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彭莱和许多,是当年一起在五道口躲城管结下的友谊。
当然也有分别,彭莱是卖打口碟的,许多则是去买的,至于为什么一个卖家一个买家能齐心协力拎着床单裹着碟片在街头气喘吁吁狂奔乱逃。
那大约就是摇滚的魔力了。
能把一个山东北漂姑娘和一个老北京胡同孩子从此变成姐妹。
有这样的交情,彭莱第一个就去找了许多谈复出的事。
阳光灿烂,许多一身名牌服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画着精致眼线的眼睛挑起来,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的彭莱:“我回狂花当鼓手?你是在搞笑吗彭莱?”
彭莱凑上去让她看清楚自己的脸:“瞅瞅我的表情,像是在搞笑吗?”
许多摇摇头,低头飞快地在文件上签字,扔到分门别类的收纳筐里:“正因为这事儿太离谱,所以你越认真才越搞笑好吗?”
“怎么就离谱了!”彭莱拍着胸脯保证,“要签咱们的可是如意唱片,不敢说你将来做乐队比做现在这份生意赚得多,但肯定保你不会是穷人。”
许多笑了,指指大办公室:“关键我现在也不是穷人呢,你说我改这个行图什么呢?”
彭莱竭力鼓动她:“钱有那么重要吗?乐队是你的本行,你做生意才叫改行知道吗?回忆一下你当初的理想,再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不惭愧吗?”
许多拍案而起:“哎?你当初来这儿找我拉赞助的时候怎么不问我惭不惭愧呢?”
这下把彭莱噎得说不出话来,许多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地坐了回去,在老板椅上两眼放空看着天:“咱俩是姐妹,所以我私下里给你交个实底,我的公司现在遇到了非常大的麻烦,之前的大额贷款一笔接一笔的到了还款期,我的资金链可能会出现致命问题,一不留神就得破产,你觉得我会在这种情况下分出身来跟你搞乐队吗?”
彭莱认真地听着,忽然拍了一下巴掌:“那太好了!”
许多惊诧地看着她,彭莱兴奋地说:“既然你资金出了问题,那你破产之后正好有咱这个乐队给你兜底啊。”
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许多喃喃地问:“彭莱,你魔怔了吧?就为了搞你的乐队,盼着自己的姐妹生意破产,你还是不是人了?”
她越想越生气,从办公桌后疾步走出来,一把拉起彭莱:“走!”
彭莱挣扎着跟她解释:“许多你听我说……”
“我不听!”许多连拉带推地把彭莱弄出办公室,“我建议你现在就回家好好冷静冷静,将来跟你是不是继续做姐妹我都得重新考虑了,出去出去!”
彭莱终于被推出了办公室,大门在她面前轰地一声关上,她不死心地敲着门:“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一山不就,还有一山。
彭莱发信息约陈月出来‘聊聊’,她早早地到了约定地点,急躁地来回踱步,等到看见陈月的车开来了,又立刻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悠闲样子在街边看着天空,还吹起了口哨。
直到陈月把车开到她身边,彭莱才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了?”
她上手去拉车门,却没拉开。
陈月摇下一半车窗,阴着脸看她:“有什么事儿你就在车外头说吧,没看我都没熄火儿吗?就为了遇着什么突发状况能跑得快。”
彭莱不屑地说:“放心吧,我要是想暗杀你,不会等到今天才动手。”
陈月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彭莱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才说:“你想从我这儿把白天买走的事儿呢,我就既往不咎了,不但不咎,有好事儿我还想着带你,就冲我自己这股傻仗义劲儿,我都想抽自己俩嘴巴。”
她说得真情实感,陈月丝毫不为所动:“那就抽啊。”
“哎,你t……”彭莱把怒气压下去,皮笑肉不笑地说,“听……听说过如意唱片吗?”
陈月冷淡地说:“但凡跟音乐沾边儿的人,有不知道如意唱片的吗?”
彭莱兴奋地一拍车顶:“就是这家名号如雷贯耳的唱片公司,马上就要签咱们了。”
“咱们?”陈月挑起眉毛反问。
“狂花乐队啊!”彭莱给她画大饼,“人家郭总可说了,保证按照国际一线乐队的标准打造和包装咱们,我不知道你这种流行歌手公司给你投入多少钱,但郭总要投入翻倍的价钱在咱们乐队身上。”
陈月举起一只手制止她:“你先别总急着咱们咱们的,不管如意唱片给出什么样的价码都跟我没关系,我现在有签约公司。”
“解了呀!”彭莱理直气壮地要求。
陈月愣了一下,然后上下重新打量着彭莱,犹豫地说:“咝……重组狂花可少不了许多呀,就算我同意了,人家许总堂堂一老板,能跟咱们玩儿这个吗?”
彭莱鄙薄地挥手:“你看看,小看人家许多了不是?她先答应的,她不答应我能找你吗?”
陈月低下头,好像在思考,肩膀逐渐抖动起来,最后噗嗤一声,拍打着方向盘笑得前仰后合。
“你乐什么呢?”彭莱纳闷地问,“高兴傻了?”
陈月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我是让你给气乐的,我说你现在怎么编瞎话脸都不带红的?实话告诉你,我来这儿之前就先给许多打了个电话,她说你为了搞乐队已经疯了,我来就是想看看你到底疯到了什么程度,判断一下小天儿继续跟你生活还安不安全。”
彭莱羞恼交加,还没等她骂人,陈月已经升上车窗:“拜拜。”
陈月开车扬长而去,彭莱追上去也只能泄愤地踹了一脚后轮胎,尾气反而扬了彭莱一脸。
她留在原地呛咳着咒骂。
两个成员都不配合,彭莱只能回头找郭总看能不能还有商榷余地,她信心满满地打着电话:“郭总,其实我现在手头儿的乐手也挺优秀的……”
郭总打断她:“我说过就一个条件,原班人马。”
彭莱站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里无奈地叹气:“原班人马怎么会是狂花重组的唯一卖点呢?我彭莱自己就代表着狂花呀……”
郭总问了一句:“是不是做不到?”
彭莱机灵一动:“要不这样,我把我现在的乐手都换成女的,尽量找长得像许多和陈月的不就得了吗……”
郭总直接挂断了电话,彭莱不死心地还举着手机在地铁站里转悠:“是不是地下信号不太好……”
她最终不得不面对事实,对着空气愤怒地挥出一圈。
这条路看来是堵死了。
糟心事不止一件,彭莱垂头丧气往家走的时候,在小区门口正撞上了白天。
白天也一副灰心样子,双手插着兜,踢踢踏踏地走。
两人面对面的样子,从表情到姿势,甚至嘴角下撇的角度都保持了出奇的一致,犹如照镜子。
当然,谁也不会承认谁像谁的,下一秒就转身自顾自地往小区里走,彼此连个眼神都懒得交流。
彭莱低声抱怨:“在院儿外头都能遇上,真是冤家路窄。”
白天不爱听了:“你从我这儿挖乐手,咱俩谁是谁冤家呀?”
