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符纸上的文字张牙舞爪,尚越脸色惨白,嘴唇震颤不止。
姜绥仔细听,分辨出他是在反复念“元亨利贞”,不由得笑出了声。夜里安静,这极低的一声笑,像一阵短促的凉风,让人后背发冷。
尚越又打了个哆嗦,合掌对着门口符纸拜了拜,“百无禁忌!”
见容澈手已放在门上,忙道:“别撕!”
“可会害怕?”容澈没理他,而是侧头问了姜绥一句。
姜绥摇头:“不怕。”自己是个借尸还魂的,死过一次的人,还怕这个?抢先伸手揭下符纸,团了团,信手往旁边一砸,正中尚越脸面,他眼角又挤出深深沟壑。
“哎,你们夫妇俩——”
容澈低低地笑了一声,“不愧是我的夫人。”
两人迈步进了室内,尚越只好硬着头皮跟进去。
火折子亮度幽微,照得赵世济卧房内布置都染上朦胧的昏黄。
入眼一张圆桌,桌面木座子上一颗盈绿的玉白菜,水头极好。
绕过桌后的屏风,便是一张大床,床上也画着一个白森森的圈子。床铺整齐,一丝褶皱都没有。床帏边挂着一把剑,并未出鞘。
容澈只看了两眼,便转向床边供桌。
一左一右,分别供着貔貅和关公。
灯火黯淡,关公的红脸也成了黑脸。
墙上挂着几幅画,山水青松,寿星仙翁。
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三人步子都放的极轻,静得只剩呼吸声。
容澈终于开口:“走吧。”
姜绥:“……就走了?”
尚越跳脚:“姓容的,你玩我呢!”
容澈冷冷一笑,“才反应过来?”
“你、你……”尚越几乎把鼻子气歪了,嘴角直抽,咬着牙道:“真把我逼急了,死也要拉上你们垫背!只要这案子落到我手里,头一个就拿你姓容的!东厂酷刑,样样整治下来,不怕你不认!”
“认什么?”容澈嘴角弧度更显嘲讽。
“认谋杀赵世济的罪状!”尚越急恼交加,气息不匀,动静像是破旧的风箱。
反观容澈,慢条斯理,握着姜绥手,替她揩去指尖方才沾染的朱砂。
“动机呢?”
尚越:“动机……动机就是,分赃不均!”
“本无赃物,何来分赃?”
“你御马监管着皇家各路生意,多大的油水!”尚越嫉妒得几乎把牙咬碎,“许多买卖又都是赵世济在经营,若不是你与他有勾搭,这天大的好生意怎会轮到他?四十来岁的男人,上赶着叫你干爹,真当是好玩?”
尚越说得脸红脖子粗,姜绥只觉得好笑,道:“他自家缺爹,怎还怪上我们了?”
容澈弯了弯唇:“夫人说得是。”
两人一来一往语调轻松,竟不像是在凶杀现场,像在自己家里似的。
“少来!没工夫跟你们耍嘴皮子!”尚越更加恼怒,放下狠话:“这案子玄乎,可总得拿出凶手来。要是前头几个不顶事到了我手里,那还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总能有个交代:你与赵世济勾结,借皇家的产业谋私利,又分赃不均,所以对他痛下杀手,斩草除根!”
“现场如此干净,我是如何谋杀的?”容澈反问。
“这……”尚越直着脖子发急,难不就难在不知道是如何杀人的么,“总归你做得出来!”
“尚公公倒是看得起我。”容澈并不反驳他,转头问姜绥,“夫人觉得他说的,可有哪里不对?”
