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老师每天拿一本字典,戴着眼镜,没事就翻,把中意的字写到一个纸条上,左思右想,又用铅笔划掉。
明珠觉得好奇:“在做什么?”
喻老师仍低头认真地看着那张纸:“知春让我给她的孩子取个名字。”
“那可是重任,一定要取好。”明珠已经可以和喻老师轻松地开玩笑了。夶风小说
说到起名字,喻老师颇感自豪,说:“那当然了,名字伴随人一生,一定要取好,笔画不要太多,寓意要好,还要和八字合。你们四个的名字,都是我取的,知春,知夏,知冬,还有……”说着说着,喻老师声音低了一些:“还有,知秋,你叫知秋,那时候,我给你取了名字的,本来没打算……”
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了。
明珠的孩子也没取名,想到这里,她打破沉默:“你帮宝宝也取个名字吧!”
一听这话,喻老师受宠若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给孩子取名,不仅是重任,更是殊荣,她哪有资格,哪有资格啊?她第一反应忙拒绝:“不行不行,我不行,这个得问问你婆婆,让你婆婆取。”
“没那么多讲究,你是语文老师,你取的名字都很好听。嗯!知秋,也好听。”
见明珠说得诚恳,喻老师才接受了提议:“好,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这时,知春打来了电话,告知自己回西安的时间和航班的,末了,问道:“妈,我让你给孩子取名字取好了吗?”
“我想了很多字,你看,草字头的蓁啊,芃啊,葳蕤,都不错,还有个萱字,萱草也是无忧草,也代表母爱亲情,你觉得呢?”
知春马上表示赞同:“萱不错,我在这边住的地方就叫萱园。那就和若皎的也连起来,叫若萱吧!”
“行,你喜欢就行。”
知春心情不错,在电话里调侃:“没叫招弟引弟就好,嘻嘻!”
“切。不跟你说了,孩子醒了。”
知夏一家,也在为孩子取名争论不休。知夏给孩子取名若澹,婆婆双手赞同,连声称好:“蛋蛋好,蛋蛋娃好。”
可是当知夏说想要孩子跟自己姓许时,婆婆马上惊叫:“那怎么行啊?这是张家的孩子,怎么能跟你姓?张浩又不是入赘的。别的都行,这点我不同意,这不是胡闹吗?”
看到婆婆跳脚的样子,知夏觉得好笑好玩,她故意为之,就想看看婆婆的反应。大多世人都搞错了,孩子是个独立的个体,又不是什么私人物品,要什么冠姓权,李唐赵宋今何在?她都已经“澹兮其若海”了,浩浩恢弘,坦荡广阔了,岂会在意这些。
没想到,张浩竟然说:“我同意。知夏辛辛苦苦生下澹澹,应该有取名和冠姓的权利。我同意。”
婆婆急了:“那怎么行啊?这不是胡闹吗?你家有弟弟,弟弟将来生了孩子,当然会姓许,你在这儿争什么呢?”
皎皎抗议了:“为什么弟弟可以姓许,我不可以?我也要姓许,许啊,顾啊,是文艺小说里作家们最常用的姓,我也想姓许。”
“胡闹胡闹,你们都疯了。”婆婆气呼呼地出去了。
知夏笑了:“去叫妈回来吧!我开玩笑的。我不在乎这个。”
“我不是开玩笑的。老婆,这次你生孩子,我在旁边看着,触目惊心,心里特别感动,也特别难过,那是女人拼了命生下的孩子,姓她的姓怎么了,如果能给你一点慰藉,那算什么?有什么不可以?孩子叫阿猫阿狗,那都是我的孩子。”张浩说得很诚恳,他一急,说话就有点结巴,她仿佛看到他第一次向她表白的样子,就是这样,喘着短促的气,额上冒出了汗,脸上带着憨厚的表情。
“你真的这么想的?”知夏觉得很意外。
“真的。”
皎皎一直在旁边逗宝宝,也听了爸爸妈妈的话,插嘴道:“真的吗?爸爸你说的是真的吗?我也可以姓妈妈的姓吗?”
“你凑什么热闹呢!别闹。”
张浩出去安抚母亲了,过一会儿两人一起回来,婆婆气已消了大半,嘴上犹在嘟囔:“反正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宝宝醒了,婆婆仍速速去抱,口中呼唤小儿名字逗引孩子,像宣示主权似的:“张澹澹,蛋蛋娃。”
月子中心的日子结束时,知夏同意了搬回家里。婆婆最开心,给知夏保证:“你除了给蛋蛋喂奶,其他什么事都不用管。”
知夏莞尔,模仿某女主持人的口气,调侃道:“我不信。”
婆婆不知这个梗,更加信心满满:“不信走着瞧!”
