小脸,遂乐呵呵附送晚餐的单子。
花铃听到煮玉米棒子五个字,两排白牙不禁上下磨了磨。
穷,真穷!
自打前观主唐枕的先师驾鹤西去,这个破道观落在他大弟子手里愈发是穷困潦倒,过去开坛做法事热热闹闹,还有香油钱拿,现在好了,连个过路的都不愿进来。
唐道长年轻有为,做事利落,为什么没人肯请他?
大约是没人喜欢挨骂罢。
想到这个动辄暴起的大师兄,花铃特别理解出走的七个师兄弟们,留在道观不仅挨饿,还有被爆头的风险,试问谁愿意在这儿呆着呢?m.chuanyue1.com
——除了厨房里忙碌不停的那两个废物。
哦,还有花铃本人。
花铃……,她很宽容地觉得自己是个例外。
因为她是唐枕养大的。
说到这个事儿,其实要怨唐枕的先师木真人,当年出去云游了一趟,回来时并未给弟子们带什么土特产好玩意儿,反而箩筐里背了个嗷嗷待哺的小女孩。
面对着众弟子的询问,他笑眯眯说这孩子是路上捡的。
捡的就算了,他老人家背着手走出走进,倒是心大地把孩子当成了一只小猫小狗,这个师兄想起来去煮个面糊,那个师弟想起来去喂个饭。
唯独他们白衣胜雪的大师兄站得远远的,表情避之不及,仿佛生怕被鼻涕口水沾到。
有些事也像命里的劫,大师兄半年里没抱过捡来的拖油瓶一次,先师却亲手将三岁大的花铃交到了他的手中。
“阿枕,往后看着小师妹。”
木真人到底多少岁了他们说不上来,反正自打拜入有一观那天他便是个须发银白,仙风道骨快要飞升的模样。
快要飞升,这么多年也没飞升成功,反而经常拿着两个磨出包浆的核桃在后山锻炼手劲。
但这半年也不是没有迹象,老真人最后一次讲经时端坐台上,说着说着两行眼泪从颊边淌了下来,他自己竟是恍若未觉。
大丧当日。九个师兄弟们在院内默然而立,含着眼泪看大师兄牵着小不点走了出来。
平时爱一身俏的大师兄此时却在白衫外罩了件黑衣,束得齐整的头冠上,他那张俊秀过分的脸上不显一丝表情。
大师兄有大师兄的样。
说一不二。
没人能在他面前指手画脚。
城里的商户,府中的老爷,县上的大官都在这儿碰过壁。
“姓唐的可真有架子!”
这样的议论风一般吹出去,吹得道观门前的杨柳一年比一年萧条。
有一观真是应了“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八个字。
唐枕仍旧我行我素,最后走的三师兄知道再也混不下去,临行前对老七老八说:“师父看错了人,咱们这尊小观容不下他,有他在,有一观迟早都要完蛋,你们不如跟我一道儿走。”
老七老八摇头,两张发育得不太完美的脸上现出一样的呆板之色。
“师父看中大师兄,咱们也认定大师兄。”穿书吧
……
大师兄没什么好,可他是千两黄金都打动不了的人。
他肯定不会坏到哪儿去!
唐枕人的确是不坏,可那份独一无二的脾气,只怕没几个人能受得了。
他话不多,骂起人来却是龙飞凤舞,只差没把人给骂回娘胎里去。不过随着道观人丁日渐稀落,除了个只知道吃吃喝喝的花铃,便是两个二愣子。
对着花铃,他且拿着师兄的架子,没有完全发作,对着二愣子,他骂也没用。
所以这几年来,大师兄遇不到发挥的对象,人看起来愈发衣冠楚楚,高冷中透着无敌的王霸之气。
但显然的,这一切都是表象。
早上,唐枕骑驴赶到了涂山县,下午,他便阴沉着一张俊脸回来了。
没眼力劲的老七问他:“大师兄,他们家怎么样了?”
唐枕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都死了!”
涂山县的刘太君家出了点事,屋内接连丢失东西,都是些小孩儿物件,刘家小少爷发起高烧,整夜啼哭不止,请了好些和尚道士,没一个能解决问题。恰好那日唐枕经过刘家大门,蹲在墙上看了一会儿,说你们要想安抚这只婴灵,就去后院把枯井上的石头移开,正正经经地将它葬了。
管事听了转头去禀报主人,拄着拐杖头发花白的刘老太君出来,口齿不清地把唐枕骂了一顿,还说要报官把他抓起来。
说他胡言乱语,败坏刘家名声。
唐枕也不说什么,只跟一个模样乖巧的小丫鬟咬耳朵:若是这府里再出事,你们就把这道符贴到井边。
小丫鬟仰头望着唐枕白皙俊俏的脸蛋,晕乎乎地点了头,接过了他手里叠好的黄符纸。
过得几日,听闻刘家似乎太平了,刘太君转头却真的请了和尚来超度。
唐枕叫老七去看了一眼,老七笑呵呵地说刘家很热闹,喜气洋洋的。唐枕觉得不对,晚上想了一夜,第二天大亮,他终于想到了其中的关节。
赶到刘家去,果不其然遭殃了。
老八问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井里那小鬼爬出来了?