彭莱语重心长地教育她:“我们当年混树村儿的时候有句话——乐手有八百人,乐队有一千个。什么意思?就是说有好些乐手都是在好几个乐队之间跑的,我这是常规操作,懂什么呀。”
“那就对了!”白天针锋相对,“既然挖安哲是你们那一代的常规操作,那我冻上你手机让你演出迟到也是我们这一代的常规操作,合理吧?时代变了呀你得习惯。”
彭莱被她气得要翻脸了:“我搞乐队是为了给你养孩子,你还知不知道个好歹了?”
站住脚,白天不屑地看着她,一针见血地说:“得了吧,我用你养了吗?小妈要跟你签协议领养我之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积极?摸摸自己良心,你搞乐队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我给自己争面子?”彭莱气笑了,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告诉你,要不是我回国办专场的时候你给我下安眠药害我,我自己早就重新火起来赚大钱了,还用费现在这个事?”
白天笑了笑:“你又提这茬,那我就实话实说吧,我压根儿就没给你下过任何药,当时是为了气你,随口说的。”
彭莱愣住了,抱着膀子看着白天。
白天抬手比量着:“你自己什么熊样儿不清楚吗?拿着我给你下药这事当借口心安理得摆烂呗,就你酗酒耽误多少事,给你下药都多余。”
彭莱呆呆地看着她。
白天自觉扳回一城,转身就走,撂下一句话:“自己先活明白了再说吧,还给我养孩子。”
看着她的背影,彭莱半天才反应过来,气恼地点着头:“行,我认栽,丫头,你要不领情的话,咱可就不是这个玩儿法了。”
她转身向小区外走去,找了一家打印店。
第三十三章
夜深时分,万籁俱寂。
伴随着一阵吱吱呀呀的开关声,彭莱披头散发地出现在卧室门口,她已经尽量放轻动作了,但那扇拼装的二手门还是不争气。夶风小说
无奈,彭莱只能提气把自己尽量变薄,从半开的门缝里硬挤了出来,她蹑足潜踪地走到白天卧室门口,屏住气,悄悄地推开了一道缝。
很好,没有声音。
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个气,彭莱就维持这么半蹲着的姿势前进,她一只手背在身后,拿着一张打印好的纸,拇指夹着印泥。
彭莱摸到了白天床前,提心吊胆地站起来,此时她已经适应了黑暗,可以看到白天侧身睡着,一只手放在枕边。
她缓缓地用没拿东西的手伸向白天的手……
白天猛地睁开了眼睛,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彭莱吓呆了。
白天坐起来,冷冷地看着她:“你大半夜进来想使什么坏?说不清楚可别怪我报警。”
急中生智,彭莱指指窗外:“我刚才用手机看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强降温,你从小就爱蹬被子,所以我想看看你被子盖没盖好。”
白天狐疑地看着她,彭莱努力摆出真诚的模样。
“咱今儿进小区的时候可还拌着嘴呢,你能冷不丁变这么好心?”
彭莱流畅地狡辩:“放在平时我肯定懒得管这事儿,但你现在不是怀孕了吗,怀孕期间如果着凉感冒不能吃药,发多高的烧也只能硬挺着,多难受啊。”
白天硬邦邦地甩下一句:“发烧也比半夜让人吵醒强。”
“我也没想吵醒你。”彭莱示意她看自己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再说我动静不大呀,都没穿鞋。”
白天厌烦地说:“自从你趁半夜扔过我衣服之后我就一直神经衰弱,稍微有点儿动静就醒,所以你以后千万别再大半夜的发这种善心了,行吗?”
点着头,彭莱维持着面朝白天的姿势,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好,我知道了,接着睡吧,你和胎儿都需要多休息。”
她背在身后的手好容易摸到了门,心里总算安定下来,和蔼可亲地提醒:“被子一定要盖好啊。”。
白天翻身又倒下,嘴里嘀咕了一句:“总算还有点当妈的样子。”
彭莱回到自己房间,没好气地把那张纸摔在桌上,赫然是一份打印好的卖房同意书,下面署名的地方她已经替白天签好了字。
印泥盒也被她摔到一边,彭莱咬牙切齿又不敢大声地抱怨:“神经衰弱!一点儿动静就能醒!我真是fuc……”
大概想到这句话骂出来也是骂她自己,彭莱悻悻然地住了嘴,在房间里焦躁得兜着圈,像一只困兽。
次日,彭莱想了半天还是去找大崔商量商量能有什么办法,没想到在地铁上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一下把她竭力想忘记的一盘糟心账又勾了起来。
电话是养老院打来的。
当然不是她打工的底特律养老院亲切关怀离职零工。
是北京的养老院,她妈妈住的地方。
医生在电话里的语气公式化地礼貌,但是彭莱还是听出了一丝责怪:“一共两件事,一是最近老人心脏病犯得比较频繁,健康状况不太乐
观,我觉得有必要让您知道这个情况,二是老人的养老院费用该续交了,请问您目前在国内还是国外?”
彭莱果断地说:“我在国外,一时半会赶不回去。”
偏偏这时候,地铁报站名了,清晰的普通话想必在手机那头也听得很清楚。
医生无奈地说:“不管怎么样,我建议您还是尽可能来看看老人,以她心脏病犯得一次比一次严重来看,您大概需要时刻做好最坏的准备。”
“知道了。”彭莱挂断电话,漠然地把脸转向窗外,看着漆黑一片的地铁轨道。
几年前,养老院第一次给彭莱打电话的时候,她是死都不愿意接手的,出人不可能,出钱也不可能,她自己都还在养老院打零工呢。
但也正是因为她在养老院看到几乎所有的老人,平时沉默发呆的样子犹如一潭死水,等到家属探视日,儿孙绕膝的时候,眼睛也亮了,话也多了,笑声洪亮不是天花板隔着都能飞上天。
到底还是没办法放着不管。
毕竟是亲妈啊。
所以她承担了丁慧茹女士的养老院费用,心里想着无非多打一份工而已。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装作把母亲的存在忘了,或者说简化成定期打过去的一批汇款,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想知道,更别说见面。
偏偏在这种时候……难题席卷而来。
彭莱把额头靠在地铁车壁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白天趁彭莱一大早出去了,窝在家里拿出父亲留下的通讯录,认真琢磨还有什么关系能用得上。
李彬彬拎着早饭过来的时候,她正再给一个白泽奇的老朋友打电话:“哎不不不,我不是老白,我是他女儿,我爸已经去世了……不用节哀不用节哀,葬礼都过去有一阵子了,我找您是为别的事儿……我能借用一下您的录音棚吗……”
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她有些尴尬地支吾着问:“借用的意思就是——可不可以免费呀叔叔?”
