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也是有些大意，这些丸人在地下繁衍生息百余年，其五官六识自然异于常人，外来的人，稍有不慎就会被发现。
野人堡的人都是不服王化的流人，自然反抗精神也最强。
而古丸人体内承袭着祖先骁勇善战，敏锐无匹的基因，在地下能够秘密延续百十年而不被发现，那么在平素里自然也是千般警惕，万分小心。
作为文德来说，来自后世，多了千年的经验与知识的总结，对人性的认识不知要高于古人几个层次。
那位丸人将军所作的一切，无疑都是为了迷惑文德一干人，为的是让他们松懈，不做提防。
其实早在文德他们现身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将军发现，他和那两个山猴子的对话，和步辇上妖孽的谈话，都是为了迷惑他们而已。
如今发觉文德他们想要逃跑，将军自然不可能放过他们，因为这样会暴露他们守护了百年的秘密。
而那个盘在步辇白玉莲花台上的妖孽，也不会放过他们。
不光是文德怀中有个和她关系密切的小狐狸，而且这个地底的秘密如果一旦曝光，那她在地下世界被万人膜拜的崇高地位也会受到威胁。
无论如何，文德等人只要是落入野人堡和丸人之手，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当将军那残忍阴冷，杀气腾腾的眸光扫过来的那一刻，文德大喊：“快走，快撤出去。”
文先生等人也是心惊胆战，漫说他们只有十三人，就算是以一敌百，但是地下世界的人成千上百，且地下隧道狭窄难以腾挪，他们最终的归途仍是插翅难飞。
火把被灭掉，天色暗黑，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不过幸亏隧道只有一条路，四壁光滑，前方就是绝壁洞口，众人开始掉头后退。
在身后，响起了震天的鬼叫，那是将军率领的丸人武士和野人堡的青壮呼啸着追击上来。
现在的情势，就像是乱葬岗的孤魂野鬼全部被惊醒从坟里跑出来，尾随在文德他们后面，脚步稍慢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文德一边跑，一边在头脑里飞快地思索，该如何摆脱险境，化险为夷。
心理学上的说法是，人在困境中可以激发本能的力量，焕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但是也会有另一种情景出现，那就是遇到危险来临时，人会呆滞不知所措，直到被危险吞噬的那一刻才想起逃跑。
好在文德不是后者，他毕竟是两世为人了，经历了太多生死，太多普通人不可能的经历，他的心理素质早就超越常人，虽达不到泰山崩于前不变色海啸于后不动声的程度，但是在逃跑中头脑依然清晰还是可以做到的。
逃跑的众人将文先生和十二娘护在中间，文德，老赵，老李断后掩护。
半个时辰左右才进来的隧道，在没有火把照明的情况下，众人就是一味地埋头奔跑，好在没有岔道不怕跑丢，不知不觉中，前方现出一丝光明。
他们真的逃了出来，前方就是洞口了。
后头的追兵紧紧咬住他们的屁股，毕竟人家更熟悉地下的环境和隧道。
