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挡不住小村人的热情。劳作了一天的淳朴村人在经过竹屋小院时,纷纷和篱笆内的中年儒士打着招呼。更有渔夫和猎户,直接挂了串鱼和一只锦鸡在篱笆门边,冲着篱笆内抬手憨憨而笑。
竹屋小院旁,落座着一间私塾。现已是放课时间,路过的蒙童见着中年儒士,无不弯腰作揖,神态恭敬地口称江先生。
中年儒士对每一位经过之人耐心地点头微笑示意。
申时刚过,小村上已无行人,村人们都回到家中休息,或享受晚餐,或怡儿弄孙。
中年儒士就安坐在小院中静静地闭目养神。
一炷香后,一点黑影自天上由远及近,由小及大,笔直落入院子。健硕老仆像老鹰捉鸡仔一样拎着少年郎的腰带由天而降。
松开少年之后,老仆帮着卸下少年郎一身装备,鞠躬离去。
“爹!我回来了……”少年郎一落地,就喘着大气。
“跪下!”中年儒士表情平淡。
“爹!”少年郎一脸的不服气,但还是双腿一曲,直愣愣地跪在中年儒士面前,头扭向一边。
“儒学·里仁篇里有句话怎么说的?”中年儒士直视少年郎。
少年郎愣了愣,整个人蔫下来,无精打采地回复道:“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那你可知错!”中年儒士稍稍提高嗓门。
“我又没走远……”少年郎嘟囔道。
“你可知你偷摸着涉足未可知之地!那是什么地方你现在可清楚?不应该事先告知一声?”中年儒士语气逐渐严厉。
“我错了!”少年郎心虚地偷偷瞧了一眼父亲,心里暗道,爹怎么会知道穿云山的事情。
“区区共情,你倒不必放在心上,此花对为父无用,你有这心思自是无错,但不能以此为由,行错之事。”中年儒士加重语气。
“知道了,可山那边……”少年郎声音有点急切,那震撼人心的场景历历在目,总感觉压在心里很多话不吐不快。
中年儒士摆了摆手,示意少年不要再说下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个中缘由,暂不便与你细说,也不是你需操心之事。你且起身,推我入屋。”
“好吧。”少年郎耷拉着脑袋,推着父亲的轮椅缓缓而行。
“有没有饿坏了?叫老方准备些吃食,赶紧去沐浴更衣。吃饱了再到我屋里来。”中年儒士的眼神中,难掩那丝宠溺。
竹屋的一间小厅内,一身清爽儒衫的江在源一进门,对着桌上一只白白嫩嫩的锦鸡就是一通狼吞虎咽。
“小源,怎么样?味道还行吧?哎!哎!你慢些吃。”健硕老仆老方笑眯眯地看着江在源,左右观察,偷偷倒了一碗酒,推至少年眼前。
江在源满意地晃了晃脑袋,刚想说话。
“食不言,寝不语!”老方假装正经地看着少年,又看看里屋,对着少年使劲打了个眼色。
江在源咽下一口肥鸡腿肉,以极快的速度就着肉一口把酒闷下,悄悄对着老方竖起大拇指。
老方叫方寸,江在源叫他方伯。方伯很早的时候就跟着父亲了,可以说,方伯就是看着江在源长大的。对江在源来说,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家中长辈,家里人也从来不把方寸当成下人看,也就方伯喜欢自称老仆。
嗯,家里人,据江在源所知,目前家里总共也就三个男人,如果算上隔壁私塾那位和远在朝中为官的大哥一起,一家人那就是五条光棍,妥妥的。穿书吧
想到父亲今天比往日更有精气神,江在源就高兴不起来,反而开始发起愁了,真是患得患失啊。
匆匆结束吃食,囫囵吞了个半饱,便朝父亲的里屋走去。
中年儒士守在书桌前,默默地看着一丝方帕,江在源知道,这是父亲想母亲了。
帕上的题字他一直记得:
清酒味微醺,江畔初遇君。
剑来寒光照,簪花欲动人。
恍若仙人至,一心求慕颜。
又恐心愿了,相见却无言。
只是不知道是谁所提,也没敢问。
“喝酒了?”中年儒士收起方帕,眼神玩味。
“嗯?”江在源脖子一缩,偷偷咽了咽口水。
“去,把老方院里藏的老酒拿来,这老家伙以为我不知道他有私藏吗?今晚我们父子俩尝尝老方的好酒,好好聊聊。”中年儒士微笑道。
“爹你这身体状况,真能喝酒?”江在源讶异之余,有点担忧。
“叫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中年儒士作势欲打。
“好嘞!”江在源假装一躲,风一般闪出门去。
半柱香的时间,江在源做贼似的拎着一坛新鲜出土的泥罐花雕老酒回到了里屋,时不时回头张望。
