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姜绥发现自己躺在擎梅轩喧软的婚床上。
身上没有什么不适,不知睡了多久,睁眼朦朦胧胧看出床前坐着个人,不像容澈。
春未见她醒了,赶忙把人扶着坐起,往背后塞了个枕头垫着,端起碗:“你醒了,来喝点水吧。”
看着伸到嘴边的汤匙,姜绥下意识躲闪开。
可不敢再随便喝东西了,母后赏她的那一杯凉茶落肚没多久便发作起来,她当时眼前一黑,还以为自己又要死了呢。
“提督呢?你怎么在这?”姜绥问。
春未也不勉强,反正方才已经给她服过解药,收回汤匙,缓缓搅动汤水。夶风小说
“夫人还说呢,好大的派头啊。不过是你身子娇弱,在娘娘那喝了凉茶,脾胃不适,容提督就去娘娘面前兴师问罪了,这会还没回来呢。”
姜绥抿了抿唇,也不反驳春未所说的“脾胃不适”,撑着床沿想下去,被春未摁住:“你想做什么?”
姜绥:“自然是去娘娘面前求情。”
她现在并无大碍,显然母后只是小施惩戒,并不想就杀了她。若容澈真和母后争执,只能更讨母后厌恶。
春未冷笑一声:“难得夫人如此挂念提督大人,但此时怕是已来不及了。娘娘吩咐我送你回西厂时,容大人已经出言不逊了。”
回想起昏过去那一瞬,确实瞧见容澈脸色沉得可怕。姜绥心头不安,执意要起身:“哪怕和他一同受罚也是好的!”
除了公主,春未没见过这么固执的姑娘,不怕死敢出头,又对那个阉贼掏心掏肺。此时倒高看姜绥几分,便真心拦她。
两人都是习武的,手上劲道大,一个要走一个要留,谁也压不过谁,僵持在床边。
正此时,容澈推门而入,神情还算从容,只是脸上两个鲜红的掌印触目惊心。
见两人拉扯,容澈快步走到床边,拂开春未,问姜绥:“怎么了?”
看着他面上五指痕迹隆起,姜绥忙抚上他脸颊:“你这是怎么了!”
容澈没急着回答,转头看了春未一眼,冷声道:“这不需要姑娘了,回娘娘宫里复命吧。”
转过头来安抚姜绥:“我这个,不碍事的。”
春未不走,“到底夫人是在昭阳殿受了苦,娘娘令我在这照顾夫人,无旨不得回宫。”
容澈沉下眸子:“不回宫就上别处待着!西厂这么大,随你去哪落脚!只是别在本督跟前碍眼!”
容澈拿出大狱里威吓犯人的腔调,即使是容后一手带出的春未也被吓得片刻晃神,半晌才坚持道:“娘娘吩咐让我近身照顾……”
容澈握了握姜绥指尖,送进被子里。沉吟半晌,冷笑一声:“真是油盐不进啊。不过是一个宫女,竟敢在本督面前如此放肆!好啊,你想近身照顾……门口跪着照顾!”
“你!”春未是公主最亲近的宫女,哪受过这样的委屈,杵在原地,气得直发抖。
“跪还是滚,要本督替你选吗?”容澈声音又低又冷。
“算你狠!走着瞧吧!”春未耐不过他,一跺脚出了门,在门口扑通一声跪下。
姜绥看在眼里,有些无奈。抚过容澈脸上指痕,压低了声音问:“何苦为难她呢?生这么大的气,是在母…娘娘那吃了苦头?”
容澈不答,将她鬓角碎发拢到耳后,反问:“肚子还疼吗?”
姜绥摇头,“大概娘娘并不是想要我的命,我现在没事了。只是你不该为了我去和她争执,越说越惹麻烦,如今娘娘怕是厌恶你极了。”
容澈肤色本就比常人白许多,脸上殷红的掌印刺眼得很。看得出,这两巴掌,实在是带着十足的恨意打的。
容澈却笑道:“为了你?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我好歹也是西厂之主,身居提督之位,从来都是我定生死掌命运,我的人怎能由他人摆布?”
这话说得傲气十足,姜绥听得有些怔,头一回认识到了旁人所说的“跋扈妄为”。
他这样狂傲,敢冲撞皇后,说出想娶公主的话也就不奇怪了。姜绥不由得又疑惑起来,对长安的执念,他到底是出于真爱,或是纯粹因跋扈而妄为?
正沉思,又听他说:“何况,你若死了,我再去哪找一个这么像她的人?”
他这时候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来?这话江遂意听了会觉得屈辱,姜绥心里也没有半点受用。
姜绥抬眼看他,忽然觉得陌生——
好看得紧,却陌生至极。明明含笑,却令人恐惧。
他,真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爱了那么多年的容澈吗?
那个故事,先不着急讲了吧?