看着她瞬间就垮掉的小脸,李彬彬关心地问:“嘛呢?突然要借录音棚?”
白天把挂断后屏幕暗下来的手机丢到沙发上,伸展手臂哀叹了一声:“我刚刚才知道,超乐报名的时候居然还需要提交一份作品录音小样。”
李彬彬不明白地环视了一眼室内:“这不能录吗?白叔叔不是还留了些设备?”
烦恼地继续翻通讯录,白天皱着眉:“人家要求小样要有一定的音质保证,我爸的那些玩意达不到,彭莱的狂花好歹有现成的老作品,可是咱们乐队新组建什么都没有。”
李彬彬点了点头,也沉默下来。
白天又挑选了一个号码,耐心地等待拨通:“但是我打听了,那些录音棚价格太贵了,全都按小时计算,所以才想翻翻我爸电话,但愿能有哪位好心的叔叔大爷能看在我爸的旧情面上帮咱个忙。”
电话通了,她赶紧直起腰杆,满怀期待地问:“喂,您好,请问是周叔叔吗……哦,我是白泽奇的女儿白天,请问您现在还在做录音师吗……已经改行开饭馆了?那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白天挂断电话,和李彬彬面面相觑:“得,跟大崔叔叔一样。”
她没滋没味地吃着李彬彬给她带的早餐;“还是得想办法赚点钱啊。”
大崔对彭莱的夜间行动进行了严肃的批评:“你怎么想的?偷手印卖房都想得出来?你也不怕小天儿知道了跟你拼命。”
彭莱烦闷地进吧台捞了一罐啤酒:“要不然怎么办?许多和陈月哪怕只有一个人不愿意归队,如意唱片那边就没戏,何况现在这俩人都不愿意,白天还对我拼死拼活为她养孩子搞乐队不领情不道谢,不如赶快把房子卖了,带着我那份钱回美国得了。”
“哎,你别一遇挫折就分行李回高老庄行吗?美国有什么勾着你的腮帮子呢?”
自然是有的,但彭莱不能对大崔说。
她灌下一口冰凉微涩带着气泡的啤酒,病急乱投医地说:“陈月之前让我签的那份卖闺女协议,我要是签了她真能给我钱吧?要不我把白天和她肚里那孩子打包卖给陈月算了。”
大崔投来鄙视的目光:“可别说这没出息的话了,你本来就是因为陈月这事儿站起来的,怎么忙活了一圈儿又躺下了,让不让人家陈月笑话?”
彭莱连番遭受打击,现在已经破罐破摔:“不想让她笑话我就更得卖房了,我那便宜乐队什么德性你也看见了,带着他们闯综艺我稳输,那样我还不如继续躺着呢,光着屁股站起来更丢人。”
没办法,大崔只能竭力打消她的念头:“我知道这年头做一支顶级乐队挺烧钱,但你这次搞乐队的目的是给白天养孩子,现在养孩子的钱还一分没没见着,你先搭进去个房子……这个……”
彭莱陡然精神了起来侃侃而谈:“怎么能叫搭进去呢?就好比你这火锅店,做什么生意不得投本钱?我的实力你也知道,过去我在树村花钱租房搞乐队,后来都能换上大三居,现在我卖掉这大三居用来搞乐队,怎么还换不来个大别墅?”
“嘘!”大崔瞧瞧四周,“你到底是想要大别墅还是想帮小天儿养孩子啊,被她听到又跟你急。”
彭莱理直气壮:“这俩事儿冲突吗?大别墅我都买得起,还差养她一个孩子?”
大崔认真地想了想,居然很有道理。
彭莱越说越起劲,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已经看到了美好明天:“你是狂花的经纪人,我乐队要是成了你也甭开火锅店了,带着咱乐队满世界巡演去,来回弄不好都得坐私人飞机,毕竟咱这起点就已经比当年高多了,到时候别墅买俩挨着的,咱俩当邻居,不比你租房强一万倍?对了,你现在也没个伴儿,我再给你配俩漂亮女助理,就按世界小姐那水准找。”
大崔呆呆地看着前方畅想不已,嘴角露出一丝可疑的笑容。
彭莱捅了捅他的肋下,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是不是有点动心了?”
大崔没憋住,贱贱地嘿笑了起来,又赶紧绷起脸,佯装严肃地说:“卖房可以,但是你首先得保证把钱都花在打造乐队的刀刃上,另外小天儿现在怀着孕呢,你靠偷手印卖房这种歪门邪道不成,对她刺激太大,动了胎气怎么办,本来你这是件好事儿,为什么不能用真情实感打动她,让她心甘情愿卖房呢?”
“心甘情愿?”彭莱琢磨着这四个字,猛地一拍大腿,“那就只能给她来一剂偏方了!”
第三十四章
大崔开着大吉普一路疾驰,出了五环往六环奔,远处山峰高低起伏,车窗外从高楼林立的大都市变成了绿色自然。
这条路上几乎没遇到其他车辆,大崔稳稳地把着方向盘问;“彭莱,你有多少年没见过你妈了?”
“三十四年五个月零十八天。”
大崔惊讶地侧脸看她:“你一天天数着呢?”
手撑着头,斜靠在车窗上,任凭大风吹得头发飞扬的彭莱懒洋洋地说:“随口报个数儿你也能信,反正是三十来年了。”
大崔给她递了个眼色,有意问:“我还真挺想知道,你是怎么想通了去看她的?”
彭莱心领神会,叹口气委婉地剖析自己:“人就应该有同理心啊,我也是快当姥姥的人了,如果我处在我妈现在这个状况,应该也会想让白天来看我,更想见见自己的外孙或者外孙女。对了——”
她扭头看向后座,假模假式地打感情牌:“将来你会带着孩子来养老院看我吧?”
后座的白天套着颈枕闭目养神,听到声音才慢吞吞地睁开眼:“不一定。”
彭莱不死心:“如果换成陈月呢?”