成亲几日,姜绥已经习惯容澈三不五时突然发问。她一路睁大了眼,尤其关注容澈目光停留的地方,这样看了一圈下来,确实有些发现。
姜绥清了清嗓子,郑重道:“赵世济爱财,是个左右逢迎,豁得出脸面的人,尤其贪生怕死。若真是分赃不均,明知对方不可得罪,保财和保命两相抉择,他定会选择舍财保命。”
“怎么说?”尚越瞪大了眼。
姜绥望向容澈,“还是夫君说吧。”
她实在是不想看尚越那张阴惨惨的糙脸,看着看着,就想起新婚夜见到的那绿莹莹筋脉狰狞的玩意。
恶心得很。
容澈看出姜绥有些倦乏,把她拢在身后,向门口去,“边走边说。”
尚越赶紧跟上,“到底看出些什么了!”
沿着原路返回,路过那些扭曲的石灰圈子,容澈道:“如果刑部的人办事还不算太糊涂,应当不会破坏案发现场。”
尚越讪讪道:“除了您抬手就撕封条撕符纸,再没人乱动了。”
“既然没人破坏,那现场干净得过分,就有大问题。”
“谁说不是呢!所以外头都传是妖邪下手,否则哪有这样干净!可咱们也不能去捉妖结案啊!”
“人云亦云之事,多半有误。”容澈经过花园,停在一口水缸前,突然话锋一转,“你先前忘了介绍这处。”
尚越怔了怔,“这?”探头一看,缸里水已成冰,借着火折子黯淡的光能看出底下有两尾鱼。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早说过东厂与锦衣卫办事潦草,你们偏不肯认。”容澈指尖在水缸边缘敲了敲,声音沉闷。
“我底下的番子,报上来的,是赵府猫狗鱼鸟都暴毙,你们空长了两眼,只瞧见死人,却看不见鱼也死了干净。”
尚越还未真正入手查案,只顾着惶恐了,对内情实在是知之甚少。又不甘落在下风,反驳道:“两条鱼而已,有什么相干?天气寒冷,这玩意无人照看,冻死也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前几日更冷,偏赶着昨夜冻死?”
“那……就算谋杀,谁会对这些畜生出手?这不更能说明,是妖邪妖法作乱?”
“妖邪若真有这般能力,尚提督可要小心,说不定哪天人在东厂坐,就见识到妖法厉害。”
尚越:“少咒我!大吉大利!”
容澈没工夫跟他耍嘴皮子:“把鱼捞出来看看。”www.chuanyue1.com
“我?”尚越又懵了。
“那不成是我和夫人?”容澈斜他一眼。
得了,自己找来的大爷,得好生伺候着。
只当这水缸是容澈的脸面,尚越发着狠一拳打在冰上,冰层并不厚,咔嚓一声裂开,那两尾鱼儿翻着肚浮上来。
死的。
“拿起来看看。”容澈又吩咐。
自家没长手?都是奴才,他倒会使唤人!尚越满肚子火,无处发泄,抓起两条鱼,戳到容澈眼前,“拿去!”
容澈并不接,看了两眼,“放回去吧。”
尚越:“……姓容的,你玩我呢!”
容澈不理他,又问姜绥:“看出什么吗?”
姜绥方才也留了神,点头:“红的,瘪的。”
容澈唇角弯弯,“尚大提督,看来,你那东厂不如让给我夫人。”
什么话!尚越恼得面无人色,几乎把手里那两条死鱼捏碎。
不就是红的,瘪的吗?长了眼的谁看不出来?他们夫妇二人这是把自己当哈巴狗在逗呢!要是有朝一日落在自己手上,定要狠狠出了这口恶气!
但如今查案要紧,尚越按下怒气问:“这又能说明什么?”
