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言情小说 > 有喜 > 第三十七章 萱园的女人
  “在火焰的光亮中,

  时间会停止,

  你可以想你不能想的事

  你可以说你不能说的话

  做你不能做的事

  直到火光熄灭,

  时间重新开始

  在火锅中发生的一切就像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天气晴朗,知春半卧在躺椅上,在深冬的阳光下,读一首诗。这首诗写得真好,像她曾经历的一切,失去的一切,现在,火光熄灭,时间重新开始。

  放眼望去,远山如黛,这座墅居临水而建,掩映在山林之间。隆冬时节,院子里的树木花草已零落凋敝,但玻璃花房的花儿依然盛开如春。几位孕妈妈在紫藤花架下晒太阳聊天,一位保洁在清扫院中的落叶,大门的左侧,挂了一个黑漆木雕的门牌号,上书“萱园”两字。

  萱园是由三栋联排别墅组成,上下三层,共有三十间大小不一的卧室,提供给因各种原因而单身生育且陷入困境的女人,孕期失婚的,未婚先孕分手的,离婚后发现怀孕的,就想单身生育却不被周围人认可无人照料的,都可以来这里寻求扶助庇护。萱园是一个公益组织,最早的创办者,就是一位单身妈妈,也是商界的一位传奇女性。萱园给孕妈妈们提供住所,食物,医疗,甚至孩子出生后的户口,上学难题,宝妈生育后的就业,追讨抚养费的法律援助。知春曾在工作中与一位在萱园受益过得单身妈妈有过交集,了解到萱园,与沈其琛关系崩裂后,她投奔到此处。

  每个人都有做福尔摩斯的潜质。沈其琛在知春走后,也变成了福尔摩斯。他往返西安杭州多次,根据知夏提供的知春朋友圈的只言片语,零星照片,还有第一次打电话被粗暴挂断的那个电话里传来的背景音,剥丝抽茧,顺藤摸瓜,终于辗转找到了这里。

  他仔细辨认着门牌上的“萱园”二字,环顾四周的建筑和树木,再对照知春朋友圈po出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里,她戴着墨镜,墨镜的反光里,映出的景物,门牌,和这里的无二。就是这里。

  门虚掩着,保洁大妈的扫帚不长眼睛,朝他的方向扫荡,沈躲避不及,落叶扑了满身。

  好容易躲过了大妈的“袭击”,他找了个空地站定,彬彬有礼地询问:“请问,这里有一位……”

  不待他说完,大妈拖着扫帚,转身回去了。

  他只好迟疑地推开门,跟着走进去,四处打量着,刚走两步,就被一个洪亮彪悍的粗壮女子呵住:“哎哎哎!你谁啊?干什么的?”

  女人从大门内的一个小屋里走出来,像老鹰一般挡住他的去路。世有传达室大爷,那么传达室大妈,也是有的。

  “我,我找人。”

  花架下的几个孕妇马上警觉地站起来,朝这边张望。

  萱园就像一个小型的女儿国,不过这里的女人,大多经历过一些狗血的婚恋变故,多少有一些厌男情绪,过去也发生过出轨前夫听闻前妻怀孕又来求复合,求合不成恶语相向,被群女暴打驱逐出去。萱园的女人同仇敌忾,是一群母老鹰,蓄积着能量,随时准备和这个世界大干一场。

  “这没有你要找的人,走走走,赶紧走。”传达室女人不耐烦地赶他走。

  “许知春,知春。”沈朝着大楼大喊起来。

  知春听到楼下动静,拿开覆盖在脸上的书,朝楼下一望,那个身影,那个熟悉的声音,不是,沈其琛吗?

  她忙拉住了窗帘。千山万水,他怎么找到的?连知夏也不知道的,他怎么找到的?她还能躲到哪里?

  “知春,是我,知春!”

