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城外的树林田野仍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之中。道路笔直宽阔,在薄雾中一直指向远方,行人寥寥。
“臻得诸公相送至此,终须一别,在此敬谢。”十里亭上,谢臻向前来置酒相送的士人深深一揖。
众人皆还礼。
“公子俊才,日后必前途不可限量。”姚征笑道。
谢昉从家人手中接过一盏酒,向众人道:“小儿初来京中,得诸公关怀,某感激在心。”
众士人皆相谢举盏。
谢臻的目光微微扫过道路上,看向盏中清澈漾动的酒水,须臾,仰头一饮而尽。
待将酒盏放回盘中,谢臻再揖,郑重地拜别父亲和众人,走到路旁登上马车。驭者拿起鞭子一响,马车慢慢走动起来,同去的几名家人纷纷跟在马车后面。
谢昉望着谢臻渐渐远去,心中不禁生出些慨叹,眼眶顿时涩然。
“公子此去必是一帆风顺,伯明勿过虑。”姚征在一旁劝慰道。
谢昉看向他,笑了笑,颔首长叹,与众人相请,往回走去。
马车辚辚走动的声音荡响在耳边,谢臻坐在车中,静静地看着随车晃动不止的帘门,过了会,闭起双目。
“阿狐……”耳边似响起少女清亮的声音,弯弯的笑眼中带着狡黠。
谢臻睁开眼睛。
面前,晨早的日光照在帘门上,将织锦上的联珠花纹透出柔和的晕光。
手中似握着什么,谢臻低头看去,却是一只小小的陶塑,捏作狐狸的形状,粗糙的表面已经磨得光滑。
胸中轻轻地吸入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谢臻自嘲地移开目光,少顷,再闭上眼睛。
忽然,马车慢了下来。
“公子。”家人在车外禀道,“前方有人来送行。”
谢臻微讶,片刻,开口道:“停车。”
家人应下,驭者慢慢地将马车停住。帘门被卷起,谢臻走下车来。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漆车,前面,一名女子衣裙素雅,静静伫立。
谢臻目光凝起,停了停,朝那边迈步走去。
馥之望着他走来,一动不动。
谢臻走到她面前,停住脚步。二人视线静静相对,各不言语。
“我昨日才听说你要去巴郡。”过了会,馥之轻声道。
“嗯。”谢臻道。
馥之又道:“我昨日下昼去府上寻你,你不在。晚间又去,你还是不在。”
谢臻看着她,片刻,心中微微一暖。
昨日夜里回来时,家人已将此事向他禀告,谢臻思索之下,留书一封,交代家人今日送去姚虔府上告歉。
不想,馥之竟一早走了来。
“我昨日在署中交代些事务,深夜才回。”谢臻道。
馥之微微颔首,却将双目望着谢臻,“为何不早告知我?”
谢臻唇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不答反问:“馥之将婚嫁,可也曾告知我?”
此言出来,馥之语塞。
其中原因,二人各自明白,却心照不宣。
谢臻静静看着她,目光清透,温和如故。
馥之微微低下头,心绪交杂,少顷,开口道:“元德,我……”话刚出口,面前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掌心中,立着一只小小的陶塑,周身滚圆,手工拙劣。馥之怔了怔,看了好一会,才约摸地辨出那是狐狸的形状。
“可还记得此物?”只听谢臻缓缓道,“少时,我一次高烧不退,你就用泥捏了此物给我,说这是我的佑命之物,不可丢弃,还定要我佩在身上。”
往事模糊地浮上心头,馥之一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谢臻注视着她,目光深远,“馥之,如今此物可会再佑我?”
