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余树人家出来,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周家豪往家里赶的时候,老李头还在研究院子里的水桶。
他动手拆掉了一个水桶,看着水桶斜切面的痕迹,久久不语。
桌上的烙饼,老李头也仿佛是忘了吃一般,根本没去碰过。
李孝杰就守在旁边,老李头一句话都不说,他也不敢插嘴。
听见周家豪回来的动静,老李头像是忽然惊醒了一般,几步间赶了上来,盯着周家豪问:“这院里的水桶,是谁做的?”
周家豪莫名其妙。
他自认是很熟悉老李头的。
但老李头此刻的神情他感觉很陌生,说不出是悲喜还是激动,却一副不容别人拒绝的姿态。
不过,老李头问的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做的。”周家豪也没多想,坦率承认。
“那,你叫什么名字?不,你爸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姓周,叫周大年?”
老李头紧跟着追问,可以看得出,他的目光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蕴含在其中。
周家豪敏锐地感到其中有异。
难道老李头认识他爸?
按理说,上辈子,老李头也是知道他身世的,却从来没在他面前展露过这种神色……
周家豪心中想到了一种可能,心中一动,出声反问:“老伯,你怎么知道?”
“呵!”
老李头笑了,笑声真切:“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想不到我找你爸找了这么多年,你爸竟然就在小沟村里生活……你爸呢?带我去找他,你爷爷临死前,有话让我带给他。”
“我爷爷?”
周家豪动容。
别说这辈子,哪怕上辈子,关于‘爷爷’,周家豪记忆中也仅仅只有只言片语。
周家祖上三代木匠,但他听母亲提过一嘴,他的爷爷三十多岁时参加了民兵。
后来敌寇扫荡,他爷爷被抓走了,从此再无音信。
周家豪忍不住追问:“老伯,你和我爷爷是什么关系?”
真按年龄来说,他父亲周大年如果活着,也就不到40岁,而他爷爷应该有60岁左右,老李头和他爷爷是同一辈人。
“关系?”
老李头目中闪过些许追忆,洒然一笑:“你爷爷和我都是木匠,能有什么关系?当然是木匠的关系!”
老李头说着,看向那个被拆开的水桶,指了指木板上的斜切面:“这种手法,我一看便知,错不了,这是你爸教你的吧?赶快带我去找你爸。”
周家豪闻言一愣。
他这切面的手法,不是别人教的,正是上辈子老李头教他的啊!
难道,他当初被老李头收留不是巧合?
是了,如果老李头不是和他爷爷认识,以老李头的性格,完全没必要收留当时声名狼藉的他,从基础开始,一点一点教他木工。
反之,或许也正是上辈子出事后,他逼得老婆女儿跳井的事传得附近十里八乡皆知,老李头这才得知了他的身份,并在他最狼狈的时候收留了他。
往事种种,一一涌在心头。
周家豪不禁深深地看了老李头一眼。
他不确定老李头和他爷爷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但他有预感,这一世他的身份提前被老李头知道,老李头应该不会再对他有恶意了。
周家豪放缓了声音:“老伯,不知道我爷爷有什么话要你传达给我爸?能直接和我说吗?我爸他……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什么?”
老李头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差点没一头栽倒。
周家豪眼疾手快,上前扶住,李孝杰也连忙凑了上来,一脸紧张:“师父,您怎么了?”
老李头摆了摆手,缓了半晌,深吸口气,目不转睛地看向周家豪:“你爸是怎么死的?”
周家豪略微沉默,没有隐瞒。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村里人全都知道。
周家豪生于1957年,正赶上困难时期,粮食严重短缺。
周大年虽有祖传的木匠手艺,可在灾荒年中,没有任何用处。
为了让周家豪母子吃饱肚子,周大年自制弓弩,上山打猎,不幸重伤,拖着伤体回家,没有食物,也没有药物,没多久便过世了。
“原来你妈就是张雪梅……”
老李头听罢一脸唏嘘,“你爷爷临死前,气若游丝,没能把完整的地址交代给我,只说了石艾县三个字,恰好我的祖籍在小渠村,我便辗转回到了村里,并在这几年多次前往县里,寻找你爸的下落。”
“半年前,你妈出事的时候我也有耳闻,没想到,她就是周大年的妻子,呵呵,这还真是造化弄人,原来你们一家子竟生活在小沟村,与我近在咫尺,怪不得我找了这么久一直都没找到。”
“老伯。”
周家豪不禁问道:“我爷爷临终前到底说了什么?”