亏得文德一行人都是百战老兵，身手非常，若是换了普通人，早就会被人杀的干干净净。
所以当地的猎人樵夫从来不敢进入这个地方，试想啊，这些丸人和野人堡的人如山神般占据着这里，哪个又有胆子上来。
终于逃出了地底，不过这洞口开在绝壁之上，但文德他们上来时的绳索还在那里。
只要顺着绳索速降，就如鱼入大海，虎进山林，就是海阔天空任大家伙自由来去，再也不担心后头的追兵了。
众人来到溶洞通往地下隧道的石阶前，金旺和安满率先登上石阶，不料就在金旺的头刚刚冒出来，一道寒光顺着他的鼻子劈了过来。
后头的安满看的清楚，金旺已经来不及躲闪了，安满身子往后一缩，顺势拉住金旺往后一扯，那锋锐的刀芒贴着他的鼻尖斩下，一缕胡须被刀斩落。
“嗖”一身冷汗浸透了金旺的衣衫，那个黑影一击没得手，就从暗中跳出来，再度挥刀向金旺劈砍过来。
后头的安满此时已经抽出腰间的单兵弩，说时迟那时快，“绷”的一声闷响，一支三棱刚箭闪烁着一点星光，“噗”一股血花喷溅，黑影倒地抽搐着四肢，眼见得是不活了。
金旺，安满踏步而出，一个持长达1.5米的由渤海位州之铁打造的大横刀，一个手持黄杨木短弩，远射近砍。
眨眼间，五名手持石刀，横刀的追兵被当场射死，金旺手持大刀，将其一一枭首。
当二人杀死溶洞内的追兵后，文德等人也全部上到溶洞地面。
前方就是溶洞口，文德当机立断，喝到：“大家伙，快下去”。
金旺和安满，老胖等人护着文先生和十二娘来到洞口。
往外一看，心里“唰”，如三九天饮冰水，大热天喝沸水一般，那原来垂挂的绳索已经被斩断。
再看下面，那些林立凸出，可以作为支撑的悬棺也如同镜面一样被撸的精光。
绳索断了，悬棺没了，出路在哪里？
绝壁的尽头是满地破烂的棺材板子和殉葬品，在暴露的空气下散发出刺鼻的恶臭，这显然是那些地底人干得好事。
文德他们这才醒悟过来，这个隧道之外应该还有别的出入口，不然那几个人是怎么跑到前头堵截和斩断绳索，削平悬棺的？
“坏咯”。
文德心里一咯噔，如果还有其它出入口，那也就意味着追兵可以通过其它通道赶来追杀他们。
生死关头迫在眉睫，前面生路已断，后有大股追兵，以现有的人数和力量，如果和他们遭遇，那结果如何？
全军覆没是肯定的。
文德一路上都在思考逃生的对策和预案，也考虑过会出现的各种情况。
但没想到这里还有别的出口，这些人没有从石阶入口进去，而是先毁掉他们的退路，这足以说明丸人和野人堡那些遗民的聪明之处。
“叮叮当当”兵器撞击声，刀剑交加声，厮杀的呐喊声。
在刚才那个入口，一侧十步左右，地下又冒出个洞口，源源不断的追兵从洞口涌了出来。
这边文德还在思考对策，那里双方已经短兵相接。
老赵，老李，安满，金旺等人在竭力堵杀从洞口出来的敌人，后头五步处三名渤海老兵手持黄杨弩在远程狙击。
另几人将文先生和十二娘围拢在中间保护起来。
追兵不断往前推，每有同伴倒下，他们就将尸体往后拖拽。
看来地底的生活并没有磨灭他们基本的伦理和道德观，还坚守着草原民族的文明基因。
在这个生死关头，文德做出了个让他厌恶决定：“用尸体堵住洞口”。
在无路可走的绝境下，只有堵住出口，才能为大家争取逃生的时间。
安满等人听到文德的提醒，抓起跟前的尸体当成肉盾，渐渐地在他们面前垒起了一道人肉盾墙。