张浩又去小房子几趟,把知夏和婴孩的一些物品再搬回来,然后再把钥匙交给知夏,知夏没接。
“叫咱姐去住吧!”知夏说。
“嗯?”张浩以为自己听错了。
“让你姐去住吧!”
他愣住了,竟然鼻酸,默默地上前,一把抱住了知夏。知夏身体一僵,他的怀里散发皮质旧沙发被太阳暴晒后的衰朽味道,又暖烘烘,那拥抱像时间一样包裹着她,既浩大又渺小,似意义深重,又轻如鸿毛,她放松下来,也轻轻地伸出手。
接下来的日子,婆婆果然把知夏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一次做了粥,放了葱花,忽然想起来知夏不吃葱,于是又用小勺子一颗一颗把葱花挑出来。但是她还是坚持把孩子叫“张澹澹”,皎皎有时故意跟她对着干,对着弟弟喊“许澹澹”,气得婆婆拿眼白剜皎皎。
给孩子上户口的时候,婆婆非要跟着去,盯着张浩,张浩还是找了个空,把户口上了,给孩子叫了“许若澹”这个名字,婆婆看着户口本上那个许字,两股眼泪直流,张浩只好耐心地给她解释,一路安抚,回到家,婆婆还在哭,又对着知夏哭:“你们有你们的大道理,我也有我的大道理。过日子,女人哪能不受点委屈?我也受了一辈子委屈,也没人给我什么这个权,那个权,我什么权都没有,在这个家连说话权都没有,凭什么?到了你们这儿,一会儿要生育权,一会儿要冠姓权,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你们说改就改了,你们要上天。”m.chuanyue1.com
婆婆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知夏忽然有点心疼,拿了一张纸巾给婆婆擦眼泪,婆婆躲了一下,接过纸巾自己擦。
知夏像哄小孩一样安抚她:“我们不要上天,上天做仙女啊多无聊啊!我们就在地上,就想做个普通人,不光是做女人,就是做个人。”她知道婆婆困囿在时代和环境的圈里一时走不出来,新旧交替冲击着这些老人,她的大道理婆婆听不懂,但是慢慢来,慢慢讲,也许会有听懂的一天。
皎皎整日是怼奶奶小达人,今日看奶奶哭得这么伤心,也觉得心疼,主动上前抱了抱奶奶:“奶奶,你也有很多权,你看,你有厨房管理权,广场跳舞权,还有甩手不带孙子权。”
婆婆止住了眼泪,勾着头,像是在自己说服自己,可还是没能说服,又反驳道:“瞎说,我不带孙子谁带?老人给儿女带孩子那是天经地义,是不是啊?张蛋蛋,哼!我就叫张蛋蛋,我就叫。”
婆婆用无赖撒娇式找到了一点安慰,一点内心的平衡。
明珠在医院住了近一个月,喻老师每天汤汤水水滋养着,她的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
出院了,孩子正好满月。陕西讲究孩子满月挪窝,也就顺理成章地搬回了新房子,为了照顾方便,和婆婆商量后,把婆婆也接了过来。明珠大病初愈,身体还虚弱,决定先不办满月酒,一家人在家里聚一聚。
喻老师和小庆在厨房里张罗饭菜。
冯母让把孩子放到她身旁。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流着她的血脉,是她亲亲的孙女。孩子粉粉嫩嫩,漆黑的眼睛惊奇地望着这个世界。
明珠说给孩子取名叫千寻,寻是喻老师从字典里选出来的,“千寻”形容极高或极长,形容不断思考和探索的人生境界。她问婆婆意见,婆婆连声说好,然后伸出枯瘦如干枝的手去抚摸孩子的脸,又犹豫地收回手,她的笑像要从脸上溢出来,喃喃道:“真好看,真好!”
岳娥和老沈也来了,给孩子包了一个大红包。此番来,岳娥已完全是一个客人一般,她睡的那间房,冯母睡了,她的厨房,明珠亲妈占据了,明珠客气周到地招呼他们喝茶吃水果,她进厨房帮忙,被喻老师客气地推出来了:“你辛苦了,今天尝尝我的手艺。”她连厨房管理权也失去了。
心里当然会有落寞。岳娥有时候坐在家门口也会反省,有一次看到有个孩子抓了一只鸟,别的孩子说“别捏太紧了捏死了”,那孩子就手松了,鸟就飞走了,孩子懊恼极了,和另一个孩子吵起来。岳娥就想,儿女就像父母手里的一只鸟,抓得紧了,一不小心就捂死了,手松了,不留神鸟却飞走了。唉!
