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口龙王棺现世的时候,我们这儿那座黄河公路大桥刚建成三年半不到,我爷也几乎是在同一时候停了渡船的业务,开始跟着老五头儿学捞尸。
当时的捞尸队,已经有十多年没进过新人了,这其中当然有一定的背景原因,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这个职业自身,在浩瀚的时代洪流下,它存在的必要性已经越来越低了。
我爷是十几年来唯一一个主动要加入捞尸队的人,理论上是该受到捞尸队欢迎的,但因为捞尸队本身就已经日薄西山了,已经到了混日子等死的状态,根本无力再在培养新人上浪费资源和精力了。
也正因此,作为捞尸队最后一任队长的张艾芝,虽然整日苦闷捞尸行业的衰败,却因为心疼那可怜的收入,不敢放他入队。
我爷水上的功夫扎实牢靠,老五头儿私自收他为徒的时候曾说:
他就是个不世出的水鬼河神,只是生在一个错了的年代。
住在黄河边、水性又绝佳、还不要工钱,张艾芝对我爷这个不在编的临时工一直都很满意,但也倾向于就一直保持着这种召之即来、来之能干、干完就踢走的工作关系。
他从来没考虑过,如果我爷不帮他们了,对他们工作的开展得造成多大麻烦。Μ.chuanyue1.℃ōM
就比如这次发现玉疙瘩和龙王棺,虽然没发生啥好事,但也是我爷能及时掌握并向他们反馈黄河信息的体现。
看着我爷走远了,老五头儿也跟了过去,张艾芝队长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还是挺没底儿的。
队里剩下的几个人都啥水平?张队长能没一点儿数?
老五头儿最近越来越不愿意下水了,暂且不说他。
老三是叫驴顺儿,但驴怎么可能会顺?以前扒花最多的就是他,捞着尸首撸几件首饰,见了古物命都敢不要,你指东他偏偏打西。张队长对他是最不放心的。
老八山八儿呢?他是最后一个入队的,虽然比我爷虚长了两岁,但水里边儿的功夫却要差得远,跟着捞尸队摸爬了十几年,却连摇船撂网兜儿都整不明白。
能打的,也就张队长自己和老六河生了。
就他们这个阵容,碰上一般的漂子鱼虾还没啥问题,可要是碰上个大家伙,就比如上次那头青铜镇河牛,要是再遇上,他们还能处理妥当吗?
张队长烦心的事儿有点儿多。
回到义庄也是一阵烦心事儿,村长就在门口站着,不用问,又是来要回义庄的。
村里都催了好几会了,义庄本来就是他们李家的祠堂,最近听说有个东南亚李姓富商要来村里投资,点名就是先重建义庄,他们几个老住在里边也不是个事儿。
“老大,我这就去找老刁洲,说好了要给我们钱,咋到现在还没信儿?”
远远就看见了村长,驴顺儿知道他的目的,扭头就要去找老刁洲,上次救了他儿子,他说过要给捞尸队一笔钱的,拿了这笔钱修缮义庄,也算是能堵堵村里人的嘴。
“你别去了,你去了也说不成事儿,让河生去吧,他会说话。”
张队长也想到了这一茬,但他没打算让驴顺儿去,他那臭脾气老是坏事儿。
河生点了下头就走开了。
看着河生折走,张队长赶紧换上一副笑脸,无奈的跟村长打起了哈哈……
一回到草庵,我爷就坐在草席上不说话,一口接一口的抽着旱烟。
老五头儿坐到他旁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好也不说话,默默地陪着。
不一会儿天就快黑了,老五头儿实在是也没啥安慰话,起身就要走。
我爷拦住他:
“你要是回去,我也跟着回去。这破棺材,谁爱看谁看。”
老五头儿叹了口气,看了眼那口黑漆漆的硕大棺材,招呼我爷一声,俩人一起走了。
老五头儿回了义庄,我爷则回了小张坡。
————
“你爸当时还没和你妈结婚,他俩当时也还没认识。”
我爷讲到这儿就不说了,我和“屁崩儿”追问了几句,他就说后边儿的事儿想不起来了,以后想起来再说。
我能感觉到,我爷并不是想不起来了,他说到捞尸队队长质疑他的那一段儿时,情绪明显很激动,应该是心里烦气,不想再说下去了。
之后整整两天,我都是和“屁崩儿”在黄河边疯玩,一直到该领卷子的前一天下午,我爷才领着我俩回去了村里。
路上我俩自然少不了问他捞尸队后来的事儿,但我爷就是闭口不谈,只说领卷子那天要在学校等我俩,看看学校那个花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我心里非常忐忑,虽然我爸妈早上已经说了,考的好不好都没事,别跟同学打架就行。
我啥时候跟同学打过架?