容澈抬头看了看月亮,才将进府所见全部串联起来。
“众人尸身分布零散,尸身大多有些蜷曲。小厮死在门房处,丫鬟死在花园里,各在其位,没有逃跑奔窜,像是没有反抗就毙命。除了妖邪用法术杀人,还有一种可能,我们现在看到的,不是第一现场,而是凶手特意布置给我们看的。”
又抬手指向四周植物,“赵世济是商人,可这花园里种的却是竹与松。他为人奸猾,断不是看上什么坚贞不屈的高洁品质,而是喜欢长寿长青的意头。卧房内的画像也可见一斑。”
姜绥听到这点头,她先头说赵世济惜命,就是从花园松竹和室内画像分析出来的。
容澈接着道:“至于这水缸里的鱼,我敢肯定,在赵家出事之前,定是有专人伺候的。水招财,鱼催财。红色金鱼更得人喜欢。”
“再说赵世济卧房内的布置,白菜谐音百财,再加上关公貔貅,都是招财的。”
“赵世济会挣钱,更会花钱。屋内桌椅床凳,以及各样摆件都是珍品中的珍品。”
说到这,容澈顿了顿,尚越忙追问:“所以,能推出什么?”
姜绥微笑着插上一句:“能推出,赵世济舍不得死。”
尚越:“……”
“他舍不得死,可在濒死时,根本没有反抗挣扎。”姜绥抓住了重点。
卧房内根本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床铺平整,玉白菜,关公、貔貅,都无人挪动,就连床头那把剑,都未曾出鞘。
“你这不是废话吗?”尚越眯起眼,说出了心头的恐惧:“没有打斗痕迹,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的?难就难在这里!外头都说是妖狐作乱,赵家人都被妖法定住了,只能任杀。就连刑部办案时,都得请符纸镇压。可查命案就得抓凶手,难不成真要去捉妖?”
容澈却挑眉:“有何不可?”
尚越:“……你就是事不关己,才说得出这样的风凉话!”
容澈摇头:“话说到这地步,你竟还不明白。有些时候,妖本身不害人,披上人皮才心思险恶。都能看出现场并无打斗痕迹,可再往深想呢——
不一定是死者当时不能动,或许,是不敢动呢……”
“不敢动……”尚越忿忿咕哝,“谁有这么大的威势,能让堂堂皇商——”
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尚越噤了声,捂嘴,目光惊恐。
放眼京城,有这样威势的,只能是……
容澈却笑了,“看来,尚大提督还不至于太糊涂。”
尚越腿一下就软了,靠着水缸,手里松了劲,那两条红色金鱼飘在水面上,干瘪如枯叶。
他脸色灰败,也像死鱼,也像枯叶。
“怎么会?或许……”他还想寻找别的说法,却久久没有下文。
容澈背手俯视:“或许,你尝尝这冰水的滋味,能更明白一些。”
尚越忙从水缸里抓了一块冰,塞到嘴里,又腥又冷,他嘴直哆嗦。
“咸……咸的……鱼是活活咸死的!”
再没法妄想妖狐杀人了,就是有人容不得赵世济!
可这案子一定要有交代,怎么交代,怎么……
他慌了,膝盖一弯,跪地抱住容澈腿,“大人,大人你千万要出手相助啊!”
月光清亮,姜绥站在容澈身后,见两人或站或跪,忽然觉得一切都朦胧起来。夶风小说
不能动、不敢动,水是咸的……这也点醒了她——
这世上,除了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什么能让人临危而不敢抗不敢动呢?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设下这样的玄虚?又为何要牵连如此之广?
她忽然觉得,对身边之人她从来都不了解,对姜缨,对容澈,对……
她从来不了解。
姜绥怔了许久,尚越还跪在地上身子抖如筛糠,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惧。
此时容澈便是他的救命稻草,他抱得太紧,容澈怎么也抽不出腿来,只好道:“冬季里天寒,尚提督日夜操劳,偶感风寒以至于卧病不起也是正常的。东厂办不了的事,自然有西厂来办。”
尚越缓缓仰头看他,眼角的皱纹舒展开,然后重重叩头下去,“谢大人救命之恩!”
回江府的路上,月光仿佛都变得昏暗,青石板一片湿冷。姜绥紧握着容澈手,酝酿了一路,却始终问不出那句“为什么”。
一直到回到卧房,容澈替她除了外衣、鞋袜,她才回过神来,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容澈也定定地看着她,叹了一声:“夫人,权力是最好的凶器。”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权宦心尖宠(重生)更新,第 19 章 凶案(四)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