好在明珠还是亲亲热热地管岳娥叫“妈”,管生母叫“喻老师”,想到这里,岳娥心里安慰了许多。
明珠问明晖近况,岳娥脸上讪讪的,说:“明晖送我们来的,他不好意思见你,我知道,你也怕见他。他在楼下,没上来。”
“我为什么要怕他?叫他上来。”
打了电话,过了一会儿,明晖上楼来了。瘦了些,对每个人都点头笑,态度做小伏低。老沈一个眼神杀,明晖就乖乖坐到他旁边。
岳娥说,明晖现在在舅舅的砖厂上班,跟在舅舅身边,把螺丝紧一紧。岳娥说什么,明晖就点点头,最后,岳娥小声补充了一句:“等挣钱了,欠你姐的钱,都得还上。”
明晖仍老老实实地点头:“还,一定还。”
不料明珠忽然接过话头,说:“要还。你写个借条吧!再写一个还款计划书。”
明晖闻言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明珠,老沈狠狠地瞪他一眼:“去,必须写。”
岳娥目瞪口呆,明珠一脸平静,不像是开玩笑。
明晖和明珠进了房间,她拿了两张纸:“写吧!会写吧?”
“真写啊?”
“真写。”
明晖郁闷懊恼,似是带了一丝怨气,在纸上写下借条,并依照明珠要求,写了一个还款计划书。九年义务教育,作文课从未学过这样的文体,到社会上,总有人教。他抬头看看明珠凛冽的眼神,忽然觉得不认识她,唏嘘了一阵,想起自己过去的荒唐,深觉自己也该受些惩罚,得个教训,便收起那一丝怨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姐弟俩出了房门,明珠把那两张纸折了折放到自己衣兜里,淡淡地笑了笑:“唐僧的紧箍咒,念不念,就看孙猴子的表现了。”
岳娥有些困惑地看着明珠,觉得像重新认识的一个人。明珠从鬼门关走了一回,像变了一个人,大概那旧日的她已被带走,听说她全身的血都换了一遍,可不是个新人嘛!
吃饭的时候,小庆和明晖把冯母抬到轮椅上,推到饭桌前,和大家一起吃饭。大家边吃边闲聊,说到明珠生孩子受了苦,都唏嘘感慨,婆婆叹老天爷不长眼,让明珠吃这么多苦。
说话间,小庆又端了一盘菜上桌。小庆以前在大饭店打过工,偷学了几招,给大家做了一道葫芦鸡,大家像约好似的,喻老师、岳娥,都给明珠的盘里夹了一块鸡肉,连冯母也颤巍巍地夹了一个鸡腿,想给明珠,没夹紧,掉到了桌面上,明珠见状,忙夹起来,放到自己碗里。她的面前放了一道热汤,热气扑上她的眼,潮潮的,她笑着:“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苦,我有三个妈,我比谁都幸福。”
那个“妈”字,虽然没有直接对着喻老师叫,却认可了她,那个字平日里多么寻常,现在却像勋章一样闪闪发亮,喻老师鼻子一酸,只觉眼热,泪水忽然滑下来,自己觉得难堪,自嘲地笑了,抹了一把眼泪,招呼大家:“吃饭,吃饭。”
饭毕,到了下午,岳娥老沈一家要回去了。岳娥把小千寻亲了又亲,欲言又止,明珠知道她心思,安抚她:“别胡思乱想了。照顾好我爸,你俩都健健康康的,等着享福吧!”
“我有什么福可享?”岳娥撇撇嘴。
“享我的福啊!我打算创业,好好赚钱,等我挣了钱,带你们去旅游,给你们也买大房子住。”
这话听着真让人心里痛快,岳娥眉头舒展了,扭捏地笑笑:“你也跟明晖一样,学会说大话了。”
老沈在外面催了。
……
喻老师一直忙到最后,整理完厨房,把垃圾带出来,和明珠告辞,问明珠想吃什么,她明天一大早过来,路上顺便买菜。
明珠想了想,说:“想吃你腌的萝卜咸菜。”
“行行,这好办。”
临走的时候,明珠一定要让喻老师带上几根腊肠和小庆刚炸的小酥肉,说:“叔和知冬还没吃饭吧!你把这个回去一热就行。”
说起家里这两个男人,喻老师也宽慰了许多,言语里再不像之前那样充满抱怨,说:“这爷俩现在都不用我管了,老许天天看那个短视频学做饭,现在天天在厨房里鼓捣,自己给自己做饭没问题,我有一次尝了一下,味道还不错呢!冬冬在单位食堂吃过了,现在也奇怪了,也不打游戏了,一回来就看书复习,说要考cpb,还是cpa。”
“cpa,注册会计师。”
“对,注册会计师。考不考上都无所谓,人踏实稳重了就好。”
“男孩子成熟的比较晚。”
“哦对了,知春已经回来了,说过几天要办婚礼,和孩子满月一起办,你要来啊!”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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