心有灵犀似的,偏偏他主动提起:“之前不是说有故事要讲?讲吧。”
姜绥摇头,“忘了。”
容澈深深地看着她,沉吟片刻,道:“忘了也好。你目光太浅,讲出来的故事也难免片面。在我身边多学多看,才能讲出圆满周全的故事。”
姜绥没什么精神,恹恹答是。
两人忽然都没话说了,姜绥抬眼看向门口,春未还跪着。
外头又开始下雪了,姜绥仿佛能感同身受,也觉得膝盖湿冷。
伸手摸去,却碰到一片柔软——
腿上绑了护膝,里子是絮着皮毛的,很软很暖。
膝盖,该不冷的。那么,就是心冷。
姜绥呆呆地按着膝盖出神,回过神来,见小火者端了白瓷碗进来,容澈接了,人便退了出去。
这个点,也该用膳了,姜绥肚子应景地咕叫一声。
容澈刚拿出一颗水煮蛋来,仔细剥了壳,听见这一声,轻笑:“这不是吃的。也没有筷子勺子给你用。”
说着,径自捻着那枚白蛋滚过脸上微隆的指痕。他动作从容,散瘀也显得矜贵。指尖如玉,鸡蛋白嫩,越发衬出那痕迹红肿。
姜绥晃了晃神,又想起从前来。
那时容澈还不管西厂,只是御马监掌印,教她骑马。
她学东西很慢,性子又莽撞,常把自己弄得狼狈。
刚开始那阵,她坐不稳,老是从马上摔下来,摔得鼻青脸肿的。想哭,又不肯让他小瞧,生生憋着,眼圈红鼻头青,还硬要往马背上爬,说不上有多难看。
容澈总是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把她提下来,说来日方长,有的是日子练习,不急于一时片刻。然后拿煮过的白蛋给她散瘀,比御医的药都好使。
她学骑马学了很久,牺牲的鸡蛋不知有多少。
回过神来,姜绥不自主地伸出手去:“我来吧。”
容澈顿了一瞬,由她接过。
姜绥捏着水煮蛋,打仗似的紧张。
从前都是容澈照顾她,样样做来从容优雅;如今换她来做,手忙脚乱。
鸡蛋太滑,拿不住,总容易从指尖滑开;力道也掌握不均,一会重一会轻,不像散瘀,更像施刑……ωWW.chuanyue1.coΜ
容澈哼哼两声:“轻点……想谋杀亲夫?”
哪就那么疼了!他一个大男人,不能忍着么?上哪学得这么矫情!况且——
他怎么能任由别人与他如此亲近?从前骑马累了,她想替他擦擦汗,都被他躲开。
姜绥越想越恼,满心酸涩。
心里不痛快,手上就更没分寸了,一使劲,把个白白胖胖的鸡蛋捏破捏瘪了。
蛋黄粘腻,落了一手。
“啧啧,夫人好大的怒气,好大的手劲……”容澈失笑咋舌。
“我……”他一笑,姜绥就炸不起毛,支吾着怪罪母鸡:“是这蛋……生得太不结实……”
容澈笑意更深:“与自幼挽弓策马的某人比,自然不够结实。”
姜绥语塞。
他又道:“可是啊,鸡蛋虽脆弱,经历热水煮熟,多少能结实些,只要没人故意捏碎它,它就能囫囵个的,好好的。可人呢……”容澈抬眼定定地看她,“某些自认为结实的人,出了事,就急急地寻死……”
又拿这事嘲讽,姜绥脸顿时就红了。
容澈拿过她手里那只牺牲的白蛋,扔到碗里。又扬声对门口道:“那位贴身伺候的姑娘,拧张帕子来。”
春未跪在门口,本来挺着腰板瞪他,一听这话,差点没把眼珠子蹬出来。
罚她跪不说,还真使唤上了!他是西厂提督又怎样,还不是跟她一样是奴婢,傲气什么?!
春未倔强,就是不动。
容澈也不发怒,慢悠悠道:“娘娘身边的人,果然是目高于顶不好使唤啊。既然如此,本督的西厂供不下姑娘这尊大佛,快些回宫去吧!”
这怎么行!春未咬牙,娘娘吩咐她盯紧了西厂新主母,这还什么都没探听到,怎么能回去?
罢了!为了娘娘,还有……公主,就再忍那太监一回!等拿到你俩错处,往死处收拾!
春未起身,膝盖疼得像是受了刖刑,一瘸一拐拿了帕子过去,正要给姜绥擦手,却被容澈劈手夺了去。
春未一愣,见他从容仔细地替人揩拭,语调闲淡:“行了,回去跪着吧。”
春未:“………!”
姜绥都看不下去了,就算迁怒于人,也不至于这么磋磨。
小声劝道:“还是算了吧?毕竟……春未姑娘是娘娘的人。”
容澈替姜绥擦干净手,把帕子一丢,“在西厂,没有什么娘娘的人。夫人,你想求情,可得想好该以什么身份。”
他都叫“夫人”了,还能以什么身份?姜绥嗫嚅良久,牵了牵容澈袖口:“夫君,别计较了。”
容澈揉揉她睡发,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起身出门,吩咐春未:“贴身伺候着咱们西厂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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