白天干脆地承认:“我压根儿就不会让她住养老院,她老了肯定跟我住一起,我照顾她。”
彭莱不高兴了:“哎,你怎么就……”
大崔忙打断她,岔开话题:“要说小天儿是真不错,一面都没见过的姥姥,说看就去看。”
白天坐直身体,伸了个拦腰:“大崔叔叔你可别夸我,那是因为我好奇,想知道能生出彭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
彭莱愠怒地转过身去,白天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养老院的标准房间是四人间,现在只住着两个人,一个老太太躺在床上,面容枯槁,双眼发愣地看着天花板,嘴唇微微翕动,毫无生气的样子。
另一个老太太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扯着衣襟细心地扥平一道折痕,又在床边坐下,拿出小镜子开始梳头,细致地对着镜子抿着鬓角,慈眉善目。
护士在门口招呼:“丁慧茹,家属来访。”
梳头的老太太赶紧放下镜子,笑呵呵地凑到邻床去拍她的胳膊:“丁慧茹,快起来,你家里来人了,多高兴的事儿啊。”
床上的老太太毫无反应,依然盯着天花板。
梳头的老太太有点难过,遗憾地叹息:“哎,她都不认人了。”
护士走过来笑着对她说:“大妈,您怎么又忘了,您是丁慧茹。”
丁慧茹半信半疑地反问:“我才是丁慧茹?”
护士挽着她的胳膊转了个身,让她看门口:“对呀,您女儿和外孙女来看您来了。”
白天看着彭莱:“进去呀?”
彭莱一动不动,两眼发直。
曾经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也强大了,可以在那个抛家弃女的母亲老迈需要帮助的时候,站出来显示自己的不屑,只给钱,不去看她,不去想她,完全忽视她,借此向母亲报复。
可是她错了。
见到母亲的一瞬间,犹如一把利刃将岁月披挂在她身上的假象一层层地劈开,直达灵魂深处。
她一直没有长大,永远是那个在乡下杂货店里被父母丢下的五岁小女孩……
面对护士的催促,白天叫不动彭莱,只能深吸一口气,勉为其难地跨进了房间。
丁慧茹从刚才就死死盯住白天的脸看着,此时更是激动,颤抖着手拉住了白天的胳膊:“彭莱,你长这么高了!”
白天无奈地解释:“我是您的外孙女,我叫白天。”
她试着挣开老人的手,丁慧茹紧紧抓住不放,白天只能用眼神示意:“那个才是彭莱。”
彭莱呆呆地站在门框里,像一张不会动的相片儿。
丁慧茹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嗨,那个是护工!”
白天心情突然好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好吧,我是彭莱。”
丁慧茹亲热地拉着白天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看,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彭莱不想看这‘母慈女孝’的场面,转身离开了。
养老院的医生很尽责地请彭莱到办公室详细介绍情况:“老人过去就有脑萎缩导致的智能减退,近期出现了种种加重的迹象。”
彭莱有点不相信:“我妈是糊涂了点儿,可我刚才看她的精神状态还挺不错。”
医生打开病历给她看:“心脏病没发作的时候当然看上去没问题,但每发作一次都会比上一次增加更大的生命危险,您作为家属,我建议还是要尽可能多看看老人。”
病历本里夹着各种检验报告,彭莱一张张地看着,心情复杂,半天说不出话来。
医生轻声对她说:“丁慧茹老人有个习惯,每次在餐厅吃完饭都会偷偷带回房间一些吃的,鸡蛋啊,水果啊之类的,说是要给她女儿彭莱留着,保洁每过几天就得趁老人户外活动的时候给她清理一次柜子。”
彭莱本想一笑置之,再说句‘早干什么去了。’
但是她心里突然沉甸甸的,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回到病房门口,看见丁慧茹和白天谈得十分投机,说着彭莱童年时候的糗事,她说得兴高采烈,白天听得前仰后合。
彭莱站在房门遮挡的阴影中,看着她们。
丁慧茹突然拍了一下大腿:“你瞧我这记性!”
她从衣服里抠抠索索地掏出一把钥匙,神秘兮兮地打开了床头柜,对白天悄悄招手:“来……来!”
白天也学着她蹲下身去,丁慧茹警惕地瞥了一眼躺在隔壁床上动也不动的老太太,从里面偷偷摸摸掏出一个橘子飞快地塞给白天。
橘子干巴巴的,上面还有霉斑。
丁慧茹小声叮嘱:“彭莱,快揣好,偷偷吃。”
白天配合地揣进口袋:“哎,我不让人看见。”
门口的彭莱凝神看着这一切,转身找到了护士站:“你好,请问给老人洗澡的浴室在哪里?”
彭莱,在底特律养老院照顾过无数老太太,各个国籍的都有,今天还是第一次,给自己的亲妈细细致致地洗个澡。
不同与和白天相处时候的欢快,丁慧茹独处的时候,沉默了许多,彭莱只有一个想法:母亲,是真的老了。
洗完澡之后,她把母亲送回房间,蹲下身,认真地剪指甲。
“你运气可真好。”彭莱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丁慧茹从发呆中醒来,低头端详着她,白天站在阳台上,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室内,把彭莱和丁慧茹的身影勾勒在光晕中。
彭莱自嘲地笑了笑:“十来岁刚到北京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哪天在街上偶然遇见你,一定狠狠骂你一顿,没想到再见你的时候,你居然已经糊涂了,骂你你也听不懂。”
丁慧茹虽然糊涂,但也听懂了几句,鼓起勇气说:“你凭什么骂我?你要是敢骂人,我就告诉护士。”
说着她就她穿鞋走人,彭莱捉住她皮松瘦削的脚吓唬:“脚别乱动啊,剪到你肉可不怨我。”
丁慧茹不动了,彭莱开始给她打磨趾甲,专注的样子像在做什么极其重要的大事:“我五岁你和我爸就都走了,我没从你们那儿学着多少和孩子相处的经验,所以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我和她相处的就不是太明白。”
她说得真心实意,可惜白天并不领情,从阳台踱步进来,不屑地抢白:“行了,我知道你这些话是给谁听的,就是戏做得可有点儿过了啊,又是给我姥姥洗澡,又是剪指甲的,跟你彭莱的人设不符。”
彭莱头都不抬:“我在美国干的就是这活儿,外人我都能伺候,伺候伺候生过我的人怎么了?这就装了?你还没看过装的呢。”
“哟。”白天不客气地嘲笑,“你这还不是话里有话?”
丁慧茹听着她们的对话,逐渐不安起来,开口叫:“彭莱?”