  楼里还有一些刚出生的婴儿,被外面的嘈杂声吵到,有的孩子被吵醒哭起来。

  马上有一位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工作人员出来,厉声喝止:“别嚷嚷了,把孩子都吵醒了。”

  沈其琛看到工作人员,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上前一步:“护士,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许知春的女士,我是她丈夫。”

  这位护士当然知道知春,她下意识地用余光扫了一下楼上,口中敷衍:“这个我不清楚,我去帮你查一下,你不要喊了,就在那里等着。”

  沈其琛几乎已经可以断定,知春就在楼上,他想冲上去,又克制了,朝后退了几步。

  说话间,知春自己下了楼,坦然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找我什么事?”

  知春愈发臃肿了一些,穿了一件雾霾蓝的大衣,大衣的扣子敞开着,她过去棱角分明的脸,变得圆润,阳光晒过的脸颊微微泛红,显得气色很好。离开后,她还是过得很好。知夏说得对,把知春扔到沙漠里,她都能开出花来。

  沈其琛想起相识到分开的点点滴滴,心里一阵喟然无奈,哀伤地叫了声:“知春,你听我解释。”

  他被请到院中的凉亭了,围观的女人们窃窃私语,却又自觉地散去,只有扫地大妈和传达室女人站在不远处,一个持帚站立,如同护卫,一个虎视眈眈,时刻盯着沈的一举一动。

  沈其琛不由得挺直了腰背,且由衷地赞了一句:“这真是一个好地方。”

  “当然,我打算也捐一笔钱,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我来出。”

  “欢迎!但你是你,我是我。”

  “那个女孩是我妹。”他忽然说。

  知春忽然“噗嗤”笑出了声。这不是渣男经典语录吗?可是她一抬眼,与沈愁苦的目光相接,忽然又觉得,她可以听一听,也许,早在她来杭之前,她就应该走到他面前,把疙瘩解一解,谁说疙瘩一定是死结呢!

  沈带来了妹妹的户口本,病历卡,那个女孩叫张燕,是沈同母异父的妹妹,生母和父亲离婚后,又再婚,生了这个女儿,后来还生了个儿子,多年来生母与他也疏于联系,他对那边的情况知之甚少,前几年,生母去世时,他回去了,才知道生母的再婚丈夫前两年也去世了,大女儿张燕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引发脑膜炎,病愈后导致神经病变,智力下降,变得痴痴傻傻,话也说不清楚,沈唏嘘不已,留下一笔钱离开了。

  两个月前,生母村里有个熟人老乡到西安办事,偶遇沈其琛,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你知道吗?你那个妹妹,被人那个了,怀孕了,在村子里乱跑,没人管。

  那个?哪个?沈明白过来,无比震惊。他想起那个女孩,白,是村姑中少见的白,瘦,长胳膊长腿,眼神清澈,人多的时候就躲在人后,像一只懵懂的小鹿。他对那女孩没什么感情,但那是生母的血脉,与他是有血缘的,血缘是一种很玄的东西,让沈生出同情,心疼,焦虑,许多奇怪的情绪来。他开车去村里一看究竟。在村里瞎转悠了一圈,忽然看到路边围了一群人,几个半大小子吹口哨怪叫,女人们端着饭碗,一边拉自己家的娃回家,一边唏嘘不已,男人们一边假装正经地回避,一边用眼神偷瞄,顺着男人们的目光看过去,沈看到路边石头上坐着一个女人,深秋季节,穿一件短袖,短袖衫扣子掉了几颗,腔子露了大半,小肚子微微隆起,证明那个老乡所言不虚。有人给她了一个包子,她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馅儿沾了一嘴。那个女人,就是他同母的妹妹张燕。张燕还有个亲弟弟,已经成家,县里做点生意,不常回来,也不闻不问。m.chuanyue1.com

  沈其琛也可以不闻不问的,他本来已经狠心掉头要走了,却看到一个半大小子拿石头扔张燕,嘴里还念念有词:“菜花黄,疯子忙。”那小子做出令人作呕的动作。沈其琛崩溃了,血往头顶冒,脸烧得慌,心里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那被侮辱的人是他,被围观的人是他。他下了车,喝走了男孩,一把抓住张燕,把她往自己车里塞。张燕对他哪有印象,吓坏了,对他又踢又打,上了车,还抢方向盘,害他差点开到沟里。他找到村长家里,怒气冲冲地询问情况,村长也觉得很冤,村里几百户人,他能给人人安个监控吗?他也不知道谁干的,张燕家里人都不管,村长媳妇好心,还经常给张燕点吃的。村长问,你是谁?我是他哥。正说话间,张燕从车上自己打开车门跑了,他又和村长一块去追。