唐枕坐在饭桌前,把筷子一竖齐,说它用不着爬出来,死时是一尸两命,只不过它先吞下了它娘的魂魄,超度时那条魂魄趁机缠上了刘太君,一家十四口人被蛊惑自尽。
唐枕去得及时,救回了八人。
经过交代,原来那家大少爷娶妻之前宠幸了个丫头果儿,果儿怀胎十月,难产而死,为避人耳目,当夜被丢到了别院的枯井中。
大少爷新婚不久旧疾发作,死前都不知道果儿被埋在井里,老太君迁怒于果儿,从此将枯井封了起来,致使她怨气壮大,腹中婴儿变成怨灵。
“那怨灵最后怎么样了?”老八问师兄。
唐枕盯着桌面,说:“害了六条人命,我当然要将它收服,还好它只是引诱了谋害它的人,算是没有丧尽天良。”
他用筷子刨米饭,满头满脸都是黑灰,花铃知道这一趟必定不容易,这么多人都弄不死那小鬼,她这师兄单枪匹马,自然费了不少力气。
想着,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别人拿钱求他请他办事,他说什么都不去,这在路上碰到的倒霉鬼,他偏要去管。
你说这人奇不奇怪?
唐枕吃着饭,见自家小姑娘瞥着自己,目光闪闪烁烁,还有点意味不明,一双秀目不禁斜了她一眼,仿佛是要准备训上几句。
孰料花铃拿着筷子在碗沿上敲了敲,居然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
“我吃不饱。”
唐枕:“……”
这桌上摆的玉米棒子不能吃?
四方桌四个人,花铃就坐他对面,两个二愣子听到这话背过身去,已经预备好了师兄要唾沫横飞把小师妹骂得狗血淋头。
然而等了半天,身后竟然没有声音。
花铃眨巴了一下眼睛,圆圆的小嘴里赫然被横着塞了半截玉米,唐枕吃饭向来速度,此刻一拂衣摆,已经背着手朝内庭走去。
老七说:“师兄真是越来越温柔了耶。”
花铃嚼着玉米粒白了他一眼,心说师兄对我本来就温柔好吗!
入夜,夜凉如水。
唐枕洗过了澡,拿着一条毛巾搭在颈上,湿润的头发披散肩边,他面色如雪,眼神放空,形状优美的薄唇却含着根燃烧的旱烟草。
窗外悉悉索索传来动静,他将烟头往茶壶里一盖,装模作样咳了两声。
“哪里的野猫,看我不把你打出去!”
……
“是我,师兄。”
果然花铃脆嫩的声音响起,她从窗边跳下来,身上已经换上了睡觉的衣服。
唐枕人高腿长,叉腰站在床边,有意无意形成了一睹围墙。
“这么晚了还不睡?我看你是太闲了。”
他说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个子比面前的姑娘长一大截,所以倒退两步又坐了回去。
花铃挨到他身边来,但没敢坐,只是撅着小嘴,眼巴巴地望着他。
……
从小就是这样,要什么就一定要,就算是随口一说,他也得给她弄回来。
大手朝枕头下一扫,唐枕偏着脑袋面无表情地摸出一包油纸装的花生糖。
花铃接过去,脑袋猛然凑到他颈边蹭了蹭,真像只小猫一般。
“师兄对我最好啦……!”
师兄嫌弃地推她:“行了行了,别让他俩看见,赶紧回去睡觉!”
看他披头散发的不甚讲究,其实脱了道袍,整个人更显得清爽俊俏,脸色最好再冷淡些,不然出去一趟指不定会勾几个大姑娘回来呢。
她踮着脚准备翻出窗,但因为手里拿了东西,所以动作格外不稳,唐枕似乎看不下去,走过去把她给直接端到窗外头,顺带屈起手指敲了敲她的脑袋。
“下次再来给我走正门!”
花铃仰头看着他,糖还没吃呢,心里已经甜丝丝的了,嗯哼两声便缩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望着她屁颠颠离开,唐枕垂下手,蓦然是有点惊奇,心说这丫头看着没怎么长,怎么抱起来还挺沉的?肉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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