彭莱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母亲看向的是白天。
丁慧茹有些紧张地要求:“现在我澡洗完了,指甲也剪完了,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第三十五章
来时是三人,回去的时候是四个。
丁慧茹到了陌生的地方更紧张了,除了白天谁也不要,没办法,大崔和彭莱只能坐在车里看着白天一个人把她搀进了单元门。
大崔看着一老一小相依为命的样子,忍不住说:“我以为你就是带小天儿看看老太太,直接把人接回来有点儿冲动吧?”
从刚才彭莱就有些惆怅,但她不想在大崔面前泄露情绪,顺着从前的计划解释:“我这是现身说法,我妈三十来年没管过我,我现在都能接纳她,那白天一看,我十二年没回来也就算不上什么事儿了,这样才可能再商量卖房嘛。”
大崔点点头,深沉地说:“也对,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代代孝,辈辈贤。”
彭莱顺手捶了大崔一拳,这才叹了口气说了剧真心话:“再说我也实在是没钱续交我妈养老院的费用了,接回来不省钱吗。”
她越想越心烦,开门下车:“走着看吧。”
丁慧茹女士到家的第一天,彭莱就把房间让出去了。
是白天做的主,她亲热地拉着老太太直接进了彭莱的房间,等彭莱不甘不愿哼唧的时候,她轻描淡写地说:“谁叫她是你妈呢。”
夜晚,彭莱裹着被子睡在客厅沙发的时候,半梦半醒地想:上有老,下有小,这就是社会上常说的‘中年危机’吧?
她睡不着,艰难地在沙发上翻个了身,突然惊恐地睁大双眼,一下就坐了起来。
丁慧茹坐在沙发扶手上,倾身呆呆地看着她。
彭莱饶是见惯大风大浪,也被这一下子吓得不轻,她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问:“你不睡觉,在这儿看我干嘛?”
“彭莱。”丁慧茹轻声叫她。
彭莱有些不敢相信,仔细地打量着丁慧茹,发现她目光清明,不像是犯糊涂的样子:“你……你能认出我了?”
丁慧茹温柔地笑了起来:“你是我女儿,怎么可能认不出你?长多大我都能认出来。”
掐了一把,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彭莱醒了醒神,打着哈欠问:“你是渴了还是饿了?”
丁慧茹身子向前倾,神秘地小声说:“我刚才看见你爸了。”
彭莱心里打了个突,茫然地看看四周,也压低声音:“大半夜的,你可别吓我。”
丁慧茹嗔怪地说:“我吓你干什么?你爸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挺精神的,他说要带我去看电影,可是我出了卧室门,就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彭莱挠了挠头,起身扶起母亲向卧室走去:“你是做梦了,抓紧睡觉吧。”
她一直把母亲送回到床上,照顾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看着她闭上眼睛。
彭莱刚要起身离开,被丁慧茹一把拉住手腕。
回头看去,她又睁开了眼睛,就着月光看着彭莱,动情地问:“彭莱,妈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走了,真是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苦吗?彭莱讽刺地想,如果真的开始诉苦的话,那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可是有什么意思呢?
她避开丁慧茹热切的眼光,轻描淡写地说:“嗨,过去这么久的事儿了还提它干嘛,好好睡觉。”
丁慧茹听话地闭上眼睛。
经过半夜这么一折腾,彭莱在沙发上睡得昏天胡地,白天起来的时候都没醒。
白天迷迷糊糊地经过客厅去卫生间,路过的时候顺便拍了拍彭莱的胳膊,抱怨:“你夜里做饭怎么也不关油烟机啊?”
彭莱满脸倦容地爬了起来,一身僵硬,没好气地说:“我这辈子就没做过饭,还……”
糟糕!厨房里的油烟机还真开着,动静挺大!
两人对望一眼,慌里慌张地奔向厨房。
门一打开,丁慧茹在厨房里大烹大割,油烟机轰鸣地响着,桌上已经摆了好几个菜,她手拿锅铲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地招呼二人:“快去刷牙,马上吃饭了。”
白天看着一桌子的菜两眼发亮,彭莱不由分说地过去制止她:“你怎么还做上饭了,多睡会不好吗?”
丁慧茹躲开她的手,慈祥地笑着:“谁做都是做,你当护工已经挺累了。”
彭莱没好气,还得哄小孩儿一样劝她:“得,天一亮我又变回护工了。我说的不是谁做饭的问题,你现在脑子糊涂不能随便动煤气,而且你现在连茄子和辣椒都不一定能分清楚,做出的菜能吃吗?”
“太好吃了!”白天忍不住已经用手指捡了一点尝尝,立刻连梳洗的事都忘了,坐下来主动盛了碗饭。
彭莱翻了个白眼:“不可能,你少故意气我。”
白天已经拿起筷子大口吃起来:“真的,比你做的好吃一万倍,不信你尝尝。”
彭莱不信邪地过去尝了一口,一脸震惊,白天摇头晃脑,陶醉地吃着:“可算吃上顿正经家常饭了。”
“你给我留点!”彭莱二话不说,也坐下来盛饭,“这是我妈做的!”
丁慧茹笑眯眯地看着她俩。
大崔火锅店的加盟商下来视察,提出意见是企业文化要抓起来,员工才有凝聚力。
于是中午开门之前,一群员工就在门口站成一排,脸红脖子粗地喊口号。
大崔见不得这个形式主义,偏偏作为老板还只能在旁边看着,正好这时候彭莱带着丁慧茹和白天来了,他如遇大赦,赶紧迎过去:“哟,老太太也来了?我给你们弄点儿吃的喝的去。”
彭莱微微腆着肚子,一副吃撑的样子,赶紧拉住他:“早晨都吃的饱饱的,你就甭忙了,老太太不是刚从养老院放出来吗,我寻思带她出来走走透透气儿,刚领她逛完商场,正好经过这儿。”
丁慧茹认真地端详着大崔:“哎?他不是昨天接咱们回家那司机吗?”
大崔乐了:“是我哎,老太太,您记性还真不赖。”
彭莱瞪他:“你夸人还真能夸到点子上。”
热热闹闹地进了大厅,大崔亲自搬来把椅子让老人坐下,白天一样吃撑了,坐都坐不下,只能站在椅子背后玩手机。
彭莱环顾了一下四周,没话找话地对大崔说:“你儿子没事儿还到你这儿来学鼓?”
