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衣领上绣了一品楼的标记,也不推脱,回想柔则点的菜品,“要蜜炙火腿,枣泥拉糕,碧螺虾仁,黄焖牛肉,嗯...还有你们这新上的菜品,也都来一份,我带走”
伙计见我点了这么多,意识到我是个大主顾,连连点头,就要进去传菜,被我叫住了,“等会,刚才那些,再来一份。”
伙计虽然不明白怎么又要添一份,但也高兴,应下就飞也似地去后厨了。
我趁这个时候走到马车旁,掀开车帘递进了糖葫芦,见半天没人接,我说道,“你不喜欢吃甜食吗?这串的糖壳厚厚一层,搭配着酸甜果肉,又不太甜腻又不太酸涩,很好吃的,你尝尝?”
听了我的话,才伸出一只布满厚茧的手来将糖葫芦拿去了,哪像个十四岁小孩该有的手。小橘子哭得太伤心,打起哭嗝来,说话一停一顿,“谢,谢,谢谢。”
“没事,你先吃着,权当零嘴,等会给你大菜。”我温言安慰,继续到楼前等菜。
一品阁没排别的菜,所以做的格外快,不过半柱香时间,伙计就提着个竹篮出来了,我照价付了二两碎银就回到了马车上,掀起帘子将竹篮递了过去。
我边解马绳边嘱咐小橘子,篮子上下都是一样菜肴,只吃上边的就行,下边是我带给柔则的。却不见回应,我心知小橘子还难受呢,也不逼他接话,一个大跳坐稳马车,就平稳继续驱着车朝宫门处行去。
马拉着车悠闲踏步,并不理会人间的苦难,一柱香的路程硬生生被我延长到了三柱香。到了宫门前,虽然车厢中声响渐渐停了下来,可我仍担忧小橘子还没收拾好情绪,宫里并不是宣泄的好去处,就又将马车停了下来。
宫门多有马车停驻,木桩子倒好找,见马车停下了,车厢内的小橘子行动就要出来换位置,我连忙出声止住,“别,不过找个偏僻地方停下而已,等会我还要进去呢!”
安置好了马车,我手一撑就跃到前室,掀开帘子弯腰进了车厢里,见小橘子还是握着那根已被吃的光秃秃的竹签,竹篮盖子都没打开,更别说吃菜了。
我从侧壁按下几个机巧,翻出个小巧木桌来,又打开竹篮盖子,将菜肴一个个放上去。做完这些,我才从小橘子那把竹签半强制地拿过来,放了双筷子在他手上,问道,“你舔那光签子做什么?尝尝这些,那可是宫里的娘娘也馋呢!”
小橘子却并不理,红肿着眼睛只随着那根签子动,“那是糖葫芦...”
我明白了,不把这东西扔了,小橘子是吃不下饭,可我不明白,一个空签子而已,对甜食爱好者有这么大魔力吗?
我随手将签子扔出车外,“不过糖葫芦而已,你要是喜欢,每次出宫,我都给你买一根。”
小橘子呆呆愣愣地看着我,一个月宫中的大鱼大肉,终于让曾经瘦得皮包骨的小孩长出几分肉来,脸颊肉肉圆圆的,看起来分外好捏。我也这样做了,伸出手狠狠揩了几把油,只是脸上被泪染得湿漉漉的,连带手也沾上苦涩的泪来。
我叹了口气,拿出手帕替他擦起泪来,“吃吧,我当初遇着你的时候就说了,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把我当哥哥,你不说不愿,那我就当你认下了,哥哥给弟弟买东西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还是说,你嫌弃我?”夶风小说
被我倒打一耙,小橘子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惹得我不得不用手止住,再以眼神往向桌上那些菜肴示意,这下,小橘子总算不推脱了,拿起筷子就吃。
这些菜能得每日玉盘珍馐的柔则青眼,自然有其独到之处,所以小橘子只尝试吃了一口就停不下来了,吃的两颊鼓鼓囊囊,像个仓鼠,很可爱。
我拍拍他的后背,叫他慢点吃,“没事,有的是时间呢。我记得以前我不开心了,就去大吃一顿,吃完睡一觉也就过去了。有些事很无奈,当事人要跨也难,可这也是走出去的唯一办法了。”
小橘子听了,放慢了速度,每一口都恶狠狠地嚼着,像是在嚼仇人的血肉,过了好久,他才抬起头来,问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每年我同爹娘都拼命地耕种,风吹日晒从来没缺过,农闲时,爹娘也没停下来过,纺纱的,打猎的,打柴烧炭的,可为什么,我们还越过越差了呢?先是地一点点被卖了,再是到地主乡绅那做佃农,最后连佃农也没得做了,包上几张大饼做了流民。”
可能想到过去的苦日子,他眼里又蓄起了泪,意识到这点,他慌忙将头垂下,做吃菜像,不愿我看见,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过来,“宴上我听贵公子们说贱骨头,愚昧短视,平白污了这盛世光景时,其实我都习惯了,不就是这么个道理吗?定然是我们背了罪,才被老天这样折磨,可是,陛下,你这些天对我这么好,好到让我生了不该有得心思,我头一次想,我们那么努力地活着,怎么到他们眼里就成了咎由自取,我爹娘的死...”