只是怕对不起我妈一大早给我煮的那俩鸡蛋。
不出所料,我的成绩还是一般,语文数学加起来只够“屁崩儿”的四分之三,我就想不通了,他一个脑子里整天都是奇怪念头的猥琐家伙,考试成绩咋能那么好?
我拿着卷子垂着头走出教室,“屁崩儿”从后边儿追了上来:
“你爷不是说要帮我们看学校花池吗?快走!”
我走的本来就不慢!
他连推带搡的把我带到了花池旁边,围着花池转了一圈儿也没见着我爷。
“他说话不算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觉得我爷没来。
“在花池里。”
“屁崩儿”直接爬上花池,顶着冬青树往里走。
我才不进去,那里边儿那么邪气。
“原来是个这!”
我爷的声音从花池里传了出来。
他还真在里边。
不过,原来是个啥?
我忍不住好奇了起来,也爬上花池的台阶,往里瞅着。
只见我爷正拿着根棍子,往松树的上边儿捅着,松树扑簌簌掉下一阵松针,我爷也不时抖一抖。
因为松树下边都是月季,刺儿太多,我爷没法站直身子,一直都是半蹲的姿势,所以我俩刚才并没有发现。
捅了一会儿,从松树上哗啦啦掉下来一团枯树枝,他捡起几个走了出来。
“屁崩儿”努力了半天都没穿过冬青树,我爷却直接从上边儿迈了过来。
他把树枝拿给我们看,一边解释着:
“这是一种鸟的巢,可能是喜鹊,也可能是松鸦。不过喜鹊一般不在松树上搭巢的,松鸦我们这儿也不常见,不知道到底是谁的。”
我摊摊手:
“那不白扯吗?啥鸟都不知道你就把人家的巢给捅了。再说,知道是啥鸟有啥用?鸟又不会闹鬼。”
我爷笑了笑,指了指枯树枝上粘着的一块灰褐色类似的圆形东西,说道:
“重点不在于是啥鸟的窝,而是这块小毛球。”
我仔细看了看,那块灰褐色的东西,的确像是什么毛发捏成的。
我爷拿着枯树枝在地上敲了两下,那个东西很快就掉了下来。
“这个东西叫食丸,实际上就是老鼠啊、黄鼠狼什么的毛发。”
我爷用棍子拨了两下,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花池里有老鼠或黄鼠狼啥的,成精了?”
我不相信成精这种说法,毕竟早就建国了。
我爷哈哈一笑,说道:
“也不是这个意思。成不成精的我不懂,但我整天在大外滩,对咱们这儿常见的鸟,还是有些了解的。”
又扯到鸟身上了,鸟又不会闹鬼。
“你听过咕咕喵的叫声吧?”
我爷问我。
我肯定听过,这种鸟邪得很,白天不听他叫唤,只在晚上叫唤,你正一个人走着夜路,本来就挺害怕了,它突然在旁边叫唤一声,都能把人吓出尿来。
“我知道了!”
我爷明明问的是我,“屁崩儿”却抢答了:
“花池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鬼,我奶说的啥邪灵啥的都是假的。那个小女孩儿之所以被吓出病,都是树上的咕咕喵干的。它叫的声音,的确有点儿像小孩儿哭。”
“对!”
我爷很欣赏“屁崩儿”,赞许的看了他一眼:
“神啊鬼啊啥的,我到现在都还没见过。我倒认为,那些能用神仙鬼怪解释的东西,肯定也能用其他东西来解释,要让我相信真有那东西,怎么也得让我看见再说。这不就是一桩吗?”
“那坟头呢?他们说花池里有坟头,这咋解释?”
我喜欢问到底。
“就是那儿。”
我爷站了起来,指着月季里边儿一个土堆说着:
“看起来那的确是个坟头。不过一个坟头而已,你要不觉得晦气,它就吓不到你。”
你要不觉得晦气,它就吓不到你。
我爷说的很有哲理,我很信服。
想起关于花池事件的前前后后,再联想到我爷的解释,当初淹死的小女孩儿,之所以没漂起来,也能不用神鬼那一套解释,而半夜小孩儿哭这事儿,也能不用神鬼那一套解释。
这么看来,我爷还是挺有实践精神的,不是叶儿奶那样的,啥都爱往妖魔鬼怪上扯。
反正,我也觉得她扯的很多都很牵强,我也不太信。
“以后来上学,就别怕了,根本就没啥大不了的。”
我爷对我俩说,“屁崩儿”嗯的一声点了点头,跟三好学生一样。
我看着他手里那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心里不太是滋味。
“爷爷!”
“屁崩儿”没在花池的事儿上多纠结,而是问我爷:
“我们放暑假了,让我们跟您去找龙王棺吧?”
我爷点了点头。
他转过头,往学校外边儿看了一眼,又说道:
“咱们得先去一趟县博物馆。”
县博物馆?
去那儿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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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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