“对啊,练着呢。”
彭莱点点头,看了白天一眼,又挑剔:“光闷头干练不行,得找机会参与些小演出才能进步,乐队还得磨合。”
大崔一拍大腿:“可说是呢!小天儿也想带着乐队在酒吧演一些流行歌锻炼锻炼队伍,但是我把他们乐队推荐给了几个场子,人家都觉得他们整体太嫩。”
说着,他加大了声音:“哪怕有个经验丰富、能压住场的成熟主唱撑着也行啊。”
白天听出他话里有话,耸耸肩,没吭声。
彭莱无动于衷,大崔急得杀鸡抹脖子一样冲她使眼色,彭莱皱眉看着他,大崔又示意她白天的位置。
“哦……哦!”彭莱恍然大悟,“我不就是那个明摆着的成熟主唱吗?”
白天头都不抬地看着手机,非常冷淡地拒绝:“用不着。”
彭莱大怒:“用不着拉倒!”
大崔对着彭莱皱眉,趁着白天看不见的工夫用口型无声地提醒她:“卖房。”
彭莱忍住气,勉强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那什么……我的意思是,要是用不着的话肯定就拉倒算了,但要实在找不着合适的人可千万别客气,又不是外人。”
“对啊!”大崔跟着怂恿,“试试呗!彬彬老催我,说你想演出也挺急的。”
白天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彭莱,丁慧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不时感叹:“好啊,都挺好的。”
第三十六章
彭莱到了白天乐队当‘外援’之后,第一次排练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她站在麦克风前,看着周围各就各位的三人,吆喝着给他们鼓劲:“哎哎哎,都兴奋起来,玩儿乐队就要有个玩儿乐队的样儿,别跟哪个老板逼你们过来上班打卡似的。”
除了安哲,白天和李彬彬看着她,都是一言难尽的模样。
彭莱才不管这个,双手把着麦克风的架子,大幅度地扭动着脖子,随即在原地蹦跶了几下,猛地抬头,发出狼嚎一样的悠长呼声,猛地凑近麦克风高喊:“都准备好了吗!?”
安哲兴奋地应和:“准备好了!”
李彬彬茫然地拿着鼓棒,丝毫没有被带动的样子,反而像是被吓了一跳。
白天头都疼了,赶紧出声制止:“等一下彭莱,有些事儿咱俩得事先明确一下。”
“说!”彭莱在原地小碎步蹦跶着活动身体,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
“你……这么热心,有什么目的?”白天不得不问,彭莱一反常态的踊跃让她心存疑虑。
彭莱奇怪地瞅着她:“当然是为了帮你!何况在酒吧演出还能挣钱,对我又没坏处。”
白天皱眉接受了这个理由:“好,下一个问题,这支乐队以后谁说了算?”
彭莱爽快地说:“当然你说了算,乐队队长这种倒霉差事,我有一个狂花就够了。”
白天这才放心,清清嗓子准备发言:“那我就放心了,大家开始排练吧,先来一首——”
彭莱握着麦克风,就像是握住了全场的命脉,直接打断她开始发号施令:“安哲,你先给个c调一六二五的和声套子。”
安哲毫不犹豫地开始弹,白天被打断了话,有些恼怒地瞪着彭莱,彭莱毫无所觉,全部注意力都在安哲的琴声上:“音色不好听,换。”
她微闭着眼睛,侧耳认真地听着安哲换了好几个音色,一锤定音地说:“ok,就这个。彬彬,底鼓、军鼓、桶鼓、镲片,一件一件往里进,最后打套鼓。”
李彬彬不敢怠慢,赶紧照做,彭莱回身娴熟地在调音台上操作:“好,鼓不用停,保持这个节奏型,白天进贝斯。”
白天无奈只能听她的。
彭莱兴奋地挥手:“好,非常好,以后咱们排练就按这个模式来,头半个小时不排确定的曲子,就玩儿即兴,把状态先玩儿开了,往下排什么都好说。”
白天一边弹贝斯一边咬牙切齿地问:“咱俩到底谁说了算?”
彭莱诧异:“你记性怎么比你姥姥还差,不是刚说过吗,你说了算呀……”她突然用手一指,“安哲!吉他solo!”
安哲一甩头,开始疯狂地炫技。
客厅的一角,丁慧茹戴着无线耳机,正看着电视里播放的《猫和老鼠》,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
和他们这边动感的电子摇滚气氛格格不入,却又奇妙地和谐。
多了一个丁慧茹,日子似乎突然步入正轨,彭莱每天的生活非常规律,上午和白天的乐队排练,下午和自己的乐队排练,晚上一家三代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饭。
本来尖锐得像个刺猬一样的白天也和缓了起来,经常陪着姥姥在小区里的健身器材上锻炼,有说有笑。
某天夜里降温了,彭莱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的时候,白天还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毛毯,兜头扔在她身上。
彭莱受宠若惊,第二天排练间隙还特地去母婴店转了一圈,踅摸了一条孕妇牛仔裤准备送给白天,她在自己身上比量过了,尺寸合适的。
当然,在一片祥和当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愉快的小插曲。
比如早晨彭莱还在睡懒觉的时候,幽灵一样打来的叫早电话:“喂,你好,我是你的健康助理罗俊,约你现在去跑步。”
被吵醒的彭莱破口大骂,扬言要把他拉黑。
罗俊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彭莱改变了主意:“来跑步的话奖励你一千块。”
彭莱很想有骨气地吼回去,但是她看看两个卧室的门,一个住着母亲,一个住着女儿,还是没出息地妥协了:“等我下楼。”
她痛苦不堪地把自己从沙发里摘出来,一节一节地起身。
这还不算完,彭莱利用业余时间去打个零工,洗车洗的满头大汗的时候,罗俊的电话阴魂不散地打来,她脱下一只胶皮手套,恼火地接起:“喂!?”
“怕你不按时吃饭,我给你送营养餐来了,抬头。”
彭莱皱眉抬头,正好开到面前的一辆车摇下车窗,罗俊从里面递出一个保温饭盒。
工友们吹着口哨起哄,彭莱偏偏是个越尬越来劲了,坦坦荡荡地接过饭盒,冲他们赶苍蝇一样地挥手:“羡慕吧?”
罗俊看着她眉飞色舞的神气样子,笑着把车开走了。
如今事情太多,彭莱忙得几乎都没时间喝酒,偶尔有一天不用排练,她鬼鬼祟祟地往怀里揣了一瓶二锅头回家。不顾白天看到翻白眼,美滋滋地拧瓶盖:“先奖励我自己一小杯!”
酒瓶还没打开,罗俊的电话又来了,彭莱丧气地接起,一边用牙咬着瓶盖一边含糊地抗拒:“不跑步,家里有饭,你还有什么可指教的?”
