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记者和摄影大哥本已经打算走了,明珠听到最后一句,内心起伏,忍不住问她:“是不是你,这样的陌生人,普通网友,群众,都觉得我应该生这个孩子?”
“当然啊!他是独生子,父母失去了他,该多伤心绝望啊!这个孩子就是你们的希望啊!这是英雄的血脉啊!你怎么忍心让他的父母再次伤心?如果是我,我肯定会生下这个孩子。”
小记者那么年轻,脸上还带着稚气,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好像才出大学校园不久。李医生愤怒了,斥责道:“你是什么记者?三观不正的,没点职业道德,你的证件是办假证那里买来的吧?还不走吗?”
不专业的人最怕被人质疑她的专业,小记者一听这话马上来火:“谁三观不正了?我怎么没职业道德了?”
“请你搞清楚报道事实和评价事实的区别,不要以自己的主观评价去定义当事人,不要用你浅薄的观点去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你无权对当事人的行为定性,暗示她应该怎么做。”
“我哪有?你别血口喷人,就你们医生有职业道德吗?……”
两人就这样争吵起来,小记者怕是见惯了场面,吵起架来架势十足,明珠冷眼看着李医生有点落了下风,她更发怵,帮不上什么忙。恰好大倪上厕所回来了,明珠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抓住大倪的胳膊:“快走!”
不仗义的她撇下友军,落荒而逃。
一路慌慌张张,大倪也稀里糊涂:“到底怎么了?”
明珠生怕那俩人追上来,环顾四周,又看身边的人都很可疑,心有余悸,一不小心,下台阶时一脚踩空,大倪去扶也来不及,她劈头扑到了一位老阿姨的怀里,手里的病历也甩了出去。那阿姨正要上楼,身边还跟着一个中年女子,两人稳稳地扶住了明珠,老阿姨笑得很温柔,说:“小心点!”
那中年女子帮忙捡起明珠的病历卡,阿姨一眼瞥见病历上的名字——“沈明珠”,
阿姨的眼睛在眼镜后面亮了一下,语气有点惊喜:“你叫沈明珠?”
有了前车之鉴,明珠惊觉恐怕又遇到一对暗访记者,她警觉地往大倪身后退了一步,竟矢口否认道:“不,不是!”
老阿姨有点失望,转眼又盯上大倪,亲切地问:“那一定是你了?你叫明珠,对不对?”
刚才明珠被记者围堵时大倪不在,她还觉得愧疚,这一刻若要堵枪眼,大倪在所不辞,挡在明珠前面,说:“是,我是沈明珠,怎么了?”www.chuanyue1.com
“你家是不是沈家庄的?你爸是个木匠?”阿姨的脸上,堆积出悲喜交加的丰富表情,让明珠惊讶的是,她说得内容都不差。
这老阿姨说得越是不差,明珠越觉心慌,现在的网友侦查能力这么强吗?人肉搜索连她山沟旮旯里的父母都能扒出来,还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
“你,你们是做什么的?又是什么媒体的记者?”明珠问。
这时,阿姨身边那中年女子出马了,她按了按阿姨的手,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温柔地笑笑,说:“我们不是记者,没事,我妈眼花,可能认错人了。”
说完那女人拖着老阿姨上楼去了,阿姨还一步三回头,一种满足和失落,欣喜和无望的表情在她的脸上呈现,当然,这表情只有上帝看到了,慌张的明珠并没有看到。
4静香
喻静香从医院回来后,梦魇的老毛病犯了。
梦里有一个男婴白白胖胖,落地就会跑,追着她伸手要抱抱,她去抱,发现那孩子却不见了。她在梦里惊叫,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声音压抑而可怖,最后自己挣扎着醒过来。
醒来懵了许久,地板上有一块白白的月光,她起身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大女儿的家里。她抚了抚胸口,安慰自己,择床的毛病改不了,才会做噩梦。
起来去倒水喝,发现书房还亮着灯,传来敲击键盘的噼啪声。知夏还没睡呢!
