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天地着白。
皇城内哀乐声声,沉重而悠长,如雪花纷纷扬扬地压下来。
承欢殿外风雪正盛,含苞待放的红梅凌寒乱颤,越入窗扉,枝头的残雪抖落到殿内,在地上形成一片暗色的水渍。
姜绥打了个冷颤,眼睫微扇,终于醒来。
大约是哭得太久的缘故,喉咙干渴得厉害,周身又无力,姜绥喊了春未几声。
“给我拿些水来。”
一向手脚利落的贴身宫女春未却没回应。
承欢殿内冷清得可怕,姜绥感觉寒意从头到脚蔓延开来,不由得侧头望向寒风的来源。
窗户开着,正是朔冬时节,丛生的红梅歪歪斜斜地伸了打着骨朵的一枝进来。呼啸的寒风扫掉上头积雪,也灌得姜绥满眼冰凉。
帝后猝然崩逝,宫里乱得没了章法,承欢殿内向来做事小心谨慎的宫人们都怠慢了。
长安公主姜绥自从十五岁那年失足落水,身子受了亏空,再也受不得半点寒气。承欢殿终年关着门窗,冬天更是早早将地龙烧得暖融融的。
今年一切忽然都变了。
冷气扑在身上,喉咙的干渴越发强烈。姜绥挣扎着想起身,撑着床沿,刚动了动腿,整个人便滚下床去。
嘴角漾起一丝苦笑,姜绥自嘲地想,她曾经是能跨马挽弓的,如今竟虚弱成这样。
果然是没爹娘的孩子了,真可怜。
姜绥细细地喘息着,听见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姜缨身穿黑色暗金纹龙袍,走进殿来,一眼看见倒在榻边的姜绥,径自到窗边,伸手掩过窗扉。
那一枝红梅执拗地不肯被推到窗外,横在两扇之间,姜缨便稍稍加了力道,生生夹断那碍眼的树枝。
寒风息了。这一枝再不会开花了。
俯身捡起枯瘦的残枝,姜缨缓步走到姜绥面前,居高临下道:“阿姐,梅花要开了。”
少年清冽的嗓音有些生硬,姜绥听来觉得陌生疏离。
——他从前都是低声细语,怯懦又小心的。
姜绥抬头看这唯一的骨肉血亲,他原来已这么高了,背光而站,眉眼都模糊不清。
“扶我起来吧。”姜绥喘息着,伸出手去。
却落了空。
姜缨并不扶她,只是将那枝梅送进她掌心,短促地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朕有些话想跟阿姐说,阿姐就这样听着吧。”
朕,阿缨在她面前称朕。
姜绥心跳静了一瞬,手上无力,握不住梅枝,头脑却瞬间清醒了。
努力翻身坐起,靠在床边,额上已是出了一层薄汗。www.chuanyue1.com
她目光沉静地看向姜缨,“你都知道了。”
姜缨神色僵了一瞬,很快又轻笑起来,“阿姐终于肯坦诚对朕了。”
“坦诚?”姜绥嘴角动了动,沙哑着嗓子,“我从来都是对你过于坦诚。阿缨,陛下,所以你现在是要对同父异母的阿姐怎样?流放驱逐?或是索性杀了灭口?”
“同父异母”四字过于刺耳,姜缨本就挺直的脊背越发紧绷了,他猫一样眯起眼,久久盯着姜绥苍白却不减美丽的面容,最终长叹一声:“阿姐,永远是阿姐。朕希望阿姐长命百岁,在这承欢殿里,做长公主,做阿缨最好的阿姐。”
姜绥躲着他的目光,苦笑:“那你又何必把事说开?”
姜缨却摇头,“事到如今,阿姐还是不懂。”
“现如今,没人知道朕与你不是一母所出,朕顺应大统灵前即位,可朕还是怕。
帝后自白衣起事,携手打下安国江山,琴瑟和谐,二圣临朝。世人皆知,皇帝挚爱皇后,许诺此生‘绝无异腹之子’,那朕呢,朕算什么?酒后荒唐的产物?背誓忘恩的孽种?阿姐……”
姜缨语气悲悯,垂眼看着姜绥,也不知是在可怜谁:“朕是父皇唯一的亲生儿子啊!正统的皇室血脉!为什么朕的母亲连名字都不能被人知道,而朕生来就要被所有人厌恶!”