  村长陪他一起去报了警,他把张燕带回了城里,先安顿在酒店里,耐心地给她介绍自己,安抚她的情绪。这个妹妹正常的时候安安静静,睁着一双大眼睛,眼神洁白无瑕,像个天使。她自己去洗了澡,吃了他给她点的饭,最后安静地睡着了。沈其琛疲倦不堪,也和衣而眠,后半夜,一声可怖的尖叫刺破长夜,她去开酒店的窗,要往下跳,他去拦,她反过来咬他,还打碎了酒店的落地灯。酒店不能住了,但是家里也不能住,知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他只好在家附近租了一间公寓,又雇了一个护工,知春有时打电话来,他没有接,因为那时妹妹正在发疯。立案了,那段时间,他焦头烂额,要配合警方查案,西安和乡里两头跑。警方锁定了几个嫌疑人,建议沈带妹妹做流产,流产的胚胎做dna测试。他带她去医院,她不配合,逃跑数次,他身心俱疲。

  有时他也会后悔,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他应该像她那个亲弟弟一样,不闻不问,置身事外。可是他又做不到。他把自己卷入这段稀薄的血缘亲情里,像是对张燕的救赎,更像是对自己高尚人格的一种成全,他痛苦不堪,后悔不已,又在这痛苦和后悔中不断给自己打气。他想起生母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来看他,给他买了一双球鞋,那是他十岁时向她要的,时隔五年,他才收到,他知道她不是忘了,她只是贫穷,那是一个自顾不暇的母亲一点点从贫瘠的生活里抠搜出来的,是她无力苍白的母爱。对妹妹好点,就当宽慰生母的在天之灵吧!

  知春被这个解释震惊了。这种只存在于新闻中的事,因荒诞和残酷而显得真实。她看着他鬓边新增的白发,他深陷的眼窝,瞬间就原谅了他。但原谅并不能解决实际的问题,一个随时发作的疯子,比一个漂亮无脑的小三更可怕,那何止是一个烫手的山芋,那是埋在身边的地雷。

  她很快冷静下来。

  “案子破了吗?”

  “快了。”

  “以后怎么安排?”

  “我还没想好。”

  知春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不动声色地撇嘴笑了一下。萱园的厨房飘出饭菜的香味,快开饭了。她站起身,他去扶她,她没有拒绝,淡淡地说:“阿琛,谢谢你来看我。留下吃饭吧!这里的厨师做西湖醋鱼做得不错,比楼外楼的还好。”

  沈其琛从她这句温和又客气的话里听出来疏离,一愣:“你不跟我回去?你不肯原谅我?”

  “你没做错什么,你有情有义,你勇于承担,你真的很好,我不怪你。你不需要谁的原谅。”

  “可是……”

  “可是,我不能跟你回去。”

  “为什么?”

  “婚姻生活里的障碍,不止会有小三,听完你的解释,我才发现,我们之间的问题有很多。你之前隐瞒了妹妹的事,而我也有满腔疑问却守着自己那点骄傲不去挑明,我们两个都有问题,我们沟通不利,彼此缺乏基本的信任,这也将是婚姻里的雷;二,我真的很同情妹妹的遭遇,站在朋友的立场,也很支持你帮助和照顾她,但是……”

  沈其琛打断了她:“朋友的角度?”

  “对,如果我们要走进婚姻,我没有办法接受生活中有这样一颗定时炸弹埋在身边,我知道照顾这样的病人,是一件很艰难的事,而我,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些,就像我曾经只想有个孩子不想结婚一样,我不想牺牲自己现有的自由和快乐,我不愿意和公婆住在一起,你可以说我自私,但我就是这样想的。”

  “知春,我爱你,你不爱我吗?有些困难,我们可以一起去面对。”沈其琛连日来奔波,本就劳累,听罢知春的话,更是徒生出一阵巨大的无力感来,他想伸手抱抱她,却觉得一个拥抱也是虚无和徒劳。

  知春温柔地抚了抚他长出胡茬的脸,目光一如初见时的柔情和婉转,说:“我爱你,但是,坏男人,不要企图用爱情诱惑我,绑架我,我觉得爱情不是进入婚姻的前提。”ωWW.chuanyue1.coΜ

  沈其琛这一刻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知春,他的骨子里,依然遵循的是中国的传统秩序,男耕女织,尊老爱幼,而知春不知从哪里灌了满脑子的歪理邪说,他忍不住反驳:“胡说,没有爱的两个人怎么可以在一起生活?渣女!”