她进去,叫知夏关电脑:“这都几点了?你怀这个孩子多不容易啊?不能这么熬夜了!”
“这个文必须今晚写完,明天一早发出去,不然这个热点就白瞎了。”知夏的眼睛一直盯着电脑屏幕。
知夏是个作家,出过几本书,写一些情情爱爱婆婆妈妈,卖得不太好,后来有了微。信,开了个公众号,一开始只有几百个粉丝,后来写了一篇文《女人,你为什么没有冠姓权》,竟然火起来,粉丝蹭蹭得涨,她忽然像打通了任督二脉,get到了读者的g.点,时不时写出一篇十万加的文,开始有广告找上门,后来她太忙,请了助理,还注册了一家文化公司,她好像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只有知夏自己心里清楚,这份工作不比搬砖轻松,不不是在电脑上敲敲写写那么简单。她常常团队开选题会到深夜,有时要抓一个新闻热点,寻找好的故事横剖面,不能人云亦云,要在题材中取舍,找到一个好的着力点去发挥,要做读者的情绪捕手,心情小熨斗,心理裁缝,传递观点要恰到好处,她那些十万加的文,都有力量,就像从火山爆发里隐隐感受到地球内核强大的力量,这样的文,没有点灯熬油的心力,气血为柴的精神,写不出来。
喻静香心疼女儿怀着身孕还要熬夜,可又劝不了她,索性坐下来闲聊几句。
“你说她怎么长得不像我们呢?也不像我,也不像你爸。”
“什么?谁?”
“就是明珠啊!沈明珠。”喻静香压低了声音。
知夏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母亲还在说白天遇到的那两个女孩,她叹口气:“当然长得不像啊!因为站在前面那个女孩根本不是明珠啊,明珠就是跌你怀里的那个,那眼睛,眉毛,和你多像啊!”
喻静香恍然大悟,又有疑问:“你说她去妇产科干什么?她是不是也怀孕了?也是啊!年纪也不小了,比知冬还大两岁岁,二十六七了,该结婚生孩子了。也不知道她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怎么今天去产检也不陪她?”
知夏一直敲打的手指不动了,过了一会儿,点开了一个网页,说:“你看。”
喻静香没戴眼镜,白花花的电脑屏幕,字密密麻麻,她根本看不清楚,知夏就给她三言两语总结概括中心思想——消防英雄火灾中牺牲,未婚妻已有身孕,英雄后继有人。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知夏又盯着自己的电脑,喻静香看女儿手边的水杯空了,就起身出去给她也倒了一杯水,水拿进来放下,她打算回房间了,又折返回来,坐下,提起一口气:“这不行啊!”
“什么不行啊?”
“这孩子不能生。”
现在一说到生孩子,知夏马上联系到自己,两秒钟后她意识到,母亲说的是知秋的孩子不能生。可是——
可是,知秋结没结婚,有没有怀孕,生不生孩子,跟她们有什么关系呢?她们管得着吗?但是知夏不能这么说,老母亲敏感又蛮横,这么说会触怒她,也会伤了她的心。
“妈,你早点睡吧!我这里马上弄完了,也要休息了。”她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
“可是,知秋还没跟那个人结婚吧?这孩子一出生就没爸爸啊?那怎么行?她一个未婚女孩,生了孩子以后怎么找对象?有了生育,以后想找个条件好的,那就难了;知秋还年轻啊!以后的路还长着,这个孩子得打掉。”
喻老师忧心忡忡,眉头的川字纹更深了,她一发愁,就唉声叹气,先沉默一会儿,屏气,然后提起那口气,常常地呼出来,让听到的人很压抑,窒息的感觉。
知夏写文的思绪全被搅乱了,索性合上了电脑,说:“妈,她现在叫明珠。”
人老了,思维就迟钝,喻老师没听懂知夏的言外之意,继续说:“我知道,我是说明珠啊,你这个妹妹,现在这个状况,有没有人给她拿个主意啊!单身生孩子,那可是大事。要不,你去问问,劝劝?”