姜绥死死咬住下唇,干渴的喉咙像被点了一把火,烧得她五内如焚。
母后确实不喜阿缨,说厌恶也不算夸大。可她呢,阿缨觉得阿姐也是厌恶他的吗?
姜缨蹲下身,捏住姜绥下巴,“当然,朕知道阿姐对朕好。否则,今日灵堂上就该停着三具棺木了。”
姜缨略带嘲讽的语气直直撞在姜绥心口上。
三具棺木……
姜绥双目猩红,嘶声质问:“什么!你……再说一遍!”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姜缨笑容诡异,点头印证了对方猜想,“阿姐也不算太傻,父皇和皇后都是朕毒死的。”
毒……竟然!父皇母后之死,竟然是姜缨所为!
姜绥愣怔如木偶,喉头涌上一股锈腥味,温热的鲜血喷薄而出,洒在未开的梅花骨朵上,绽放点点红梅。
姜缨目光沉了沉,又叹一声,将姜绥圈进怀里,替她抚了抚背,语调哄小孩子一般温柔,“阿姐,你要长命百岁啊,小心身子。”
姜绥咬着牙瞪他,眸中一片赤红,却一个字也骂不出。
“本不该这么快的,气血上涌,‘缄默’的药性提前发作了。阿姐你可真是不小心,哭灵时没觉得帝后棺木带着一股异香吗?”
姜缨轻轻用袖口替她擦去嘴角血迹,并不详述帝后之死,自顾自道:“阿姐你知不知道,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只是语气可恶。”Μ.chuanyue1.℃ōM
姜绥重重喘息着,听她的好弟弟控诉她的“可恶”,姜缨说到激动时,甚至忘了称朕。
“你永远是和善的,对所有人。因为你高高在上,施舍仁慈是骨子里的天性,是举手之劳,微末小事。
你对我当然也是好的。我知道,你十五岁那年就晓得我并非皇后嫡出了。那时你多失望啊,大概心想如此美满的一家三口,极尊贵极亲密,怎么就横插了一个孽种进来?
校场上威风凛凛,能打倒青壮男子的长安公主,失魂落魄之时,竟会失足落水。”姜缨呵呵发笑,本来温润的少年音色却如地狱里飘出似的。
原来至少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姜绥慢慢喘匀了气,心底却越发觉得寒凉,她十五岁时,姜缨不过十二岁。十二岁的孩子,就恨上他们所有人了。
姜缨又道:“本来我可以忍,我想,等我再大一些就好了,我是唯一的皇子啊,这安国总归会由我说了算。呵,那时我太傻了,以为能等到一切变好。
三年前父皇南巡,带我同行,看似莫大的恩宠。可帝后同游月余,享尽江南繁华,我却被丢在小小画舫上,无人过问,几乎病死。那时候,阿姐你呢,在京中监国!”
说到这,姜缨暴怒,将姜绥搂得更紧了,恨不得把骨肉捏碎,“你懂什么监国!十五岁前,你只晓得骑马打架。十五岁后,你连马都跨不上去了。
你懂咨政论策吗?你懂兼听广纳吗?你什么都不懂!一无是处!阿姐,这样的你,凭什么监国!这样的你,凭什么要跟我争!”
姜绥强忍住汹涌的泪,模糊地看着对方。她想说,阿姐从来没想和阿缨争,他大概不会信。
姜缨深深吐息,勉强稳住情绪,接着往下说:“也就是从那之后,我明白了,傻等是没有用的。虽然父皇只有我这一个儿子,皇位也轮不到我——
你是帝后嫡女,自小被寄予厚望。前朝也有女皇即位的先例,所以他们留你在闺中至今。皇姐,你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啊!哪有二十二岁不嫁的女人!你怪不得我!是你把我们姐弟弄成这样的!”
一滴滚烫的东西砸在姜绥额头,她的身子冷到僵硬。
是啊,哪有二十二岁不嫁的女人?