馥之抬眼望着谢臻,只觉心中不住地鼓动。
思潮涌起,千言万语,却无论如何出不得口。她的嘴唇动了动,唇边漾起一抹微笑,“有我在,此物必佑阿狐。”
“……有我在,此物必佑阿狐。”那时,梳着总角女童亦如是对他说道。
谢臻看着馥之,眸中深黝如墨。
“如此。”少顷,他颔首。说着,忽然抬起头来望望天色,深吸一口气,“该上路了。”
馥之亦仰头看了看,没有出声。
谢臻看她一眼,转过身朝马车走去。
“阿狐。”馥之在后面唤了一声。
谢臻回过头。
馥之注视着他,似迟疑了一下,道:“路上多照顾自己。”
谢臻笑了笑,清晨澄明的日光下,广额长眉,面容如明珠般柔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乐安宫中,笑语阵阵。
半岁大的稚童趴在绣榻上,双眼亮晶晶地望着面前。宫人们有的拿花,有的拿瓜果,有的拿拂尘,围绕在一旁逗引。稚童盯着一只红透的大桃,伸手抓去,宫人向后一退,白胖的小手扑了个空。
殿中众人皆欢笑起来。
稚童望着四周,一脸茫然,片刻,眉头一皱,忽然大哭起来。
一旁的乳母忙将稚童抱起,连声安慰。
“尔等当心吓坏了小郎君。”上首的太后正与御史大夫郭淮之妻周氏说话,见状,皱眉斥道。
众宫人连声称罪。
周氏笑道:“稚子不晓事,扰了太后。”
太后和蔼地道:“何出此言,宫中难得有幼子,老妇却是羡煞夫人。”说着,让乳母将孩儿抱过来。说来也怪,稚童到了她的怀中,却是不哭了,两眼瞪瞪地看着太后。
太后心中愈加欢喜,抚抚他的小脸,又看看立在周氏身旁的郭卉,对周氏道:“御史大夫好福气,孙儿孙女皆是乖巧。”
周氏谦虚一声,面上不掩笑意。
这时,内侍禀报说皇帝来了。
太后闻言,将稚童交还周氏。殿中众人忙起身,当皇帝的身影出现时,伏拜一地。
皇帝神色平淡,教众人起身,走到太后面前,向她一礼,“儿见过母后。”
“陛下免礼。”太后笑意盈盈,让皇帝过来坐下。
“御史夫人也来了。”皇帝目光落在不远的周氏身上,笑了笑。
周氏忙引着郭卉和乳母下拜行礼。
“老妇近来清闲,便请御史夫人携家中孙儿来叙上一叙。”毕了,太后莞尔地对皇帝说。
“哦?”皇帝看看周氏,又看看她身旁的郭卉,笑意淡淡,“如此甚好。”
太后看看他,转过头去,让内侍引周氏等人入席。少顷,她似忽然想起什么,问皇帝:“听说武威侯明日成婚?”
“正是。”皇帝答道。
太后颔首,却看向周氏,叹道:“论年岁,陛下长于武威侯,如今成家立室,却是武威侯先了一步。”
周氏欠身含笑。
皇帝闻言,亦笑了笑,将旁边一盏茶端起,轻啜不语。
在乐安宫逗留半个时辰,皇帝出来,已近日跌时分了。
“陛下,”这时,徐成走过来,向他禀道:“丞相府又送来七册奏章,请陛下过目。”
皇帝看他一眼,冷冷道:“送回去。”
徐成一讶,犹豫片刻,答道:“诺。”说完,却不走,小声道:“还有一事。”
皇帝看向他。
“大长公主求见。”
皇帝一讶。少顷,他唇边浮起冷笑,颔首:“让她到林苑来见。”
徐成答应。
转身正要离开,却听皇帝又道:“且住。”
徐成回头。
皇帝望着远处宫殿的飞檐,深呼吸一口气,淡淡道:“那些奏章送往紫微宫便是,朕稍后去看。”
徐成面上释然,答应一声,快步地走开了。
午后的日头晒在前额,有些灼人,皇帝皱皱眉。站了一会,他望向几重宫墙那边,只见绿意簇拥。心微微沉下,皇帝掸掸袖口,迈步往御苑走去。
御苑中,林荫繁茂。
皇帝在一处凉殿上坐下,未几,内侍引着一人前来,正是大长公主。皇帝望去,只见她今日妆点清雅,发间仅饰以玉簪,却仍自有一番雍容气度。
“陛下。”大长公主走上凉殿来,向皇帝一礼。
“姑母。”皇帝还礼,面上笑意淡淡。赐席后,皇帝看着她,“不知姑母何事?”