“行了,就你那么大的动静,老方能不知道?”中年儒士轻轻往身前的桌面一拂袖,桌上赫然多出一个酒壶、两个酒杯。
“小源,自你母亲走后,这些年随我一起游学,奔波劳碌,读书习字,累坏了吧?”中年儒士接过江在源手中的酒坛,装满酒壶,再轻轻把酒杯满上,做了个请的手势。
“爹也是为了照顾我心情,我明白的。”江在源有点受宠若惊,除了第一次让喝酒,父亲还从未如此客气过。
他突然鼻头没来由地一酸,扑到中年儒士跟前,“爹,是不是您的身子……”
中年儒士慈祥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郎,缓缓地点点头,轻拍着江在源的肩膀,“经过你母亲的事,对于我,想来你已有了接受这一天的准备。”
“孩儿不孝,未能相助于爹!”事情来得太突然,江在源双手死死抱住中年儒士,哽咽道。
“傻孩子,你不是一直想远游吗?不正合你意。”中年儒士也是因少年从未展现的软弱有些无措,只是想安慰一下少年。
“爹!我不想你走,我想长伴你左右,一直接受您的教诲!对了,爹,我知道你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神通广大,区区病痛而已,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江在源语无伦次,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感觉即将与父亲告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是一个少年郎无法承受的。
其实,和其他人比,他并不觉得自己就缺了什么。自记事起,母亲对他的关怀就从没少过,只是十岁那年,母亲走得太早了,那种撕心裂肺般地痛苦,让他难以承受。
正是父亲既当爹又当妈地带着他以游学的名义游走四方,相依为命,悉心教养,慢慢开导。如果不是父亲,他很有可能自此一蹶不振,自暴自弃,更不要说成为现在的翩翩少年郎了。
中年儒士双手扶起少年,“为父是修道中人不假,虽然从未在你面前展示过,但既然你已如此说,想必早就清楚。”
中年儒士接着道:“我知道你一直想修行,走那长生大道,这样就有希望重见母亲,治愈父亲,连同这世间如此多的美好,你想一并守护,是也不是?”
看着一表人才的儿子,中年儒士深感欣慰。
江在源抹抹眼泪,坚定地点点头。
“小源,为父也想明白了很多事。对于你,吾之所期并非汝所希,吾之所需并非汝所求。为父的大道理目前无法与你细说,之所以让你读书治学,最早的希望,那是让你平心静意。”
中年儒士一口饮尽杯中酒,“你的执念太重,当执念化为心魔,会控制你的欲望,如果为父领你入门,那你走上的并不是一条登山之路,而将是一条断头路。”
“你可知这世间险恶,人心不古。山上之人行山上之事,一步步更是凶险无比。弱肉强食那是家常便饭,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那是小菜一碟,人心难测,冲突一起立见生死。更有甚者,无冤无仇也能招致灾难,轻则被杀人夺宝,重则被灭满门、挫骨扬灰、生生世世无法超脱……”
中年儒士自饮自酌,继续道:“为父的前辈眇眇先生曾言:昔者天地开辟,万物并生。大者恬其性,细者静其行。阴藏其气,阳发其精,害无所避,利无所争。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为夭,存不为寿。褔无所得,祸无所咎;各从其命,以度相守。明者不以智胜,暗者不以愚败,弱者不以迫畏,强者不以力尽。盖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保身修性,不违其纪。惟兹若然,故能长久。
古之无为之治已不可求,但今之有为之世尚可往。
先一辈读书人,不断求索,一直在寻找济世良方,直至传承我辈……咳咳咳……”中年儒士话语间语气激昂,面如潮红,剧烈咳嗽起来。
“爹,您先休息一会吧!”江在源神情紧张,赶紧移走父亲的酒杯,换上茶壶中的茶。
中年儒士微笑着摇摇头,示意没事。
中年儒士把右手抚在少年郎的头顶上,手心带着微光,“我观你读书治学,为人处世,已深得我意。你的性子随爹,今后你若修登山之法,行长生之道,必要守得住本心,不忘初衷,对得起我之教导,遵书上之所学,才能一展胸中抱负,你可能做到?”