在他印象中,老李头绝非那种儿女情长之人。
若只是无关紧要的事,老李头绝不会如此大费周折。
老李头闻言抬眸,看了周家豪一眼,摇了摇头:“你爸都死了,再有什么交代也没了意义。”
说着,老李头话锋一转,冷冷一笑:“倒是你,我曾听人说,张雪梅的儿子是个不成器的孬种,不好好劳动,整日里游手好闲……说的可是你?”
周家豪没有反驳。
这是事实。
“哼!”
瞧见周家豪的样子,老李头重重地冷哼一声:“集市上,我一看你小子竟敢算计我,我就知道你不个好东西!既然我和你爷爷是故交,那少不得要管一管你,肥皂的路子,我也不问你了,至于你现在手里这批肥皂,我全要了,就按你说的八毛钱算,我也不跟你讨价还价,但有一点你得答应我,从今往后不许再碰这种生意!”
老李头俨然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态势,语重心长。
周家豪却是笑了。
老李头居然肯松口主动加价?
这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也更加说明老李头和他爷爷之间关系匪浅。Μ.chuanyue1.℃ōM
但老李头别说只是他爷爷的朋友,就算真是他的长辈,肥皂的事,他也绝不会妥协。
他知道老李头本意是为他好。
但老家伙手上的黑市渠道,他也眼馋。
还是那句话,有什么渊源先放一边,先把老李头给整服再说!
“老伯,真是抱歉,就算我爷爷和您之间有点关系,但您是不是忘了,我们今晚才打了赌?”
周家豪故意摆出一副嘲弄姿态:“我说老伯,你该不会是输不起,所以趁着我走的这段时间,跟人打听清楚了我家里的情况,才编了这么一个故事想钻空子毁约吧?”
“我呸,你个臭小子胡说什么?”
老李头吹胡子瞪眼。
他一片好心,周家豪不领情就算了,还倒打一耙?
他气得当场抄起水桶上拆下来的木板想打人。
周家豪嘴快,率先开炮:“老伯,我让你来我家院子里睡觉,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居然还损坏我家的水桶,还想打我?你今天敢动我一下试试!这里可不是小渠村,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叫人把你给绑了?”
“师父!”
一旁,见势不妙,李孝杰也急忙拉着老李头,不敢让老李头动手。
老李头肺都快气炸了:“周家豪,老夫才不是怕跟你赌,老夫是怕你明天到了集市有去无回!”
周家豪不以为意:“这你不用管,总之如果我输了,我会履约,把肥皂的来源告诉你。”
说罢,周家豪直接走进了屋里。
老李头捶胸顿足。
如果早知道周家豪是周大年的儿子,他又岂会为难?
但事已至此,周家豪的样子,摆明是不信他。
“孝杰,咱们走。”
老李头想来想去,知道多说无益,准备离开。
“周家豪,不管你是信老夫也好,不信也罢,总之看在你爷爷的份上,我绝不会再找你麻烦,希望你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隔着窗户喊了一声后,老李头带着李孝杰离开了。
周家豪随即走了出来,发现人是真走了,同时,桌上的烙饼也少了两张。
“豪哥,现在怎么办?”
另一间屋子里,周庆虎和周拴柱也走了出来。
俩人一直都没睡,在屋里暗中盯着老李头,刚才的对话他们都听到了,可谓诧异至极。
都没想到,老李头居然会和豪哥的爷爷扯上关系,还就这么走了!
要知道,老李头可不知道他们的肥皂是自己做的。
“老家伙还真是一贯的无赖,吃饼得拿一天工换呢,我看他们就是没信心赢,想赖账所以跑路,不用担心,等咱们赢了去找兑现赌注就是。”
周家豪摆了摆手,示意俩人回去睡觉。
周庆虎有些犹豫:“豪哥,我看那老头不像是撒谎,他盯着那些木板看了好半天呢!”