大长公主正襟危坐,含笑道:“自然是有求于陛下。”
“哦?”皇帝看着她,声音缓缓。
大长公主看着他,“吾闻近来朝中不甚安宁。”
皇帝闻言,眉梢微微扬起。
她说得没错,近来朝中可谓暗流涌动。先是几日前,丞相长史何谡上奏弹劾谒者杨铮,言其收受贿赂,列出私匿未报的田产十余处,条条清晰。其后,朝中如刮风一般,弹劾庶族大臣的奏章纷纷呈来,廷尉邹平也赫然在其中。
这些人都是皇帝继位来一手提拔的庶族大臣,几年来,已渐成气候。如今此事,正是摆明了针对于此。
皇帝表情无波,“姑母倒是消息灵通。”
大长公主笑了笑,“却也难怪。这些人出身庶族,一朝腾达,见不得财帛也是常事。只是不知陛下可闻,在汝南王的巴郡,士族可如前朝般,高官厚禄享用不尽呢。”
话说到此处,二人间已无可回避。
蝉鸣在树林中声声传来,间而几声鸟语,蝉鸣戛然而止。
皇帝盯着大长公主,却是一笑,“依姑母所见,朕当如何是好。”
大长公主笑意仍然,“陛下如今要的,不过安定二字,可对?”
皇帝没有言语。
“陛下。”大长公主缓缓道,“自古二姓之好,婚义相通。今窦妃早逝,披香殿得孕,岂非定坤之时机?”
皇帝看着她,少顷,忽然笑了起来,好一会,道:“姑母这‘定’字可通得绝妙。”
大长公主回视着他,微笑不语。
皇帝唇角抿起,注视着大长公主的脸,目光深沉如海。
“与虎谋皮,可乎?”只听他低低道。
大长公主容色淡定,眼帘微抬,“可与不可,却要看虎的意愿。”
白石散人来到京城的第二日,馥之的婚期也到了。
夕阳西下,京城万物都笼罩在黄昏的余光之中,姚氏西府前的道路上却一反平日的冷清,熙熙攘攘。众多闻讯而来百姓站在路旁翘首以待,只为一睹武威侯顾昀亲迎。
霞光将天边的云彩染作了紫色,不知谁忽然叫了声:“来了!”
众人望去,只见道路的远处,驷马拉着大车缓缓驶来。
武威侯顾昀玄端纁裳,头戴爵弁,端坐其中。他身形的身形笔直,肃穆间更显丰神俊朗。
晚风中,车盖上的雉翎微微招摇,犹染着余晖的泽光。
街道两旁的说话声忽然低了下去,人们看着那车上的人,尽是赞叹钦慕之色。
堂上,姚虔身着玄端站在正中,宽大的衣裳将清瘦的身形掩去,一派主人的庄重。姚征夫妇为馥之长辈,亦盛装而来,站在一侧。
馥之身着礼衣,头饰明珠玳瑁,裳垂组佩,静静地立在姚虔身后,旁边陪着乳母戚氏。
宅门外传来的吵闹声似乎消去了许多,馥之心中生出些紧张,不由将双眼张望。未几,庭前的大门处忽然走来一个颀长的身影,玄衣纁裳,双手执雁。
周围窸窣地起了一阵会心的笑语,姚虔走下阶去。
馥之望着那里,心中如甘泉涌起,面上却倏而烧灼不已。
“武威侯甚俊美哩……”庭中的宾客里,不知谁赞了一句。阿四站在众人身后,闻言,不住地踮起脚看,突然肩上被人一压。阿四回头,见卢文正将两只眼睛瞪着他,面上一讪,不再多动。
一番揖让,姚虔与顾昀走上堂来。奠过雁,姚虔转向馥之,看着她,浅笑中,目光深深。
“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他缓缓嘱道,声音中带着微微的波澜。
馥之双目浮起些涩意,向姚虔深深一礼,答道:“馥之敢不遵从。”
姚虔看着她,不再说话。
馥之望向顾昀,黄昏的光照下,他的脸染着一层蜜般的晕色,双眸注视着她,明亮如霞光。众人又起笑语,戚氏扶着馥之,随顾昀下阶而去。
门外,家人早已备好了一辆墨车和两辆从车。
戚氏扶馥之登上墨车,顾昀坐到车前,亲自御车。
鞭子扬起一响,马儿慢慢走起,两旁傧者执烛跟随,火光跳跃,将渐暗的道路照得明亮。
路旁观望的不时地发出阵阵欢笑,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馥之端坐车中,敛眉观心,只觉热气满面,似乎要将面上的妆颜也透去。她稍稍抬眼,面前,顾昀的背影笔直而高大,更远处,夕阳的光照如火,将一抹淡淡的流云染得血一般明艳……
何万回到新安侯府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大长公主的房中,灯火明亮。大长公主正聚精会神地坐在案前,将半勺炼蜜加入一只白玉盏中。
“如何?”何万踏入时,她头也不抬,出声问道。
何万一揖,恭声道:“贺礼已送往大司马府,用的是新安侯的名义。”
大长公主颔首,没有说话,只将双目看着调香的玉盏。
“公主不去么?”何万迟疑地看看长公主,声音愈低,“小人是说,武威侯毕竟是公主亲子……”
话未说完,大长公主抬起头来,何万忙止住话语。
“我去做甚?”她浅浅地笑了笑,“若为宾,我是他生母;若为主,我坐不得高堂。去了岂非自讨无趣?”
