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团聚自然是令人开心的,但钟氏的眼泪如何收得住?相对垂泪好半晌,她才克制住情绪,拉着沈有望往屋里走,要给他斟茶洗尘。
沈有望安抚住妻女,这才提起了江彻——
“方才是穆王爷带我进府的,咱们能有今日多承他出手照拂,该当重谢才是。”说着话,帮妻女擦了泪痕,回身出屋,见江彻身姿岿然,正站在甬道旁逗弄两只鹦鹉,端正行了重礼,郑重道谢。
江彻忙将他扶起,“举手之劳,沈大人不必客气。”
沈有望笑了笑,“草民能洗脱罪名已是万幸,如今不过是个白身,实在当不起王爷如此称呼。”
“冤案既白,父皇定会另行任用。”
“算了吧。为朝廷效力十多年,也算是达成夙愿了。”沈有望笑得谦退。
江彻微怔,不自觉瞧向沈蔻。
那晚高云楼上,她就曾说沈有望脱罪后恐怕不愿再踏入仕途,而今看来,知父莫若女,还真叫她说中了。他心里多少觉得惋惜,但人各有志,倒也无需强劝,便只问道:“既不肯再入仕途,不知你们往后有何打算?”
“寻个地方安稳度日就是了。”沈有望瞥了眼妻女,瘦削憔悴的脸上笑意愈浓,又向江彻拱手道:“内子和小女能安然无恙,皆蒙王爷费心,如今外头既已安生了,再搅扰王爷,委实不便。”
说至此处,钟氏接过话头,屈膝道:“外头的院子已收拾出来了,外子既已归来,便可搬过去住着。这段时日给王爷添了不少麻烦,深恩厚意无以言表,我跟蔻儿做了件屏风,算不上多贵重,却也是份心意,还望王爷能够笑纳。”说着话,回身掀起锦帘,是想请江彻进去瞧瞧的意思。
江彻眸色微动,觑向沈蔻。
沈蔻垂眸盯着足尖,盈盈屈膝,“王爷请。”
颇温软的声音,掺杂着家人重逢的喜悦,听在江彻耳中,只觉甜软温柔。
自那晚高云楼醉酒过后,这还是两人头回照面,她身上没了先前的收敛躲避姿态,笑觑他时如对旧友。
也不知她这双小手能做出怎样的屏风。
江彻好奇而期待,抬步入内。
屋里炭盆熏得暖和,往里没走两步,便可瞧见整齐摞着的箱笼,显然是母女俩知道沈有望即将回家,迫不及待想要搬出去团聚。这份心情瞧在江彻眼中,只觉五味杂陈——沈家人分别了太久,他自然乐于看到阖家重聚后沈蔻脸上阴云散尽,重归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但这也意味着,往后再回到王府,便难见到她的身影。
江彻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倒是沈蔻忙碌数日,如今瞧着父亲归来,满心喜悦,待江彻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亲自引到屏风跟前,浅笑道:“母亲绣了副锦绣江山,架上也雕了万福万寿,借此恭祝王爷福寿绵长,江山安稳无恙。也多谢王爷费心照料,收留我母女俩在此避过风头,全须全尾的等来团聚之日。”www.chuanyue1.com
她盈盈施礼时裙衫摇漾,面上笑意明丽娇艳。
江彻抬手,轻轻摩挲过纱屏。
钟氏的绣工确实很出色,丝线细柔堆叠,山林村落与湖河桃源绣得写意而秀丽,因着满腹诗书,倒绣出几分阔朗意境。架子的木料亦是上等,细密的纹理打磨光滑,上头散落雕饰福寿图样,颇为灵活有趣。
这屏风里,寄托了沈蔻的心思。
江彻瞥了眼笑吟吟的少女,唇角亦随之挑起,“屏风极好,有劳夫人。”他朝钟氏稍稍欠身,又觑向沈蔻,“也多谢你。”
沈蔻笑意不减,又掏出荷包,将先前江彻给她的那枚玉佩双手捧上,“家父既已归来,过些时日我们就该南下去外祖父家了。在京城的时日无多,如今谢家倾塌,旁人未必有闲心在这时节惹是生非,这枚护身符似的玉佩也该物归原主了。”
她说得利落,半点儿不拖泥带水。
江彻将这玉佩交到她手里时,其实已存了由她长久留在身边的心思。原以为那晚剖白心思后,她能领会他的深意,打消离京的念头,这会儿见她当着沈有望夫妇的面撇清干系,原样奉还,反倒微愕。
沈蔻将玉佩捧得更近,眼底静如湖波。
几道目光投来,江彻终不便在此时多说什么,目光落在她眉眼间,抬手自她掌心取了那枚玉佩。
指腹擦过柔软的手心,温热微痒。
沈蔻垂眸抿唇,将细白的手指收回袖中。
旁边钟氏轻咳了声,以时辰尚早为由,同江彻告辞,欲回米酒巷的院子里安置。
江彻便是有再多的心思,也不好在此时耽误人家团聚起来说体己话,只好命人帮着搬抬箱笼,将一家人送出王府。待得那道袅娜的身影高高兴兴钻入马车,他孤身回到客院,将那架屏风摩挲了好半晌,才唤人进来,命将屏风摆到书房里去——就搁在他的卧榻边上。
*
翌日,江彻估摸着沈蔻该有空暇了,备了慢慢一食盒的佳肴,造访米酒巷。
谁知到了那边,却吃了个闭门羹。
——昨日沈家人团聚,热闹到了半夜,今晨一早就租车赁马,奔沈蔻的舅舅钟问梅家去了。
这一去就是迟迟不归的光景,江彻被永明帝派的差事绊住,不便亲自跟过去,便让杨固挑了人手暗里护着,免得沈家人碰上意外。连着三天忙得脚不沾地,待到第三日入睡时,果不其然掉进了噩梦之中。他从梦境惊醒,却再也不似从前烦躁,只是盘膝坐在榻上,轻轻摩挲屏风架上的每一丝纹路。
像是那些尘封的记忆,皆触手可及。
记忆里,已经到了他跟沈蔻认识的次年深秋,因他终于费尽心思捉到了陆元道,屡次交手时没少被安西都护周烈的死士阻挠,在查得实据后,周烈一面声称愿意认罪,一面却借着边防之紧要,勾结敌兵生事,以战事紧急为名要挟朝廷,欲免去罪名。
永明帝岂是任人要挟的性子?
