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言情小说 > 有喜 > 第一章 悲喜交集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

  四周有音乐声,声音不大,但明珠觉得很吵,每一个重音落下时,她能感觉到地板在颤动。这样会不会吵醒他?她想找到音响开关把音乐关掉,便四下看看,一抬眼就和他母亲的眼神撞上——那是一双浑浊的老眼,被泪水浸泡后,显得水润闪亮了一些,闪亮中饱含哀婉深挚情意,传递到明珠的视线里,就有了些许善意。明珠不敢与那目光长久对视,移开了目光。

  她用细如蚊咬的声音叫他:“建奇!建奇!”

  建奇仍静静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他睡着的样子真好看,让女孩子嫉妒的翘睫毛覆盖在眼睑上,莫名地让人觉得温柔,嘴巴紧闭着,有点微微翘起,像是在索吻,他的嘴唇薄薄的,很适合亲吻,她记得他第一次吻她,是在小区的湖边,冬天,有点冷,他坐在长椅上,让她横坐在他的腿上,很认真地吻了十分钟。上了年纪的人最讨厌年轻人这副鬼样子,恨不得上来棒打鸳鸯,替父母教训他们几句,可是她开心极了,搂着他的脖子,快喘不过气来。

  谁把音乐声忽然调大了一些,蓦地一个沉重的音符撞出来,把她吓了一跳,像是提醒她——注意场合,她的脸后知后觉地烫起来,怎么可以在这里想起那些羞羞的事来?

  她想对他说句悄悄话,这话只能说给他听,昨晚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带她去探险,他们走进一个漆黑的山洞里,她在山洞里发现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石,她伸手去拿时,忽然被藏在暗处的蛇咬了一口,于是她就醒了。她想对他说,要是噩梦惊醒有你抱着我就好了。这句话只能悄悄说。她就俯下身,凑近了些,她发现了什么?——

  在他的耳垂后面,有一团很小的煤灰,煤灰的旁边,还有一小块烧伤,皮肉皱在一起,早已结痂。

  为什么给她看到这个破损的他?她听说殡仪馆有一个工种,叫入殓师,专门修整遗体的面容和身体的。为什么她看到了那块烧伤?一定是因为那个入殓师玩忽职守,敷衍了事,他应该得到投诉。她看不到的烧伤是什么样?听新闻说,建奇是来不及逃生,吸入二氧化碳后,烟气窒息死亡。

  她忽然抑制不住地呼吸急促起来,像一团是棉花堵在嗓子眼,咳不出,咽不下,她要告诉他的悄悄话在口腔里酝酿着,窜跑着,被一股翻涌的胃液推着,她剧烈地咳嗽了一声,弯下腰,呕出淡绿色的胆汁来。

  又一声悲怆的音乐声起。这是专门在葬礼或追悼会上播放的哀乐,时而像亲友的呜咽、悲哭,时而像死者的冷酷、决绝,永不回头。

  明珠的异样再次赢得他母亲的注意,她的目光追索过来,有失望,有质问,有不满。

  呕出的液体有一半溅在了明珠的鞋上,她有点恍惚,但心里还清醒,不能吐在建奇的追悼会上,她慢慢直起腰,给冯母一个抱歉的眼神,忽然,只觉得身体里那个缺口忽然没关紧,浑身一阵虚软,眼前一黑,她晕了过去。

  她醒来时,窗外在下雨,初秋的雨气,夹杂着医院消毒水和一股来路不明的血腥味,从没关严的床缝里漏进来。她环顾四周,四壁雪白,屋内空无一人,墙上贴了一张海报,海报上有一位穿粉色护士服的护士,海报内容提倡母乳喂养。她明白了,这里是医院。

  等等?这里是妇产科?

  护士进来,给她挂水,问她叫什么名字。

  “沈明珠。”

  得到确切的回答,护士才娴熟地给她扎针,说:“这个是葡萄糖,对胎儿没有影响的,输完你叫我,还有一瓶氨基酸。”

  “胎儿?”她从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细如蚊咬的声音。

  冯母忽然急匆匆从外面冲进来,一看到明珠在挂水,马上紧张地惊叫起来:“我才上个厕所的功夫,怎么就输液了呢?孕妇不能随便输液吧?你这是什么药啊?”