何万默然。
大长公主却似全不在意,拈着金匕,将盏中的香料和炼蜜细细调和,慢声道:“人都娶了,以后总有来往。”
“是。”何万应道。
过了会,大长公主停下动作,看看盏中,放下金匕。
“姚博士何时启程?”她问。
何万回答:“三日后。”
大长公主没有言语。
“竟是我错估了他呢。”少顷,她目光淡淡地看着旁边耀眼的灯盏,似自言自语地低声道。
顾府西南的空地上,已经搭好了青庐。
新妇来到,主人宾客皆是欢喜。庐中,顾铣与贾氏为尊长,身着正装礼衣,端坐于前。新郎与新妇在赞者和傧者的引导下缓缓步入,男女宾客亦分立两旁,对礼之后,行入庐中。
顾铣精神颇佳,面含微笑地看着顾昀与馥之在面前行礼交拜。灯火璀璨辉煌,只见面前二人,一个器宇轩昂,一个端庄娴雅,堪为璧人。
新人礼毕,顾铣与贾氏起身,与宾客致礼,敬献醴酒,一片吉言中,赞者将新人引向屋宅。
青庐外一片热闹,家人纷纷过来,引宾客入筵席。
王瓒随着人流缓缓踱向前方,忽然发现张腾站在两步开外之处,双眼只盯着青庐那边。
王瓒走过去,一扯他手臂,“做甚?”
张腾回头见是王瓒,笑了笑,忽而蹙起眉头,似感叹又似遗憾,“你说……那时我等也在塞外,姚扁鹊怎就跟了武威侯?”
王瓒愣了愣,却没有接话。片刻,他转过脸去,头也不回地说:“走了。”
室中,儿臂粗的蜜烛在灯台上熊熊燃着,将四周的一切照得光亮。
顾昀与馥之对席而坐,共食过告庙的牺牲之后,赞者将一只匏瓜剖作两半,盛上醴酒,献与二人。
馥之捧起自己的半匏,眼睛不由地瞥了瞥顾昀。只见他下巴稍稍仰起,眉也不皱地将匏中酒水饮下。馥之垂眸看向手中的酒,只觉心中虽仍扑扑地跳,却安定无比。她亦仰头,将匏汁的苦涩与醴酒的甘甜缓缓饮入腹中。
合卺完毕,赞者微笑向二人祝祷,顾昀和馥之行礼谢过,赞者与傧者再礼,退出室外。
室中只余席上对坐的两人,随着门轻轻阖上的声音,倏而静下。
蜜烛燃出的淡淡香气浮在鼻间,不远处,铜漏的滴水声慢慢悠悠,却在耳畔无限放大。
馥之仍端坐着,心跳从来不曾如现下般激烈。
面前传来佩玉的轻撞声,馥之抬眼,只见顾昀从席上起来,一片阴影忽然罩来,将蜜烛的光辉遮在身后。
“等等……”顾昀双手刚伸来,馥之忽然出声道。
顾昀正俯身,愣了愣。
“嗯……我想洗漱。”馥之只觉脸要被烧熔了一般,咽咽嗓子,小声道。
未等顾昀应答,馥之从席上起身,朝一侧走去。
室中的一角摆着盥洗的铜盆,已按之前的交代放了清水和巾帕。
馥之裣衽,将面上的妆粉洗净,又用毛巾将水拭去。
毕了,她回头。只见顾昀坐在席上看着这里,目光柔和,唇边似笑非笑。
馥之抿唇不语,坐到镜前,将头上的饰物和发髻缓缓拆下。镜面映着洒金一般的烛光,将里面的人映得眉眼温柔如画。
忽然,身后坐下一人,伸出手臂,将她的腰揽起,大手将她发间的最后一支玉簪拔出,乌黑的发髻坠下,缓缓铺落在馥之的双肩上。
“可觉倦了?”顾昀的声音低低响在耳边。
“嗯……”馥之答道,声音如呢喃般滑过喉咙。
顾昀低下头去,耳边随即传来一阵热热的酥麻触感。
馥之不由地轻笑起来,顾昀却倏而将她拥得更紧,大手探入衣领之下,双唇在裸露的一段雪白脖颈上留下细细的吻痕。
皮肤上生出一阵战栗,心潮似再无约束,馥之转回头去,急促的两个呼吸带着热气,倏而交融。她的唇被霸道地开启,气息间尽是侵入的陌生味道。