“能!”江在源眼神清澈。
“先前为父认为到了这一天,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但是你很好,没有让我失望。你不是一直想要为父的书刀吗?还有一些孤本藏本,趁着这机会一并送与你了。”
中年儒士右手一招,手中多出一样物事。那物事如笔状,笔尖头是一把锋利的刻刀,看起来平平无奇,并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只是书刀身管上篆刻着一行小字: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修行路上,需三思而后行,盼你能见善则迁,有过则改,与君共勉!”
江在源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书刀,如接过一种传承,重如千斤。
“为父已经交代老方替你准备好了所需物事,待我处理当下事,你便即刻启程,自行去中都找你大哥,到时候自有领路人。至于老方,此间事毕,自去寻你。”中年儒士自行催动轮椅,来到小院中。
“大哥一去经年,杳无音信,枉为人子!”江在源跟上后,一脸愤愤不平。
“也不要怨你大哥,他自有他的苦衷和谋划,他的为人你还不了解吗?以后你们两兄弟要相互扶持,不要因此互生芥蒂。我之事他自是清楚,其实是我为难他了。”
中年儒士回首望着儿子,“要怨也该怨我,有些事情,是不该再瞒你了。”
中年儒士遥遥一指小村方向,“你可知这枫丘村村民有三成是异族?”
“异族?那就是妖族?魔族?”江在源此刻表情倒是很平静。
这么多年来,村民们相处其乐融融,他是有目共睹的,父亲平时就教过自己什么是有教无类。不论何种生灵,都有在这世间平等生存的权利,现在缺乏的是规矩和引导。
长久以来,各族之间能在小村里相安无事,想来不是父亲就是隔壁那位的教化之功。
“不错,老方会留下来处理我的身后事,我走后,小村或将遭遇些变故,这不是你需操心的,你也不需太过自责,径直去寻你兄长,届时老方会送你一程。”中年儒士清清嗓子,眼神中透出难得的逗笑意味,“除了你和你大哥,为父在你出生之前,还收了四个学生,所以,你是辈分最小的。”
“啊?”这是挖了多大的坑,江在源大吃一惊,彻底绷不住了,“爹,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感觉你坑了我那么多年的样子?那我是不是还有二娘三娘啊?或者是还有个素未谋面的亲妹妹或者亲弟弟?”
江在源吃了个脑崩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真难啊。为父也只是做到了修身而已,你大哥或可胜于为父,至于你……先做到格物致知诚心正意吧!”
中年儒士抬头看天,“看来有人是等不及了。有些事不是为父不告知于你,世间一切事,自有缘法,等你经历过了,自然会知道。孩子,有些话父母总是唠叨不尽,奈何你我总须一别。”
话语间,中年儒士的身影渐渐淡漠,化作点点荧光往天上飘逸而去。
此时老天似有感应一般,电闪雷鸣,淅沥沥下起了大雨。
……
“小源,你随我游学时年纪还小,你以后还是要多走走多看看,独自经历后,你眼里也许会有不一样的风景。”
“吾身为人父,太想包办你们的一生,之前是没做好,现在是不能做。”
“学海无涯,还是要多读书。”
“吾辈读书人生死何惧,然赴死易唤生难。”
“上一辈子的事情,趁还有余力,就由我江证心来了结。小源,爹会在天上看着你。”
……
父亲在时总嫌其絮叨,父亲即将离去却感觉其话语永远也听不够。
“爹!!!”
子欲养而亲不待,江在源痛不欲生,呜咽着对着天空,拼命地磕头。【穿】
【书】
【吧】
只见天上突然凝聚出一座惊天法相,收束成一道金光,直刺混沌迷蒙的天空。
天空中遥遥传来一曲歌诀: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
中洲万古英雄气,也到九墟天外天。
伴着阵阵雷鸣声,如盛夏雨过之后,云收雨歇,天清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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