  “孕妇?”她直起身,望着冯母,一头雾水:“阿姨!”

  “快躺下,你怀孕了,医生说有先兆流产的迹象,要卧床休息。“冯母手忙脚乱,帮她拿枕头,掖被角,将她按回床上。

  明珠望着眼前的女人,建奇的妈妈,她是那种很普通的五十来岁的老妇女,颧骨有点高,皮肤黑,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很凶,笑的时候,又总是撇撇嘴,像是一种嘲笑。建奇第一次带明珠去家里,她就是那种笑,表面也客气,可就是对明珠瞧不上。现在,她哭过的眼睛下肿起两个硕大的眼泡,压迫着脸,看上去瞬间老了十岁。她是建奇的妈妈,她爱的人的妈妈,而她爱的人刚刚死了。

  “这是建奇的孩子,生下来,这是他的孩子。”冯母在床边坐下来,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了明珠小腹上的被子上,说完这句话,她又无法自已地流下泪来。

  明珠闭上眼睛,眼泪滚落到枕头上。没错,她的月经已经推迟好几天了,她有点担心,告诉了建奇,他说,不怕,明天我们就结婚,怀孕了就生下来,孩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男孩叫相濡,女孩叫以沫。她本打算去药店买试纸先查一查的,还没来得及买,建奇就出事了。

  听说出火点是个老式的居民楼,消防车进不去,他们从就近的居民楼找到接水点灭火,楼里有群众被困,他们背着灭火器徒步,入室救人,他两次往返,最后离开时,被突然倒塌的大衣柜砸中,昏迷后烟气窒息致死。

  建奇告诉过她,父母不支持他做消防员,大学刚毕业就在财务局给他找好了工作,他不去,偷偷参加了消防员国考,考上了。他说,他有一个英雄的梦想。

  现世没有英雄,也许帮一个调皮的幼儿园男生把头从运动器械的夹缝里解救出来,就是一个英雄。

  他们认识的那天,她班里最调皮的王小宝把自己的头卡进了滑滑梯的一个孔洞里,那孩子一开始觉得好玩,一群孩子围着他,嬉笑着,跃跃欲试,让他快点拔出头,轮下一个,后来他发现,头拔不出来了。只是明珠一眨眼的功夫,就发生这样的事故,王小宝后来哭了,她没哭,对他说——别怕!建奇来时第一句也对她说:“别怕!”这句看似随口的安慰,和他脸上漾开的一丝微笑,让她涌出的泪又憋了回去。

  他和队员试了好几个办法都无效,那个孔洞内里是钢板材质,最后决定用切割机进行拆分,切割机散发的热烫让王小宝不适,夸张乱叫,她用湿毛巾为他敷脖降温。那天天气很热,他也出汗了,汗珠将他麦色的皮肤涂得油亮,她偷眼看他,心忽然紧跳了两拍。后来王小宝的头成功被解救出来,毫发无伤。园长千恩万谢,让明珠带他们去洗漱、喝水,明珠拿了自己的毛巾给他用,他擦一把脸,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绞干了,再还给她。明珠把那块毛巾在太阳底下晾干了,挂在宿舍一根细细的晾衣绳上,像心上的经幡摆荡,像远远的酒旗飘展。古有佳人遗帕惹相思,哪知英雄遗帕也惹相思,明珠觉得心里有一面湖,有风吹过,有雨落过,蜻蜓飞过,皱了一池春水。夶风小说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因为一次真正的火灾。那天,幼儿园旁边的一个小区楼上冒出滚滚黑烟,她出门来帮一个同事开门正好看到了,就站在门口看了一分钟,唏嘘不已。消防队的车开不过去,他们徒步,从幼儿园门口抄近道,他跑过时那一瞬间,她认出了他,忽然脱口而出:“小心点儿!”