“甫……”低吟的话音好容易在嘴边溢出,却被顾昀愈加火热的气息堵住。
身上的肌肤在那双手的抚摸下变得敏感,在馥之大口喘着气,将手臂反攀在顾昀的脖子上,紧紧勾住。
突然,身体腾空而起。顾昀抱着她站起身,大步向床榻走去。
蜜烛滴泪,烛花在灯台上落下厚厚一层,氤氲的光投在低垂的罗帐中,只听语声低喃,如泣如诉……
天还未明,顾昀在沉睡中醒来。
睡意仍浓,他动了动,欲伸展腰身,却忽然觉得身侧沉沉的。正在这时,耳畔传来一声嘟哝,似带着不满,低低的,不甚清晰。
顾昀低头看去,馥之枕在他的臂间,微蜷着头。
她的气息平缓,浅浅地拂在顾昀裸露的胸膛上。淡光下,脸隐没在阴影中,却可知那睡颜极其安详。
昨日的欢情在脑海中浮起,顾昀忽然不再动作,将眼睛看着她,一瞬不移。Μ.chuanyue1.℃ōM夶风小说
晚间的凉意从罗帐外缓缓沁入,混着枕中椒子淡淡的香气,却似藏着不尽的温软,撩人心脾,胸中的心跳也隐隐撞起。
顾昀深吸一口气,手臂稍稍收拢,将头缓缓靠向馥之。她的头发散在席上,幽香传来,漾在鼻间。顾昀的唇角深深弯起,伸手将薄被拉了拉,盖上她裸露的肩头。
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叩响。
“公子,”家人小声地禀道,“鸡鸣已至。”
顾昀低低应了声,外面复又安静。
怀中的人动了动,馥之转过身,片刻,抬起头来。
目光相遇,顾昀笑笑,将环在她腰间的手松开。
馥之怔住,睡意渐消。夜色虽暗,却可感受到他呼吸间的热力,相视之下,只觉血液阵阵涌起。
“可还觉不适?”顾昀低声问。
昨夜的缠绵记忆犹新,身体的深处仍保留着酸痛。
馥之含糊地应了声。
顾昀不语,侧过身来,将手重新环过馥之的身体。手掌在她温暖的肌肤间游弋,缓缓抚过上面的起伏;头俯在她的颊边,摩挲着,留下细密的吻。
馥之喘着气,心中又是羞涩又是甜蜜,手无力地攀在他的后背上,眼睛缓缓闭上。
“勿离开可好?”情迷中,顾昀的声音忽而隔着胸腔传来。
馥之怔了怔,正欲开口,却听门上又被叩响。
“公子,可须点灯?”家人的声音再度道。
二人停住,气息仍紊乱起伏。
“嗯。”顾昀抬起头来,应了声。
未几,门被打开。窸窣的脚步声传来,罗帐外,灯烛复又亮起,过了会,门被轻轻关上,寂静一片。
光照映在二人脸上,皆染着红潮。
“该夙兴见舅姑呢。”顾昀低声道。
“嗯。”馥之看着他细长的双目,抿抿唇。
侧室中,一方画屏已经架好,后面的大桶里,汤水温热,散发着兰草的幽香。一名侍婢走过来,替馥之脱下寝衣,挂到画屏上。
馥之扶着桶沿,试试水温,抬腿缓缓跨入。她正要坐下,忽然瞥见那侍婢站在一旁,似将目光盯着她的身体。馥之怔了怔,低头看去,只见肌肤间,入目尽是嫣红的痕迹。
面上忽而一热,馥之蹲下身去,任温水将身体浸没。
水漾在脖颈间,温柔无比,似将昨夜留下的酸痛缓去。馥之轻轻吸口气,将头靠在桶沿。
一双手拿着巾帕伸过来,将馥之的头发裹起。
馥之转头,却是那侍婢。昏黄的光照中,只见她长眉如描,肤若凝脂。
“夫人可觉汤水过热?”她低低开口道,声音温婉。
“正好。”馥之答道,看着她,笑了笑,“你叫什么?”