屋里又骤然一阵沉默,知夏被打断了写文思路有点怒火,见母亲这么拎不清,又觉得好气,屏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了一下,提醒母亲:“喻老师,她现在叫沈明珠对不对,她是被你送人的女儿,不要了的孩子,她有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她的生活,我们有什么身份什么立场过问她的事?”
这一问,喻老师刚才那股热情彻底偃旗息鼓了,她把自己从一个母亲的角色生拉硬拽回来,又叹了口气,回屋去睡了。
知秋刚生下来时有些黄疸,医生说回家后多晒太阳。八九点以后太阳很好,从窗玻璃漏下一大片白晃晃的阳光,喻老师就把包裹好的孩子放在那块阳光底下,她走近去看,孩子软软糯糯,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皮肤上小小的绒毛清晰可见,婴儿被捆扎在襁褓中,像一个精美的礼物,而她,丢掉了这生命的馈赠,犹弃敝履,丢掉了与她的人生发生链接的无限可能,她丢掉了她。
多少年来,那个阳光下晒黄疸的婴儿时常出现在她梦里,像一个隐喻,那个窗口像一桢曝光过度的照片,她的孩子,像要消失在光里,融化在光里,她终将失去她。
她后来还偷偷看过知秋一次,不是过年在亲戚还东西那一次,那一次她感到了强烈的被嫌弃,这让备受尊重的喻老师自尊心受不了,可她还是挂念那个孩子啊!有一次,她和村里一个年轻媳妇去赶集,骑自行车,回来时,她说知道有一条路比较近,可以早点骑回家,那年轻媳妇就跟她一起骑那条近道。那条路经过沈庄。沈庄地处山脚,路不平,没走多久小媳妇儿就埋怨,喻老师你带的路对不对啊!她哼哧哼哧地骑车,安慰她,对着呢,对着呢这条路近。
山村的午后很宁静,路边偶然见几位老人蹲着坐着,猫狗在村里穿梭,几个小孩子会忽然从路边窜出来追跑。喻老师并不知道知秋养父母家是哪一户,她甚至不确定知秋现在长什么样子,她只是怀着一种隐隐的模糊的期待,希望能远远看知秋一眼。
沈庄不大,她们穿行了整个村子,也没看到一个长得可能是知秋的孩子,那些孩子都脏兮兮,丑巴巴的,怎么可能是她的秋秋啊!出了沈庄,是一片平坦的麦田,田边有一道水渠,她们就在水渠边的路上骑车。水渠的路走了一半,她看到有几个孩子在水渠上玩,有人在水渠上用脚手架的竹板搭了一条简易的临时小桥,一半已经缺损了,另一半摇摇欲坠,正值春灌,渠水也汹涌。喻老师热心,又是教师爱说教,就停下来想要制止。小桥的那头,两个大男孩正要逗引一个五六岁的小男生从桥上走过去,那小男孩已经走上了桥,身后的女孩制止他——弟,别去!小男生不停,仍往前走,女孩颤巍巍地跨一步拉他,一脚塞到竹板的缝隙里,眼看两人都要跌倒,喻老师冲上去一把捞住,推到在岸边。男孩被吓懵了,坐在草堆上发呆,女孩爬起来,头发梢粘了半片树叶,小鹿一般的眼睛看向她,愣了一下,说:“姨,我在老姑家过年见过你。”
是她了,是她的知秋没错了。她惊讶于小孩子惊人的记忆,又怕孩子回去给养父母说嘴,愣了一下,摆出老师的严肃表情,轻声呵斥姐弟俩:“快回家去!以后不许到这种危险的地方玩。”