“行了,这件事你们不用管了,赶紧休息,明天去集市有的忙活。”
周家豪说完走回屋里,瞥了一眼炕上装睡的程婉君,淡淡一笑:“明天你也跟我集市,把朵朵也带上,你在一边看着孩子,多少也能帮点忙。”
黑暗中,程婉君眼睛悠然睁开,用力点头。
周家豪闲在家里时,她心里是满满的无奈和幽怨,恨其不争。
如今周家豪突然变得上进了,忙前忙后,还变着法让她闲在屋里。
她也说不清是心疼亦或还是不习惯,能有帮忙的机会,她心里只有高兴。
第二天,周家豪起了个大早,去余树人家里推排车。
到了余树人家门口时,余树人早就起来了,还把生产队的驴也牵了过来。
“家豪,这头驴可是咱们队里的宝贝之一,你可要照顾好了。”
余树人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周家豪突然之间变化这么大,总让他感觉有些不真实。
他昨晚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他自从认定周家豪不争气后,都已经很久没再怎么关注过周家豪的事了。
说白了,就是他觉得周家豪这人没救了。
结果周家豪突然改变这么大,余树人心里多少有点自责。
如果他当初能再多关心一下周家豪,那周家豪是不是能更早一点变得懂事?
同时,余树人心里多少也有一些担忧。
不论是排车还是驴,这可都是生产队的集体资产。
尤其是还要去县里拉铁,万一在周家豪手里出点什么事,最难和大家伙交代的不是周家豪,而是他这个队长!
“家豪啊,叔相信你,才对你委以重任,你可千万别让叔失望啊!”
余树人说完,郑重地把一张批条和一封介绍信交到了周家豪手里。
“粮食你自己带,你粮本上的粮这个月已经划不出来了,既然你推荐让周庆虎和周拴柱和你一起去,那叔就不另派人了,总之一切小心,至于给村里人捎带东西,叔想了想,还是下次吧。”
余树人其实心里也纠结。
他昨天话说的痛快,也是真的在为周家豪的转变高兴。
但晚上想了想,才意识到就算他相信周家豪,村里人也未必愿意把钱交给周家豪,让周家豪帮着往回捎东西啊!
这个和肥皂的事没关系。【穿】
【书】
【吧】
就算和村里人说的周家豪会做肥皂,村里人也相信了,却也未必就肯愿意信任周家豪。
真要折腾一顿挨家挨户问了,结果没人愿意让周家豪帮忙带东西,尴尬的还是周家豪。
对此,周家豪心知肚明,也不意外,用力点头:“余队长,放心吧,我处理完集市上的事,一定把铁如数带回村里。”
等周家豪赶着毛驴,把排车拉到家门口时,周庆虎和周拴柱两人已惊讶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连正收拾东西的程婉君都吓了一跳:“这不是队里的排车吗?你怎么弄来的?”
周家豪把手里的批条递给程婉君:“找余队长借的,咱们这次出去,等卖完了肥皂,还要去一趟县里拉铁,估计要走两天,你再去仓房多拿点粮食……余队长说了,这算公差,只要把铁完整无误地带回来,咱们四个,都记工分!”
程婉君把批条拿在手里,看了又看。
周庆虎则直接竖起了大拇指:“还是豪哥厉害,这下咱们可省事了!”
可不是省事了吗?
肥皂,粮食,水,连带着程婉君和朵朵,全都上了排车。
周家豪在前面赶车,周庆虎则和周拴住跟在后面。
不到七点钟,吃过饭的几人就从小沟村出发了。
驴车的速度虽然不快,但这么多东西,要是换成肩挑,一趟绝不可能挑完。
尤其是想到还能去县城里转转,周庆虎和周拴柱脸上的兴奋劲怎么都止不住。
各村之间还好说,县城里可不是那么容易去的。
在没有介绍信的情况下,乡下人去农村,那可是要被当成盲流遣返回村的。
几人一路浩荡,有毛驴拉车,速度比挑着担子去快了不少,仅用了一个小时,就走过八里路来到了小渠村。
而即便是小渠村,毛驴加排车也绝对是稀罕物。
不少村里人举目看来,跟着,很多人的眼睛就亮了。
那个拉车的……
似乎就是昨天在日杂区让他们预定肥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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