  他停下了脚步,也认出了她,十万火急,他有任务在身,心里却忽的一下一紧,像是被绊了一下,他丢下一句:“等忙完我过来找你。”就朝前跑去。

  那天明珠带小朋友做律动时总是做错动作被孩子们嘲笑,带孩子们在操场活动时会下意识地看看旁边那栋楼,休息的空儿也搜索了当日的都市新闻,新闻里说,xx小区因天然气泄漏发生火灾,消防队及时扑灭,无人员伤亡。

  下班以后,她没有回家,一直留在幼儿园忙碌。一个幼师下班后可忙的事情有很多呢!做课件手工,做卫生,消毒,伟信群回复,写总结,如果忙完这些,还可以练练琴,跳跳舞。她最近新编了一个舞蹈,叫《刷牙歌》,她很喜欢跳舞,在学校还拿舞蹈比赛的民族舞第一名。

  《牙刷歌》跳完时,身后响起了清脆的鼓掌声。她一回头,看到一张黑黢黢的脸正咧着嘴笑,他刚从火线上下来,仿佛还带着一股烧焦的烟灰味。他像是顺利经过,又像是来赴那个随口的约,说:“洗手间在哪儿?我去洗洗。”

  她指了指幼儿园院子里的洗手池。

  他去洗手池洗脸,那个洗手池的高度给照着小朋友的身高设计的,太矮了些,他不得不猫着腰,显得有点笨拙。她又拿了自己的毛巾给他用,用完后,挂在那根细细的晾衣绳上。

  洗完脸,他的脸干净又俊朗,下巴长了一些青青的胡茬,眼睫毛是卷的,他长得真好看。明珠记得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卷睫毛的男人都花心,不老实,想到这里,她忽然有点沮丧。

  “去吃饭吧?我请你吃大闸蟹。”他说。穿书吧

  她想矜持一下,推脱一下,可是脱口而出的却是:“好啊!”

  人生有很多第一次,明珠答应后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没吃过大闸蟹。为免尴尬,她先提前说明:“我没吃过大闸蟹,我不会吃,剥壳好像太麻烦。”

  冯建奇二十七岁了,谈过两次恋爱,也和一些女孩子约会过,他爱玩,喜欢新鲜玩意儿,他是个老饕,喜欢搜寻美食,有时他带女孩子去格调高雅的餐厅,吃到新奇新鲜的东西,她们的装腔作势在他眼里一目了然,像明珠这样坦然真实的人不多。

  他笑了:“不会为女朋友剥虾去壳挑火龙果籽的男朋友是不合格的。”

  “啊?挑火龙果的籽?”明珠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脑子里没有土味情话这个词,数秒后,当她意识到这是一句不正经的情话时,她低下了头,有点恼火,又有点甜蜜,像糖罐子在心里炸开了,甜过后她又有点沮丧,原来老人们说得没错,卷睫毛的男人果然不老实,对见第二面的女孩就说这种话,他真是一个不老实的男人呐!

  这个不老实的男人带她去了附近的一家本帮菜馆。菜馆装修出一派老上海的古典大气,深红、深紫,灰绿、灰蓝相映衬,桌椅西式古典,大厅放了一部留声机,播放着一曲华尔滋。她有点局促,但看到他穿着消防制服,脖子还没有擦洗干净的煤灰,她很快坦然了。

  他点了虾,桂花糖藕,小笼包,大闸蟹,……。大闸蟹上桌时,侍者奉上了一套精美的不锈钢餐具,有剪刀,有小锤,有针,有钳,像医生的手术器械。她这么想时,自己被暗暗逗笑了。

  他拿起了那把剪刀,介绍道:“这一整套叫蟹八件,这个是蟹剪,用蟹剪从后到前把蟹腿剪下来,注意要避开关节部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把取出的蟹肉放到她眼前的姜醋汁小碟里,他说:“其实你不用知道这些,以后我都可以帮你剥。”

  情话信口拈来,那就是不走心的撩拨,是油嘴滑舌,是街头调戏良家少女的登徒子。明珠更加沮丧了,不屑地撇撇嘴,低头吃东西。

  “我叫冯建奇,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

  多么突兀,奇怪的问句,出自一个刚刚说过甜言蜜语的男人之口,明珠忽然觉得这场即兴的约会如此荒谬、不真实,她似乎是为自己的唐突和冲动感到恼火,又好像是为他问她名字太晚而感到生气,于是丧气地说:“你不用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想知道你的名字,今天我们只是一个饭伴。”