小男孩回过神来,起身拉着姐姐跑了。那女孩已经跑出去十几米,又回过头来看,看得喻老师心乱如麻,骑车时车头差点没把住。
后来她再没寻机会去看那个孩子。那次回去后不久,家里发生了许多事,忙忙碌碌,家里老公公去世了,要操办丧事,老大知夏中考了,知夏要上高中,她要知夏考中专,意见不合,母女俩吵架,小儿子知冬那年冬天还生了场病,丈夫下岗,她的日子过得焦头烂额,生活的波涛汹涌冲刷走她心里仅存的一些愧疚和柔情,风刀霜剑将她渐渐磨砺成一个心硬如铁的女人。孩子们相继长大,她好像渐渐把知秋忘记了。忘记也好。
喻老师一夜没睡,早晨起来,眼袋快掉到嘴角了。
家里没人,知夏一定是早早起床送女儿皎皎上学去了。
喻老师做好了早餐,知夏回来了,一进门就抱怨早高峰太堵车。喻老师就顺嘴奚落:“皎皎都上初中了,还每天接送,牙长一点路,自己走路去就行了。养女娃就是麻烦。”
知夏最看不惯喻老师把小小的一件事都能分析得男女有别,为此从小到大没少和她怼,直到现在,也时不时想把母亲脑子里那些迂腐的东西给她扳正了,捋顺了。她撇撇嘴,说:“妈,不管是养女孩,还是养儿子,都很麻烦,都要用心,这事不分男女。”
“那倒也是,养儿子小时候轻松点,长大了可要父母老命啊!买房买车,结婚彩礼,一层层扒皮啊!女儿长大那可是招商银行。”
知夏听到这番论调,已是司空见惯,没心力和母亲辩论,只能一个呵呵,一个白眼了之,揶揄道:“好,你说得都对,你现在要好好为你的建设银行建设了,碧晨的父母快到了,知春去接了,中午的餐厅我也定好了,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m.chuanyue1.com
碧晨是知冬的女朋友,俩人是大学同学,谈了三四年了,现在开始谈婚论嫁,两家父母说好见面,儿子娶妻,喻老师最上心,去年借着旅游之名,在碧晨的老家河南和对方父母见了一面,双方温情脉脉,虚与委蛇,在饭桌上相谈甚欢,初步敲定了儿女的婚事,谈了房子,车子,彩礼,碧晨的父母都是老实人,当喻老师问彩礼时,他们支支吾吾,尴尬地笑着,似乎怕落入“卖女儿”的俗套,始终说不出所以然来,这一次,碧晨的父母来x市体检顺便旅游,结婚的事就被重新提上日程,喻老师让大女儿给亲家定了五星酒店,说要好好尽地主之谊。
去餐厅的路上,知夏问母亲:“妈,彩礼你打算给多少啊?”
“彩礼”两个字像是带刺,喻老师被扎到了,惊叫:“彩礼?还要给彩礼?都什么年代了,还给彩礼?又不是卖女儿。”
“您要是手头没钱,这钱我出。”
“我有钱也不能给啊!他俩是自由恋爱,自己谈的,有感情的,你情我愿的,又不是相亲认识的,要什么彩礼?”
“这是什么道理?相亲的陌生人倒有身价,有感情的怎么反倒不值钱了呢?”知夏哭笑不得。
“你懂什么?反正,我就见机行事吧!能不给就不给,能少给就少给。”喻老师撇撇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她们比碧晨的父母早到了一会儿,面上的礼数要有,给足,但是里子嘛!国人们都注重面子,谁管里子是不是黑心棉还是白心棉?