这一举动让文德他们省却了很多防御上的力气，但是却激怒了丸人和其它追兵，同胞被杀死，而且尸体还要再度受辱，这是他们不能容忍的。
老赵，老李等人当然也不想这么做，可性命攸关，是被敌人千刀万剐还是以敌人肉盾自保，如何选择才能利益最大化，这点大家伙是很清楚的。
不过到底是肉身，追兵不断地把肉盾向外和向里划拉，一会通道又现了出来。
看来这招不能长久用，必须找一个能将通道彻底堵住的东西，最好是坚硬的巨木或者大石块。
想到这里，文德快速地扫视目光所及的溶洞。
左手一支石钟乳引起他的注意，这个钟乳没有连接到溶洞顶端，有一人高，看上去形成时间不长，最上面还有残留的石乳，应该不会太坚硬。
文德手中大刀，向着这钟乳石一刀下去，刺耳的摩擦声，一股酸麻自脚底窜到肚脐下。
可他顾不得这么多，绕着石笋接连砍了一圈，然后后退几步，以八极的背靠式，猛地撞向那石笋。
“轰隆”一声石钟乳断裂，文德丢掉大刀，奋力扛起那石笋，十二娘和文先生及其他几个护卫的渤海老兵也上前来帮忙。
几个人连抬带抗地把前端尖锐后端宽大的石笋抬到洞口处。
文德向着还在厮杀的金旺和安满，老赵他们喊道：“快闪开。”
几人回头一看，“嘿”一个头儿尖尖的石笋被大家伙抱抗着正往洞口来。
几个人当下拖着肉盾就往后退，文德等人断喝一声，便将石笋投了下去。
在老赵他们后撤的当口，追兵们大喜若狂，便蜂拥着冲上来，没想到迎接他们的是一块巨大的，尖锐的石钟乳，当先数人被当场砸成两截，尸体下身咕噜噜顺着台阶滚落下去。
安满等人赶紧将尸体填塞到石钟乳与通道的缝隙处，然后死死顶住那石笋。
被堵在通道里的追兵愤怒的咆哮狂吼，几乎要震塌溶洞。
可算是逃过一劫，大家伙抹抹汗水，刚想着放松一下。
忽然溶洞的另一头发出一声巨响。
“轰隆，咔嚓。”Μ.chuanyue1.℃ōＭ
那一端竟然被破开一个大洞，在昏暗的光线之中，那个身披明光铠的丸人头领手持丈二的陌刀，带着来自地底的丸人武士和无数的野人堡追兵出现在溶洞里。
没想到，没想到，溶洞竟然被他硬生生地开出一个洞口。
丸人将军粗暴地将出入口扩大，撞了出来。
此时安满他们正顶在那具石笋上，其他人也无法抵挡源源不断而出的追兵。
溶洞内几乎被占满了，浓重刺鼻的体臭充斥弥漫整个空间，十二娘和小狐狸的喷嚏一个接一个几乎停不下来。
“太臭了，这帮家伙难道不洗澡吗？”
十二娘发出疑问，而文德怀中的小狐狸，粉色小爪子捂住口鼻，小眼睛咕噜噜地转来转去，再找那个盘在白玉莲台上的妖孽。
好在莲台上的妖孽估计也是受不了他们身上的臭味，估计又是自恃高贵，而没有跟着过来。
或许她也知道文德等人无路可逃，故而与将军的交谈就是为了毁去他们的去路。
如此绝境，摆在文德他们面前的就是两条路，一则跳下去，二则血战到底。
怎么办？这又到了和赵哥在东牟山时遇到白狼攻击的困境选择了。
那是两个人vs群狼，血战唯有一死，而跳湖则有可能生还，最后当然是选择跳湖。
那么现在，十三个人，如果跳下去绝对死路一条，而一战或有生路。
何种选择，相信大家心里都有数了。
文德看了看文先生等人，又将目光望向老赵，眼中含笑似乎在说：“赵哥，又到了选择是跳下去还是血战了。”
老赵报之一笑，举起手中那把陨铁匕首，使劲往下挥了挥：“老弟，这次不能跳了，咱们和龟孙们干一场.”