震怒于周烈的龌龊之余,派了他亲自率兵北上,平定边患,擒住周烈押送回京。
江彻数年征战,对此驾轻就熟。
动身之前,他记得沈蔻曾来为他送行,盛装丽饰,柔情依依。
彼时距离沈蔻被彭王雨夜劫持,已过去了段时日,他纵使在那天夜里狠心掰开了沈蔻的手指,却在后来屡屡梦见,辗转反侧。那个时候,他即便不愿承认,心里也渐渐明白,他清晰记着与沈蔻相识以来,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记得她娇靥巧笑,记得她泪眼朦胧,以至在听说她被彭王劫走后,竟自慌了手脚。
只是彼时未经情.事,自负仍遮蔽双眼。
少女渐渐住进心里,屡屡闯入梦境,却是打着顾柔替身的招牌,言行举止间也刻意模仿另一个人的影子。那样的混淆令他心烦意乱,因那日沈蔻是同戚家婆媳同来送行,他在意识到或许已渐渐沦入温柔陷阱后,愈发厌恶那对心思深沉的婆媳,以至于对着沈蔻,也竭力保持清醒,克制而淡漠。
脑海里清晰记得她送行时的情形,少女立于长亭,站在满身雍容的妇人身旁,眉间隐忧,衣裙翻卷。
江彻便在那时下了决心。
——这趟战事,他或许可提携顾家一把,借着战功将顾柔先带回京城。
届时,就再也不必有所谓的替身。
没了戚家婆媳推波助澜,沈蔻亦将不得不褪去旁人的烙印,做回她原本该有的模样。那个时候浮云散去,没了旁人搅扰,他应当也能窥清真实的心思。
记忆中他率兵北上,战局未定。
江彻独自坐于深浓夜色,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木纹,心里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今时今日,心事早已窥清,跳出彼时的矛盾武断,江彻清楚的知道,他的心底究竟有多牵挂那个少女。若前世一切顺利,他定能在回京后看清心思,将她留在身边呵护珍重,又怎会令如今的沈蔻对他屡屡退避,甚至他但凡想到旧事,便觉心头作痛。他想必是辜负了沈蔻的,无论是因沙场失利,抑或旁的缘故。
江彻独自坐了整夜,待晨光熹微,仍收起心绪直奔宫廷。
前世的周烈手段龌龊,如今旧习定然不改,先前因这红丸案牵系甚广,他暂时未翻出周烈的事情。但这贼子既有异心,如今谢峤倾塌,牵扯出的其它案子陆续翻到御前,他做贼心虚,在朝廷动手之前,必定会如前世般勾结外贼,企图凭战事保住权柄。
这件事既然难以避免,最好提早谋划对策,届时便可有备无患。
若能因势利导,借周烈之手诱得对方精锐南下,而后将其尽数歼灭,或许还能换来数年的边疆太平。
江彻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到得宫中,亲手奉上谢无相搜罗出的书信,果然令龙颜大怒。江彻纵不便提前世种种,但要让永明帝猜忌周烈可能有通敌的异心并非难事,再以诱敌深入,全歼精锐为由,很快便有了对策。
待筹谋周密,已是三夜未眠。
江彻许久未能歇息,加之思盼佳人,公事既毕,当即纵马赶往钟问梅家中。到得那边,对着沈有望夫妇的满面惊愕,他也未多做解释,只问沈蔻在何处。得知她今日去了郊外赏玩茶梅,当即拨转马头,追了过去。
*
郊外,茶梅如海,艳若织锦。
沈蔻身裹披风,盈盈立在几株茶梅之畔。
她的旁边则是消失许久的谢无相。
襄平侯府寿宴的当晚,他在捉到刘勋等人后,便随着亲信潜出侯府,躲在了京郊。后来侯府被封,阖府获罪,他因有江彻出言开脱,加之对查案出力不少,算是戴罪立功,永明帝便亲自开口,免了他的罪行。原本他可重归京城,谢无相却没打算再回去——当年从盐帮回到侯府,既是迫不得已,也是想寻出时机为生母报仇。
如今侯府倾塌,大仇已报。
谢无相原就深深厌恶谢峤父子,哪还愿意再跟侯府有瓜葛?遂易为生母的姓氏,打算按着舅舅的安排南下,在江南开拓另一番天地。原先芙蓉般所在的戏楼已被查封,即便谢无相特赦无罪,他也没打算再启用,只让曾俭和伶人们收拾行囊,同下江南。ωWW.chuanyue1.coΜ