  “你去看看百度百科里对婚姻的解释,和爱情两个字毫不沾边,爱情一定是你们男人发明出来的词儿,麻痹腐蚀女人的。”

  沈其琛气坏了,失去了风度,他甚至忘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对知春反唇相讥:“拿百度百科补充知识的人,智商都不太高。”

  百度百科招谁惹谁了。

  知春被嘲讽了智商,也不恼,仍笑吟吟地行待客之道,问:“西湖醋鱼,东坡肉,吃不吃?”

  沈拿知春毫无办法,只得调整了态度,低声下气地恳求:“别闹了,知春,跟我回去吧!我们有了孩子,你怎么不说,百度百科还说婚姻承担为家族和社会养育后代的责任和义务。”

  “呵!谁刚才说的,拿百度百科补充知识的人,智商不太高。”

  “你现在月份大了,马上要生了,我们是孩子的父母,应该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父母也希望我们早点结婚。”

  “奉子成婚?呵!这不是我委曲求全的理由,孩子不是进入婚姻的前提,婚姻也不是生孩子的许可证。”

  这是什么天方夜谭,沈其琛听得气结,环顾这个院子,刚来时还觉得甚好,现在深深怀疑,这里是什么组织,给知春脑子里灌输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理不辩不明,他得给她从歧途上扳正回来,给她科普道:“没结婚证就没准生证,没出生证,没户口,你懂吗?”

  “据我所知,有些城市已经放开单身生育和未婚生育落户了。这是社会的进步,先生,你out了。”

  无欲则刚,大义凛然。她对他没有了世俗的期待,就像一条蛇没有了七寸,他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充满挫败,无力再与她争辩,沮丧地问:“知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嘘!别说话,他(她)动了。”知春忽然嘘声,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了肚皮,叫他也来摸:“感觉到了吗?他(她)在动。”

  他一愣,迟疑地把手轻轻地覆上她的肚子,多神奇啊!像金鱼吐泡泡,一个,又一个,像海水鼓起波浪,一波,又一波。过去他从未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信号,生命的勃勃生机,此刻,他们共同感觉到这一波胎动,生命的链接,同频共振,神秘而充满欣喜。此刻,他仿佛才成为一个真正的父亲。

  午后的阳光朝西移去,一缕灰白的光落在她的脸上,她沉浸在那阵胎动的欣喜中,光线给她涂抹出毛绒绒的金边,她那样温柔,没有棱角,需要保护。他觉得今日才真正认识她,立体的,丰蕴的,坚硬的,脆弱的,像一种玉,他从来没有真正走到她内心去。他想起知夏说的那句话——“两个相爱的人,能顺利走进婚姻,并能一直走下去,靠的不是举案齐眉,而是肝胆相照,赤膊相见,必要的时候,两肋插刀。”对,肝胆相照,赤膊相见。

  不知道为何,想到“赤膊相见”这个词,他有点出戏,产生不正经的联想,自己先禁不住笑了自己。

  “你笑什么?”

  四周那些暗中观察的八卦的眼睛也觉得诧异,在萱园时常能见到寻妻的戏码,但不吵不闹,还能说笑的,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她们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叫知春的女人要搬走了。

  “见到你们,开心啊!”他是真的开心,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豁然开朗,宛如新生。

  他跨越千山万水而来,但此刻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千山万水要走,这一刻,其实是新的开始。

  这一次,她并没有跟他一起回去。他到底没有留下来吃西湖醋鱼,说下次,因为他知道她不会再躲开。她送他到门口,两人还能拥抱,他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有喜更新,第三十七章 萱园的女人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