可她能嫁谁呢,容澈又不能娶她。
事已至此,没法再说了。
姜绥闭眼摇头,姜缨还在近乎疯魔地自言自语。
“阿姐,整个皇宫里只有你是待我好的,可我实在太怕了。就像现在这样,多好。你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你施舍怜悯我,再也不用躲闪你高高在上的目光。一切都由我,我才是安国的皇!”
“知道你为什么日渐虚弱吗?因为我给你投了毒啊。皇后向来不放心你与我相处,但凡是我送你的东西,她总会派人查验。
你落水那年,我剜了自己的肉做引子给你煎药,她才多少对我放下了戒心……
没错,我出身卑贱,可到底是血浓于水啊,那一碗掺着毒粉和我血肉的药给了我机会。阿姐,也就是因为这样,我现在才能放心地和你说这些……”
“阿姐……就这样陪着我吧。我最憎嫡庶之分,以后不立皇后,你就是后宫之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们姐弟这一生一世都相互扶持……
阿姐,还记得你从前唱给我听的歌谣吗?真好听啊……对,我忘了,你现在不能说话了,那我唱给你听吧……”
姜缨哼唱着不成调子的歌谣,哄孩子似的轻拍着姜绥单薄的脊背。
催眠的歌谣,虽荒腔走板,却起了效果。姜绥累极了,真想就这么闭上眼,再也不要醒来。
姜缨很满意她的温顺,抬手轻轻拨动姜绥发间唯一的装饰,一枚雕刻梅花的木簪,短促地笑了一声:“阿姐,从今以后你只剩我了。别妄想等那个阉人救你,他也回不来了。”
姜绥昏沉的头脑又猛地醒转——
容澈!他把容澈怎么了!
许是回光返照,忽然像回到了十五岁前,姜绥手随心动,拔下发间木簪,一头乌发倾泻如瀑,用并不锐利的簪尾抵上姜缨脖颈,“你把容澈怎么了!”
姜缨怔了片刻,不仅不怕,反而用脖颈处柔软的皮肉抵紧了木簪尖端,近乎癫狂道:“想杀我啊……真有意思,在阿姐心里,那个阉人反而比父母更重要呢。万幸我派人将他在北境除掉了,否则,真担心他会把阿姐从我身边带走呢。”
容澈,他,竟也不在了。
心死力竭,喘息良久,姜绥将木簪从姜缨脖子上移开,赤红双眼看他,嘴角扯出一个殷红的冷笑,心道他真是满嘴疯话,就算容澈不死,他那样冷若冰霜的人,怎会救她?
说不上是有多少年了,容澈永远与她遥遥相隔,不动声色。若她主动上前去,他顶多说一句:“殿下,狐狸很好。”
狐狸,是她从前心爱的马儿,落水伤了身子之后,她就不骑了,送给了容澈。说来,也算物归原主。
他和她,童年亲近,后来淡薄,最终也就只能说说狐狸了。
与容澈,与姜缨,许多事情都变了,她说不出为何,也无可奈何。
姜绥将梅花木簪紧紧捂在心口,周身颤抖不止。
姜缨对她妥协认命的模样欢喜极了,反复顺着她发丝,“阿姐,你好乖。今后,你只许对我好。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你知道吗?那个阉人,好大的胆子!那年南巡,你猜我听见他对皇后说什么?他说他想娶你!哈哈哈哈……一个阉人,他竟敢说想娶你!他疯了!哪怕重权在手,他配沾染你半分?!”
姜缨笑得癫狂,姜绥却觉得晴天霹雳,心都被撕开。
容澈,她的容澈啊……那个光风霁月,总是和她遥遥相隔的少年……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若是真的,该有多好?
下辈子,若真能嫁他,该有多好?
姜绥意识越发昏聩,耳力却超越正常地灵敏起来,她仿佛听见了狐狸的嘶鸣,听见了旌旗当风作响,听见了容澈嘶声唤她——
绥绥。
都是痴想。
梅花木簪决绝地没入心口,滚烫的热血在枯枝端头绽开热烈的红梅,恰似——
十五岁的姜绥。
“阿姐!阿姐!”
癫狂的呼号回荡在偌大的承欢殿内。
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应他一声“阿姐”了。
殿外的雪积了好深。
内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雪而来,撞进殿内,慌得连叩头都忘了,扯着尖利的嗓子哭嚎:“陛下,长亭侯带人杀进皇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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