说到这,他断了一下,像是要蓄力才能说出一样,“却是无端污了他们的眼睛讷?我们就那么低贱吗?我们这些贱民的命都比不上他们眼中的好风光要紧...”
字字泣血,我将小橘子按在怀中,紧紧抱着,试图借此给他点安慰,“不是咎由自取,也不是什么鬼天罚,是苛税暴政,官府收税本来是要集成民力做一些,单家独户做不成的大工程,就比如灌溉渠,比如赈灾粮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可是前朝昏君却取万民之血,供应一家,不仅没有建成利民设施,在灾时加以救助,反而加大了税收,逼得无数百姓卖田卖子。这是上者不德,不是你们的过错。”
我感觉他冷静下来了,才将人放出,盯着他的眼睛说,“他们能这样说,只不过好运而已,平民的田地被他们低价买进,靠着吸我们的血,站在高处指摘,试问这样的纸上谈兵又如何能信呢?易地而处,他们只会更悲惨。没有人生来低贱,都只不过是上位者巩固地位的说辞罢了,别人越以为我们贱,我们越不能自轻自贱!不能让那群虫豸得逞才是!”
小橘子被我灌了一堆大道理,听的有些懵,眼里的泪将滴未滴,我叹了口气,几十年的形式框架,一时如何能纠得过来呢?就像我小时候听到步爷爷那番话时,不也以为他疯了吗?
我替他夹了些菜,简单直当地总结,“总之,你现在是我弟弟了,你贱就是我贱,咱们不比别人高贵,可也不低人一等,你们之前受地苦更不是因为低贱活该受的,是那些稳坐高台上的人弄的人祸,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吃好睡好,将心放宽,活的好好的同我一起让那些人倒台,得到应有的惩罚。”
小橘子用力地点了点头,埋头吃起了东西。快到中午了,虽然朱府也摆了几大桌的佳肴,但那些畜生说的话实在倒胃口,我一点也没吃下,白送了一千两的礼金,如今肚里也有些饿了,干脆和小橘子一起吃点。
小橘子毕竟是个小孩子,情绪来的快也去的快,扫荡了一圈,肚子饱了,心情也稳定下来,好奇心作祟,小心试探着问我,“陛下,还会有人说您低贱吗?”
我一愣,大笑,“多着呢,现在就有一大群,只不过不敢明面说。唉,我母亲是个婢子,又没得早,所以小时候常有人骂我婢生,不过只不过占占口风,只要我自己不觉得,倒也无所谓,就当外号啦。”
不占口风,真想要用低贱身份压我,让我认命的人,此时正躺地下呢,我心中莫名爽快,却没说出来,怕吓坏了他。
“哦,”小橘子点点头,吃的差不多了,他也准备出去了,弯着腰出了一半,又折回来看着我,认真地说,“陛下,您都能不在意语言得失,我从小就在泥里打滚,这些事对我来说早就无所谓了,就是再难听的一百倍,我也会好好驾车,做好我该做的东西,今天是意外,如果您不对我这么好的话,我过两下就恢复了,您别觉得我无用...”
我沉默了,过了好久我才像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这不是无用,这是一个人正常的情绪发泄,拥有情绪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我还是住了嘴,说的再多也不如行动,至少,经过我一个月的相处,小橘子能面不改色同我同桌吃饭了,而不是满嘴惶恐,脸上也有了少年该有的朝气了。
我苦中作乐地想,如果我能活上四五年,何愁纠不过来?
我无力地挥挥手,“去吧,咱们回宫吧,不然柔则这份就要凉透了...”
小橘子应声跳下去,不一会儿,车就重新晃动起来。Μ.chuanyue1.℃ōM
小橘子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肯定是不能见人的,一进宫我就把他打发回去睡觉了,自己拿着篮子往柔则所在的凤鸾宫走去。
才到门口,就迎面撞上了出来的宜修,宜修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裳,头戴白色绢花,眼眶微红,看样子是知道了朱怀仁的消息,特地前来安慰的。
宜修见我身着银白常服,又拿了一品阁外包的竹篮,知道我出宫去了,特地将身后的宫人屏远了,低声同我聊天,“你带一品阁的菜做什么?”
我奇怪,“安慰柔则呀,而且你整理宫务那天就有柔则帮忙,这也是我答应她的谢礼。”
宜修恨铁不成钢,“你傻呀?这时候她吃的下饭吗?兄长没了,悲痛欲绝,你拿她最喜欢的菜去,她是吃还不吃呢?你就不能代入一下自己?”