侍婢微微抬眸看她,倏而垂下,答道:“婢子绿芜。”
馥之微微一怔。
“如此。”她颔首,转过头去。
沐浴过后,馥之换上宵衣,纚笄饰髻,步出侧室。外面,天边已经露出白光。顾昀正立在廊下,见她来,面上露出笑意,不说话,只伸出手来。
馥之双颊微醺,莞尔一笑,走上前去,由他牵着走向前堂。
顾府的堂上已是灯火通明,顾铣和贾氏端坐上首。顾昀引馥之上堂,正要行礼,却发现大长公主也来了,坐在一旁。
目光相遇,顾昀微怔。
“新妇见舅姑,大长公主亦当受礼。”顾铣微笑,不紧不慢地说。
顾昀应诺,向大长公主端正一礼。
大长公主看着他,唇边一如既往地挂着淡笑,神色无波。
这时,赞者请馥之上前见舅姑。馥之上前,步态端庄,向顾铣奠枣栗,又向贾氏奠脩肉。
二人皆含笑,答拜受下。
“新妇入我顾门,当勤加操持,以佐夫君。”顾铣道。
“馥之谨遵舅氏之言。”馥之再拜答道。
毕了,馥之又从赞者手中接过脩肉,走向大长公主面前,将脩肉奉上。
大长公主看着她,笑意不改。少顷,她将盛脩肉的小笾缓缓举起,以示受下,还礼后,交与从人。
赞者宣布礼毕。
堂上众人互拜致礼,顾铣笑意盈盈,见天已放明,教各人在席上落座,又命家人将早膳呈来。
馥之随着顾昀入席,忽然发现席间有一个面生的青年,与顾昀差不多的身形,似乎年轻一些,方正的脸,看过来时,目光炯炯。
“此乃家中堂弟,名峻,字伯成。”顾昀似觉察到馥之的疑惑,向她介绍道。
馥之了然。她早听说顾铣有一独子,却从未见过,原来是他。
“叔叔。”馥之向顾峻一礼。
顾昀在座上还礼,道:“峻拜见堂嫂。”
“馥之知礼识体,甫辰得了佳妇。”顾铣抚须看着下首,向大长公主笑道。
“还当赞大司马慧眼。”大长公主看看他,亦笑,声音温和。
晚上,姚虔府中众人忙里忙外,为明日的启程最后清点行李。
姚虔无旁事可做,只教家人把一些珍藏的书册拿来,披衣坐到案前,在灯下亲自清点。
看到一半时,一个不速之客忽然来访,却是大长公主。
灯火明明,姚虔摒退家人,看着大长公主解开头上的幕离,心中虽讶异,面上却无波无澜。
“此来何事?”姚虔仍坐在案前,问道。
“自然是与少敬送行。”大长公主从容含笑,将幕离放在一旁,看着他,“若我今日不来,只怕再也见不到了。”
姚虔回视她,目光微微凝住。
大长公主唇带笑意,将带来的一只小小香奁打开,取出一枚香丸来。
“我记得少敬当年说过独爱新调未窖的合香。”只听她说,“我前两日正好调得一丸,可欲一试?”
姚虔看着她,灯火中,她杏目修眉,颊染笑影,恍若当年。
眉间稍稍缓下,姚虔看向旁边,将一只铜香炉拿起,置于案上。
大长公主浅笑低眉,将香炉开启,轻挽衣袂,用香箸夹入木炭香丸,再用火点起。室中无声无息,只见皓腕在光影间经过,抬手间尽是优雅。
香气在炉中渐渐升起,芬芳的气息荡漾在室中,如蕙如兰,闻之怡悦。
姚虔缓缓呼吸,只觉肺腑间尽是清香,精神焕然。
“少敬可知安阳公主?”过了一会,只听大长公主开口道。
姚虔一讶,“不知。”
长公主微笑,“她是我的姑母,此香所用香方就是她制的。”
她用香箸将炉中炭火稍稍拨匀,缓缓道:“她是我祖父武皇帝最疼爱的女儿,貌美无双,自幼便是万众仰慕的人,及笄后,武皇帝将她嫁给了文昌侯韦蘩。”说着,长公主看向姚虔,“少敬可听说过韦蘩?”