罗俊在电话里笑着邀请:“看live去不去?地下摇滚顶尖乐队。”
彭莱嘴上说着:“啐!顶尖有什么稀罕,我自己就是。”
一边说一边麻利地穿鞋出门,酒都顾不上了。
白天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很快,彭莱对罗俊的电话习惯了起来,这天一家三口吃完饭,白天窝在沙发上弹贝斯,彭莱接了个电话,爽快地直接穿鞋:“你到了是吧?我马上下楼。”
白天斜着眼看她,忍不住问:“最近你跟他出去的可有点儿勤啊,有情况吧?”
彭莱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我能有什么情况,在家照顾好姥姥啊。”
白天嗤之以鼻:“赶快找你那神经病大夫去吧,顺便让他给你好好治治。”
来不及跟她斗嘴,彭莱雀跃地出门。
白天笑着撇了下嘴:“美得你吧,都冒泡了。”
她挪了一下,依偎到还在看电视的丁慧茹肩头,专心致志地弹贝斯。
丁慧茹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又继续专心致志地看电视。
彭莱钻进罗俊等待的车,迫不及待地问:“这次咱们去哪儿玩?”
罗俊掏出一张宣传单递给她:“戒酒互助会。”
彭莱大惊:“怎么国内也有这玩意儿了?我在美国的时候常参加,其实压根没用,大家轮着卖惨,出门该喝还喝,我都是冲着一顿免费午餐才去的。”
她作势要开门:“我现在下车还来得及吧?”
罗俊笑着一转方向盘,把车驶入大街:“这次不一样,我陪着你。”
全世界的戒酒会大约都是一个样子,大家围成一个圈圈坐着,痛诉醉酒史,什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都说出来,骂自己骂得越狠,哭得越惨,越能得到大家的同情。
彭莱一开始不以为然,还翘着二郎腿。
罗俊坐在她对面,体面干净的样子,一点不像个酗酒者。
从中间开始发言,有五十几岁的卡车司机,二十几岁的失恋者,还有三十几岁事业失败消沉的中年男子……
也许是母语和外语到底不同,彭莱听得专注起来,翘着的腿也放了下来。
在一个男子醉醺醺地说:“再不戒我怕喝死我自己,刚才进门前我还来了二两……”然后痛哭流涕之后,终于轮到了彭莱。
彭莱猛然被点了名,她迟疑地动了动身体,打算随便说点什么东西过关:“我叫彭莱,今年四十岁,是一名摇……是个打工的,我……”
她忽然看到了对面罗俊注视着她的眼睛,明亮温柔,充满了鼓励。
不知道怎么,彭莱觉得心里有个被压得死死的地方开始了微弱的拱动,像种子发芽破土而出一样,是疼的,更多的却是解脱的痛快。
她不知不觉说了真心话:“我从小和姑妈生活在一起,她是个酒鬼,一辈子没结过婚,我小时候出于好奇总偷她的酒喝,不知不觉就正经八百喝上了。要说酗酒……应该是在我到了美国之后,一个人孤独寂寞,糟心的事儿也多,酒就越喝越凶。”
说得太快了,嘴里发干,嗓子发涩,彭莱一口干掉纸杯里的水,抹了一下嘴,继续说着:“其实我在美国的时候也有几次想过戒酒,类似的互助会也参加过不少,但是最长一次不喝酒的时间也就坚持到两天,最后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了,爱怎么怎么着吧。完了。”
她低下头,捏扁了一次性纸杯,不再去看罗俊。
罗俊就在此时开口了:“我叫罗俊,今年三十七,是一名精神科医生,高中之后我没再喝过酒。”
周围的戒酒者不管是刚才哭的还是嚎的,都被吸引了注意力,窃窃私语:“不喝酒的来干什么……就是……看我们笑话……”
罗俊毫不在意,他眼里只有坐在对面的彭莱:“小时候我妈妈一直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和酒精依赖,我上高中之后有些叛逆,交了一些调皮捣蛋的朋友,那天放学之后我跟这几个朋友偷偷喝了些酒,到家用钥匙一开门,发现我妈吊在房梁上自杀了。”
周围安静下来,彭莱也一愣,抬起头同情地看着罗俊。
两人目光交接,罗俊认真地看着彭莱,仿佛这些话只是对她一个人说的:“在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走不出来,总是在想我那天如果没跟朋友偷偷去喝酒,而是放学之后直接回家,我妈是不是就不会出事,我就是从那时候起至今滴酒不沾,所以我不喝酒是一块心病,并不值得夸耀。”
戒酒者们唏嘘着,彭莱怔怔地看着罗俊,她一向觉得罗俊这样光鲜体面的社会精英跟自己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路,打小儿肯定是一帆风顺,遇到最大的挫折大约不过是没考到第一名,没想到……
隔着场地距离,罗俊对着彭莱笑了:“我妈去世之后我一度想要辍学,但就是在那个时候,彭莱的歌给了我力量,让我不但能继续把高中读完,还考上了大学,成为了一名精神科医生。”
事实证明戒酒者也是一样八卦,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彭莱:“彭莱?哎,对对,就是她……”
彭莱被所有人注视着,尴尬起来,在腿旁悄悄朝罗俊摆手。
罗俊温柔地告白:“那时候彭莱就成为了我的梦中情人。”
戒酒者们一致发出惊叹:“哦!”
彭莱呆住了,她警告地瞪向罗俊,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
罗俊认真地凝视着彭莱,脸上的笑容温柔而坚定:“现在依然是。”
彭莱不顾一切地跳起来,落荒而逃。
第三十七章
罗俊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彭莱想不明白,所以在第二天的饭桌上,她病急乱投医地问了白天:“你说他这算是跟我表白吗?”
丁慧茹不停地给白天夹菜,白天百忙之中不忘挖苦彭莱:“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这么明显的表白还用问我?咱俩到底谁是妈啊?”
彭莱心里那点微薄的侥幸心理也被揭穿,唉声叹气用拳头捶着脑门:“啧……完了完了,看来我得和这人拉开点儿距离了。”
白天捧着饭碗嗤笑一声,彭莱恼羞成怒,看着她碗里堆尖的菜和自己的空碗,恼羞成怒:“别光笑我,一直说带你去产检,你到底什么时候去?”
稍微怔了一下,白天飞快地回答:“已经去过了呀。”
彭莱不放心地追问:“什么时候的事儿?去的哪个医院?我怎么不知道?”
白天越说越顺溜:“就前两天呢,医生说胎儿一切正常,我觉着就没必要特意跟你说了。”
彭莱有点着急:“你可真是……这么重要的事,b超呢?”