进了包间,许文忠和女儿知春已到了,许文忠在抽烟,喻老师让他把烟灭了,他没听。落座十分钟后,碧晨的父母进来了,一对谦和恩爱的夫妻,进门的时候,包间有个高高的门槛,袁父转身扶了老婆的手。喻老师撇撇嘴,有点酸,转头又暗斥丈夫把烟灭掉,这一次,许文忠勉为其难掐灭了烟。
餐厅是知夏选的,陕西民居特色的高墙大院,飞檐斗拱,影壁游廊,颇有气势。喻老师觉得很有面子,但又觉得消费肯定不低,刚才悄悄地问过知夏这家菜贵不贵,知夏说她有会员,有折扣,喻老师才放下心来。
菜单传了一圈,大家都谦让推诿了一番,最后点菜的重任落在了知夏身上。知夏点菜,喻老师就在旁边做补充说明:——
“这个葫芦鸡一定要尝一尝的,是我们这边的特色。”
“酸辣白菜要点,不要小瞧这道素菜,这是我们关中的特色菜,一般人炒不好。”
袁父袁母只是忙不迭地劝阻:“少点一些,随意一些。”
碧晨插话:“阿姨炒的酸辣白菜就特别好吃。”
“对,晨晨就喜欢我炒的酸辣白菜,还有那个粉蒸肉,是不是?知夏,粉蒸肉点了没?”
“点了点了。”
许文忠话少,就只会不停地递烟:“老哥,抽烟!”
袁父连连摆手。
天下所有的女婿在岳父面前都又乖又怂,许知冬只会默默地倒茶,拘谨内敛。许大忠暗暗吃惊,这小子在他面前说话,一言不合就梗着脖子,说话噎死人,把老子训得一愣一愣的。有一次许文忠听儿子跟同事打电话,对新人传授经验:“把客户当爸爸,亲爸爸,亲爸爸,……”许大忠嗤之以鼻:“你拿对爸爸的态度对客户,那肯定谈不成啊?你对亲爸爸什么态度,那可不咋好啊!这就是你工作的态度?那可不咋好啊?你得拿出对孙子的态度对客户啊!你看隔壁老赵对孙子,孙子要什么给什么,孙子说什么都对,孙子可以骑他脖子上拉屎……”许知冬被父亲怼得气结。现在,这个时刻跟亲爸爸对着干的小子,在准岳父岳母面前,变成了乖顺的猫仔,甚至为了表现,还给亲爸也倒了一杯茶,许文忠受宠若惊。
菜上齐了,许文忠陪着亲家公喝了几杯白酒,酒过三巡,大家紧绷的弦放松下来,大家聊了养生,运动,饮食,聊各自孩子的成长历程,不动声色地夸着自家孩子,间或说点小缺点,请亲家日后多担待,袁母说女儿懒,不爱洗碗,喻老师说儿子脾气犟,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这是出厂前的售后免责声明,最后,喻老师巧妙无痕地将话题引入正题——房子,彩礼。
房子已经买好了,三环内,精装修,大三室,户型方正,花了喻老师和许文忠大半辈子的积蓄,大女儿还补贴了一些,按揭二十年,每个月还贷四千,写的是许知冬的名字,婚前财产。袁母很通情达理地说:“结婚有房子就行,咱们是冲着过日子去的,房子谁掏钱买的就是谁的,估计这也是你们老两口大半辈子的积蓄,我们也不惦记加名字。”
喻老师也很通情达理:“我们这边讲究女方出装修,买家具,咱们就不讲究这些了,我们全都准备好了。”
还是袁父谨慎,问了句:“这个房贷,以后谁还?”