姚虔看着她,没有言语。
韦蘩他当然知道,是武皇帝时的权臣韦毅之子。韦毅在文皇帝时便是丞相,到武皇帝即位时,韦毅已一手把持外朝,在朝廷中声势颇重。武皇帝日感其迫,登极七年之后,以一场政变将韦毅了结,韦氏族中两百余人亦获罪,男子全数处死,文昌侯韦蘩亦在其中。
“韦氏大难,安阳公主虽以帝女之身得免,却连膝下幼子也护不得。”大长公主继续道,“遭此变故之后,她失了神志,武皇帝便将承光苑最好的玉清观赐予她,聊度余生。”
她的言语轻缓,话说出来,却似大石般,沉沉压上心头。
姚虔抬起眼睛,注视着她,“你要说甚?”
“无甚。少敬,公主虽贵,却终是妇人,须与夫家荣辱共进。”大长公主叹口气,笑了笑,道,“安阳公主仙去时,我才十二岁。母后带我去操持丧事,那时我看她挺挺地躺在席上,心中便想,我必不像她一般任人摆布呢。”
清晨,朝阳初升,绿柳拂风。
“忆昔少年之时,少敬与我曾相约遍游天下名山,如今转眼已是这般年纪,竟未如愿。”京城十里之外的驿亭上,顾铣手把酒盏,颇有感触地对姚虔叹道。
姚虔唇边含笑,没有言语。
他向北面望去,天幕中,京城的双阙和高台飞檐仍伫立在远处,清晰可见。
“……少敬,我记得你曾说过,人生一世,入土之后,也不过枯骨一具。”昨夜,大长公主的话犹在耳边,“正如此言,我等死后,终是枯骨一具。”
她一笑,“寄情山水与周旋名利是一样下场,故而我当初未离开京城……”
“我尝与少敬言,必与他彻夜论玄理。”只听姚征在一旁道,“岂知庶务甚多,竟也不得时机。如今闻孟贤此言,老夫亦羞愧。”说着,他笑笑举盏,“今日既为送行,勿提憾事。”
顾铣苦笑,看看姚虔,举盏,将酒一口饮下。
姚虔着他,心中已是惆怅满怀。他亦举盏,却饮不得酒,只将唇沾沾酒水,放下酒盏。
馥之在一旁看着他们,知晓姚虔此别,或后会无期,心底涌起阵阵酸楚。
“却亏难了贤侄女,才新婚,便要离家。”郑氏看向一旁的馥之,面露怜惜之色,抚着她的手道。说着,她看看顾铣和顾昀,“还须君家多多体谅。”
顾铣笑了笑,看向姚虔,温声道:“馥之纯孝,侍奉少敬,一片赤诚,我等怎敢怨言?如今大礼行过,馥之已为顾氏新妇,我等皆安心。”
姚虔看看馥之,目光柔和。心中长叹口气,他向众人一礼,“虔感诸公之德,送至此处终须一别,虔拜辞。”
众人忙还礼。
馥之看着他们,少顷,她将眼睛望向顾昀。
他站在身旁,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你……”她想问他可会等,忽然想到二人已成婚,这话却是可笑。
“我过些时日去太行看你。”顾昀开口道。
馥之笑了笑,颔首,片刻,鼻间却忽而泛出些酸意。手上,顾昀手掌握得紧紧的,宽厚而温暖。
姚虔不再多言,与众人一道出了驿亭,朝车驾仆从走去。
顾昀走到馥之车前,停住脚步。
“我走了。”馥之莞尔,眼圈却是一红。
顾昀看着她,低声叮嘱道:“顾氏家人皆有武力,你照顾好叔父与自己便是。”
馥之颔首,不再说话。片刻,顾昀松开手,她抿抿唇,深深地看了顾昀一眼,转身登车。
驾车的驭者扬鞭一响,马车辚辚向前。
馥之坐在车上,过了会,觉得忍不住,撩起车帏往后望去。
尘土如雾,只见那道身影仍立在道旁,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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