我挑了挑眉,“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吃的更香。”
宜修可能是想到了我的身份,一时哭笑不得,“算了,说不通,你带进去吧,以后莫这样做了,别汝阳父亲仙去了,你还这样,看汝阳日后还见不见你。”
我正色,“汝阳的父亲便如我父,自然不同,需要安慰的可是我。还有,别一脸正经,搞得好像你没出力一样。”
听了,宜修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可我演技好呀,我劝陛下可别被人看出破绽来,那可惨了。”
说着拿着团扇半遮面,马上就换上了一副欲泣泫然的哀愁面孔,轻轻抽泣一下,眼里蓄满了泪,身形摇摇摆摆,好像下一刻就要晕倒在地上一样。
远处的宫女见了自家主子摇摇欲坠,赶紧小跑上前扶住。宜修顺势倒在宫人怀里,佯装虚弱,“陛下,臣妾实在是...”
欲言又止,楚楚可怜,谁能想到这样一位为兄长哀思过度的美人,是幕后黑手之一呢?看得我目瞪狗呆,如果不是有宫人在侧,我简直要为宜修精绝的演技拍案喝彩。
扶着宜修的宫女用谴责目光将我从震惊中唤醒,我连忙端正表情,做疼惜状,“爱妃快去休息吧,千万可别病了,斯人已逝,节哀啊。”
宜修无力地点点头,哭哭啼啼地倚着宫人离开了。
我进了凤鸾宫,里面愁云惨淡,宫人们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动,生怕被心情不好的上头女官抓到责罚。
看向上座,柔则草草挽了个髻,套上了纯白衣衫,面上薄施的粉黛也早被泪水冲刷的所剩无几,人呆呆地看着空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一颗颗珍珠似的泪珠连着滚下。
如此一比,宜修演技反而显得拙劣了,毕竟你要说一个衣着得体,发髻精致,妆容妥帖的人有多伤心,那肯定是不能的。只不过,这世间,真正为朱怀仁的离去感到悲哀的,怕也只有三五个,所以宜修表现也并不突兀。
几个由柔则带进宫的侍女围绕在柔则身边,柔声劝慰,可柔则像木头一般,任谁说也没反应,把侍女们吓坏了。
一个我眼熟的大宫女瞧见了我,也顾不得礼仪了,上来就拉着我走向柔则,强颜欢笑,“娘娘,您瞧,谁来了?”
柔则仍是不理,继续呆呆地哭,旁边的宫女求助似的看向我,让我退后不得。
我原本只想送了吃食就退的,看样子是不能了,我心中长叹一口气,只能试试了。
我提着篮子上前,轻声安慰,生怕惊扰了她,“柔则,你看,我给你带一品楼的菜来了,你不是最喜欢吃吗?”
柔则听到一品楼,浑身一震,头木木地转过来看着这个竹篮子,行动僵硬,宛如傀儡,看得我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柔则忽然向前探身抱住竹篮,放声大哭起来,嘴里念叨着,哥哥,哥哥,对外界也像是有了反应,听到身旁宫人说的话也能勉强回应一两句。
这可把宫人们高兴坏了,几个女孩一起挤了过去,有抱头的,有扇扇的,有喂食的,反将我挤了出去。
我摸了摸鼻子,在这女人堆确实有些尴尬,索性柔则也大好了,我也准备离开。谁成想,没走一两步,柔则就开口叫住了,“哥哥别走!”
我一回头,就见柔则双手抱着竹篮就要起身追我,得,把我看成你哥了。
无奈,只能上前将人按回座椅,“没事,哥哥不走啊。”
柔则将竹篮放到膝上,一把抓住我按在肩膀就要收回的手,开始浑浑噩噩地说起以前的事来,譬如带她去乡下的庄子玩,蒙骗她替“我”作诗,“我”为了赔礼特意寻访绿腰舞谱给她啦,又哭又笑。
我是第二次牵到女孩的手,柔软细滑,一时呆住没挣脱,后边则是越听越心软,不自觉生出些愧疚,只好装作她哥哥,时不时应和两句。
说到后面,柔则的声音低迷下去,头也时不时靠到我身上,想来哭是个费力气的活,她受不住就要睡了。宫人们连忙将榻间的小桌移开,变作小床,再将人小心翼翼地倒下。
我一瞧她睡迷的样,就想抽手离开,可我一抽手,柔则就会一个激灵醒过来,闭着眼睛哭着找手,没办法,只能继续让她这么握着。
宫人们有些过意不去,想拿椅子过来,被我拒绝了,坐在脚踏上也没什么,还方便些。
期间我又尝试抽了几次手,可无一例外都被柔则感觉到了,一抽就哭,一哭旁边的宫女就谴责地看向我,惹得我不敢再抽,老老实实当替身,全当我害死她哥哥的赔罪。
室内清凉又安静,我被握着也没什么消遣,无聊至极也就只有睡觉,眼一闭头倒榻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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