提到这个,冬冬马上回答:“我还,我还,我考到区卫生局了,工资现在虽然不高,但是有公积金,还贷没有问题。”
“工资现在虽然不高”,到底是多少,袁父在家也旁敲侧击问过女儿,再豁达的老人,面对儿女的婚姻大事,都不免计较多虑,面对准女婿的回答,他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又觉得哪里不对?——还了房贷,那点工资还剩多少?其他家用谁来出?是他的女儿吧?她要在那个房子里结婚,生孩子,带孩子,交水电费,买菜,买孩子的纸尿裤,奶粉,可是一旦婚姻有变,她只能……,袁父不愿往下想,他这样想会觉得自己卑鄙,这笔秘密的账本他不好意思摆出来,所以他只能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摆在碧晨面前的一盘酸辣白菜见了底,知冬贴心地夹了一块鸡肉到她的骨碟里,她却嫌油腻,皱眉推脱不要。喻老师见到,故作吃醋状,调侃道:“妈也想吃肉。”
知冬笑笑,他知道自己在岳父母面前的表现是令人满意的,大家都戏谑又欣慰地笑着,他去给母亲夹肉,让这个调侃达到应有的效果,大姐也给母亲夹肉,碧晨也把自己碟子里的肉夹过去,喻老师的碗里一时多了好几块肉,碧晨看着那几块金黄焦脆的鸡肉,忽然感觉到一阵胃液翻涌,像是有一根小棍在胃里翻搅,她忙捂着嘴巴,起身去洗手间。
知夏定的是个大包间,洗手间就在包间里。碧晨在洗手间干呕了一会儿,也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她望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心里有点不安。
她回到席间的时候,母亲和喻老师已经谈起了彩礼。不知道是谁先提起来的,但这场谈话并不顺畅,每人说一句,就会夹带一个虚伪又尴尬的笑,这个笑破碎了,再由另一个人笑,真正的意思都隐藏在那个笑背后,难以捕捉;每个人说的话都不成句——“您看,这个……”,“别人有的,咱肯定有,不过,这边刚买了房子,这个……”,核心意思全隐藏在没说出的半句话里。
袁母明显嘴笨,又放不下可笑的自尊心,喻老师显得诚意满满,总是不等袁母把后半句话犹犹豫豫地说出来,她就体贴地结果话头:“我知道,亲家,我理解你的意思……”,理解归理解,可她还要说“可是……”,她的可是说出来,袁母就迟疑地点点头,像是被她说服了。
在座的其他人虽然有的在若无其事地夹菜,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在劝饭劝酒,但每个人的耳朵都竖长了,在关注这场谈判。
多么俗气的谈判啊!袁碧晨屈辱又局促地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一块砧板上的五花肉,被人看中了,——“老板,能便宜点吗?”“不能!今年饲料涨价了,人工也高。”“今年形势不好,钱难挣,现在这猪肉价也涨得太离谱了,都吃不起了。”“这样吧!给你抹个零。”“能给个员工价吗?可以赊账吗?能分期付款吗?”袁碧晨如坐针毡,恨不能遁地而逃,她讨厌这场谈判,可她心里又觉得这彩礼应该给,爽爽快快地给。
谈判终于结束了,似乎是约定了一个数目,十万?还是二十万?袁碧晨没听清,她胃不舒服,想早点回去休息。
这场鸿门宴终于结束,袁碧晨陪父母回酒店休息。袁父去洗澡的时候,母亲悄悄地问女儿:“你刚才一直恶心想吐,该不是,怀孕了吧?”
既然已经谈婚论嫁了,碧晨想了想,就对母亲坦白了:“嗯!拿试纸测了,还没去医院。”
袁母的第一反应是:“知冬知道吗?他妈妈知道吗?”
“还没来得及给他说,打算叫他陪我一起去医院看看。”
“他妈妈不知道吧?”
“肯定不知道啊!”
得知亲家并不知道这件事,袁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先不要告诉知冬,也不要让他妈妈知道。”
袁碧晨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不让喻老师知道?喻老师何等人也?她怀孕过六次,生了四个孩子,还分别引产和小产过一个,女人怀孕时那种细微的变化,她一眼就能看出大概。回去的路上,她就开始盘问儿子:“碧晨是不是怀孕了?”
知冬哪知有诈,老老实实回答:“没有吧?就是前两天听她说那个,就那个,还没来。”
喻老师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微微地笑了,宠溺地看了儿子一眼:“我儿子真行。”
知夏多嘴问了句:“妈,那个彩礼钱,你够吗?不够我给你拿点。”
”不用,我有。”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有喜更新,第四章 静香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