白天有些结巴:“b超……当然做了呀。”
她目光躲闪,彭莱有些怀疑,恰好这时候她手机响了,彭莱一把接起来:“喂,大崔?”
丢下一句“我吃饱了。”,白天飞快地溜下了饭桌。
彭莱接完电话,想起刚才的事,又追到白天的卧室里,一推门,是锁着的,她皱眉敲了几下,白天磨磨蹭蹭了半天才来开门,还抢先质问:“敲什么敲?”
“在家里还插着门,偷摸忙活什么呢?”彭莱狐疑地上下打量白天,白天一挺胸:“换内衣!”
彭莱鄙视她:“家里一共就咱仨,都是女的,换内衣有什么好背着人的。”
白天顶了她一句:“要是我小妈我肯定不背着,对你就是隐私高于性别、”
被她呛声也习惯了,彭莱懒得追究,手指头勾了勾:“b超呢?”
白天大张声势地在卧室里翻了起来,彭莱抱着膀子在一边等着:“你别是根本没去产检吧?我跟你说这不行,以后人家不给你接生。”
“这不找着呢嘛!”白天汗都下来了,空着两手在房间里想了想,突然一拍巴掌,跑到门背后一件衣服里掏了出来,抖开递到彭莱鼻子底下。
彭莱打量着白天理直气壮的样子,才接过那张皱巴巴的b超单,一看就愣住了。
白天悄悄地把身体挪动了一下,移过去挡住了桌上的笔记本,背在后面的手轻轻地把半开的笔记本彻底盖上。
露出的屏幕是百度页面,搜索关键词是:早孕b超。
彭莱压根没注意她的小动作,全副心神都被b超图上的胎囊吸引,忍不住用拇指摩挲了一下。
白天看得紧张起来,她又没怀过孕,哪里知道这个b超单对不对,怎么就值得彭莱看这么半天。
为了引开彭莱注意力,她只好没话找话地说:“哦……对了,大崔给你打电话什么事?”
彭莱这才回过神:“啊,他通知咱们乐队今晚在酒吧试活儿。”
白天还没高兴就忧虑起来:“那咱们晚上去酒吧的话,姥姥怎么办?”
对彭莱来说,带家属去演出现场完全不叫个事儿:“当初我带着你,现在带着你姥姥,一样嘛。”
她把丁慧茹安排在休息室的椅子里:“到时候门一关,齐活!”
毕竟是乐队第一次商演,安哲和白天抓紧时间热身,李彬彬也在试着抛舞鼓棒,只有彭莱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又从兜里掏出b超单来看。
白天忍不住数落她:“你还看起来没完了,指甲盖儿大小的一个东西,能看出什么来。”
彭莱饶有兴致地指着:“连蚂蚁都有长的好看长的难看的,我看看这肉球跟你长的像不像。”
白天有意说:“你可别把图像给磨没了,人家医院不给第二份的。”
“放心吧。”彭莱把b超单小心地折叠起来揣回兜里,“回头我给它做个塑封。”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手指捏着嘴唇做发声练习,丁慧茹换了新环境,一开始显得很安静,甚至有些呆滞,待了一会儿才活泛起来,此刻好奇地模仿着彭莱的动作。穿书吧
安哲看了一眼时间:“彭莱,差不多该我们上场了。”
彭莱停下来,拍着巴掌给大家鼓劲:“go!go!go!”
大家鱼贯而出,白天落在最后面,蹲在丁慧茹的膝前叮嘱:“您就在这儿等着我们啊,很快就回来,千万别出这个门。”
丁慧茹慈祥地微笑着答应:“放心吧。”
彭莱站上舞台,调整着麦克风架,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场内,这是个小酒吧,看起来有一点点乱,好在还没到乌烟瘴气的地步。
白天和安哲在她身后调弦,李彬彬也已经就位。
角落里,一个女孩子起身去标着卫生间的通道,她对面的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包粉末,鬼鬼祟祟地放在女孩的饮料里。
彭莱握着麦克风,皱眉看着。
白天在背后小声提醒:“彭莱,可以了。”
彭莱没说话,白天回头示意李彬彬和安哲,随即强劲的鼓点儿响起,安哲的吉他顺畅地进入,白天也开始专注地演奏贝斯。
前奏过完,该主唱了。
那个女孩儿从洗手间回来了,男人笑着举起酒杯邀请。
彭莱凑近话筒,不是唱,而是高声提醒:“穿红裙子那女孩儿,那杯酒你不能喝。”
白天和安哲都停了手,李彬彬慢半拍,举着鼓棒一脸茫然。
台下的客人喧哗起来,四处张望,最后目光集中到那一桌上,女孩儿诧异地看向彭莱。
彭莱继续说:“刚才你去洗手间的时候,那男的给你酒里下了药。”
男人羞恼交加地站起身,指着舞台骂:“丫胡说什么呢?”
彭莱冷静地对着话筒:“不信咱就调监控,你喜欢看哪个角度的都有。”
男人一愣,慌张地四下踅摸摄像头的位置,看到这里红裙子姑娘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直接拉过来一个耳光扇在脸上。
被打了也不敢声张,男人捂着脸就想溜,彭莱拔下麦克风沿着舞台追了过去指挥:“哎你不能走,快把他拦住报警。”
几个颇具正义感的客人站起来拦截,加上红裙子女孩的喝骂声,推搡在一起,台下顿时乱了起来。
老板急得跑到台前,愤怒地对彭莱嚷嚷:“疯了你?客人干什么用着你一唱歌的管吗,这样以后谁还敢来我这儿消费了?”
彭莱还没怎样,安哲先不干了,摘下吉他就冲到台前,居高临下地挑衅:“你跟谁嚷嚷呢!”
老板跳脚骂街:“就嚷嚷怎么了?有种你下来!”
安哲毫不怵头就要往台下跳,被白天和李彬彬死死拉住,彭莱看着脸红脖子粗的老板冷笑:“遇到这种事儿假装没看见,不是我彭莱的性格!”
老板暴跳如雷:“不让你们立马滚蛋,也不是我的性格!滚!滚!”
安哲挣脱了阻拦,刚跳下台,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闷响,老板突然停住不出声了,两眼诡异地瞪圆。
他缓慢地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后脑勺,惊愕地看着一手的鲜血:“你……你……”
随着他颤抖的声音,台上的人和台下的安哲都停止了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老板身后。
丁慧茹站在老板身后,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和善笑容。。
手上还攥着半个破碎的啤酒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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