文德对文先生等人说：“对不起大家了---”
虽然脸上是无奈的苦笑，但大家心中倒没有什么恐惧和惊惶。
不过看向文德的眼神着实有些复杂。
以狄公的弟子，曾经大唐刑部主簿，后来渤海医官的文先生来说，他也自诩是曾经沧海，见识过多少大唐和渤海乃至于新国，大和的才俊，杰出人士。
可和文德接触这么久，连他都佩服这个后生。
和其他人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文德就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安全感，只要这个年轻人还在笑，还站着，仿佛天下万事都难不倒他，没有什么事是他解决不了的。
当文德说出这句“对不起”时，这些老兵们感到的不是悲愤和不甘，而是淡淡地失望。
人力有穷时，这说明这世上没有神，文德也是如此。
十二娘此时就在文德身边，听到他如此说，也知道无路可走，她也算是两世为人了，身份尊贵的御前剑师，后来的西室韦奴隶，当今的客栈老板，身边还有情有独钟的情郎，人生到此也算是圆满。
今天到了这个地步，能和大家伙，能和情郎死在一起何尝不是另种意义上的对人生的弥补。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骄傲和自豪的笑。
李豹子一直在观察身边女人，见她嘴角那凄凉的笑容，心中不由一酸，在暗中牵住十二娘的手，没有只言片语，一切却尽在不言中。
对面的丸人将军站在最前面，洞顶如天坑般的孔洞，将天上的星光斑驳陆离地洒满溶洞的中心地带，此刻将军正在在光与暗的边缘。
如同他的人生，活在地底，心是阳人，身处黑暗，心向光明，黑白人生，迥异到心酸。
星光照着他那身明光闪烁的铠甲，丈二的陌刀幽光微蓝，反射着刺人眼目的寒光。
文德看不清楚他的脸，但能看清楚那健硕的身材及手中狼头权杖和背后的王旗。
他身上的甲胄是唐军的制式明光铠，两肩搭臂上各自蹲踞着两头黄金铸造的张牙舞爪的巨狼。
右手那把长长的陌刀看上去能有数十斤的样子，不过在他手里就是玩具般地轻松。
周围的丸人武士们也是一身玄素的黑水样式的盔甲，手中一水的横刀和短矛。
见这些渤海武士已经走头无路，将军挥着权杖，丸人武士和野人堡的武装便纷纷亮刀举刃从四面向文德等人围拢过来。
文德，赵普相视一笑，迎着对方走了过去。
老赵手中的陨铁神兵在黑暗中泛着不可思议的红光，二人缓缓走进黑暗与星光的边缘。穿书吧
那把陨铁大匕首的红光更是在星光的加持下，红光，蓝光交相辉映，老赵浑身笼罩在光芒中，宛若天神下凡。
将军双眸微微眯起，显然是被陨铁神兵刺激的无法睁眼，他对着身边叽里呱啦说着什么，丸人和野人堡武士们停住脚步，就连那些在石笋后的武士也停止了攻击。
本以为已经陷入绝境的文德绝处逢生，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把神兵对丸人和野人堡的威慑之力。
老赵只觉得这把刀是老爹留下的遗物，自己和哥哥人手一把，平时也没过多探寻过陨铁到底有何寓意。
终于有了自救的机会，哪怕再渺茫也得抓住。
老赵心中一动，看了文德一眼，示意他跟在自己后面。
他看着将军，平举着陨铁大匕首，走出黑暗，来到星光之下，脚下是块似雪花般的平地，地上软软的石钟乳踏上去有些湿滑，粘腻，但折射着星光，像块玉石铺在地上。
老赵想起小时候，父亲跳过的踏捶舞。
他缓慢而又笨拙地跳起舞来。
嘴里唱着古老的《阿干歌》唱词：“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
阿干身苦寒，我大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老赵手擎陨铁大匕首，忘情的唱着，跟着这首古老的，讴歌兄弟深情的歌，他仿佛回到了大鲜卑山下清脆葱茏的大草原，弟弟痛悔逼走哥哥，他仰头问天，祈祷哥哥回来，滂沱大雨打在他身上，可是哥哥再也不会回头了。
随着节奏加快，老赵也跳的越来越激烈，仿佛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令人惊诧的是，那个将军也开始低声哼唱起来，他缓缓移动脚步，放下手中陌刀，持着权杖轻轻挥舞也加入到舞蹈之中，他身边的丸人武士们也开始和唱起来。
歌舞声如同星光瞬间填满了溶洞，低沉，整齐的歌声和舞蹈在溶洞中产生共鸣，整个山体都随之颤动。
顶上的钟乳石不断簌簌落下，大地之灵被敲醒，沉睡的恶魔神鬼纷纷苏醒。
在星光的照耀下，老赵拉着文德加入舞蹈之中，他用手中陨铁大匕首在一块钟乳石上刻画出一个火坛，火坛四周是条条辐射出去的线条，火坛中央是一个狰狞的大狼在舞蹈。
在这个命悬一线的夜晚，着这个生死抉择的夜晚，这又是个充满奇迹与希望的夜晚。
渤海十三勇士的命运从此进入了人生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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