动身之前,他特地来寻沈蔻。
“……苏念的事我听说了,她的生母和弟弟已寻到了京城,阖家团聚,她很是感激。只是谢家正当风口浪尖,她毕竟曾与侯府有瓜葛,怕贸然去寻你会给你惹来非议,才没贸然前去。还说,等江南的戏班开起来,定要竭尽全力,将你的戏本演好。”
公子清冷,红衣烈烈,除去谈论戏本之外,难得说这么长的话。
沈蔻闻言莞尔,“我来时瞧见戏楼锁着门,还以为经了风波,这出戏会夭折呢。”
“它会是芙蓉班南下后的头一场戏。”
“定能一举成名。”谢无相笑着补充。
见沈蔻跟着笑起来,他眸色稍软,道:“与我们一道南下吧?沈大人若还想为朝廷效力,寻个江南的官职,不比京城的逊色。”
一道南下吗?
沈蔻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脑海里,却不知为何浮起了江彻的模样。前世的种种冷硬姿态渐而远去,在江彻说出不要妄自菲薄几个字时,她对他其实已悄然改观。而今行将别离,想起的是他在彭王手底下护她周全,是他在山道突然现身,免了她跌入谷底的灾难,是他在江州的欲言又止,是他护父亲千里北上,为她钻进厨房,默默送来一顿顿佳肴。
他确实用了心思,只为她。
但那只是明媚春光般的柔暖滋味,江彻醉后的那番话,还不足以炽烈到让她抛开顾忌飞蛾扑火——前世情窦初开时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热情早已消磨殆尽,沈蔻知道穆王府的暗潮云涌,亦知道要真的坐上穆王妃的位子,她需要鼓起多少勇气。
她抬起眼,瞧向冬日枯凋的山峦。
半晌,轻轻颔首道:“家父原就打算去江南另谋生路,届时安顿下来,我便去找你们。”
谢无相笑瞥她眉眼,“那我扫径恭候。”
日影西挪,风亦渐凉,谢无相素来不爱在人前露脸,也没打算送沈蔻回家,招致旁人打量的目光。知她的表哥就在不远处,可送她安然回住处,便先辞行,由老伯推着徐徐远去。
沈蔻迎风站了片刻,转身去寻钟衡。
才走至拐弯处,耳畔忽然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
“沈蔻。”
她愕然驻足,怀疑是听错了,正想闷头离开时,忽听身后枝叶索索轻响。回头就见江彻锦衣端贵,自粗壮的树干后露出身形,朝她走过来。他大概是站了很久,神情中露出明显的疲累,头顶飘了落叶也浑然不知,那双深邃如暗夜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微哑道:“你真要去江南?”
他问得极为认真,眼底没了惯常的威压审视,只是静静的等待她的答案。
沈蔻心尖隐隐有点痛。
却还是颔首道:“是啊,早就打算好了的。”
“不想……再尝蔡九叔的厨艺了吗?”
他的措辞隐晦,神情却是直白的,殷殷望着她。沈蔻又不傻,哪能不知江彻的言下之意?这男人生来尊贵,战功赫赫,在谢峤彭王那等公侯亲贵跟前都昂然冷傲,更从未在谁跟前低头。贵女们尚且不轻易洗手作羹汤,他以王爷之尊,甘愿时时下厨,其实是将她视为了例外,给以殊遇。
沈蔻何尝不贪恋他冷硬之下的温柔?
可惜……
她垂眸,秀致的脸颊笼在斜阳淡金色的辉彩里,“我确实喜欢他的手艺。只不过,再怎么喜欢,都是可以戒掉的。”
极柔软的声音,似晚风拂面。
江彻心头却阵阵揪痛,缓缓走到她跟前,折腰躬身时,再无平素的冷厉威仪。他的视线落在她眉眼间,声音近乎温柔,“既然喜欢,何必戒掉呢?若你不愿留在京城,我就同父皇求个江南的封地,还是每日都给你做这些家常菜色,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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