  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前一秒还是迷妹,这一秒就成了冰山女神。冯建奇像是猜到她心思一般,讳莫如深地笑笑:“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原来他知道她的名字,还会用这么美的诗为她的名字释义。她马上原谅了他,但还是丧气地说:“我的名字没那么多弯弯绕的意思,就是我爸随口瞎起的。”

  沈明珠的名字是养父起的,掌上明珠的意思。她是养父母婚后数年不育从许村抱养的,谁知抱回来第二年,养父母就生了儿子,她庆幸养父母没给自己起名叫招弟或引弟。有了亲生儿子的养父母对她后来就潦潦草草,取名叫“明珠”的那一刻,大概是他们对她爱意最浓厚的时刻。

  “明珠,这名字很好,让人听了就想忍不住捧在手心里。”他又开始甜言蜜语。

  明珠还没谈过恋爱,但爱情小说和言情剧看过不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调情嘛!撩拨嘛!学学就会。她夹起一块藕在眼前晃了晃,闻了闻,调皮地说:“这个东西很甜吧?是不是吃了它,就会说甜言蜜语了?”

  他停下了手里的“手术”,一脸受伤的样子,叹了口气,眼神亮亮地凝视着她,认真地说:“我是认真的。”

  “什么?”她的心紧跳起来,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怕他又要说不正经的话了,却又那么强烈地期待他说下去。

  “我喜欢你。”

  “才不信。”

  “你可以对我一见钟情,为什么不相信我对你一见钟情?”他笃定地说。

  “我哪有……”她想否认,话音未落,却噤声沉默了。

  后来的日子成了诗,偶像剧,是斑斓的梦境,天上的彩虹。真正的爱,发自内心的爱,让每一个平凡的人成为爱的艺术家,浪漫主义的诗人,他是撩妹暖男,情场高手,她是撒娇达人,他的小迷妹,他们的情话技能、撒娇水准每天都在提升,爆发,他是情有独钟,她是开辟鸿蒙。

  是开辟鸿蒙。他带她旅行,在夜晚的海边散步,在月光中亲吻她,他的吻像海浪一样激烈迅猛,像要将她拖入海底,又像海浪一样温柔,轻轻地,柔柔地拍打着海岸,她就是那海岸,承接着海浪的激情和温柔,浪来时她如同葬身海底,潮退时她感到轻松,又渴望被带走,浪与岸的缠绵,就是一场情欲的交付,在那一晚,她将自己的交付给他。

  这个孩子,一定就是在那时不期而至。

  “生下来吧!明珠,这个孩子一定要生下来,这是你和建奇的孩子。”冯母一脸期待,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目光看着她。

  “嗯!我知道,我会生下这个孩子。”她哽咽着答应了冯母。

  要生下来吗?她有点迟疑了,她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如何思考。这是她和她爱的人的孩子,他(她)流着建奇和她的血,是数亿个精子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细胞染色体传递和留存着建奇和她的基因,他们的美貌,气质,品质得以遗传,他(她)会漂亮,聪慧,可爱,眉毛像他,眼睛像她,嘴巴像他,肤色像她,多么神奇,多么美好,这是他们的孩子,他们有了一个孩子。

  他(她)是天赐的礼物,应该来看一看这人世间,被呵护被宠爱,如果是女孩,她会教她唱歌跳舞,教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告诉她这个世界虽然并不公平,但热烈闹哄,值得前往;如果是男孩,她也会教他唱歌跳舞,教他善良正直,坚强勇敢,教他承担自己性别天赋的责任,既不豪横自大,又不妄自菲薄,亦能尊重女性,她想告诉他这个世界虽然并不公平,但热烈闹哄,值得前往。

  她答应了建奇的妈妈,这个痛失爱子的女人落下泪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激动地说:“乖!别怕!有我们,我和你冯叔叔会照顾好你和孩子,别怕!”

  明珠头痛欲裂,脑子嗡嗡响,建奇妈妈在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到。建奇妈妈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只道是她伤心过度,便擦了擦眼泪,嘱咐道:“你好好休息。”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有喜更新,第一章 悲喜交集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